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一块猪肝
大中华的半个身腔已被魔鬼的脚踩住,大中华的头颅已被魔鬼的拳头击碎,只剩下了心房可怜的勇敢的不规则的尚在颤动。这心房以长江为血,武汉三镇为心瓣:每一跳动关系着民族的兴亡,每一启闭轻颤出历史续绝的消息。它是流民与伤兵的归处,也是江山重整的起点。多少车船载来千万失了国弃了家的男女,到了这里都不由的壮起些胆来,渺茫的有了一点希望。就是看一眼那滚滚的长江,与山水的壮丽,也足以使人咽下苦泪,而想到地灵人杰,用不着悲观。
江上飞着雪花,灰黄的江水托着原始的木舟与钢铁的轮船,浩浩荡荡的向东流泻;象怀着无限的愤慨,时时发出抑郁不平的波声。一只白鸥追随着一条小舟,颇似一大块雪,在浪上起伏。黄鹤楼上有一双英朗的眼,正随着这片不易融化的雪转动。
前几天,林磊从下江与两千多难民挤在一条船上,来到武昌,他很难承认自己是个难民,他有知识,有志愿,有前途,绝对不能与那些只会吃饭与逃生的老百姓为伍。可是,知识,志愿,与前途,全哪里去了?他逃,他挤,他脏,他饿,他没任何能力与办法,和他们没有丝毫的分别。看见武汉,他隐隐的听到前几天的炮声,看见前几天的火光。眨一眨眼,江汉关与黄鹤楼都在火影里,冒着冲天的黑烟。再眨一眨眼,火影烟尘都已不在;他独自流落在异乡。身下薄薄的一身西服,皮鞋上裹满各色的泥浆,独自扛着简单得可笑的一个小铺盖卷。谁?干什么?怎回事?他一边走一边自问。不是难民!他自己坚决的回答。旅馆却很难找,多少铁一般的面孔,对他发出钢一般的“没有房间!”连那么简单的铺盖卷都已变成重担,腿已不能再负迈开的辛苦,他才找到一间比狗窝稍大的黑洞。绝对不尊严的,他趴在那木板上整整睡了一夜,还不如一只狗那么警醒灵动。
醒来,由衣袋里摸出那还未曾丢失的一面小镜来,他笑了。什么都没有了,却仍有这方小镜照照自己。瘦了许多,鼻眼还是那么俊秀,只是两腮凹下不少,嘴角旁显出两条深沟,好象是刻成的,微微有些阴影。是自己,又不十分正确——到底不是难民!
放下小镜,他决定忘下以前种种。原先就不是凡夫,现在也不能是难民,明日还得成个有为的人物。这是一贯的,马上要为将来打算打算。
他过江去看看汉口。车马的奔驰,人声的叫闹,街道的生疏,身上的寒冷,教他没法思索什么,计划什么。他只觉得孤独,苦闷。街上没遇到一个熟脸,终日没听到一句同情的话,抱着自己过去的一切志愿与光荣,到今天连牢骚也无处去诉。这个处所是没有将来的。自己可是无论如何决不肯与难民为伍。买了份报,没有看见什么。他不能这样在人群中作个不伸手乞钱的流浪者,他须找个清静的地方,细细思索一番。把报纸扔掉,想买本刊物拿回旅馆去看——黑洞里不是读书的地方,算了吧;非常的蹩扭!不过,刊物各有各的立场;自己也有自己的立场;不读也没多大关系。自己的立场是一切活动——对个人的,对国家的——的基础。这个,一般人是不会有的,所以他们只配作难民,对己对国全无办法。
在黄鹤楼上,看着武汉三镇的形胜,他心中那些为自己的打算,和自己平日所抱定的主张,似乎都太小一点,眼前的景物逼迫着他忘了自己,象那只白鸥似的,自己不过是这风景中小小的一片;要是没有那道万古奔流,烟波万顷的长江,一切就都不会存在;鸥鸟桅帆……连历史也不会有。寒江上飞着雪花,翻着巨浪,武昌的高傲冷隽,汉口的繁华紧凑,汉阳的谦卑隐秀,使他一想便想到中国,想到中国的历史,想到中国伟大的潜在力量。就是那些愚蠢无知的渔夫舟子好象也在那儿支持着一点什么,既非偶然,也非无用,眼随着那只白鸥。他感到一种无以名之的情感,无限,渺茫,而又使他心中发热,眼里微温。
