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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八太爷

ID:59959

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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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舍:八太爷

  王二铁只念过几天私塾,斗大的字大概认识几个。他对笔墨书本全无半点好感,却喜的是踢球打拐,养鸟放风筝。他特别不喜爱书本。给他代替书本的是野台戏评书,和乡里的小曲与传说——他从这里受到教育。

  他羡慕闲书、戏出与传说中的英雄好汉,而且在乡间械斗与唱戏的时候,他的行动,在他自己想,也的确有些英雄好汉的劲儿。就以唱戏来说吧,他总被管事的派作台下打手。假若有人在戏场上调戏妇女或故意捣乱,以至教秩序没法维持下去,管事的便大喝一声“拉出去”,而王二铁与其余的打手,便把闹事的拉出去饱打一顿。这样的尽力维持秩序,当然有一点报酬:管事的把末一天的戏完全交给打手们去调动,打手就必然的专点妇女们绝不敢来看的戏,而尽量的享受一天。可是,打手们的业务与权利并不老是这么轻快可喜。假若被打的人想报复,而结队前来挑战骂阵,即使是在戏已杀台后的许多天,打手们也还得义不容辞的去迎战;宁可掉了脑袋,也不能屈膝。掉脑袋的事儿虽然不是好玩的,可是为了看末一天的“荣誉”戏,王二铁与他的伙伴们谁也不肯退后示弱;只要有戏他们总是当然的打手。

  在王二铁所知道的一批英雄之中,如张飞、李逵、武松、黄天霸等,他最佩服康小八。这有些原因:第一,康小八是在西太后当政的时候,使北京城里城外军民官吏一概闻名丧胆,而且使各州府县都感到兴奋与恐怖的人物。现在的七八十岁的老人,还有亲眼看见过他的。口头的描写比文字更有力量。王二铁只在舞台上看见过黄天霸与李逵,可是常由人们的口中听到康小八;康小八差不多是还活着呢。黄天霸只会打镖,而康小八用的是一对手枪。手枪,这是多么亲切,新颖,使人口中垂涎的东西呀!有了会打手枪的好汉在眼前,谁还去羡慕那手使板斧,或会打甩头一子的人物呢。第二,据说康小八是个黑矮个子,有两条快腿。王二铁呢,也是面黑如铁,而且身量不高。他的伙伴们往往俏皮他面黑身短。他明知道这不过是大家开开玩笑,并无损于他的尊严,可是他心中总多少有点不大得味儿。他想洗刷这个小小的“污点”。舞台上的黄天霸,他看,老是很漂亮的脸上敷粉,头上戴满了绒球的人。他开始反对黄天霸。及至他看过了《东皇庄》,扮康小八的是便衣薄底快靴,远不及黄天霸的漂亮威风,而耍的却是真刀真枪,他马上得到了一个满意的结论:黄天霸不过是个小白脸,康小八——跟他自己一样的又矮又黑——才是真正的好汉,为了这个结论,他和伙伴们打过许多次架。越打架,他越下工夫练拳,踢桩子,摔交,拿大顶,好去在众人面前证明他是康小八转世,而康小八的确比黄天霸更利害。

  拳头硬会使矮子变成高子,黑的变成白的。没人再敢俏皮王二铁了,因为痛快了嘴而委屈了身上是不大合算的。可是,拳头也还有打不到的地方。大家不敢明言,却在背地里唧咕。他们暗中给他起了个外号——东洋鬼!在形相上,东洋鬼暗示出矮的意思;在心理上,大家表示出恨恶他,正和恨恶日本人似的。

  二铁的憎恶日本人,正和别的乡下人一样。他不知道日本侵略中国的历史,但是日本人这一名词在他心中差不多和苍蝇臭虫同样的讨厌。现在“东洋鬼”加在他自己身上了,他没法忍受。他想用拳头消灭这个可恶的绰号。可是,大家并不明言,而只用眼光把它射出来!他想离开故乡。他早就想离开家乡——北平北边,快到昌平的大柳庄。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他非走不可。他的身量、面色、力气、脚程,都象康小八。康小八是个赶驴的,他自己是庄稼汉,好汉不怕出身低呀。面对着北山,他时常出着神的盘算:假若有几百喽啰兵,由他率领,把住山口,打劫来往客商。而后等粮足马壮,再插起杏旗替天行道,救弱扶贫,他岂不就成了窦尔敦么?但是,窦寨王也比不了康小八。康八太爷没有喽啰,没有山寨,而敢在北京城里作案。作了案之后,大摇大摆的走进茶馆酒肆,连办案的巡缉暗探都得赶过来,张罗着会八太爷的钞。一语不合,掏出手枪,砰!谁管你是公子王孙,还是文武官员,八太爷是毫不留情的。到投案打官司的时候,人家八太爷入了北衙门,还是脚上没镣,手上没铐,自自在在的吃肉喝酒耍娘们。在南衙门定案之后,连西太后都要看看这个黑矮子。到了菜市口,八太爷自己跳上凌迟柱子下倒放着的筐子,面不改色。不准用针点心,不准削下头皮遮住眼睛,人家八太爷睁眼看着自己的乳头,自己的胳臂被刽子手割下,而含笑的高声的问:“八太爷变了颜色没有?”成千成万的人一齐喝彩:“好吗!”这才算是好汉,连窦尔敦也还差点劲儿啊!

