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一筒炮台烟
阚进一在大学毕业后就作助教。三年的工夫,他已升为讲师。求学、作事、为人,他还象个学生;毕业、助教、讲师,都没能使他忘了以前的自己。在大学毕业的往往象姑娘出嫁,今天还是腼腆的小姐,过了一夜便须变为善于应付的媳妇。进一不这样。直到作了讲师,他的衣服仍旧是读书时代的那些,衣袋里还时常存着花生米。他不吸烟,不喝酒,不会应酬,只有吃花生米是他的嗜好。
作了讲师,他还和学生们在一块去打球和作其他的运动与操作。有时候,他也和学生们一齐站在街上吃烤红薯,因此,学生们都叫他阚大哥。课后,他的屋里老挤满了男女同学,有的问功课,有的约踢球,有的借钱,有的谈心。他的屋子很小,可是收拾得极整齐清爽。门外铺着一个破麻袋,同学们有踏了泥的,必被他勒令去在麻袋上擦鞋底。小几上有个相当大的土磁花瓶,没有花,便插上几根青草,或一枝树叶。女同学们时常给他带来一点花。把花插好,他必亲自把青草或树叶扔在垃圾箱里去。他几乎永远不支使工友,同学们来到,他总是说一声:“请不要把东西弄乱,我给你们提开水去。”
虽然接近同学,他可是永远不敷衍他们。他授课认真,改卷认真,考试认真,因此,他可就得罪了一小部分不用功的学生。在他心里,凡是按规矩办理,就是公正无私,而公正无私就不应当引起任何人反感。他并不因为恨恶谁,才叫谁不及格。同时,他对不及格的学生表示,他极愿特别帮助他们在课外补习;因为给他们补习功课,而牺牲了他自己的运动时间也无所不可。通融办理,可是,绝对作不到。这个公正无私的态度与办法,使他觉得他可以畅行无阻,可以毫不费心思而致天下太平。所以,他一天到晚老是快活的,象个无忧无虑的小鸟儿。
但是当他升为讲师的时候,他感到自己个儿的快乐,象孤独的一枝美丽的花,是无法拦阻暴风雨的袭来的。好几位与他地位相等的朋友,都争那个讲师的位子,他丝毫没把这件事放在心里,更不想去向谁说句好话,或折腰。他以为那是极可耻的事。
聘书落在了他的手中。这,惹恼了竞争地位的同事们,而被他得罪过的同学也随着兴风作浪。他几乎一点也不晓得,假若聘书落在别人的手中,他一定不会表示什么不满意,聘谁和不聘谁是由学校当局作主啊。所以,聘书到了他自己手中,他想别人也无话可说。可是慢慢的,女同学们全不到他的屋中来了;又过了一个时期,男同学也越来越少了。没有人来,正好,他可以安静地多读点书,他想不到风之后,会有什么大雨下来。谣言都已象熟透了的樱桃,落在地上,才被他拾起来。他有许多罪过;贪玩不好;教书,巴结学校当局,行为有乖师道。联络学生……还有引诱女生。
他是个粗壮而短矮的人,无论是立着还是躺着。他老象一根柏木桩子似的。模样长的不错,而脸色相当的黑;因此,他内心的爽朗与眉眼的端正都遮上了一片微黑的薄云。好象帮助他表示爱说话似的,他的嘴特别大。每当遇到困难问题,他的大嘴会向左边——永远向左边——歪,直到无可再歪,才又收回来。歪完了嘴而仍解决不了问题,他的第二招是用力的啃手指甲,有时候会啃出血来。
谣言的袭击,使他歪了几小时的嘴,而且咬破了手。最后,他把嘴角收回,对自己说:“扯淡!辞职,不干了!”马上上了辞职书。并且,绝对不见一个朋友,一个学生。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用不着宣传。
辞呈被退回来,并且附着一封慰留的信。
把文件念了两三遍,他又歪了嘴,手插在裤袋里,详细的打主意。大约有十分钟吧,他的主意已打定:“谣言总是谣言。学校当局既不信谣言,而信任我,再多说什么便是故意的罗嗦!算了吧,”对自己说完了这一套,他打开了屋门与窗子,叫阳光直接射到他的黑脸上;一切都光亮起来。极快的买来一包花生米,细细的咀嚼;嚼到最香美的时候,嘴向左边歪了去。又想起个主意来,赶快结婚,岂不把引诱女生的谣言根本杜绝?对的。他给表妹董秀华打了电报去。他知道,秀华表妹长得相当的清秀,而脾气不大很好——小气,好吵嘴。他想,只有他足以治服她的小嘴;绝对不成问题。他还记得:有一回——大概有五六年了吧——他偷偷吻了她一下,而被她打了个大嘴巴子,打的相当的疼。可是他禁得住;再疼一点也没关系。别个弱一点的男子大概就受不了,但是他自己毫不在乎,他等着回电。
等了一个星期,没有回电或快信。他冒了火。在他想,他向秀华求婚,拿句老话来说,可以算作“门当户对”。他想不出她会有什么不愿意的理由。退一步讲,即使她不愿接收他,也该快点回封信;一声不响算什么办法呢?在这一个星期里,他每天要为这件不痛快的事生上十分钟左右的气。最后他想写一封极厉害的信去教训教训秀华。歪着嘴,嚼着花生米,他写了一封长而厉害的信。写完,又朗读了一遍,他吐了口气。可是,将要加封的时候,他笑了笑,把信撕了。“何必呢!何必呢!她不回信是她不对,可是自己只去了个简单的电报,人家怎么答复呢?算了!算了!也许再等两天就会来信的。”
又过了五天,他才等到一封信——小白信封,微微有些香粉味;因为信纸是浅红的,所以信封上透出一点令人快活的颜色。信的言语可是很短,而且令人难过:“接到电报,莫名其妙!敬祝康健!秀。”
进一对着信上的“莫名其妙”楞了十多分钟。他想不出道理来,而只觉得妇女是一种奇怪的什么。买了足够把两个人都吃病的花生米,他把一位号称最明白人情的同事找来请教。
“事情成功了。”同事的告诉他。
“怎么?”
“你去电报,她迟迟不答,她是等你的信。得不到你的信,所以她说莫名其妙,催你补递啊。你的情书递上,大事成矣。恭喜!恭喜!”
