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人同此心
他们三个都不想作英雄。年岁,知识,理想,都不许他们还沉醉在《武松打虎》或《单刀赴会》那些故事中;有那么一个时期,他们的确被这种故事迷住过;现在一想起来,便使他们特别的冷淡,几乎要否认这是自己的经验,就好似想起幼年曾经偷过妈妈一毛钱那样。
他们三个都不想作汉奸。年岁,知识,理想,都不许他们随便的跪在任何人的面前。
可是,他们困在了亡城之中。在作英雄与汉奸之间,只还有一个缝子留给他们——把忠与奸全放在一边,低首去作行尸走肉:照常的吃喝,到极难堪的时节可以喝两杯酒,醉了就蒙头大睡。这很省事,而且还近乎明哲保身。
是的,钻到这缝隙中去,的确是没办法中的办法。论力气,三个人凑在一起,不过只能搬起一块石头来。就说能把块石头抛出去,而恰好能碰死一个敌人,有什么用处呢?三个人绝对抵不了成群的坦克车与重炮。论心路,三个人即使能计划出救亡纲要来,而刺刀与手枪时刻的在他们的肋旁;捆赴行刑场去的囚徒是无法用知识自救的。简直无法可想。王文义是三个中最强壮的一个。差一年就在大学毕业了;敌人的炮火打碎他的的好梦。假若他愿意等着文凭与学士的头衔,他便须先承认自己是亡国奴。奴才学士容或有留学东洋的机会,当他把祖宗与民族都忘记了的时候。他把墙上的一面小镜打得粉碎,镜中那对大而亮的眼,那个宽大的脑门,那个高直的鼻子,永将不能被自己再看见,直到国土收复了的一天。忘了祖国与民族?且先忘了自己吧!被暴力征服的人怎能算作人呢?他不想作个英雄,可是只有牺牲了自己才算是认识了这时代给予的责任。这时代意义只能用血去说明。
他把范明力和吴聪找了来,两个都是他的同年级而不同学系的学友。范明力的体格比不上王文义,可也不算怎样的弱。眼睛不大水灵,嘴唇很厚,老老实实的象个中年的教师似的。吴聪很瘦,黄黄的脸,窄胸,似乎有点肺病;眼睛可很有神,嗓音很大,又使人不忍得说他有病。他的神气比他的身体活泼得多。
“有了办法没有?”王文义并没有预备下得到什么满意的回答的希望。反之,他却是想说出他的决定。
范明力把眼皮搭拉下去,嘴角微微往上兜着,作为不便说什么的表示。
“我们逃吧?”吴聪试着步儿说,语声不象往日那么高大,似乎是被羞愧给管束住。
“逃?”王文义低声的问,而后待了半天才摇了摇头:“不,不能逃!逃到哪里去?为什么逃?难道这里不是我们的土地?”“我也这么问过自己,”吴聪的语声高了些,“我并不一定要逃。我是这么想:咱们死在这里太可惜,而且并没有什么好处。”
“是的,我们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可惜;三个人的力量太小,无益。”王文义点着头说。忽然,他立了起来,提高了语声象个演说家想到了些激烈的话似的:“可是,亡国奴是没有等级的,一个大学生和一个洋车夫没有丝毫的分别,再从反面来说不愿作亡国奴的也没有等级,命都是一样的,血,没有高低;在为国牺牲上,谁的血洒在地上都是同样的有价值。爱国不爱国,一半是决定于知识,一半是决定于情感。在为民族生存而决斗的时候,我们若是压制着情绪,我们的知识便成了专为自私自利的工具。保护住自己,在这时候,便没有了羞耻。站在斗争的外边,我们便失了民族的同情与共感。去牺牲,绝不仅是为作英雄;死是我们每个人应尽的义务,不是什么特别的光荣。想偷生的人说死最容易,决定去牺牲的人知道死的价值。我不逃,我要在这里死。死的价值不因成就的大小,而是由死的意志与原因,去定重轻。”“我明白了你的意思!”范明力的厚嘴唇好象是很吃力的样子掀动着。“死不为是急速结束这一生,而是把一点不死的精神传延下去。”
“我再说,”王文义的宽脑门上涨出些红亮的光:“我不是什么英雄主义,而是老实的尽国民的责任。英雄主义者是乘机会彰显自己,尽责的是和同胞们死在一块,埋在一块,连块墓碑也没有。”
“好吧,”吴聪把窄胸挺起来,“说你的办法吧!我愿意陪伴着你们去死!”
“我们先立誓!”
吴范二人也都立起来。
“吴聪,范明力,王文义,愿为国家而死,争取民族的永远独立自由;我三人的身体与姓名将一齐毁灭,而精神与正义和平永在人间!”