  康小八差不多附了二铁的体。二铁不闲着则已,一有空闲,他就不由的质问自己,为什么那个黑矮子可以作出惊天动地的事来,而自己这个黑矮子只蹲在家里拔麦子耪大地?他渴想得到一把手枪。有了枪,他便上北平。他不再面对着北山出神了,北平才是真正可以露脸的地方;他的心和脸一齐朝了南。

  可是,他得不到手枪。即使能以得到,他也还走不开。他的老母亲还活着呢。他并不怕母亲,也未曾从书本上明白了何为孝道。也许是什么一点民族文化的胶合力吧,把他多多少少的粘在中国的历史上,他究竟是个中国人,因而他对母亲就有许多不好意思的地方。好象母亲的手中有一根无形的绳子,把他这条野驴拴在门外的榆树上。他时时想不辞而别。有时候他真的走出一二十里去,虽然腰里没有手枪,可是带着一些干粮。走来走去,他拨转了马头。不行,老母亲的白发与没了牙的嘴不容许他去作英雄。走回家来,他无论是拔麦子,还是劈高粱叶,都在全村考第一。他把作英雄的力气用在作庄稼活上。不为讨谁的好,只为把力气消耗出去。因此,虽然他被仇人们叫作“东洋鬼”,可是一般的人凭良心说话的时节,还不能不夸赞他两句:“二铁虽然是好闹事的胡涂虫,对他娘可是还不错呀!”

  在七七抗战那年的春天,王老太太死了。二铁哭了一大阵,而后卖了二亩田,喝了半斤白干,把母亲埋葬了。丧事办完之后,他没心去作什么,只穿着孝袍子在村子外边绕来绕去。正是农忙的时候,而二铁绝对不肯去忙。村中的老人们看出点危险来。在吃过晚饭,点上叶子烟的时候,他们低声的说出预言:“这小子没了娘,还怕谁呢?看着吧,说不定就会好吃懒作,把田卖净。再没事儿弄点猫尿,喝醉了胡来。把钱花光,他要不作贼,算我没长来眼睛!”随着这预言而来的恐惧不止一款:他会酗酒闹事,会调戏妇女,会勾结土匪,会引诱年轻人学坏……可是,二铁毫无动作。他常常坐在母亲的坟头儿前面,脸朝南发愣。要不然,他在村外的水塘边上去照自己的脸。白色的孝衣,把他的脸衬得更黑。他一边照影,一边用手摸他的脸。他的脸上每一块肉几乎都是硬的,处处都见棱见角。这样坚硬而多棱角的脸是不会很体面的,可是摸起来倒教他高兴,硬汉当然有一幅硬脸啊。只有他的矮趴趴的鼻子头有点软活劲儿。当他看厌了自己的时候,他便抬着头出神,用三个手指揪,揉,拉,他的鼻头,好象很好玩似的。

  忽然的,他把所有的一点点地全卖了。卖得很便宜。村中的长辈们差不多不敢正眼看他了,他们预言的一部分已经应验,而提心吊胆的等待着明天的发展。同时,卖肉的,卖酒的,甚至于连推车卖布的,都一致的在王家门外多吆喝几声。有时候,他们在路上遇到他,便也立住和他闲扯几句,而眼光射在他的腰间。可是,他的手老不去掏他的腰包。他早晚依旧练工夫。赌徒们,本村的和外村的,时常搭讪着来陪他练,希望练完工夫,他也陪他们去玩玩牌九。有一天,他发了怒:“我的钱是留着买枪的!滚蛋!”

  买枪!买枪!买枪!一会儿传遍了村里村外。长老们的心要从口中跳出来!