“好麻烦!好麻烦!”进一啼笑皆非的说,可是,等朋友走后,他给秀华写了信。这是信,不是情书,因为他不会说那些肉麻的话。
按照他的想法,恋爱、定婚、结婚,大概一共有十天就都可以完事了。可是,事情并没有这么简便干脆。秀华对每件事,即使是最小的事,也详加考虑——说“故意麻烦”也许更正确一点。“国难期间,一切从简,”在进一想,是必然的。到结婚这天,他以为,他只须理理发,刷刷皮鞋,也就满够表示郑重其事的了。可是,秀华开来的定婚礼的节目,已足使两个进一晕倒的。第一,他两人都得作一套新衣服,包括着帽子、皮鞋、袜子、手帕。第二,须预备二三桌酒席;至不济,也得在西餐馆吃茶点。第三,得在最大的报纸的报头旁边,登头号字的启事。第四,……进一看一项,心中算一算钱,他至少须有两万元才能定婚!他想干脆的通知秀华,彼此两便,各奔前程吧。同时,他也想到:劳民伤财的把一切筹备好,而亲友来到的时节谁也说不清到底应当怎样行礼,除了大家唧咕唧咕一大阵,把点心塞在口中,恐怕就再没有别的事;假若有的话,那就是小姐们——新娘子算在内——要说笑,又不敢,而只扭扭捏捏的偷着笑。想到这里,他打了个震动全身的冷颤!非写信告诉秀华不可:结婚就是结婚,不必格外的表演猴儿戏。结婚应当把钱留起来,预备着应付人口过多时的花费。不能,不能,不能把钱先都化去,叫日后相对落泪。说到天边上去,他觉得他完全合理,而表妹是瞎胡闹。他写好了信——告诉她彼此两便吧。
好象知道不一定把信发出去似的,也没有照着习惯写好信马上就贴邮票。他把信放在了一边。秀华太麻烦人,可是,有几个不罗嗦的女子呢?好吧,和她当面谈一谈,也当更有效力。
预备了象讲义那么有条理的一片话,他去找秀华。见了面,他的讲义完全没有用处。秀华的话象雨里的小雹子,东一个,西一个,随时闪击过来;横的,斜的,出其不意的飞来,叫他没法顺畅的说下去。有时候,她的话毫无意义,回答也好,不回答也好,可是适足以扰乱了进一的思路。最后,他的黑脸上透出一点紫色,额上出了些汗珠。“秀华,说干脆的,不要乱扯!要不然,我没工夫陪你说废话!我走!”
他真要走,并不是吓吓她,也没有希望什么意外的效果。可是,秀华让步了。他开始对着正题发言。商谈的结果:凡是她所提出的办法,一样也没撤销,不过都打了些折扣。进一是爽快的人,只要事情很快的有了办法,他就不愿多争论。而且,即使他不惜多费唇舌,秀华也不会完全屈服;而弄僵了之后,便更麻烦——事事又须从头商讨一遍啊。他们定了婚,结了婚。
在进一想,结婚以后的生活应当比作单身汉的时候更简单明快一些,因为自己有了一个帮忙的人。因此,在婚前,他常常管秀华叫作“生活的助教”。及至结了婚,他首先感觉到,生活不但不更简单一些,反而更复杂的多了。不错,在许多的小事情上,他的确得到了帮助:什么缝缝钮扣,补补袜子呀,现在已经都无须他自己动手了。可是,买针买线,还得他跑腿,而且他所买的总是大针粗线,秀华无论如何也不将就!为一点针线,他得跑好几趟。麻烦!麻烦得出奇!
还有秀华不老坐在屋里安安静静的补袜子呀。她有许多计划,随时的提将出来。他连头也不抬,就那末不着痕迹的,一边挑花,或看《妇女月刊》,一边的说:“咱们该请王教授们吃顿饭吧?你都不用管!我会预备!”或者“咱们还得买几个茶杯。客来了,不够用的呀!我已经看好了一套,真不贵!”
进一对抗战是绝对乐观的。在婚前,只要一听到人们抱怨生活困难,他便发表自己的意见!“勒紧了肚子,没有过不去的事。我们既没到前线去作战,还不受点苦?民族的复兴,须要经过血火的洗礼!哼!”他以为生活的困难绝对不足阻碍抗战的进行,只要我们自己肯象苦修的和尚那么受苦。他的话不是随便说的,他自己的生活便是足以使人折服的实例。因此,他敢结婚。他想,秀华也是青年,理应明白抗战时所应有的生活方式。及至听到秀华这些计划,他的嘴歪得几乎不大好拉回来了。秀华已经告诉他好几次,不要歪嘴,可是他没法矫正自己。他想不到秀华会这么随便的乱出主意。他可是也不便和她争辩,因为争辩是吵架的起源。
“别以为我爱化钱请贵客,”秀华不抬头,而瞟了丈夫一眼,声音并没提高,而腔调更沉重了些,“我们作事就得应酬,不能一把死拿,叫人家看不起咱们!”
进一开始啃手指甲。他顶恨应酬。凭自己的本领挣饭吃,应酬什么呢?况且是在抗战中!但是他不敢对她明言。她是那么清秀,那么娇嫩,仿佛是与他绝对不同的一种人。既然绝对不相同,她就必有她的道理。在体格上,学识上,他绝对相信自己比她强的。他可以控制她。但是,无论怎样说,她是另一种人,她有他所没有的一些什么。他能控制她,或者甚至于强迫她随着他的意见与行动为转移。可是,那并不就算他得到了一切。她所有的,永远在他自己的身上找不到。她的存在,从某一角度上去看,是完全独立的。要不然,他干么结婚呢?
他只好一声不响。
秀华挑了眼:“我知道,什么事都得由着你!我不算人!”她放下手中的东西,眼中微湿的看着他,分明是要挑战。
他也冒了火。他丝毫没有以沉默为武器的意思。他的不出声是退让与体谅的表示。她连沉默也不许,也往错里想,这简直是存心怄气。还没把言语预备好,他就开了口,而且声音相当的直硬:“我告诉你!秀华!”
夫妻第一次开了口战。谁都有一片大道理,但是因为语言的慌急,和心中的跳动,谁都越说越没理;到后来,只求口中的痛快,一点也不管哪叫近情,何谓合理;说着说着,甚至于忘了话语的线索,而随便用声音与力气继续的投石射箭。
经过这一次舌战,进一有好几天打不定主意,以后是应该更强硬一点好呢?还是更温和一点好呢?幸而,秀华有了受孕的征兆,她懒,脸上发黄,常常呕吐。进一得到了不用说话而能使感情浓厚的机会,他服侍她,安慰她,给她找来一些吃不吃都可以的小药。这时候,不管她有多少缺点,进一总觉得自己有应当惭愧的地方。即使闹气吵嘴都是由她发动吧,可是她现在正受着一种苦刑,他一点也不能分担。她的确是另一种人,能够从自己的身中再变出一个小人来。
看着她,他想象着将要作他的子或女的样子:头发是黑的,还是黄的;鼻子是尖尖的,还是长长的?无论怎么想,他总觉得他的小孩子一定是可爱的,即使生得不甚俊美,也是可爱的。
在婚前,有许多朋友警告过他!小孩子是可怕的,因为小人比大人更会化钱。他不大相信。他的心叫他敢挺着胸膛去应付一切困难。他的收入很有限,又没有什么财产。他知道困难是难免的,但不是不可克服的。一个人在抗战中,他想,是必须受些苦的。他不能因为增加收入而改行去作别的。教育是神圣的事业。假若他为生活舒服而放弃了教职,便和临阵脱逃的一位士兵一样。同时,结婚生孩子是最自然的事,一个人必须为国家生小孩,养小孩,教育小孩。这样,结婚才有了意义,有了结果。在困苦中,他应当挺着胸准备作父亲,不该用皱皱眉和叹气去迎接一条新。困难是无可否认的,但是唯其有困难,敢与困难搏斗,仿佛才更有意义。
可是,金钱到手里,就象水放在漏壶里一样,不知不觉的就漏没有了。进一还是穿着那些旧衣服,还是不动烟酒,不虚化一个钱。可是一个月的薪水不够一个月化的了。要糊过一个月来,他须借贷,他问秀华,秀华的每一个钱都有去路,她并没把钱打了水飘儿玩。
他不肯去借钱,他甚至看借钱是件可耻的事。但是咬住牙硬不去借,又怎么渡过一个月去呢?他不能叫怀孕的妇人少吃几顿饭!