“永在人间!”吴范一齐应声。
一种纯洁的微笑散布在他们的脸上,他们觉得死最甜蜜,牺牲是最崇高的美丽,全身的血好象花蜜似的漾溢着芬香。他们心平气和的商议着实际的办法。最难决定的——死——已被决定了,他们用不着再激昂慷慨的呼喊,而须把最高的智慧拿出来,用智慧配合着勇敢,走到那永远光明的路上去。他们耳中仿佛听到了微妙的神圣的呼召,所以不慌不怕;他们的言语中有些最美妙的律动。象是回应着那呼召,而从心弦上颤出民族复兴的神乐。
***
在驴儿胡同的口上,无论冬夏老坐着一个老婆婆。灰尘仿佛没有扑落过来的胆气,她老是那么干净。穷困没有能征服了她,她那随着年纪而下陷的眼中,永远深藏着一些和悦亲善的光,无选择的露给一切的人。她的职业是给穷人们缝补缝补破鞋烂袜子;眼还没有花,可是手总发颤,作不来细活计了。她的副业是给一切过路人一点笑意,和替男女小学生们,洋车夫们,记着谁谁刚才往南去了,或谁谁今天并没有从这里经过,而是昨天太阳偏西的时候向北去了。这个副业是纯粹义务的,唯一的报酬是老少男女都呼她“好妈妈”。有人说,她本是姓“郝”的。
城陷后,胡同口上好几天没有好妈妈的影儿。大家似乎没理到这件事,因为大家也都没敢出来呀;即使大着胆出来,谁还顾得注意她:国土已丢失,一位老妈妈的存亡有什么可惊异的呢?
可是,她到底又坐在那里了。一切还是那样,但她不能再笑脸迎人。还是那样的一切中却多了一些什么:她所认识的旗子改了颜色,她所认识的人还作着他们的事,拉车的拉车,卖菜的卖菜,可是脸上带着一层羞愧。她几乎不敢再招呼他们。那些男女小学生都不上学了,低着头走来走去,连义勇军进行曲也不再唱。大街上依然有车有马,但是老有些出丧的味儿,虽在阳光之下,而显着悲苦惨淡。
活了六十多岁,她经过多少变乱,受过多少困苦,可是哪一次也不象这次这么使她感到愤恨,愤恨压住了她的和悦,象梦中把手压在了胸上那么难过。她看见了成群的坦克车在马路上跑,结阵的飞机在空中飞旋,整车的我们青年男女捆往敌营去吃枪弹,大批的我们三四十岁的壮汉被锁了去……这些都不足引起她的恨怒,假如这些事底下没有“日本”这两个字。活了六十多年了,她不怀恨任何人,除了日本。她不识字,没有超过吃喝嫁娶穿衣住房的知识,不晓得国家大事,可是她知道恨日本。日本一向是在人们的口中,在她的耳边,在她的心里,久已凑成一块病似的那么可恨。没有理由,没有解释,她恨日本。只有恨日本,她仿佛渺茫的才觉得她还知道好歹,不是个只顾一日三餐的畜生。现在,满天飞的,遍地跑的,杀人的,放火的,都是日本,而日本这两个字已经不许她高声的说出,只能从齿缝唇边挤擦出来。象牛羊在走向屠场时会泪落那样,她直觉的感到不平与不安。
最使她不痛快的,是马路那边站岗的那个兵。她对谁都想和善,可是对这个兵不能笑着点点头。他的长刺刀老在枪上安着,在秋阳下闪着白亮亮的冷光,他的脚是那么宽,那么重,好象唯恐怕那块地会跑开似的死力的踩着。那是“咱们”的地;好妈妈不懂得别的,那块地是谁的她可知道的很清楚,象白布上一个红团不是中国旗那样清楚。她简直不敢再往马路那边看。可是不看还无济于事,那白亮亮的刺刀,宽重的脚,时时在她的心中发光,踩压。
她慢慢觉出点奇怪来:为什么咱们不去揍他呢?揍人,是她一向反对的事,可是现在她觉得揍那个兵,日本兵,是应当的。揍,大家不但不去揍他,反倒躲着他走呀!咱们的那些壮小伙子简直没有心胸,没有志气,没有人味儿!假若她有个儿子,要去揍对面的那个兵,她必定是乐意的,即使母子都为这个而砍了头,也是痛快的。
她不愿再坐在那里,但又舍不得离开:万一在她离开的那会儿,有人来揍那个不顺眼的东西呢!她在那里坐得更久了,那个东西仿佛吸住了她。他简直象个臭虫,可恨,又使她愿意碰见——多嘴才有人来用手指抹死他呢!她血液中流着的那点民族的生命力量,心中深藏着的那点民族自由自立的根性,或者使她这样愤怒,这样希望。杀了这个兵有什么用处?她不知道,也不想去思索。她只觉得有他在那里是种羞辱,而羞辱必须洗扫了去。正象个小姑娘到时候就懂得害羞,这位老婆婆为着民族与国土——虽然连这俩名词都不会说——而害羞。凡是能来杀或打这个兵的,她便应当呼之为——容或她会说这个——英雄。她的心目中的英雄不必是什么红胡子蓝靛脸的人物,而是街上来来往往的那些男子,只要他敢去收拾那个兵。在她的心中,在王文义的心中,在一切有血性的人的心中,虽然知识与字汇不同,可是在这时节都会唱出与这差不多的歌来:“国土的乳汁在每个人血中,一样的热烈,一样的鲜红;每个人爱他的国土如爱慈母,民族的摇篮,民族的坟墓。
驱出国境,惨于斩首;在国土上为奴,终身颤抖,是灵魂受着凌迟,啊,灵魂受着凌迟!”