  忽然的,王二铁不见了。

  买枪去了!买枪去了!大家争着代他宣传,而且猜测枪到了手以后,二铁究竟要干什么。有人为这个事打了赌。

  过了一个多月,大家都等得不耐烦了,二铁才满头大汗的走了回来。他已脱了孝衣而穿上一身阴丹士林的新蓝裤褂。大家马上都变成了侦探,想设法看到他的手枪。假若他把枪带在腰间,就应当很容易被看到,因为他只穿着一身单裤褂。可是,大家谁也没能发现什么。他有时候打赤背,腰间除了一根宽宽的硬带子,什么也没有。

  放牛的孩子们,渐渐成了重要人物。二铁常常独自走出很远,而村子里的人起着誓说,他们千真万确的听到远处有枪声。这一定是二铁在荒僻的地方打靶吧,或者,哼,也许是劫人呢!大人没有工夫,放牛的孩子们会拐弯抹角的钉梢。孩子们虽然也没亲眼看见二铁真的在某处打靶,或劫人,可是他们的报告总会供给大家以疑神疑鬼——这自然是很有趣的——的。

  六月底,二铁想卖掉他的三间土房。没有人敢买。碰了几个钉子之后,他把村长——一位五十多岁而还吃斤饼斤面的干巴老头儿——象窦尔敦拉黄天霸似的,拉到自己的门前。把村长按在磨盘上,他坐在一束高粱秆儿上。开门见山的,他告诉村长:

  “我卖这三间土房,马上用钱,你给我卖!”

  村长用象老树根子的手指,梳了梳短须而后摇了摇头。“你不管?”二铁立起来。

  “我知道你要干什么呢?”

  “那你不用管,”二铁往前凑了一步。“我问你,要这三间土房不要?”

  村长又微微摇了摇头。

  二铁又往前凑了一步。手往腰门按了按。

  “二铁!”村长咽了一口唾沫。“二铁!你是个好孩子,有力气,有本事,为什么不好好的成个家,生儿养女,象个人似的呢?卖房子卖地,你对得起你的老人们吗?你说!”

  二铁的眼看着地上的一条花毛虫,只看了一秒钟。然后他的眼对准了村长的,眼珠和脸都忽然的更黑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废话!你难道不是二铁?”

  “我是康小八!我黑,我矮,我有力气,我腿快,我还有枪!”他喘了一口气。“这个破村子留不住我,我要上大城里去作个好汉!赶明儿个,你听说大城里头又出了康小八,那就是我!先不用害怕,我不在这个破村子里吓吓你们土头土脑的人。我要站在前门外头,劫两辆汽车,给你们看看!”“噢!”老头儿慢慢的立起来,想要走开。

  二铁一把抓住老者的腕子。“别走!这三间房子怎么办?为这屁股大的一点地和这间臭房,就值得我干一辈子的吗”?“我,我不管!康小八是个贼!”

  “什么?”二铁的手握紧了些。

  “我是说呀!”老人故意的拿腔作调,“康小八是个贼,好人不作贼!”

  二铁的手去摸枪。他晓得康小八永远是先开枪,免得多费话。

  老人笑了笑,镇静而温和的说:“告诉你,二铁,而今不是那个年头了。想当初,康小八有枪,别人没有,所以能横行霸道,大闹北京城。而今,枪不算什么稀罕物儿了,恐怕你施展不开。我说的是实话,听不听随你!”说完,老人又微笑了笑,从容的夺出自己的手来,慢慢的走开。

  二铁楞住了。他的脑子——没受过任何训练——是不会细想什么的。平日,只凭心血来潮,要作什么就作了,结果如何,全不考虑。今天,听到村长的话,他的心中凉了一下,把要掏枪就打的热劲儿减低了许多度。他的手离开了枪。心中好象要想什么。但是,他没有思索的习惯,心中只觉得发堵,不,他不能这样轻易屈服,他得作点什么,使心中畅快。他极快的掏出枪来,赶上几步,高声的喊道:“你站住!”

  村长站定了。

  “这三间土房,交给你看着。能卖就卖;不能卖,你给看着!不听话,你看这个!”二铁举起枪来,砰!一颗子弹打进老榆树的干子去。“我走啦,再回来的时候,我就是真正的康小八了!”说罢,他几乎是擦着村长的肩头,迈着大步,向南走去,枪还在手中提着。村人听到枪响,争着往门外跑,可是一看见提着枪的二铁,又都把头缩回门里去。

  走到了安定门的关厢,二铁还打听哪里是北平呢。及至听到“这就是北平”,他还不敢相信。在他的心中,北平到处是宝石砌的墙,街上的树都是一两丈高的珊瑚,怎么这个关厢也这么稀松平常呢?更使他伤心的是他已经看到拿枪的人,保安队,宪兵,都有枪!事前不详加考虑的人,后悔也最快。他后悔了。不错,凭他那四五亩田,和三间土房,他辛苦的干一辈子恐怕连个老婆也混不上,更不要说作什么英雄好汉了。可是,现在他还没有看到有饭碗大的金刚钻,与比馒头还大的金钉子的皇宫内院,而已经看到许多的枪,长的短的,还有明晃晃的刺刀。他晓得,要是不拿家伙而专比拳脚,上来十个八个壮汉,他也不在乎。可是,若是十来枝枪围住他,他该怎么办呢?枪弹把老榆树都一打一个深洞啊!他想拨转马头回家。可是他的脚还往前走。不能回家。回家只有放牛,耕地,流汗,吃棒子面与打那毫无结果的架。北平才是藏龙卧虎的地方,尽管枪多,好汉总还是好汉。他进了安定门。