他向来不肯从别人或别处找来原谅自己的理由。不错,物价是高了,薪水太少,而且自己又组织了家庭。这些都是一算便算得出来的,象二加二等于四那么显明。可是,他不肯这么轻易的把罪过推出去。他总认为家庭中的生活方式不大对,才出了毛病。或者仅是自己完全不对,因为若把罪过都推在秀华身上去,自己还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呢?秀华有一点钱便给肚中的娃娃预备东西。小鞋,小袜,小毛衣,小围嘴……都做得相当的考究,美观。进一很喜欢这些小物件,可是一打听细毛线和布帛的价钱,他才明白,专就这一项事来说,他的月薪当然不够化一个月的了,由这一点,他又想到生娃娃和生产以后的费用;大概一个月的薪水还不够接生的化费呢!秀华的身子是一天比一天的重了。他不敢劝她少给娃娃预备东西,也不敢对她说出生娃娃时候的一切费用。她需要安静,快乐;他不能在她身体上的苦痛而外,再使她精神上不痛快。他常常出一头冷汗,而自己用手偷偷的擦去。他相信自己并没作错一件事,可是也不知怎的一切都出了岔子。
秀华的娘家相当的有钱,她叫进一去求母亲帮忙。他不肯去。他从大学毕业那一天,就没再用过家中一个钱。那么,怎好为自己添丁进口而去求岳母呢。他的嘴不是为央求人用的。
这,逼得秀华声色俱厉的问他:“那么,怎么办呢?”
进一惨笑了一下:“受点苦,就什么事都办了!”
为证明他自己的话合理,进一格外努力的操作。他起得很早,把屋里屋外收拾得顶整洁,仿佛是说:“你看,秀华,贫苦并无碍于生活的整洁呀!”同时他在一个补习学校兼了钟点。所得的报酬很少,可是他满脸笑容的把这一点钱递在秀华手中:“秀华,别着急,咱们有办法,咱们年轻轻的,肯出点汗,还能教贫穷给捉住吗?是不是,秀华?”
秀华很随便的把那一点钱放在身旁,一语未发。进一啃了半天手指甲,而后实在忍不住了,才低声的,恳切的说:
“华!我知道这一点钱太少,没有什么用处。可是,积少成多,我再去想别的法子呀。比如说,我可以写点稿子卖钱。”“写稿子!”秀华冷淡的问。
“嗯!”进一想了一会儿:“是这样,秀华,我尽到我的心,卖尽我的力,去弄钱。可是弄钱只为解决生活,而不为弄钱而弄钱。因此,我去兼课,我写稿子,一方面是增加收入,一方面也还为教书与章有益于别人的事。假若,你以为我可以用我的心力去作生意,发国难财,除了弄钱别无意义,你就完全把我看错了!我希望你把我凭良心挣下来的每一个钱,都看成我的爱,我的劳力,我的苦心的一个象征。你要为这样的钱吻我,夸赞我,我才能得到,要更要好要强,象一匹骏马那样活泼有力,勇敢热烈!能这样,我们俩便是一对儿好马,我们还怕拖不动这一点困苦吗?笑!秀华!笑!发愁,苦闷,有什么用处呢!”
秀华很勉强的笑了一笑。她有一肚子的委屈,可是只简单的缩敛成很短的,没有头尾的几句话:“什么也没有,没有交际,没有玩耍,没有……”
“我知道!我知道!每次朋友来,都叫你脸红。没有好茶叶,漂亮的点心,没有香烟……甚至于没有够用的凳子和茶碗。可是,朋友们也该知道现在是抗战时期呀。他们知道这个,就该原谅咱们。假若咱们是由发国难财而有好茶好香烟好茶杯给他们享受,他们和咱们就都没有了良心,你说是不是?秀华,打起精神来,别再叫我心里难过!”
秀华没再说什么,可是脸上也并没有一点笑容。进一也不敢再多讲,他知道话太多了也不易消化。他去擦皮鞋,扫地,以免彼此对愣着。虽然如此,屋中到底还是沉静得难堪。一位朋友来给解了围。进一的迎接朋友是直爽而热烈的。有茶,他便倒茶;没茶,他干脆说没有。假若没有茶,而朋友真口渴呢,他就是走出二里地也得把茶水弄了来。
这位朋友是来求他作点事。在婚后,正如婚前,进一有求必应的。特别在婚后,他仿佛是故意的作给秀华看:“你说咱们不会招待朋友,朋友有事可是先来求我呀!彼此帮忙才是真朋友,应酬算什么呢!”
三言两语,朋友把事情说清楚;三言两语,进一说明了他可以帮忙。然后,他三步当作两步的去给友人办理那件事。
把事情办成,他给了友人回话,而后把它放在脑子后头——进一永远不爱多说怎样给别人帮忙的经过;帮忙是应该的,用不着给自己宣传。
过了几天,他已经几乎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友人来了,给他道谢。一边说着话,友人顺手的放下一筒儿炮台烟。
“喝!炮台!”进一笑着说。“干什么?”
“小意思!”友人也笑了笑。“送给你的!”
“我不吸烟!”进一表示不愿接收礼物。
“留着招待朋友。遇到会吸烟的。你送他一枝,一枝,他也得喜欢!”说罢,友人就搭讪着告辞了。
送客回来,他看见秀华正拿着那筒烟细细的看呢,倒仿佛从来没看见过的样子。
“秀华!”进一笑着叫。“给他送回去吧,反正咱们俩都不抽烟。凭咱们这破桌子烂板凳,摆上这么一筒烟也不配合!”“你掂一掂!”秀华把筒儿举起来。
“干吗?”
“不象是烟,烟没有这么沉重!”
进一接过烟来,掂了一掂。掂了一小会儿,“不是香烟!可也不能是大烟吧?”说着,他把筒的盖儿掀开。“钱!”“钱?”秀华探着脖子看。“多少?”
“管他多少呢,我马上给他送回去!”进一颇用力的把盖儿盖好。就要往外走。
“等等!你等等!”秀华立了起来。“到底是怎回事?”“他托我给说了个情,我给办到了。没费我一个铜板,干吗送我钱呢?”进一又把嘴歪到左边去。
“大概事情不那么简单吧?”秀华慢慢的坐下。“求你的事必不象他说的那么容易。人家求你,你仿佛吃了蜜,连事情还没弄明白就一劲儿点头!”
“管它呢,反正我不能收这点钱!”
“这点钱,他应当给,应当多给!”
“秀华!”进一的脸上很不好看了。“这是贿赂!一文钱也是贿赂!”