等着,等着那英雄,那平凡而知道尽责任的英雄。啊,那兵又换班了,一来一去,都是那么凶恶。啊,大队从南向北而去了,刺刀如林,闪亮了全街。啊,飞机又在头上了,血红的圆光在两翅上,污辱着青天。我们的英雄啊,怎么还不来?还不来?老妈妈的盼祷,也就是全民族的呼声吧?
老妈妈等了许多天,还没把那英雄等来。可是她并不灰心,反倒加紧的盼望,逢人便低声的打听:“咱们怎样了呢?”那洋车夫与作小买卖的之中也有会看报的,说给她一些消息。可是那些消息都是日本人制造出来的,不是攻下这里,便是打到某处。那些地名是好妈妈一向没听到过的,但是听过之后,她仿佛有些领悟:“咱们的地真大!”同时,她就更盼望那件事的实现:“咱们怎不过去打他呢?哪怕是先打死一个呢?”她的针尖顺着拉线的便利,指了指马路那边。“好妈妈,你可小心点!”人们警告她。她揉揉老眼,低声的说:“他不懂我们的话,他是鬼子!”
好消息来了!拉车的王二拿着双由垃圾堆上拾来的袜子,请好妈妈给收拾一下。蹲在她旁边,他偷偷说:“好妈妈,今天早上我拉车到东城,走到四牌楼就过不去了,鬼子兵把住了街道,不准车马过去。听说我们两个小伙子,把他们的一车炸弹全烧完,还打死他们五六个兵!”王二把挑起的大指急忙收在袖口中,眼了了马路那边一下,刚碰到刺刀的光亮就收了回来。“俩小伙子都没拿住,”他的声音更低了些,可是更有力了些。“吃过饭,我又绕回去,那里还不准过人呢!听说那俩小伙子是跑进一家小肉铺去,跑进去就没影儿啦。好妈妈,你看肉铺的人也真有胆子,敢把俩小伙子放走!我们有骨头的,好妈妈?”
好妈妈几天没用过的笑容,由心中跳到脸上。“要是有人敢打那边的那个东西,我就也敢帮忙,你信不信?”“我怎么不信?我要有枪,我就敢过去!好妈妈你别忙,慢慢的咱们都把他们收拾了!有了一个不怕死的,接着就有十个,一百个,一千个,是不是,对不对?”王二十分困难的把语声始终放低。“你看,鱼市上木盆里养着鳝鱼,必须放上一两条泥鳅。鳝鱼懒得动,日久就臭了。泥鳅爱动,弄得鳝鱼也得伸伸腰。我就管那俩小伙子比作我们的泥鳅,他们一动,大家伙儿都得动。好妈妈?”
“谁说不是!我在这儿等着,说不定明天就有人来打他,”随着“他”字,好妈妈的针又向外指了指。“他要是倒在那儿,我死了也痛快!我不能教小鬼子管着!”
第二天,好妈妈来得特别的早,在遇上熟人之前,已把笑容递给了红红的朝阳。
可是一直到过午,并没有动静。“早晚是要来的!”她自言自语的说。
都快到收活的时候了,来了个面生的小伙子,大眼睛,宽脑门,高鼻子。他不象个穷人,可是手中拿着双破袜子。好妈妈刚要拿针,那个小伙子拦住了她。“明天我来取吧,不忙,天快黑了。回家吗?一块儿走?来,我给拿着小筐!”一同进了驴儿胡同,少年低声的问:“这条胡同里有穿堂门没有?”
好妈妈摇摇头,而后细细的端详着他。看了半天,她微微一笑:“我知道你!”
“怎么?”少年的眼亮得怪可怕。
“你是好人!”好妈妈点头赞叹。“我告诉你,这里路南的第十个门,有个后门,可是没法打穿堂儿,那是人家的住宅呀。”
少年没有言语。好妈妈慢慢的想出来:“行!我要准知道你什么时候来,我可以托咐倒脏土的李五给你们开开门。”
少年还没有言语。
“你的心,我的心,都是一样!”老妈妈抬头望了望他。“什么意思?”
“我说不明白!”好妈妈笑了。“你是念书的人吧?”青年点了点头。
“那你就该懂得我的话。”好妈妈的脸上忽然非常的严肃起来:“告诉我,你明天什么时候来?我不会卖了你!”“我明天早晨八点来!”
“就是卖杏茶的周四过来的时候?”
“好!卖杏茶的过来,那个门得开开!”
“就是!”
“你知道我要干什么?”
“知道!”
“啊?”
“知道!你的心,我的心,都是一样!”