  打听明白天桥儿是在正南,他便一直的奔了天桥去。在城里,看见汽车,电车,金匾的大铺子,他高兴的多了。一边走,一边盘算,假若他单人独马去劫一辆车,或一家金店,岂不就等于劫皇饷,盗御马么?那些他所记得的红脸绿脸,有压耳毫,穿英雄氅的人们,在他心中出来进去,如同一出武戏。

  在天桥儿,他还没敢作案。袋里有那点卖田地的钱,他吃了水爆羊肚,看了坤班的蹦蹦戏,还在练拳卖膏药,举双石头,和摔跤的场子上帮了场,表演了几次。不到三四天,这一带的流氓土混混几乎都知道了北京的康小八。酒肉朋友,一天就能拜两起儿盟兄弟。二铁——北京的康小八——的嘴虽不大伶俐,可是腰里很硬。大家不但知道他腰里有钱,而且有手枪。当他被大家灌醉了的时候,大家故意的探问:“钱花光了怎办呢?”

  他的黑脸被酒力催的,变成黑紫,他本想不回答这问题,可是嘴不听使,极快的说出来:“我有枪,我是康小八!”

  他的盟兄弟们已经不是梁山泊上的一百单八将了。他们在七七的前夕把他卖给了侦缉队。

  他开枪拒捕,走出了永定门。

  在小破土庙里,他倚着供桌打了一个盹。睁眼,已经天亮了。他很高兴这样无心中的开了张。从此,他的一切就专凭他的胆量与手枪了。他不能再拐弯,眼前的道路象摆好了的火车道,他只有象火车似的叮叮当当的循轨前进。他已经是一条好汉了,只须再作一件胆大手狠的事,便成了惊天动地的英雄好汉。

  不凑巧,芦沟桥的炮声震动了全世界,谁还注意什么康小八不康小八呢。北平所有的枪都准备着向敌人射击,只有二铁还着用他自己的那枝小黑东西去劫一辆汽车。

  他不明白大家的愤怒、惊疑、吼叫、痛哭、咒骂都是为了什么。他一心一意的想教大家叫他作八太爷而人们却全都诅咒着日本人。噢,日本人,他自己也憎恶日本人。今天,他的八太爷的称号与威风被日本人压下去,所以就可恨日本人了。他是不是应当去和日本人干干教日本人也晓得他是八太爷呢?他不能决定。他的脑子不够用的了。

  他安然的回到天桥儿,仿佛他从未开过枪,拒过捕似的。找到了出卖他的人,他想再试一试枪,增加一点威风。可是,他们并毫无惧色。他们众口一音的说;“咱们这点臭事算得了什么呢?有本事打日本人去!”

  听到这种话,他分辨不出大家是激他,还是怕他。他只觉得这样的话似乎能往他心里去,使他没法不留下子弹,另有用途。

  北平沦陷。当大队日本坦克车和步兵由南苑向永定门进行时,二铁在城外,趴在路旁的一株柳树后面。极快的他把子弹全射了出去。还没等日本鬼们来捉他,他已一跃而出:“孙子们,好汉作事好汉当,我是康八太爷!”

  他本想日本人会把他拖到菜市口,他()好睁着眼看自己怎么死。在死的以前,他会喊喝:“我打死他们六个,死得值不值?”等大家喝完了彩,他再说:“到大柳庄去传个信,我王二铁真成了康八太爷!”

  可是,多少刺刀齐刺进他的肉。东洋的武士不晓得康小八,他们的武士道也不了解康小八的胆气与刚强。

  

  老舍:恋

  在成都的西龙王街,北平的琉璃厂与早市夜市,济南的布政司街,我们都常常的可以看到两种人。第一种是规规矩矩,谨谨慎慎,与常人无异的;他们假若有一点异于常人的地方,就是他们喜欢收藏字画,铜器,或图章什么的。这点嗜好正象爱花,爱狗,或爱蟋蟀那样的不足为奇。以职业而言,他们也许是公务人员,也许是中学教师。有时候,我们也看见律师或医生,在闲暇的时候去搜检一些小小的珍宝。这些人大致都有点学识。他们的学识使他们能规规矩矩的挣饭吃。他们有的挣得钱多,有的挣得钱少,但他们都是手中一有了余钱,便化费在使他们心中喜悦而又增加一些风雅的东西上。有时候,他们也不惜借几块钱,或当两件衣服,好使那爱不释手的玩艺儿能印上自己的图章,假若那是件可以印上图章的物件。