但是,这没有一点实在的用处。他必须为他自己思索;茫茫的长江,广大的景物,须拿他自己作为中心,自己有了办法,一切才能都有了办法。自己的主张,是个人事业的出发点,也是国家转危为安的关键。顺着自己的主张与意见往下看,破碎的江山还可以马上整理起来,条条有理,头头是道。他吐了一口长气。江上还落着零散的雪花;白鸥已不知随着江波飘到哪里去了。
是的,他知道自己的思想是前进的。他天然的应当负起救亡图存的责任。他心中看见一条白光,比长江还长,把全中国都照亮,再没一点渣滓,一星灰尘,整个的象块水晶,里边印着青的松竹与金色的江河。不让步,不搬动!把这条白光必须射出!他挺了挺胸,二十五岁的胸膛,吐出万丈的豪气。
雪停了。天天看见长江,天天坚定自己,天天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天天踩一鞋泥,天天找不到事作。林磊的志愿依然很大,主张依然很坚决,只是没有机会,一点没有机会!他会气馁,但是也不会快活。物质上的享受,因金钱的限制,不敢去试尝;决定不到汉口去,免得看见那些令人羡慕的东西,又引起气短与伤心,普通的劳作与事情,不屑于投效;精神上的安慰只仗着抱定主意,决不妥协。假若有机会得到大的事情作,既能施展怀抱,又能有物质的享受呢,顶好!能在精神上如愿以偿而身体受些苦处呢,也算不错;若是只白白受些苦,而远志莫伸,那就不如闲着。虽然闲着也不好受,可是到底自己不至与难民同流,象狗似的去求碗饭吃。
买了些本刊物,当不落雨的时候,拿到蛇山上去读。每读过一篇文字,他便尽着自己所知道的去揣摸,去猜想,去批判。每读过几篇文字,他便就着每一篇的批判,把它们分划出来:哪篇是哪一党一系的主张,哪一篇与哪一篇是同声相应,或异趣相攻。他独具卓见,能看清大时代的思想斗争的门户与旗号,从而自许为战士中的一员。这使他欢喜,骄傲;眼前那些刚由内地开出来的兵,各地流亡来的乞丐,都不值得一看;他几乎忘了前线上冰天雪地里还有多少万正规军队与义勇军,正在与敌人血肉相拚,也几乎忘了自己的家乡已被敌人烧成一片焦土;反之,他渺茫的觉得自己是在一间光暖的大厅中,坐在沙发上,吸着三炮台烟卷,与一些年轻漂亮的男女,讨论着革命理论与救亡大计:香暖,热闹,舒服而激烈。他幻想着自己已作了那群青年的领袖,引导着他们漂漂亮亮的,精精神神的发表着谈话,琢磨着字眼,每一个字都含着强烈的斗争力量,用一篇文字可以打倒多少政敌,扫荡若干不正确的观念。想到这里,他不由的想起许多假想敌来,某人是某党,某人是某派,都该用最毒辣的文字去斩伐。他的两眼放了光。立起来,他用力的扯了扯西服的襟,挺起胸来,向左右顾盼。全城在他的眼中,他觉得山左山右不定藏着多少政匪与仇敌;屋顶上的炊烟仿佛是一些鬼气,非立即扫清不可。
他这样立在抱冰堂前或蛇山的背上,恍惚的想到他的英姿是值得刻个全身铜像,立在山上,永垂不朽——革命的烈士。可是,每逢一回到小旅馆中,他的热气便沉落下去,所有的理论,主张,与立场,都不能使那间黑洞光明一点点。他好似忽然由天堂落到地狱中。这他才极难堪的觉到自己并没有力量去克服任何困难,那真正逼着他来到此地受罪的,却是日本,而不是什么鬼影似的假想敌。到这时候,他才又想起在黄鹤楼头所得到的感触与激刺;合起全中国的力量去打日本仿佛才是最好的办法;内部的磨擦只是捣鬼。他想到了这个,可是不能深信,因为实际上去战争与牺牲似乎离他太远;他若这么去努力,就有点象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他是生在党争的时代,他的知识,志愿,全由纸面上的斗争与虚荣而来。他的那身西服只宜坐在有暖气管的屋子里,他不能了解何谓“沙场”,何谓“流血”。他心中有“民众”这一名词,但是绝对不能与那把痰吐在地上的人们说过。