说完,进一又要往外走。
从外面进来个二十岁上下的学生,走得慌速,几乎和进一碰个满怀。
“阚先生!”学生的眼中含着泪。
“怎么啦?丁文!”进一关切的问。
“弟弟急性盲肠炎!入院得先交一千,动手术又得一两千!他疼得翻滚,我没钱!我们的家在沦陷区!先生,你救命!”丁文把话一气说完,一下子坐在了小凳上,头上冒出大汗珠子。
“嗯!”进一手中掂着那()个香烟筒,打主意。他好象忘了筒里装的是钱,而忽然的想起来。“等我看看!不要着急!”他打开烟筒,把一卷塞得很结实的钞票用力扯出来。极快的他数了一数。“嘿,整三千!丁文,这不是好来的钱,你愿意用吗?”
丁文几乎象抢夺似的把一卷票子抓在手中。“先生,人命要紧!”他噗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起来,没再说什么,象箭头儿似的飞跑出去。
进一把嘴歪到一边,向门外发愣。
“进一!”秀华含着怒喊叫,“我不久也得入医院,也得先交一千,也得化一两千医药费!你怎么不给我想一想呢?你从哪里再弄到三千元呢?”
进一慢慢的走过来,轻轻的拍了两下秀华的肩。“华,天无绝人之路,咱们必有办法。无论什么吧,咱们的儿女必要生得干净!生得干净!”
老舍:小木头人(童话)
按理说,小布人的弟弟也应该是小布人。呕,这说得还不够清楚。这么说吧:小布人若是“甲”,他的弟弟应该是小布人“乙”。
不过事情真奇怪,小布人的弟弟却是小木头人。他们的妈妈和你我的妈妈一样,可是不知怎的,她一高兴,生了一个小布人,又一高兴生了个小木头人。
小布人长得很体面,白白胖胖的脸,头上梳着黑亮的一双小辫儿,大眼睛,重眉毛,红红的嘴唇。就有一个缺点,他的鼻子又短又扁。他的身上也很胖。因为胖,所以不怕冷,他终年只穿一件大红布兜肚,没有别的衣服。他很有学问,在三岁的时候,就认识了“一”字,后来他又认识了许多“一”字。不论“一”字写的多么长,多么短;也不论是写在纸上,还是墙上,他总会认得。现在他已入了初中一年级,每逢先生考试“一”字的时候,他总考第一。
小木头人没有他哥哥那么体面。他很瘦很干,全身的肌肉都是枣木的。他打扮得可是挺漂亮:一身木头童子军服,手戴木头手套,足登木头鞋子,手中老拿一根木棒。他的头很小很硬,象个流星锤似的。鼻子很尖,眼睛很小,两颗木头眼珠滴溜溜的乱转——所以虽然瘦小枯干,可是很精神。
呕,忘记报告一件重要的事!你或以为小木头人的木头衣服,也象小布人的红兜肚一样,弄脏了便脱下来,求妈妈给他洗一洗吧?那才一点也不对!小木头人的衣服不用肥皂和热水去洗,而用刨子刨。他的衣服一年刨四次,春天一次,夏天一次,秋天一次,冬天一次,一共四次。刨完了,他妈妈给他刷一道漆。春天刷绿的,夏天刷白的,秋天刷黄的,冬天刷黑的;四季四个颜色。他最怕换季,因为上了油漆以后,他至少要有三天须在胸前挂起一个纸条,上写“油漆未干”。假若不是这样,别人万一挨着他,便粘在了一块,半天也分不开。
小布人和小木头人都是好孩子。不过,比较起来吗,小木头人比小布人要调皮淘气些。小布人差不多没有落过泪,因为把布脸哭湿,还得去烘干,相当的麻烦。因此,他永远不惹妈妈生气,也不和别的孩子打架,省得哭湿了脸。小木头人可就不然了。他非常的勇敢,一点也不怕打架。一来,他的身上硬,不怕打;二来,他若是生气落泪,就更好玩——他的眼泪都是圆圆的小木球,拾起来可以当弹弓的弹子用。
比起他的哥哥来,小木头人简直一点学问也没有;他连一个“一”字也不识!他并非不聪明,可就是不用功。他会搭桥,支帐篷,练操,埋锅造饭;干脆的说吧,凡是童子军会的事情他都会。对于足球、篮球、赛跑、跳高,他也都是头等的好手。他还会游泳,而且能在水里摸上一尺多长的鱼来。可是他就是不喜欢读书,他的木头眼珠有点奇怪,能看见书上画着的小人小狗,而看不见字。入小学已经三年多了,他现在还是一年级的学生。先生一考他,他就转着眼珠说:“小人拉着小狗,小人拉着小狗。”为有点变化,他有时候也说:“小狗拉着小人。”他永远背不上书来。先生并不肯责打他,因为知道他的眼珠是木头的,怪可怜。况且他作事很热心,又会踢球,赛跑,先生想打他也有点不好意思了。小木头人很感激先生,所以老远看到先生就鞠躬;有时候鞠得度数太大,就跌在地上,把小尖鼻子插在土里,半天也拔不起来。
在家里,妈妈很喜爱小布人,因为他很规矩,老实,爱读书。妈妈也很喜爱小木头人,因为他很会淘气。小木头人的淘气是很有趣的。比方说吧,在没有孩子和他玩耍的时候,他会独自想法儿玩得很热闹。什么到井台上去汲水呀,把妈妈的大水缸都倒满。什么用扫帚把屋子院子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呀,好叫检查清洁的巡警给门外贴上“最整洁”的条子。什么晚上蹲在墙根,等着捉偷吃小鸡的黄狼子呀——要是不捉到黄狼子呢,起码捉来两三个蟋蟀,放在小布人被子里,吓得小布人乱叫。
这些有趣的玩耍都使妈妈相当的满意。不过,他也有时候招妈妈生气。例如,把水缸倒满,他就跳下去练习游泳,或是扫除庭院的时候,顺手把妈妈辛辛苦苦种的花草也都拔了去,妈妈就不能不生气了。特别是在晚上,他最容易招妈妈动怒。原来,小木头人是和小布人同睡一张床的。在夏天,小布人因为身上很胖,最怕蚊子,所以非放下帐子来不可。小木人呢,一点也不怕蚊子,他愿意推开帐子,把蚊子诱来,好把蚊子的尖嘴碰得生疼。可是,蚊子也不傻呀。它们看见小木人就赶紧躲开。尽管小木人很客气的叫:“蚊子先生,请来咬我的腿吧!”它们一点也不上当。嗡嗡的,它们彼此打招呼,一齐找了小布人去,把小布人叮得没办法,只好喊妈妈。妈妈很怕小布人教蚊子咬了,又打摆子。小布人一打摆子就很厉害,妈妈非给他包奎宁馅的饺子吃不可;多么麻烦,又多么贵呀!你看,妈妈能不生小木头人的气吗?