  第二种人便不是这样了。他们收藏,可也贩卖。他们看着似乎很风雅,可是心中却与商人没什么差别。他们的收藏差不多等于囤积。

  现在我们要介绍的庄亦雅先生是属于第一种的。

  庄先生是济南的一位小绅士。他之取得绅士的地位,绝不是因为他有多少财产,也不是因他的前辈作过什么大官。他不过是个普通的大学毕业生,有时候作作科员,有时候去当当中学教师。但是,对人对事都有一份儿热心,无论是在机关里,还是学校里,他总是个受人之托,劳而无怨的人。他不见得准能把事办得很漂亮,但是他肯于帮朋友的忙。事情办多,他便有了经验。社会上大家都是懒惰的,往往因为自己偷懒,而把别人的一分经验看成十分。因此,庄先生成为亲友中的重要的人,成为商店饭馆的熟客,成为地方上的小绅士。

  从大体上说,他是个好人。从大体上说,他也是个体面的人。中等身材,圆圆的脸,两个极黑极亮的眼珠,常常看着自己的胸和鼻子,好象怕人家说他太锋芒外露似的。他的腿很短,而走路很快,终日老象忙得不得了的样子。有时候,他穿中山装;有时候,他穿大褂;材料都不大好,可是全很整洁。襟上老挂着个徽章。

  他结了婚,没有儿女。太太可是住在离城四十多里的乡村里。因为事多,他不常常下乡,偶尔回一次家,朋友们便都感觉得寂寞,等到他一回来,他的重要就又增加了许多。有好多好多事都等着他的短腿去奔跑呢。

  虽然走得很快,他的时时打量着自己胸部或鼻子的眼可是很尖锐。路旁旧货摊上的一张旧黄纸,或是一个破扇面,都会使他从老远就杀住脚步,慢慢的凑到摊前,然后好象是绝对偶然立住。他爱字画。先随手的摸摸这个,动动那个,然后笑一笑,问问价钱。最后,才顺手把那张旧纸或扇面拿起来,看看,摇摇头,放下;走出两步,回头问问价钱,或开口就说出价钱:“这个破扇面,给五毛钱吧。”

  块儿八毛的,一块两块的,他把那些满是虫孔的,乌七八黑的,摺皱的象老太婆的脸似的宝贝,拿回去。晚上,他锁好了屋门,才翻过来掉过去的去欣赏,然后编了号数,极用心的打上图章,放在一只大楠木箱里。这点小小的辛苦,会给他一些愉快的疲乏,使他满意的躺在床上,连梦境都有些古色古香似的。

  大小布政司街的古玩铺,他也时常的进去看看。对于那些完整的,有名的,成千成百论价的,作品,他只能抱着歉意的饱一饱眼福。看罢,惭愧的一笑,而后必恭必敬的卷好,交还人家。他只能买那值三五块钱的“残篇断简”,或是没有行市的小名家的作品。每逢进到这些满目琳琅的铺子里,他就感到自己的寒酸。他本来没有什么野心,但是一进古玩店,他便想到假若发了财,把那几幅最名贵的字画买回家去,盖上自己的图章,该是多么得意的事呀!

  “看一看”便是主顾,这是北方商家的生意经。虽然庄先生只“看”贵的,而买贱的,商人家可并不因此而慢待了他。他们愿意他来看,好给他们作义务宣传。同时,他们有便宜而并不假的东西,还特意的给他留着。他们知道“爱”是会生长的东西,只要他不断的买小件,有那么一天他必肯买一件大的。

  一来二去,庄先生成了好几家古玩铺的朋友。香烟热茶,不用说,是每去必有了;他们还有时候约他吃老酒呢。他不再惭愧。果然不出所料,他给他们介绍了生意。那些有钱而实在无处去化的人,到最后想到买几幅字画,或几件古董,来作富户的商标。他们钻天觅缝的找行家,去代他们作义务的买办,唯恐化了冤枉钱。很自然的,他们找到庄亦雅先生——既是绅士,又肯帮忙,而且懂眼。