次日,好妈妈早早就到了。她坐了好象一年的样子,才听到周四尖锐的嗓音渐渐由远而近:“杏儿——茶哟。”好妈妈的手哆嗦起来,眼睛钉住那边的刺刀尖——一个小白星似的。“杏儿——茶哟。”周四就快到她面前了,她的眼几乎不能转动,象黏在了刺刀尖上。忽然,直象一条黑影儿,由便道上闪到马路边的一棵柳树后,紧跟着,枪响了,一声两声。那个兵倒在了地上。南边北边响了警笛。那条黑影闪进了驴儿胡同。倒在地上的兵立了起来,赶过马路这边。南边北边的“岗”,也都赶到,象作战的蚂蚁似的,匆忙的过了句话,都赶进胡同中去。好妈妈停止了呼吸。等了许久许久,那些兵全回来了,没有那个少年,她喘了口气,哆嗦着拿起那双袜子来,头也不愿再抬一抬。
也就是刚四点钟吧,她想收活回家,她的心里堵得慌,正在这么想,取袜子的来了!她几乎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楞了一会儿,她把袜子递给他。他蹲在一旁,看着袜子,低声的问:“早晨我打死他没有。”
好妈妈微微一摇头。“他装死儿呢,一会儿就爬起来了。”“呕!下回得用炸弹!”他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一块钱的票子来:“妈妈和李五分吧。”
“留着用吧,我不要!”好妈妈摆了摆手。“你要是有枪啊,给王二一支,他也愿意干。”
“有的是人,妈妈!”
“你姓什么呢?”
“暂时没有姓()名,”少年立起来,把袜子和钱票都塞在衣袋里,想了想:“啊,也许永久没有姓名!再见,妈妈!”“哎,下回来,打准一点!”好妈妈的心里又不堵得慌了。
***
他们三个又坐在一处,互相报告着工作,并且计划着以后的办法。
范明力的厚嘴唇仿佛更厚了些,增加了沉默刚毅的神气。吴聪的窄胸似乎已装不下那些热气,挺着细脖,张着点嘴,象打鸣的鸡似的。他——不象范明力——有点按不住他的得意,越想两三日来的成绩越高兴。王文义不得意,也不失望,而是客观的批判着:
“咱们的与失败都没关系,唯一的好处是把未死的人心给激动起来了。咱们的心,大家的心,都并差不很多。我们只是作了应该作的事,至多也不过是先走了一步而已。好吧,我们商量明天的事;就热打铁,教这座城必定变成敌人的坟墓!”
老舍:东西
晚饭吃过了好久,电报还没有到;鹿书香和郝凤鸣已等了好几点钟——等着极要紧的一个电报。
他俩是在鹿书香的书房里。屋子很大,并没有多少书。电灯非常的亮,亮得使人难过。鹿书香的嘴上搭拉着支香烟,手握在背后,背向前探着些;在屋中轻轻的走。中等身材,长脸,头顶上秃了一小块;脸上没什么颜色,可是很亮。光亮掩去些他的削瘦;大眼,高鼻梁,长黑眼毛,显出几乎是俊秀的样子。似乎是欣赏着自己的黑长眼毛,一边走一边连连的眨巴眼。每隔一会儿,他的下巴猛的往里一收,脖子上抽那么一下,象噎住了食。每逢一抽,他忽然改变了点样儿,很难看,象个长脸的饿狼似的。抽完,他赶快又眨巴那些黑美的眼毛,仿佛为是恢复脸上的俊秀。
烟卷要掉下来好几回,因为他抽气的时候带累得嘴唇也咧一咧;可是他始终没用手去扶,没工夫顾及烟卷。烟卷到底被脖子的抽动给弄掉了,他眨巴着眼用脚把它揉碎。站定,似乎想说话;脖子又噎了一下,忘了说什么。
郝凤鸣坐在写字台前的转椅上,脸朝着玻璃窗出神。他比鹿书香年轻着好些,有三十五六岁的样子,圆头圆脸圆眼睛,有点傻气,可是俊得挺精神,象个吃饱了的笨狗似的。洋服很讲究,可是被他的面貌上体态减少了些衣服的漂亮。自膝以下都伸在写字台的洞儿里,圆满得象俩金橘似的手指肚儿无声的在膝上敲着。他早就想说话,可是不便开口。抽冷子院中狗叫了一声,他差点没由转椅上出溜下去,无声的傻笑了一下,向上提了提身子,继续用手指敲着膝盖。
在饭前,虽然着急,还能找到些话说;即使所说的不都入耳,也愿意活动着嘴唇,掩饰着心中的急躁。现在,既然静默了许久,谁也不肯先开口了,谁先开口仿佛就是谁沉不住气。口既张不开,而着急又无济于事,他们都想用一点什么别的事岔开心中的烦恼。那么,最方便的无过于轻看或甚至于仇视面前的人了。郝凤鸣看着玻璃,想起自己当年在英国的一个花园里,伴着个秀美的女友,欣赏着初夏的樱花。不敢顺着这个景色往下想,他撩了鹿书香一眼——在电灯下立着,头顶上秃的那一块亮得象个新铸的铜子。什么东西!他看准了这个头上秃了一块的家伙。心中咒骂,手指在膝盖上无声的击节:小小的个东洋留学生,人模狗样的竟自把个地道英国硕士给压下去,什么玩艺!