冬天虽然没有蚊子,可是他们弟兄的床上还是不十分太平。小布人睡觉很老实,连梦话也不说一句。小木头人就不然了,睡觉和练操一样:一会儿“拍”,把手打在哥哥的胖腿上,一会儿“噗”,把被子蹬个大窟窿,教小布人没法儿好好的睡。小布人急了就只会喊妈妈,妈妈便又生了气。妈妈尽管生气,可是不能责打小木人,因为他身上太硬。妈妈即使用棍子打他,也只听得拍拍的响,他一点也不觉得疼。这怎么办呢?妈妈可还有主意,要不然还算妈妈吗?不给他饭吃!哎呀,这一下子可把小木人治服了。想想看吧,小木人虽然是木头的,可也得吃饺子呀,炸酱面呀,鸡蛋糕和棒棒糖什么的呀。他还能光喝凉水不成么?所以,一听妈妈说:“好了,明天早上没有你的烧饼吃!”小木人心里就发了慌,赶紧搭讪着说:“没有烧饼,光吃油条也行!”及至听见妈妈的回答——“油条也没有”——他就不敢再说一声,乖乖的把胳臂伸得笔直,再也不碰小布人一下。有时候,他急忙的搬到床底下去睡,顺手儿还捉一两个小老鼠给街坊家的老花猫吃。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小木人虽然淘气,不怕打架,但决不故意欺侮人。每次打架,虽然他总受妈妈或老师的责备,可是打架的原因绝不是他爱欺侮人。他也许多打了人家两下,或把人家的衣服撕破了一块,但是十之八九,他是为了抱不平,这么说吧,比如他看见一个年岁大一点的同学,欺侮一个年岁小的同学,他的眼睛立刻就冒了火。他一点不退缩的和那个大学生死拚。假若有人说他的哥哥,妈妈或先生不好,那就必定有一次剧烈的战争。打完了架,他的小鼻子歪到一边去,身上的油漆划了许多条道子,有时候身上脸上都流出血来(他的血和松香似的,很稠很黏,有点发黄色),直象打完架的狗似的。他是勇敢的。要打就打出个样子来。
更值得述说的是有一次早晨升旗的时候,小木人的旁边的一个烂眼边的孩子没有向国旗好好敬礼。这,惹恼了小木人。他一拳把烂眼边打倒在地上。校长和老师都说他不该打人。可是他们也说小木人是知道尊敬国旗的好孩子。因为打人,校长给小木人记了一过;因为尊敬国旗,校长又给他记一功。
知道尊敬国旗,便是知道爱国。小木人很爱国。所以呢,咱们不再乱七八糟的讲,而要专说小木人爱国的故事了。
小木人的舅舅是小泥人。这位泥人虽然身量很小,可是的的确确是小木人的舅父,所以小木人不能因为舅父的身量小,而叫他作哥哥。况且,小泥人也真够作舅舅的样子,每逢来看亲戚,他必给外甥买来一堆小泥玩艺儿——什么小泥狗,小泥马,小泥骆驼,还有泥作的高射炮和坦克车。小木人和小布人哥儿俩,因此,都很喜欢这位舅父。舅父的下巴上还长着些胡须,也很好玩。小木人有时候扯着舅父的胡子在院中跑几个圈,舅父也不恼。小泥人真是一位好舅舅!不幸啊,你猜怎么着,泥人舅舅死啦!怎么死的?哼,教炸弹给炸碎了!小泥人生来就不结实,近几年来,时常的闹病,因为上了年纪啊。有一天,看天气晴和,他换了一件蓝色的泥棉袍,买了许多的泥玩艺儿,来看外甥。哪知道,走到半路,遇上了空袭。他急忙往防空洞跑。他的泥腿向来就跑不了很快,这天又忘了带着手杖。好,他还没跑到防空洞,炸弹就落了下来!炸弹落得离他还有半里地,按说他不应当受伤。可是,他倒在了地上,身上的泥全被震成一块一块的了。
这个不幸的消息传到小木人的家中,妈妈哭得死去活来。小布人把布脸哭得象掉在水里一般。小木人的木头眼泪落了一大笸箩。
啼哭是没有用处的,小木人知道。他也知道,震死泥人舅舅的炸弹是日本人的。他要报仇。他爱他的舅舅,也更爱国家。舅舅既是中国人,哪可以随便的挨日本的炸弹呢?他要给舅舅报仇,为国家雪耻!
小木人十分勇敢。说报仇就去报仇,没有什么可商量的。他急忙去预备枪。子弹不成问题,他有许多木头眼泪呢。枪可不容易找。他听老师说,机关枪最厉害,所以想得一架机关枪,哪里去找呢?这倒真不好办。不过,他把机关枪听成了鸡冠枪,于是他就想啊,把个鸡冠子放在枪上,岂不就成了鸡冠枪么?好啦,就这么办。他找了个公鸡冠子,用绳儿捆在自己的木枪上,再把木头眼泪都放在口袋里,他就准备出发了。
小木人的衣帽本是童子军的样式,现在一手托枪,一手拿着木棍,袋中满装子弹,看起来十分的英武。他不愿教妈妈知道,怕她不许他去当兵。他只告诉了小布人,并且教哥哥起了誓,在他走后三天再禀知母亲。小布人虽然胆子小一点,但也知道当兵是最光荣的事,便连连点头,并且起了誓。他说:
“我若在三天以前走漏了消息,教我的小辫儿长到鼻子上来!”
他说完,弟兄亲热的握了手,他还给了弟弟一毛钱和一个鸡蛋作盘缠。
小木人离开家门,一气就走了五里地。但他并不觉得劳累,可是他忽然站住了。他暗自思想,往哪里去呢?哪里有日本鬼子呢?正在这样思索,树上的鸟儿——他站住的地方原是有好几株大树的——说了话:“北,北,北,咕——”小木人平日是最喜欢和小鸟们谈话的,一闻此言,忙问道:“你说什么呀?鸟儿哥哥!”
这回四只小鸟一齐说,“北,北,北,咕——”“呕,”小木人想了想才又问:“是不是你们教我向北去呢?”
一群小鸟同声的说:“北,北,北,咕——”
小木人笑了:“好!多数同意,通过!”说罢,他向小鸟们立正,敬礼,就又往前走了几步,他又转身回来,高声问道:“请问,哪边是北呀?”
这一问,把小鸟们都难住了。本来吗,小鸟们只管飞上飞下,谁管什么东西南北呢。小木人连问了三四次,并没得到回答,他很着急,小鸟们觉得很惭愧。末了,有一位老鸟,学问很大,告诉了他:“北就是北!”
小木人一想,对呀,北方拿前面当作北,后面不是南么?对!他给老鸟道了谢,就又往前走,嘴里嘟囔着:“反正前面是北,后面就是南,不会错!”
小木人在头一天走了一百二十里。他的腿真快。这大概不完全因为腿快,也还因为一心去报仇,在路上一点也不贪玩。要不怎么小木人可爱呢,在办正经事的时候,他就好好的去作,决不贪玩误事。
天黑了。他走到一条小河的岸上。他捧了几捧河内的清水,喝下去。河水是又清,又凉,又甜。喝完,他的肚里咕碌碌的响起来,他觉得十分饥饿。于是,他就坐在一块石头上,把哥哥给的那个鸡蛋慢慢的吃了下去。他知道肚中饥饿的时候,若是急忙吃东西就容易噎着,所以慢慢的吃。
天是黑了,上哪儿去睡觉呢?这时候,他有点想妈妈与布人哥哥了。但是一想起泥人舅舅死的那么惨,他就把心横起来,自言自语的说:“去打日本小鬼,还能想家吗?那就太没出息了!”
