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田:花 圈
“你的朋友死了。”
“是的,我的朋友死了。”我安静地说。一点也没有感动的样子。
“你将怎样去祭悼你的朋友呢?”
“是的,我将怎样去祭悼我的朋友呢?”我又安静地这样反问着。仿佛毫无主意。
没有任何方法是可以适当地去祭悼一个死者的,因为被祭悼的乃是一个“死者”呀!对于自己的朋友。岂不更是莫可如何的吗?然而祭悼还是要祭悼的,既然任何方式都是一样无谓,就一任其无谓吧,”且去买一对花圈来,”就去买了一对花圈来了。
离朋友的殡期还有几日呢,且把花圈悬在我室内的粉壁上。
第一日,猪觉得非常奇怪,一日之内我时时觉得不安,我不能作什么事情,我常常在室内徘徊着,或呆然地在我的靠椅上坐着,注视粉壁上的一对花圈。高大光洁的粉壁墙上,挂着两个光灿夺目的花圈,这太奇怪了。显然地,我的屋子里并不需要这个,这是多余的东西,我并不用它来祭悼我自己的灵魂啊,我几乎这样说了。
第二日,我觉得两个花圈渐渐对我亲切起来了,我的感情上似乎得到了一些平和,并一些慰藉。我渐渐认识那些花朵,我仿佛听见每个花朵在低声向我报说它的名字:我是紫藤花,我是丁香花,我是牡丹,我是芍药,我是芙蕖,我是菊花。是的,每一朵花都和我结识,而且已经变成熟知的面孔了。
第三日,我觉得一对花圈是可爱的了,我以为这是我的屋子里所不可缺少的装饰品,一如我的盆花。我的插瓶。我的画幅,以及其他装饰了我的屋子,甚至是装饰了我的的品物。我不能再想象那粉白墙的本来面目,那一片空虚;正如我不能想象我的未生之前()的岁月。
第四日,朋友的殡期到了,我限随了许多相识者与陌生者,把我的好朋友送到郊野去,我的一对花圈也陪伴着朋友的灵柩到郊野去了。当我最后一次看见我的朋友的灵柩时。我看见许多花圈被放在朋友的身边,另有许多花圈被焚在朋友的坟头。顷刻之间,一切都完了,我的朋友,我的祭悼。
送葬归来,我乃开始觉得悲哀,因为我的屋子里忽然少了必不可少的东西,摘去了花圈的粉白墙上,廓落而空虚,难看极了。我对着高大的粉白墙无声而下泪。
李广田:荷叶伞
我从一座边远的古城,旅行到一座摩天的峰顶,摩天的峰顶住着我所系念的一个人。
路途是遥远的,又隔着重重山水,我一步一步跋涉而来,我又将一步一步跋涉而归,因为我不曾找到我所系念的人。──因为,那个人也许在更遥远的地方,也许在更高的峰顶,我怀着满怀空虚,行将离开这个圣地。但当我以至诚的心为那人祷告时,我已经得到了那人的恩惠,我的耳边又仿佛为柔风送来那人的言语:
“给你这个──一把伞。你应当满足,因为这个可以使你平安,可以为你蔽雨。”
于是,我手中就有一把伞了,而我的满足却使我洒下眼泪。
我细看我的伞,乃是一把荷叶伞,其大如荷叶,其色如荷叶,而且有败荷的香气。心想:方当秋后,众卉俱摧,惟有荷叶,还在水面停留,如今我打了我的荷叶伞,我正如作了一枝荷叶的柄,虽然觉得喜欢,却又实在是荒凉之至。我向着归路前进,我听到伞上的雨声。
天原是睛朗的。()正如我首途前来时的心情,明白而澄清,是为了我的伞而来的雨吗,还是因为预卜必雨而才给我以伞呢?这时天地黑暗,云雾迷蒙,不见山川草木,但闻伞上面声。其初我还非常担心,我衣,我履,万一拖泥带水,将如何行得几千里路。但当我又一转念时,我乃寂寞的一笑了:哪有作为一枝荷叶梗而担心风雨的呢,白莲藕生长泥里,我的鞋子还怕什么露水。何况我的荷叶伞乃是神仙的赠品。
雨越下越大了,而我却越感觉不安,因为我这时才发现出我的伞的妙用:雨小时伞也小,雨大时伞也大,当时雨急,我的伞也就渐渐开展着,于是我乃重致我的谢意。
忽然,我觉得我的周围有变化了,路上已不止我一个行人,我仿佛看见许多人在昏暗中冒雨前进。而下得很急,他们均如孩子们在急流中放出的芦叶船儿,风吹雨打,颠翻漂没。我起始觉得不安了,我恨我的伞不能更大,大得像天幕;我希望我的伞能分做许多伞,如风埂中荷叶满江湖。我的念头使我无力,我的荷叶已不知于几时摧折了。
我醒来,窗外的风雨正急。
李广田:花 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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