  在作这种义务买办的时候,庄先生感到了兴奋与满意。打开,卷起,再打开;一张名画经他看多少次,摸多少回,每回都给他带来欣悦,都使他增加一些眼力与知识。在生意成交之后,买主卖主都请他吃酒。吃酒事小,大家畅谈倒事大,他从大家的口中又得到许多知识。再说,几次生意成交之后,他的地位也增高了许多。可以大胆的拒绝商人们特意给他保留着的小物件了。“这两天手里没闲钱,”或是“过两天再说吧!”他这样的表示出,你们不能塞给我什么,我就拿什么,我也有眼力。为应付这个,商人们又打了个好主意,把他称作“收藏山东小名家的专家”。以庄先生的财力,收藏家这头衔是永远加不到他身上的。而今,他居然被称为收藏家了,于是也就不管那个称号里边所含的讽刺,而坦然的领受了。有了这个头衔以后,庄先生想名符其实的真去作个专家。他开始注意山东省的小名家,而且另制了一只箱子,专藏这路的作品。现在,他肯化一二十块,甚至三十块钱,买一张字或画了,只要那是他手中还没有的乡贤的手迹。他不惜和朋友们借债,或把大衣送到当铺去;要作个专家就不能不放开一点胆子喽。这些作品的本身未必都有艺术的价值,搁在以前,他也许连看也不要看,但是现在他要化十块二十块的去买来了。收藏是收藏,他可以,甚至应当,和艺术的价值分离,而成为一种特异的,独立的,嗜癖与欣悦。

  在以前,那用两毛买来的破纸烂画的上面,也许只有一朵小花,或两三个字,是完整的,看得清楚的。但是那的确是一朵美丽的花,或可爱的字。他真喜爱它们,看了还要再看。他锁上房门去看它们,一来是为避免别人来打搅,二来也是怕别人笑他。自从得了专家的称呼,他不但不再锁起门来,而且故意的使大家知道了。每逢得到一件新的小宝物,他的屋里便拥满了人。他的极黑极亮的眼珠不再看着自己的鼻子,而是兴奋的乱转,腮上泛起两朵红的云。他多少还有点腼腆,但是在轻咳过一两次后,他的胆子完全壮了起来。他给他们讲说那小名家的历史,作风,和字或画上的图章与题跋。他不批评作品的好坏,而等着别人点头称赞。假若大家看完,默默不语,他就再给大家讲说,暗示出凡是老的,必是好的,而且名家——即使是小名家——的手下是没有劣品的。他的话很多,他的心跳得很快,直到大家都承认了那是张杰作的时候,他才含笑的把它卷好,轻轻放下;眼珠又去看看鼻子。

  他的收入,好几年没有什么显然的增减。他似乎并不怎样爱钱。假若不是为买字画,他满可以永远不考虑金钱的问题。他有教书或作事的本领,而且相当的真诚,又没有什么不良的嗜好,在他想,顾虑生计简直是多此一举。

  自从被称为专家,他感到生活增加了趣味与价值,在另一方面可是有点恨自己无能,不能挣更多的钱,买更好的字画。虽然如此,他可是不肯把字画转手,去赚些钱。好吧坏吧,那是他的收藏,将来也许随着他入了棺材,而绝对不能出卖。他不是商人。有时候,他会狠心的送给朋友一张画,或一幅字,可是永没有卖过。至多,他想,他只能兼一份儿差事,去增加些收入。但是事情多了,他便无暇去溜山水沟,和到布政司街去饱眼福。他需要空闲,因为每一张东西都须一口气看几个钟头。

  既不能开源,他只好节流。这可就苦了他的太太。本来就不大爱回家,现在他更减少了回去的次数。这样,每逢休假的日子,他可以去到古玩铺或到有同好的朋友的家中去坐一整天;要不然,就打开箱子,把所有的收藏都细看一遍,甚至于忘了吃饭。同时,他省下回家来往的路费与零钱。对家中的日用,他狠心的缩减。虽然他也感到一点惭愧,可是细一想呢,欺侮自己的太太总比作别的亏心事要好的多。

  在七七抗战那年的春天,朋友们给庄亦雅贺了四十的寿日。他似乎一向没有想过他的年纪,及至朋友们来到,他仿佛才明白自己确是四十岁的人了。他是个没有远大的志愿与无谓的顾虑的人,可是当贺寿的人们散了以后,他也不由的有点感触。四十岁了,他独自默想,可有什么足以夸耀于人的事呢?想来想去,只有一件。几年来,他已搜集了一百多家山东小名家的字画。这的确是一点成绩。前些日子,杨可昌——济南的一位我们所谓的第二种收藏家——居然带来两个日本人来看他的收藏。当时,他并没感到什么得意。反之,那些破纸烂画使他有点不好意思拿出来。可是,在四十的寿日这天一想,这的确有很大的意义。他跑腿化钱,并不是浪费。即使那些东西是那么破烂不堪,但是想想看吧,全国里有谁,有谁,收藏着一百多家山东的小名家呢?没有第二份儿!连日本人都来参观,哼,他的这点收藏已使他有了国际的声誉!他闭上了眼,细细的,反复前后的想,想把这点事看轻,看成不值一笑的事体。然而,这却千真万确,日本人注意到他的收藏是一点也不假。即使自己过火的谦虚,而事实总是事实。想到这里,他在惭愧,感慨,无可如何之中,感到了一点满意。生平没有别的建树,却“歪打正着”的成为收藏家,也就不错。这一生总算没有白活。人死留名,雁过留声呀!为招待亲友,他也很疲乏,但是想到这里,他又兴奋起来,把那一百多家的作品要从新看一遍。拿起任何一张,他都不忍释手,好象它们又比初买的时候美好了多少倍。就是那些虫孔都另有一种美丽,那些尘土都另有一种香味。看到第三十二张,他抱着它睡去了。

  寿日的第二天,他发了个新的誓愿:我,庄亦雅,要有一件真值钱的东西!