向前望了一望,远远的有点灯光,小木人决定去借宿。他记得小说里常有“借宿一宵,明日早行”这么两句,就一边念着,一边往前走。过了一座小桥,穿过一片田地,他来到那有灯光的人家。他向前拍门,门里一条小狗旺旺的叫起来。小木人向来不怕狗,和气的叫了声“小黄儿”,狗儿就不再叫了。待了一会儿,里面有了人声:“谁呀?”小木人知道,离家在外必须对人有礼貌,就赶紧恭恭敬敬的说:“老大爷,请开开门吧,是我呀!”这样一说,里边的人还以为是老朋友呢,急忙开了门,而且把小狗儿赶在一边去。开门的果然是个老人,小木人的“老大爷”并没有叫错,因为他会辨别语声呀。老人又问了声“谁呀?”小木人立正答道“是我!”老人这才低头看见了小木人,原来他并没想到来的是个小朋友。“哎呀!”老人惊异的说:“原来是个小孩儿呀!怎这么黑间半夜的出来呢?莫非走迷了路,找不到家了吗?”小木人含笑的回答:“不是!老大爷,我不是走迷了路,我是去投军打日本鬼子的!你知道吗,日本鬼子把我的舅舅炸死了?”
老人一听此言,更觉稀奇。心中暗想,哪有这么小的人儿就去投军的呢?同时,心中也很佩服这个小孩儿;别看他人小,志气可是大呢。于是就去拉住小木人,往门里让。这一拉不要紧,老人可吓了一跳:“我说,小朋友,你的手怎这么硬啊。”
小木人笑了:“不瞒你老人家说,我是小木人呀!”
“什么?”老人喊了起来:“小木人?小木人?”“是呀,我是小木人!我来借宿一宵,明日早行!”小木人非常得意的用着这两句成语。
“哎呀,我倒还没有招待过木头人!”老人显出有点为难的样子。“我说,你不是什么小妖精吧!”
“不是妖精!”小木人赶紧答辩。“不信,老大爷你摸摸我,头上没有犄角,身上没有毛,后边也没有尾巴!”
这时节,院中出来一群人:一位老婆婆手中端着灯,一位小媳妇手中持着烛,还有一位大姑娘,和四五个男女小孩。大家把老头儿与小木人围在当中,都觉得稀罕,都争着问怎回事。大家一齐开口,弄得谁也听不见谁的话,乱成了一团。小木人背过身子,用手捂住嘴。大家忽然听见敲锣的声音,一齐说:空袭警报!马上安静下来。小木人赶紧转回身来,向大家立正,敬礼,象讲演一般的说:“诸位先生,我是小木人,现在去投军打日本,今天要借宿一宵,明日早行!”
大家听明白了,就又一齐开口问长问短,老人喊了一声“雅静!”看大家又不出声了,才说:“我们要先熄了灯,不是有警报吗?”
小木人不由的笑出声来,“那,那,那是我嘴中学敲锣呀!不是真的!”
这样一说,逗得大家又笑成了一团。
“雅静!”老人喊了一声,接着说:“现在我们怎么办呢?咱们没有招待过木头人呀!”
四五个小孩首先发言:“我们会招待木头客人!教他和我在一块睡!”然后争着说:“我的床大!”另一个就说:“我的床香!”说着说着就要打起来。
这时候老太太说了话:“谁也不要争,大家组织一个招待委员会,到屋里去商议吧!”
“好!好!好!”小孩一齐喊。然后不由分说,便把小木人抬了起来,往屋里走。
不大一会儿,委员会组织好。老人作睡觉委员,专去睡觉,不用管别的事,因为上了年岁的人是要早睡的。老太太和小媳妇作烹调委员,把家中的腊肠腊肉和青菜都要作一点来,慰劳木头客人。大姑娘作编织委员,要极快的给小木人编一双草鞋,和一顶草帽。小孩们作宿舍委员,把大家的床都搬到一处,摆成一座大炕,大家好和小木人都睡在—起,不必再起争执。
热闹了半夜,大家才去睡觉。小木头人十分感激,眼中落出木头泪珠来。拾起木泪,送给孩子们每人两个,作为纪念品。他虽是这样的感激大家,大家可是还觉得招待不周。真的,谁不尊敬出征的人呢?出征的人都是英雄!第二天清早,小木人便起来向大家告辞。大家一致挽留,小木人可不敢耽误工夫,一定要走。一家老小见挽留不住,也就不便勉强,因为他们知道出征是重要的事啊。大姑娘已把草鞋和草帽编好,送给小木人。他把草鞋系在腰间,草帽放在背上,到下雨的时候再去穿戴。老太太把两串腊肠挂在他的脖子上,很象摩登小姐戴的项链,不过稍粗了一点而已。小媳妇给他煮了五个鸡蛋,外加两个皮蛋,两个咸鸭蛋。小孩们没有好东西送给他,大家就用红笔在他的草帽帽沿上写了“出征的木人”五个大字。老人本想把自己用的长杆细袋送给他,怎奈小木人并不吸烟。于是,忽然心生一计,说:“小木人呀,我替你写封家信吧,好教你妈妈放心。”
小木人很愿意这么作,就托老人替他写,并且拿出两个鸡蛋,也请老人给贴上邮票寄给妈妈和哥哥。老人问他家住哪里。他记得很清楚:“木县,木头村,第一号。”
老人写完信,小木人用木头嘴在纸面上印了几个吻,交给老人替他交到邮局。而后,向大家一一敬礼,告辞。大家都恋恋不舍,送到门外。小孩子们和小狗一直送到二里多地,才洒泪而别。
小木人一路走去,甚是顺利。因为他的草帽上有“出征”的字样,所以到处受欢迎,食水宿处全无半点困难,而且有几处小学校,请他讲演。他虽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口才,但是理直气壮,也颇能感动人;有些小学生因给他拍掌,竟将手掌拍破;有些小学生想跟他一同到前方去,可是被先生们给拦住了。
走了一个星期,他还没走到前线。小木人心中暗想:中国是多么伟大呀,敢情地图上短短的一条线就得走许多日子呀!在这几天里,他看见几处城市都有被炸过的痕迹,于是就更恨日本鬼子,非去报仇不可。
