李广田:井
今夜,我忽然变成了一个老人。
我有着老年人的忧虑,而少年人的悲哀还限随着我,虽然我一点也不知道,两颗不同滋味的果子为什么会同结在一棵中年的树上。
夜是寂静而带着嫩草气息的,这个让我立刻忆起了白色的日光,湿润的土壤,和一片遥碧的细草,然而我几乎又要说出:微笑的熟知的面孔,和温暖而柔滑的手臂来了。─一啊!我是多么无力呀!我不是已经丝毫不能自制地供了出来吗?我不愿再想到这些了。于是,当我立定念头不再想到这些时,夜乃如用了急剧的魔术,把一切都淋在黑色的雨里,我仿佛已听到了雨声的丁当。
夜,暗得极森严。使我不能抬头,不能转动我的眼睛,然而我又影绰绰地看见:带着旧岁的枯黄根叶,从枯黄中又吐出了鲜嫩的绿芽的春前草。
我乃轻轻地移动着(),慢慢地在院子里逡巡着。啊!丁当,怎么的?梦中的雨会滴出这样清脆的声晌吗?我乃更学一个老人行路的姿势,我拄着一支想象的拐杖,以蹑蹀细步踱到了井台畔。
丁当,又一粒珍珠坠入玉盘。
我不知道我在那儿立了多久,我被那种慑服着夜间一切精灵的珠落声给石化了,我觉得周身清冷,我觉得我与那直立在井畔的七尺石柱同其作用:在负着一架古老的辘轳和悬在辘轳上的破水斗的重量,并静待着,谛听破水斗把一颗剔亮精圆的水滴掷向井底。
泉啊,人们天天从你这儿汲取的浆液,曾有谁听到过你这寂寞的歌唱呢?─一当如是想时,我乃喜欢于独自在静夜里发掘了秘密,却又感到一种寂寞的侵蚀。
今夜,今夜我作了一个夜游人,我的游,也就在我想象中,因为我的脚还不曾远离过井台畔。
李广田:画廊
“买画去么?”
“买画去。”
“看画去,去么?”
“去,看画去。”
在这样简单的对话里,是交换着多少欢喜的。谁个能不欢喜呢,除非那些终天在忙着招待债主的人?年梢岁末,再过几天就是除日了,大小户人家,都按了当地的习惯把家里扫除一过,屋里的蜘蛛网,烂草芥,门后边积了一年的扫地土,都运到各自门口的街道上去了。─一如果这几天内你走过这个村子,你一定可以看见家家门口都有一堆黑垃圾。有些懂事人家,便把这堆脏东西倾到肥料坑里去,免得叫行路人踢一脚灰,但大多数人家都不这末办,说是用那样肥料长起来的谷子不结粒,容易出稗。─一这样一扫,各屋里都虫得空落落的了,尤其是那些老人的卧房里,他们便趁着市集的一天去买些年画,说是要补补墙,闲着时看画也很好玩。
那画廓就位在市集的中间。说是“出廊”。是这样说着好玩罢了,其实,哪里是什么画廊,也不过村里的一座老庙宇。因为庙里面神位太多的缘故,也不知谁个是宾,谁个是主,这大概也是乡下人省事的一种办法,把应该供奉的诸神都聚在一处了。然而这儿有“当庄土土”的一个位子该是无疑的,因为每逢人家有新死人时,便必须到这里来烧些纸钱,照例作那些“接引”“送路”等仪式,于是这座庙里就常有些闹鬼的传闻。多少年前,这座庙也许非常富丽,从庙里那口钟上也可知道,一直到现在,它还于每年正腊月时被一个讨饭的瞎子敲着,平素也常被人敲作紧急的警号,有时,发生了什么聚众斗殴或说理道白的事情,也把这钟敲着当作号召。——这口钟算是这一带地方顶大的钟了。据老年人谈,说是多少年前的多少年前,这庙里住过一条大蛇,雷雨天出现,力行路人所见,尾巴在最后一层殿里藏着,中间把身子搭在第二殿,又第三殿,一直伸出大门来,把头探在庙前一个深潭里取饮——那个深潭现在变成一个浅浅的钦马池了。——而每两院之间,都有三方丈的院子,每个院子里还有十几棵三五抱的松柏树,现在呢,当然那样的大蛇已无处藏身,殿宇也只变成围了一周短垣的三间土屋了。近些年来,人们对于神的事情似乎不大关心,这地方也就更变得荒废,连仅存的三间土屋也日渐颓败,说不定,在连绵淫雨天里就会倾倒了下来,颇有神鬼不得安身之虞,院里的草,还时有牛羊去牧放,敬神的人去践踏,屋顶上则荒草三尺,一任其冬枯夏长。门虽设而常关,低垣断处,便是方便之门,不论人畜,要进去亦不过举足之劳耳。平常有市集的日子,这庙前非常热闹,庙里却依然冷静。只有到将近新年的时候,这座古庙才被惊动一下。自然,门是开着的了,里边外边,都由官中人打扫一过,不知从哪一天起,每天夜里,庙里也点起豆粒般大的长明灯火来。庙门上,照例有人来贴几条黄纸,如“一天新雨露,万古老禅林”之类,却似乎每年都借用了来作为这里的写照,然而这个也就最合适不过了,又破烂,又新鲜,多少人整年地不到这里来,这时候也都来瞻仰瞻仰了。每到市集的日子,里边就挂满了年画,买画的人固然来,看画盼人也来。既不买,也不看,随便蹭了进来的也很多,庙里很热闹,真好像一个图画展览会的画廊了。
画呢,自然都很合乡下人的脾昧,他们在那里拣着,挑着,在那里讲图画中故事,又在那里细琢细磨他讲价钱。小孩子,穿了红红绿绿的衣服,仰着脸看得出神,从这一张看到那一张,他们对于《有余图》或《莲生九子》之类的特别喜欢。老年人呢,都衔了长烟管,天气很冷了,他们像每人擎了一个小小手炉似的吸着,暖着,烟斗里冒着缕缕的青烟。他们总爱买些《老寿星》《全家福》、《五谷丰登)或《仙人对棋》之类。一面看着也许有一个老者在那里讲起来了,说古时候有一个上山打柴的青年人,因贪看两个老人在石凳上下棋,竟把打柴回家的事完全忘了,一局棋罢,他乃如一梦醒来,从山上回来时,无论如何再也寻不见来路,人世间几易春秋,树叶子已经黄过几十次又绿过几十次了。讲完了,指着壁上的画,叹息着。也有人在那里讲论戏文,因为大多数画是画了剧中情节,那讲着的人自然是一个爱剧又懂剧的,不知不觉间你会听到他哼哼起来了,哼哼着唱起剧文来,再没有比这个更能给人以和平之感的了,是的,和平之感,你会听到好些人在那里低低地哼着,低低地,像一群蜜蜂,像使人做梦的魔术咒语。人们在那里不相拥挤,不吵闹,一切都从容,闲静,叫人想到些舒服事情。就这样,从太阳高升时起,一直到日头打斜时止,不断地有赶集人到这座破庙来,从这里带着微笑,拿了年画去。
“老伯伯,买了()年画来?”
“是啊,你没买?─一补补空墙,闲时候看画也很好玩呢。”
“《五谷丰登》几文钱?”
“要价四百四,还价二百就卖了。”
在归途中,常听到负了两肩年货的狂棠人这样问答。
李广田: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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