  夏初,一家小古玩商得到一张石谿的大幅山水,杨可昌与庄亦雅前后得到了消息。杨先生想赚一笔钱,庄先生想化一笔钱买过来,作传家之宝。那张山水画得极好,裱工也讲究,可惜在左下角有图章的地方残缺了一块。图章是看不见了;缺少的一角画面却被不知哪个多事的人补上几笔,补得很恶劣。杨先生是迷信图章的。既无图章,而补的那几笔又是那么明显的恶劣,所以他断定那幅画是假的。虽然他也知道那是张精品。在鉴赏之外,自然他还另有作用。他想用假画的价钱买过来,而后转手卖给日本人。他知道,那张画确是不错;而且,即使是假的,日本人也肯出相当高价买去,因为石谿在东洋正有极大的行市。

  杨先生是济南鉴别古董的权威,而好玩古董的人多数又自己没长着眼睛,于是石谿的那张画便成了大家开心的东西。“去看看假石谿呀!”当他们没有事的时候,就这样去与那位小古玩商开个小玩笑。来看的人很多,而没有出价钱的——谁肯出钱买假东西呢?

  最后,杨先生,看时机已熟,递了个价——二百五十元,不卖拉倒。他心中很快活,因为他一转手就起码能卖八百元,干赚五六百!

  庄先生也看准了那张画。跑了不知多少次,看了不知多少回,他断定那一定是真的。每看一次,他的心便增高一分,要买到手里的决定也了一些。但是,每看一次,他的难过也增加了许多。他没有钱。

  有好几天,他坐卧不安,翻来复去的自己叨唠:“收藏贵精不贵多!石谿!石谿!有一张石谿岂不比这两箱陈谷子烂芝麻强?强的多!这两箱子算什么?有一张石谿才镇得住呀!哪怕从此以后绝对,绝对不再买任何东西呢,这张石谿非拿来不可……”他想去借钱,又不好意思。当衣服?没有值钱的。怎办呢?怎办呢?

  及至听到杨先生出了二百五十圆的价,他不能再考虑,不能再坐。一口气,他跑到小古玩店。他的手心出着汗,心房嘣嘣的乱跳,越要镇静,心中越慌,说话都有点结巴:“我,我,我再看看那张假石谿!”

  画儿打开。他看不清。眼前似乎有一片热雾遮着。其实他用不着再看,闭着眼他也记得画上的一切,愣了一会儿,他低声的说:

  “我给五百!明天交钱!怎样?”

  他闭住气等待回答,象囚犯等着死刑的宣判似的。好容易,他得到了商家的“好吧”两个字。他昏迷了一小会儿。然后疯也似的跑回家,把太太的金银首饰,不容分说的,一股拢总都抢过来,飞快的又往回跑。

  他得到了那张画。

  可是,也和杨先生结了仇。

  杨先生,因为没得到那件赚钱的货物,到处去宣传庄亦雅是如何可笑的假内行,花五百圆买了一张假画。全济南的收藏家几乎都拿这件事作为茶余酒后说笑话的好资料,弄得庄亦雅再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去逛古玩铺。可是,他并不妥协,既不肯因闲话而看轻那张画,也不肯因恢复名誉而把画偷偷的再卖出去,他仍旧相信,他是用最低的价钱得到一幅杰作。

  在六月间,由北平下来一位姓卢的鉴赏家。卢先生的声望是国际的,字画上只要有他的图章,就是欧美的收藏家也不敢微微的摇一摇头。庄亦雅把那张石谿拿去给卢先生看,卢先生没说什么,给画上打了个图章。等庄亦雅抱着画要走的时候,卢先生才很随便的问了声:“我给你一千二,你肯让给我不呢?”庄亦雅没敢回答什么,只把画儿抱紧了一些。“没关系!”卢先生表示了决不夺人所好。庄亦雅抱歉的,高兴的惶惑而兴奋的,告了辞。

  杨可昌低声下气的来看庄亦雅。他知道自己的眼力与声誉远不及卢先生。卢先生既说那张石谿是真的,他自己要是再说它是假的,简直就是自己打碎自己的饭碗。他想对庄亦雅说明,他以前的话不过是朋友们开开小玩笑,请庄先生不要认真。庄亦雅没有见他!