走到第十天头上,正是晌午,他来到一座大城,还没进城,他就看见有许多人从城内往外跑。小木人一猜就猜对了:准是有空袭。虽然猜到了,他可是丝毫不怕。他一直奔了城墙去。站在墙根,他抬头往上看。城墙,从远处看,是很直的。凑近了一看,那一层层的大砖原来也有微微的斜度,象梯子似的,不过是很难爬的梯子罢了。再说吧,城墙已经很老,砖上往往有些坑儿,也可以放脚。小木人看完了墙,再低头看自己的脚。他不由的笑了一笑。他的脚是多么瘦小伶俐呀。好吧,他决定爬上城墙去。紧了紧身上的东西,他就开始往上爬。爬到中腰,墙上有一棵歪脖的酸枣树,树上结着些鲜红的小枣,象些珠子似的发着光。小木人骑在树干上,休息一会儿,往下一看,看见躲避空袭的人象潮水一般的往城外走。他心中说,泥人舅舅大概就是这样死的,非报仇不可!说着,心中一怒;便揪上一把酸枣子,也不管酸不酸,全放在了嘴中。
爬上了城墙,小木人跟猴子一样,伶俐,连跑带跳的就上了城楼的尖儿。哎呀,多么好看哪!往上看吧,天比平日远了许多,要不是教远山给截住,简直没有了边儿呀!往下看吧,一丛一丛的绿树,一块一块的田地,一处一处的人家,都象小玩艺似的,清清楚楚的,五颜六色的,摆在那里。人呀,马呀,牛呀,都变成那么一小块,一小块的在地上慢慢的动。小木人,这时候,很想布人哥哥。假若小布人哥哥现在也在这里,该多么高兴呀。恐怕就是妈妈也没有见过这么美的景致吧,小木人越想越高兴,不觉的拍起手来。哪知道,小木人正在欢喜,远远的可来了最讨厌的声音。忽,忽,好讨厌,就象要把青天顶碎了似的。小木人立在城楼尖上,往远处望,西北角上发现了几只黑小鸟。他指着那小鸟骂道:可恶的东西,你们把泥人舅舅炸碎,还又来炸别人么?我今天不能饶了你们!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着敌机到了头上。小木人数了数,一共是六架。飞机都飞得很低,似乎有要用机枪扫射下面的样子。小木人急中生智,把自己的木棍和鸡冠枪全放下,(这两件东西至今还在城楼上呢,)看飞机来到,就用了全身的力量往上一跳。这真冒险极了,假若他扑了空,就必定跌落下来,尽管他是枣木身子,也得跌碎了哇。可是,他这一下跳得真高。一伸手,他抓住一架飞机的尾巴。左手抓,右手把腰间的绳子——童子军不是老带着一条绳子么?——解下来,拴在飞机尾巴上。然后,他拴了一个套儿,把头伸进去,吊住了脖子。要是别人这样办,一会儿就必伸了舌头,成了吊死鬼。但是小木人的脖子是木头的,还怕什么呢。这样吊在飞机尾巴上,飞机上的人就不会看到他;他们看不见他,他就可以随着飞机回到飞机场呀。到了敌人的飞机场又怎样呢。
小木人正在思索,让咱们大家也慢慢的想想看吧。
在飞机尾巴吊着,是多么有趣的事呀!看吧,这又比城楼高得多了。连山哪,都不过是一道道的小绿岗儿;河呀,不过是一条线!真好看,地上只是一片片的颜色,黄的,绿的,灰的,一块块的,一条条的,就好象一个顶大顶大的画家给画上的。更有趣的是一会儿钻到云里去,一会儿又钻出来。钻进去的时候,什么也看不见,只被一片雾气包围着,有的地方白一点,有的地方黑一点,大概馒头在蒸锅里就是这样。慢慢的,雾气越来越白越少了,哈!钻出来了!原来飞机已经飞到云上边去!上边是青天大太阳,下边是高高矮矮的黑白的云堆,象一片用棉絮堆成的出。山峰上都被日光照的发着金光。哎呀,多么美丽呀!多么好看呀!小木人差一点就喊叫出来。虽然他就是喊起来,别人也听不见。可是他不能不小心哪。
一会儿,又飞到了一座城,飞机排成了一字形。小木人知道,这是要投弹了。他非常的着急,非常的愤恨,可是一点办法没有。“等一会儿看吧,看我怎样收拾你们!”他只能自言自语的这么说。说罢,他闭上了眼,不忍看我们的城市被敌人轰炸。
飞机投了弹,很得意的往回飞。这时候,小木人顾不得看下面的景致了,闭着眼一劲儿想好主意,想着想着,他摸了摸身上,摸到一盒洋火。他笑了笑。
飞机飞得很低了,小木人想,这必定是到了飞机的家。他往上纵一纵身,两手扒住飞机尾巴,尾巴前面有个洼洼,他就放平了身子,藏在那里。飞机盘旋的往下落,他觉得有点头晕,就赶紧把脚拚命的蹬直,两手用力攀住,以免头一晕,被飞机给甩下去。
飞机落了地,机上的人们都匆忙的下去。小木人斜着眼一看,太阳还老高呢,机场上来来往往还有不少的人。他想呀,现在若是去用火柴烧飞机,至多不过能烧一架,机场上人多,而且架着好几架机关枪呀。莫若呀,等到夜里再动手,把机场上所有的飞机全烧光,岂不痛快么。好在脖子上的腊肠还剩有一节,也不至于饿得发慌。越想越对,也就大气不出的,先把腊肠吃了。
吃完腊肠,他想打个盹儿,休息休息。小木人是真勇敢,可是粗心的勇敢是不中用的。幸而他还没有真睡了;要是真睡去,滚到空地上来,他就可以被日本人活捉了去。那可怎办呢?你看,他刚一闭眼,就听见脚步声。原来,飞机回到机场是要检查的呀,看看有没有毛病,以免下次起飞的时候出险呀。那脚步声便是检查飞机的人来了哇!小木人的心要跳出来!假若,他们往飞机尾巴下面看一眼,他岂不要束手被擒么?他知道,事到而今,绝不可害怕逃走。他一跑,准教人家给逮住!他停止了呼吸,每一秒钟就象一个月那么长似的等着。幸而,那些人并没有检查这一架飞机,而只由这里走过——小木人连他们皮鞋上的一点泥都看得清清楚楚的!