郝凤鸣真是不平,凭自己的学位资格,地道西洋留学生,会来在鹿书香这里打下手,作配角;鹿书香不过上东洋赶过几天集,会说几个什么什么“一马司”!他不敢再想在英国时候那些事,那些女友,那些志愿。过去的一切都是空的。把现在的一切调动好了才算好汉。是的,现在他有妻小,有包车,有摆着沙发的客厅,有必须吃六角钱一杯冰激凌的友人……这些凑在一块才稍微象个西洋留学生,而这一切都需要钱,越来越需要更多的钱。为满足太太,为把留学生作到家,他得来敷衍向来他所轻视的鹿书香,小小的东洋留学生!他现在并非没有事作,所以他不完全惧怕鹿书香。不过,他想要进更多的钱,想要再增高些地位,可就非仗着鹿书香不可。鹿书香就是现在不作事,也能极舒服的过活,这个,使他羡慕,由羡慕而忌妒。鹿书香可以不作事而还一天到晚的跳腾,这几乎是个灵感;鹿书香,连鹿书香还不肯闲着,郝凤鸣就更应当努力;以金钱说,以地位说,以年纪说,他都应当拚命的往前干,不能知足,也不许知足。设若光是由鹿书香得到这点灵感,他或者不会怀恨,虽然一向看不起这个东洋留学生。现在,他求到鹿书香的手里,他的更好的希望是仗着鹿书香的力量才能实现,难堪倒在其次,他根本以为不应当如此,一个西洋留学生就是看洋楼也比留东洋的多看见过几所,先不用说别的!他不平。可是一时无法把他与鹿书香的上下颠倒过来。走着瞧吧,有朝一日,姓郝的总会教鹿书香认识清楚了!
又偷偷看了鹿书香一眼,他想起韵香——他的太太。鹿书香的叔伯妹妹。同时,他也想起在英国公园里一块玩耍的那个女郎,心中有点迷糊。把韵香与那个女郎都搀在一处,仿佛在梦中那样能把俩人合成一个人,他不知是应当后悔好,还是……不,娶了就是娶了,不便后悔,韵香又清楚的立在目前。她的头发,烫一次得十二块钱;她的衣服,香粉,皮鞋,手提包……她可是怪好看呢!花钱,当然得花钱,不成问题。天下没有不费钱的太太。问题是在自己得设法多挣。想到这儿,他几乎为怜爱太太而也想对鹿书香有点好感。鹿书香也的确有好处:永远劝人多挣钱,永远教给人见缝子就钻……郝凤鸣多少是受了这个影响,所以才肯来和他一同等着那个电报。有这么个大舅子,正如有那么个漂亮的太太,也并不是件一希望就可以作到的事。到底是自己的身分;当然,地道留英的学生再弄不到这么点便宜,那还行!
即使鹿书香不安着好心,利用完了个英国硕士而过河拆桥,郝凤鸣也不怕,他是鹿家的女婿,凭着这点关系他敢拍着桌子,指着脸子,和鹿书香闹。况且到必要的时候,还可以把韵香搬了来呢!是的,一个西洋留学生假若干不过东洋留学生的话,至少一个妹夫也可以挟制住个大舅子。他心中平静起来,脸上露出点笑容,象夏天的碧海,只在边岸上击弄起一线微笑的白花。他闭上了眼。
狗叫起来,有人去开大门,郝凤鸣猛的立起来,脸上忽然发了热。看看窗外,很黑;回过头来看鹿书香,鹿书香正要点烟,右手拿着火柴,手指微微的哆嗦;看着黑火柴头,连噎了三口气。
张顺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个白纸封,上面画着极粗的蓝字。亮得使人难过的电灯似乎把所有的光全射在那个白纸封儿上。鹿书香用手里的火柴向桌上一指。等张顺出去,他好象跟谁抢夺似的一把将电报抓到手中。
郝凤鸣不便于过来,英国绅士的气派使他管束住心中的急切。可是,他脸上更热了。这点热气使他不能再呆呆的立候,又立了几秒钟,他的绅士气度被心中的热气烧散,他走了过来。
鹿书香已把电报看了两遍,或者不止两遍,一字一字的细看,好象字字都含着些什么不可解的意思。似乎没有可看的了,他还不肯撒手;郝凤鸣立在他旁边,他觉得非常的可厌。他一向讨厌这个穿洋服的妹夫,以一个西洋留学生而处处仗着人,只会吃冰激凌与跳舞,正事儿一点也不经心。这位留学生又偏偏是他的妹丈,为鹿家想,为那个美丽的妹妹想,为一点不好说出来的嫉妬想,他都觉得这个傻蛋讨厌,既讨厌而又幸运;他猜不透为什么妹妹偏爱这么个家伙,妹妹假若真是爱他,那么他——鹿书香——似乎就该讨厌他,说不出道理来,可是只有这么着心里才舒服一点。他把电报扔在桌子上,就手儿拿起电报的封套来,也细细的看了看。然后,似乎忘了郝凤鸣的讨厌,又从郝的手里看了电报一遍,虽然电报上的几个字他已能背诵出来,可还细心的看,好似那些蓝道子有什么魔力。
郝凤鸣也至少细细看了电报两遍。觉出鹿书香是紧靠在他的身旁,他心中非常憋闷得慌:纸上写的是鹿书香,身旁立着的是鹿书香,一切都是鹿书香,小小的东洋留学生,大舅子!