  七七抗战。济南也与其他的地方一样,感到极度的兴奋。庄亦雅也与别人一样,受了极大的刺激,日夜期待着胜利的消息。

  消息,可是,越来越不好。最使人不安的是车站上的慌乱与拥挤。谁也不知道上哪里去好,而大家都想动一动;车站上成为纷乱与动摇的中心。庄先生看着朋友们匆匆的逃往上海,青岛,南山,而后又各处逃了回来。他心中极其不安,但是不敢轻意的逃走,他是济南人,他舍不得老家。再说,即使想逃,应当跑到哪里去呢?逃出去,怎样维持生活呢?他决定看一看再说。好在自己还没有儿女,等到非跑不可的时候,他和太太总会临时想主意的。

  沧州沦陷了,德州撤守了,敌机到了头上,泺口炸死了人,千佛山上开了高射炮。消息很乱,谣言比消息更乱。庄亦雅决定先下乡躲一躲。别的且不讲,他怕那两箱子画和石谿毁灭在炸弹下。腋下夹着石谿,背上负着一大包袱小名家,他挤出城去。雇不着车子。步行了十里。听到前边有匪。他飞快的往回跑。跑回来,他在屋中乱转了有十分钟。他不为自己忧虑什么;对太太,他简直的不去费什么心思。乡下人有几亩地,地不会被炮火打碎,用不着关心。他只愁石谿与那些小名家没有安全的地方去安置。又警报了。他抱着那些字画藏在了桌子底下。远处有轰炸的声响。他心里说:“炸!炸吧!要死,我教这些字画殉了葬!”

  敌人已越过德州,可是“保境安民”的谣言又给庄亦雅一点希望。他并非完全没有爱国的心,他不愿听这类可耻的谣言。可是,为了自己心爱的东西,仿佛投降也未为不可。杨可昌来看了他一次,劝他卖出那张石谿,作为路费,及早的逃走。“你不能和我比,”他劝告庄先生,“我是纯粹的收藏家,东洋人晓得。你,你作过公务人员和教员,知识分子,东洋人来到,非杀你的头不可!”

  “杀头?”庄亦雅愣了一会儿。“杀头就杀头,我不能放手我的石谿!”

  杨可昌走后,庄先生决定不带着太太,而只带着石谿与山东小名家逃出去。但是,走不成。敌机天天炸火车。自己没关系,石谿比什么也要紧。他须再等一等。

  敌人到了。他并不十分后悔。每天,他抱着石谿等候日本人,自言自语的说:“来吧!我和石谿死在一处!”等来等去,又把杨先生等来了。

  庄亦雅,本是个最心平气和的人,现在发了怒。这些日子所受的惊恐与痛苦,要一股脑儿在杨可昌身上发泄出来:“你又干吗来了?国都快亡了,你还想赚钱吗?”“不必生气,”杨可昌笑着说,“听我慢慢的说。你知道东洋人最精细,咱们谁手里收藏着什么,他们全知道。他们知道你有石谿。他们的军队到,文人也到。挨家收取古物。你要脑袋呢,交出画来。要画呢,牺牲了脑袋!”“好!我的脑袋,我的画都是我自己的!请不必替我担心!”“你真算个硬汉!”

  “硬不硬,用不着你夸奖!”

  “别发脾气好不好?”杨先生又笑了。“告诉你吧,我不是来跟你要画,我来给你道喜!”

  “道喜?你干吗跟我开这个玩笑呢?”

  杨先生的脸上极严肃了:“庄先生!东洋人派我来,请你出山,作教育局长!”

  “嗯?”庄亦雅象由梦中被人唤醒似的发出这个声音来。待了一会儿,“我不能给东洋人作事!”

  “我忙得很,咱们脆快的说吧。”杨先生的眼象要施行催眠术似的钉住庄亦雅的脸。“你要肯答应作局长,你可以保存这点世上无双的收藏,不但保存,东洋人还可以另送你许多好东西呢!你若是不肯呢!他们没收你的东西,还要治罪——也许有性命之忧吧!怎样?”

  好大半天,庄先生说不出话来。

  “怎样?”杨先生催了一板。

  庄先生低着头,声音极微的说:“等我想一想!”“要快。”

  “明天我答复你!”

  “现在就要答复!”杨先生看了手表,“五分钟内,给我‘是’,或是‘不是’!”

  杨先生的一枝香烟吸完,又看了看表。“怎样?”

  庄亦雅对着那两只收藏字画的箱子,眼中含着泪,点了点头。

  恋什么就死在什么上。

  

老舍:八太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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