他再也不敢大意,连要打哈欠的时候都把嘴按在地上。就是这样,他一直等到天黑。
这是个月黑天,又有点夜雾。小木人的附近没有一个人。他只听得到远外的一两声咳嗽,想必是哨兵;他往咳嗽声音的来处望一望,看不见什么,一切都被雾给遮住。他放大了胆,从地上爬起来,轻轻的走出来几步;他要数一数这里一共有多少飞机。转了一个小圈,他已看到二十多架,他不由的喜欢起来。哎呀,假如一下子能烧二十多架敌机,够多么好哇!可是,他又想起了:只凭几根火柴,能不能呢?不错,汽油是见火就燃的。可是,万一刚烧起一架,而那些哨兵就跑来,可怎么办,不错呀,机场里有机关枪。可是他不会放呀!糟极了!糟极了……小木人自己念道着,哼,当兵岂是件容易的事呀。
无可奈何,他坐在了地上,很想大哭一场。
正在这个工夫,他听见了脚步声音。他赶紧趴伏在地上。来的是一个兵。小木人急中生智,把自己的绳子放出去,当作绊马索,一下子把那个兵绊倒。然后,他就象一道电闪那么快,骑在兵的脖子上,两只木头小手就好似一把钳子,紧紧的抠住兵的咽喉。那个兵始终没有出一声,就稀里胡涂的断了气。小木人见他一动也不动了,就松了手,可是还在他的脖子上坐着。用力太大,他有点疲乏,心中又怪难过的——他想,好好的一个人,偏偏上我们这里来杀人放火,多么可恨!可是一遇上咱小木人,你又连妈都没叫一声就死了,多么可怜!这么想了一会儿,小木人不敢多耽误工夫,就念念道道的去摸兵的身上:“你来欺负我们,我们就打死你!泥人舅舅怎么死的?哼,小木人会给舅舅报仇!”一边这么嘟囔着,他一边摸索。摸来摸去,你猜怎么着,他摸到两个圆球。他还以为是鸡蛋。再摸,喝,蛋怎么有把儿呢?啊,对了,这是手榴弹。他在画报上看见过手榴弹的图,所以一见就认出来。
把手榴弹在手里摆弄了半天,他也想不起应当怎么放。他很恨自己粗心。当初,他看画报的时候,那里原来有扔掷手榴弹的详图,可是他没有详细的看。他晓得手榴弹是炸飞机顶好的东西,可是现在手榴弹得到手,而放不出去,多么糟糕!他赌气把手榴弹扔在了地上,又到死兵的身上去摸。这回摸到一把手枪。拿着手枪,他又想了想:现在只好用手枪打飞机的油箱。打完一架,再打一架,就是被人家给生擒住,也只好认命了,也算值得了。
当他打燃了第一架飞机的时候,四面八方的电铃响成了一片。他又极快的打第二架,打燃了第二架,场中放开了照明灯,把全场照如白昼。他又去打第三架。这时候,场中集聚了不知多少敌兵,都端着枪,枪上安着明晃晃的刺刀,向他包围。他急忙就地一滚,滚到一架飞机上面。他知道,他们若向他放枪,就必打了他们自己的飞机,那,他心中说,也不错呀,咱小木人和一架飞机在一块儿烧光也值得呀!
敌兵还往前凑,并没放枪。小木人一动也不动,等待着逃走的机会。敌人越走越近了,小木人知道发慌不但没用,而且足以坏事。他沉住了气。等敌兵快走他身前了,他看出来,他们都是罗圈腿,两腿之间有很大的空档儿。他马上打好主意。猛的,他来了一个鲤鱼打挺,几乎是平着身子,钻出去。兵们看见一条小黑影由腿中钻出,赶紧向后转。这时候,小木人已跑出五十码。他们开了枪。那怎能打中小木人呢?他是那么矮小,又是低头缩背,膝磕几乎顶住嘴的跑,他们怎能瞄准了哇?可是,他们也很聪明,马上都卧倒射击。小木人还是拚命的跑,尽管枪弹嗖嗖的由身旁,由头上,由耳边,连串的飞过,他既不向后瞧,也不放慢了步,一气,他跑出机场。
后面追来的起码有一百多人,一边追,一边放枪。小木人的腿有点酸了,可是后面的人越追越紧。眼前有一道壕沟,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便跳了下去。跳下去,他可是不敢坐下歇息,就顺着沟横着跑。一边跑,一边学着冲锋号——嘀哒嘀哒嘀嘀哒!
追兵一听见号声,全停住不敢前进。他们想啊,要偷袭飞机场,必定有大批的人,而这些人必定在沟里埋伏着呢,他们的官长就下命令:大眼武二郎,田中芝麻郎,向前搜索;其余的都散开,各找掩护。喝,你看吧,武二郎和芝麻郎就爬在地上慢慢往前爬,象两个蜗牛似的。其余的人呢,有的藏在树后,有的趴在土坑儿里。他们这么慢条斯理的瞎闹,小木人已跑出了一里地。
他立住,听了听,四外没有什么声音了,就一跳,跳出了壕沟,慢慢的往前走。走到天明,他看见一座小村子。他想进去找点水喝。刚一进村外的小树林,可是,就听见一声呼喝,站住!口令!树后面闪出一位武装同志来,端着枪,威风凛凛,相貌堂堂。小木人一看,原来是位中国兵。他喜得跳了起来。过去,他就抱住了同志的腿,好象是见了布人哥哥似的那么亲热。同志倒吓了一跳,忙问:你是谁?怎回事?小木人坐在地上,就把离家以后的事,象说故事似的从头说了一遍。同志听罢,伸出大指,说:“你是天下第一的小木人!”然后,把水壶摘下来,请小木人喝水。“你等着,等我换班的时候,我领你去见我们的官长。”
太阳出来,同志换了班,就领着小木人去见官长。官长是位师长,住在一座小破庙里。这位师长长得非常的好看。中等身量,白净脸,唇上留着漆黑发亮的小黑胡子。他既好看,又非常的和蔼,一点也不象日本军人那么又丑又凶。小木人很喜爱师长,师长也很喜欢小木人。师长拉着小木人的手,把小木人所作的事问了个详细。他一边听,一边连连点头,而且教司书给细细记了下来。等小木人报告完毕,师长教勤务兵去煮十个鸡蛋慰劳他,然后就说:“小木人呀,我必把你的功劳,报告给军长,军长再报告给总司令。你现在怎办呢?是回家,还是当兵呢?”
小木人说:“我必得当兵,因为我还不会打机关枪和放手榴弹,应当好好学一学呀!”
师长说,“好吧,我就收你当一名兵,可是,你要晓得,当兵可不能淘气呀!一淘气就打板子,绝不容情!”
小木人答应了以后不淘气,可是心中暗想,咱小木人才不怕挨板子呀!
从村子里找来个油()漆匠,给小木人改了装,他本穿的是童子军装,现在漆成了正式的军服,甚是体面。
从此,小木人便当了兵。每逢和日本人交战,他总作先锋,先去打探一切,因为他的腿既快,眼又尖,而且最有心路啊。
※ ※ ※
有一天,小布人在学校里听到广播,说小木人烧了敌机,立下功劳。他就向先生请了一会儿假,赶忙跑回家,告诉了母亲。妈妈十分欢喜,马上教小布人给弟弟写一封信。小布人不加思索,在信纸上写了一大串“一”字,并且告诉妈妈,这些“一”字有长有短有直有斜,弟弟一看,就会明白什么意思。
写完了信,小布人向妈妈说,他自己也愿去当兵。妈妈说:“你爱读书,有学问。应当继续读书;将来得了博士学位,也能为国家出力。你弟弟读书的成绩比不上你,身体可是比你强的多,所以应该去当兵杀敌,你不要去,你是文的,弟弟是武的,咱家一门文武双全,够多么好哇!”
小布人听了,就又回到学校,好好的读书,立志要得博士学位。
老舍:一筒炮台烟
下载Word文档到电脑,方便收藏和打印
最新文章
闽ICP备18023965号-5闽公安备35020602002120 Copyright © 2011-2021 https://www.xuexiba.cn/ All Rights Reserved
本站作品均来自互联网,转载目的在于传递更多信息,并不代表本站赞同其观点和对其真实性负责。如有侵犯您的版权,请联系我们。
免费复制
微信扫码关注,免费获得验证码
输入验证码后可免费复制
付费复制
付款成功后请在1小时之内完成复制
微信支付
支付宝支付
应付金额: 0 元
付款成功后,概不退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