“怕什么偏有什么,怕什么……”鹿书香似乎没有力量说完这句话,坐下,噎了口气。
“可不是,”郝凤鸣心中几乎有点快活,鹿书香的失败正好趁了他的心愿,不过,鹿的失败也就是自己的失败,他不能完全凭着情感作事,他也皱上了眉。
鹿书香闭上了眼,仿佛极疲倦了似的。过了一会儿,脸上又见了点血色,眼睛睁开,象和自己说似的:“副局长!副——局长!”
“电码也许……”郝凤鸣还没有放手那个电报,开始心里念那些数目字,虽然明知一点用处没有。
“想点高明的会不会!”鹿书香的话非常的难听。他很想说:“都是你,有你,什么事也得弄哗拉了!”可是他没有往外说,一来因为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二来面前没有别人,要泄泄怒气还是非对郝凤鸣不可;既然想对他说说,就不能先开口骂他。他的话转到正面儿来:“局长,好;听差,也好;副局长,哼!我永不嫌事小,只要独当一面就行。副局长,副师长,副总统,副的一切,凡是副的都没用!递给我支烟!”
“电报是犬棱发的,正式的命令还没有到。”郝凤鸣郑重的说。对鹿书香的人,他看不大起;对鹿书香的话,他可是老觉得有些价值。鹿书香的话总是由经验中提炼出来的,老能够赤裸裸的说到事情的根儿上,就事论事,不带任何无谓的感情与客气。郝凤鸣晓得自己没这份儿本事,所以不能不佩服大舅子的话,大舅子的话比英国绅士的气度与文化又老着几个世纪,一点虚伪没有,伸手就碰在痒痒筋儿上。“什么正式的命令?你这人没办法!”鹿书香很想发作一顿了,可是又管住了自己,而半恼半亲近的加了点解释:“犬棱的电报才算事,命令?屁!”
郝凤鸣依然觉得这种话说得很对,不过象“屁”字这类的字眼不大应该出自个绅士的口中。是的,他永远不能佩服鹿书香的态度与举动——永成不了个英国人所谓的“贞头曼”;大概西洋留学生的这点陶冶永远不是东洋留学生所能及的。好吧,不用管这个,先讨论事情呢:“把政府放在一边,我们好意思驳回犬棱?”
“这就是你不行的地方!什么叫好意思不好意思?无所谓!”鹿书香故意的笑了一下。“合我的适便作,反之就不作;多喒你学会这一招,你就会明白我的伟大了。你知道,我的东洋朋友并不止是犬棱?”
郝凤鸣没说出什么来。他没法不佩服鹿书香的话,可又没法改变他一向轻视这位内兄的心理,他没了办法。鹿书香看妹丈没了话,心中高兴了些:“告诉你,凤鸣,我若是只弄到副局长,那就用不着说,正局长必定完全是东洋那边的;我坏在摆脱不开政府这方面。你记住了:当你要下脚的时候,得看清楚哪边儿硬!”
“那么正局长所靠着的人也必定比犬棱还硬?”郝凤鸣准知道这句说对了地方,圆脸上转着遭儿流动着笑意。鹿书香咂摸着味儿点了点头:“这才象句话!所以我刚才说,我的东洋朋友并不止是犬棱。你要知道,自从九一八以后,东洋人的势力也并不集中,谁都想建功争胜,强中自有强中手。在这种乱动的局面中,不能死靠一个人。作事,如同游泳,如同驶船,要随着水势,随时变动。按说,我和犬棱的关系不算不深,我给他出主意,他不能不采纳;他给我要位置,我一点也不能怀疑。无奈,他们自己的争斗也非常的激烈,咱们可就吃了诖落!现在的问题是我还是就职呢,还是看看再说?”
“土地局的计划是我们拟就的,你要是连副局长都推了,岂不是连根儿烂?”郝凤鸣好似受了鹿书香的传染,也连连的眨巴眼。“据我看,即使一点实权拿不到,也跟他们苦腻。这,一来是不得罪犬棱,二来是看机会还得把局长抓过来,是不是?”
“也有你这么一说,也有你这么一说,”鹿书香轻轻的点着头。“可是有一样,我要就了副局长,空筒子的副局长,你可就完了。你想呀,有比犬棱还硬的人立在正局长背后,还有咱们荐人的份儿?我挂上个名,把你甩了,何苦呢!我闲也还闲得起,所以不肯闲着的原因,一来是我愿意提拔一些亲友,造成咱们自己的势力,为咱们的晚辈设想,咱们自己不能不多受点累。二来是我有东洋朋友,我知道东洋的事,这点知识与经验不应当随便扔弃了。妬恨我的也许叫我卖国贼,其实我是拿着自己的真本领去给人民作点事,况且东洋人的办法并不象大家所说的那么可恶,人家的确是有高明人;老实不客气的说,我愿意和东洋人合作;卖国贼?盖棺论定,各凭良心吧!”他闭上眼,缓了一口气。“往回说吧,你要是教我去作副局长,而且一点不抱怨我不帮忙你,我就去;你若是不谅解我呢,吹,我情愿得罪了犬棱,把事推了!怎样?”郝凤鸣的气不打一处来。倒退——不用多了——十年,他一定会对着鹿书香的脸,呐喊一声卖国贼。现在,他喊不出来。现在,他只知道为生活而生活着;他,他的太太,都短着许多许多的东西;没有这些东西,生活就感到贫窘,难堪,毫无乐趣。比如说,夫妇们商议了多少日子了,始终也没能买上一辆小汽车;没有这辆小汽车,生活受着多么大的限制,几乎哪里也不敢去,一天的时间倒被人力车白白费去一半!为这辆小汽车,为其他好些个必需的东西,使生活丰富的东西,他不能喊卖国贼;他现在知道了的意义,认识了生活的趣味;少年时一切理想都是空的,现在也只知道多挣钱,去丰富生命。可是受了骗,受了大舅子的骗,他不能忍受,他喊不出卖国贼这三个字,可是也不甘心老老实实的被大舅子这么玩弄。
他恨自己,为什么当初要上英国去读书,而不到东洋去。看不起东洋留学生是真的,可是事实是事实,现在东洋留学生都长了行市,他自己落了价。假若他会说日语,假若他有东洋朋友,就凭鹿书香?哼,他也配!
不,不能恨自己。到底英国留学生是英国留学生;设若鹿书香到过英国,也许还不会坏到这个地步!况且,政治与外交是变化多端的,今年东洋派抬头,焉知明年不该留欧的走运呢?是的,真要讲亡国的话,似乎亡在英国人手里还比较的好一些。想到这里,郝凤鸣的气消了一些,仿佛国家亡在英人手里是非常的有把握,而自己一口气就阔起来,压倒鹿书香,压倒整个的东洋派,买上汽车,及一切需要的东西,是必能作到的。
气消了一些,他想要大仁大义的劝鹿书香就职,自己情愿退后,以后再也不和大舅子合作;好说好散,贞头曼!
他刚要开口,电话铃响了。本不想去接,可是就这么把刚才那一场打断,也好,省得再说什么。他拿下耳机来:“什么局长?方?等等。”一手捂住口机,“大概是新局长,姓方。”鹿书香极快的立起来:“难道是方佐华?”接过电话机来:“喂,方局长吗?”声音非常的温柔好听,眼睛象下小雨似的眨巴着。“啊?什么?”声音高了些,不甚好听了。“呕,局长派我预备就职礼,派——我;嗯,晓得!”猛的把耳机挂上了。“你怎么不问明白了!什么东西,一个不三不四的小职员敢给我打电话,还外带着说局长派我,派——我!”他深深的噎了一口气。
“有事没事?”郝凤鸣整着脸问,“没事,我可要走啦;没工夫在这儿看电话!”
鹿书香仿佛没有听见,只顾说他自己的:“哼,说不定教我预备就职典礼就是瞧我一手儿呢!厉害!挤我!我还是干定了,凤鸣你说对了,给他们个苦腻!”说完,向郝凤鸣笑了笑。“预备个会场,还不就是摆几把椅子的事?”郝凤鸣顺口答音的问了句,不希望得到什么回答,他想回家,回家和韵香一同骂书香去。
“我说你不行,你老不信,坐下,不忙,回头我用车送你去。”看郝凤鸣又坐下,他闭了会儿眼才说:“光预备几把椅子可不行!不行!挂国旗与否,挂遗嘱与否,都成问题!挂呢。”右手的中指搬住左手的大指,“显出我倾向政府。犬棱们都是细心的人。况且,即使他们没留神,方佐华们会偷偷的指点给他们。不挂呢,”中指点了点食指,“方佐华会借题发挥,向政府把我刷下来,先剪去我在政府方面的势力。你看,这不是很有些文章吗?”
郝凤鸣点了点头,他承认了自己的不行。不错,这几年来,他已经把少年时的理想与热气扫除了十之八九,可是到底他还是太直爽简单。他“是”得和鹿书香学学,即使得不到什么实际的利益,学些招数也是极可宝贵的。“现在的年月,作事好不容易!”鹿书香一半是叹悔自己这次的失败,一半是——比起郝凤鸣来——赞美自己的精明。“我们这是闲谈,闲谈。你看,现在的困难是,人才太多,咱们这边和东洋那边都是人多于事。于是,一人一个主意,谁都设法不教自己的主意落了空。主意老在那儿变动。结果弄成谁胳臂粗谁得势,土地局是咱们的主意,临完教别人把饭锅端了去。我先前还力争非成厅不可,哼,真要是被人家现成的把厅长端去,笑话才更大呢!我看出来了,我们的主意越多,东洋人的心也就越乱,他们的心一乱,咱们可就抓不着了头。你说是不是?为今之计,咱们还得打好主意。只要有主意,不管多么离奇,总会打动东洋人——他们心细,不肯轻易放过一个意见;再加上他们人多,咱们说不动甲,还可以献计给乙,总会碰到个愿意采纳的。有一个点头的,事情就有门儿。凤鸣,别灰心,想好主意。你想出来,我去作;一旦把正局长夺回来,你知道我不会白了你。我敢起誓!”“上回你也起了誓!”郝凤鸣横着来了一句。
“别,别,咱俩不过这个!”鹿书香把对方的横劲儿往竖里扯。“你知道我是副局长,你也知道副局长毫无实权,何苦呢!先别捣乱,想高明的,想!只要你说出这道儿,我就去,我不怕跑腿;这回干脆不找犬棱,另起炉灶,找沉重的往下硬压。我们本愿规规矩矩的作,不过别人既是乱抄家伙,我们还能按规矩作吗?先别气馁,人家乱,咱们也跟着乱就是了,这就叫作时势造英雄!我就去就副局长的职,也尝尝闲职什么味儿。假若有好主意的话。也许由副而正,也许一高兴另来个机关玩玩。反正你我的学问本领不能随便弃而不用,那么何不多跑几步路呢?”
“我要是给你一个主意,你给我什么?”郝凤鸣笑着,可是笑得僵不吃的。“这回我不要空头支票,得说实在的。比如说,韵香早就跟就要辆小汽车……”
“只要你肯告诉我,灵验了以后,准有你的汽车。我并非没有主意,不过是愿意多搜集一些。谁知道哪一个会响了呢。”
“一言为定?我回去就告诉她!你知道姑奶奶是不好惹的?”
“晓得呀,还用你说!”
“你听这个怎样,”郝凤鸣的圆眼睛露出点淘气的神气,“掘墓行不行?”
“什么?”
“有系统的挖坟,”郝凤鸣笑了,承认这是故意的开玩笑。“有你这么一说,”鹿书香的神气可是非常的郑重,“有你这么一说!你怎么想起来的。是不是因为土地局而联想到坟墓?”
“不是快到阴历十月一了。”郝凤鸡把笑意收起去,倒觉得有点不大好意思了。“想起上坟烧纸,也就想起盗墓来,报纸上不是常登着这种事儿?”
“你倒别说,这确是个主意!”鹿书香立起来,伸出右手,仿佛是要接过点什么东西来似的。“这个主意你给我了?”“送给你了;灵验之后,跟你要辆汽车!不过,我想不起这个主意能有什么用处。就是真去实行,也似乎太缺德,是不是?”郝凤鸣似乎有点后悔。
“可惜你这个西洋留学生!”鹿书香笑着坐下了。“坟地早就都该平了!民食不足,而教坟墓空占着那么多地方,岂不是愚蠢?我告诉你,我先找几个人去调查一下,大概的哪怕先把一县的地亩与坟地的比例弄出来呢,报上去,必足以打动东洋人,他们想开发华北,这也是一宗事业,只须把坟平了,平白的就添出多少地亩,是种棉,种豆,或是种鸦片,谁管它种什么呢,反正地多出产才能多!这是一招。假如他们愿意,当然愿意,咱们就有第二招:既然要平坟,就何不一打两用,把坟里埋着的好东西就()手儿掘出来?这可又得先调查一下,大概的能先把一县的富家的茔地调查清了,一报上去就得教他们红眼。怎么说呢,平坟种地需要时间,就地抠饼够多么现成?真要是一县里挖出几万来,先不用往多里说,算算看,一省该有多少?况且还许挖出些件无价之宝来呢?哼!我简直可以保险,平坟的主意假若不被采纳,检着古坟先掘几处一定能行!说不定,因此咱们还许另弄个机关——譬如古物之类的玩艺——专办这件事呢?你要知道,东洋人这二年来的开发计划,都得先投资而后慢慢的得利;咱们这一招是开门见山,手到擒来!就是大爵儿们不屑于办,咱们会拉那些打快杓子的,这不比走私省事?行,凤鸣!你的汽车十之八九算是妥当了!”
“可是,你要真能弄成个机关,别光弄辆破汽车搪塞我;你的会长,我至少得来个科长!”郝凤鸣非常的后悔把这么好的主意随便的卖出去。
“你放心吧,白不了你!只要你肯用脑子,肯把好主意告诉我,地位金钱没问题!谁教咱们赶上这个乱世呢,咱们得老别教脑子闲着,腿闲着。只要不怕受累,话又往回来说,乱世正是给我们预备的,乱世才出英雄!”
郝凤鸣郑重的点了点头,东西两位留学生感到有合作的必要,而前途有无限的光明!
老舍:人同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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