他想安心写些文章,投送到与他的主张相合的刊物去发表,每一篇文章,他决定好,必须是对他已读过的某篇文字的攻击或质问。把人家的文章割解开来,他不惜断章取义的摘取一两句话去拚死的责难,以便突破一点,而使敌军全线崩溃。他一方面这样拆割别人的文章,一方面盘算自己的写法;费了许多工夫,可是总不易凑成一篇。他有些焦急,但是决定不自馁;越是难产才越见文艺的良心。
为思索一词一语,他有时候在街上去走好几里路。街上一切的人与事,都象些雾气,只足以遮障他的视线,而根本与他无关。正这样丧胆游魂的走着,远远的他看见个熟识的背影,头发齐齐的护着领子,脖儿长而挺脱,两肩稍往里抱着一些,而脊背并不往前探着,顶好看的细腰,一件蓝色的短大衣的后襟在膝部左右晃动,下面露出长而鼓满的腿肚儿。这后影的全部是温柔,利落,自然,真纯;使林磊忽然忘了他正思索着的一切,而给它配合上一张长而俊丽的脸,两只顶水灵的眼永远欲罢不能的表情,不是微瞋便是浅笑;那小小的鼻子,紧紧的口,永远轻巧可爱而又尊严可畏。他恨不能一步赶上前去,证明那张脸正和他所想起的一样。而且多着一些他所未见过而可以想象到的表情:惊异,亲切,眼中微湿,嘴唇轻颤,露出些光润美丽的牙来,半晌无语……那个后影是不会错的,那件蓝色短大衣是不会错的;他只须,必须,赶上前去,那张脸也必不会错,而且必定给予他无限的安慰与同情。他是怎样的孤寂悲苦呀!
可是他的脚不能轻快的往前挪。背影的旁边还有另个背影:象写意画中的人物,未戴帽的头只是个不甚圆的圈儿,下面极笼统的随便的披着件臃肿的灰布棉衣。林磊一时想不出这个背影最恰当的象个什么,他只觉得那是个布口袋,或没有捆好的一个铺盖卷,倚靠着她,是她的致命的累赘。她居然和这个布袋靠得很近,缓缓的向前走!他不能赶上去,不能使布口袋与他分享着她的同情与美丽。他幻想着,假若他的脸若能倒长着,而看见了他,她必会把那件带腿的行李弃下,而飞跑向他来。这既是决不会有的事,他的苦痛渐渐变为轻蔑与残酷:她并不是象他想象的那么真纯美妙。说不定,还许是因逃难而变成了妓女呢!不,她决不能作妓女!他后悔了。即使是个妓女,他也得去找她,从地狱中把她救拔出来。他在大学毕业,她刚念完二年级的功课……看着那俩背景,他想起过去的甜美境界。两年的同学,多少次的接触,数不过来的小小的亲密,——积成了一段永难消灭的心史。难道她的一切都是假的?为什么和个伤兵靠着肩?随着她,看她到底往哪里去!
马路上迎面过来一队女兵。只一眼,他收进多少纯洁的脸,正气的眼神,不体面的制服,短而努力前进的腿。她——他急忙把眼又放在那个背影上——莫非也是个女兵?他加快了脚步,已经快追上她,她和那个伤兵进了一座破庙,上台阶的时候,她搀起伤兵的左臂;右臂已失,怪不得象个没捆好的什么行李卷呢。破庙的门垛上挂着个木牌——××××伤兵医院。
林磊一夜没能睡好。那两个背影似乎比什么都更难分析,没有详密的分析,结论是万难得到的。救亡图存的大计,在他心中,是很容易想出来的;只要有一定的立场而思路清楚便会有好的言论与文章;大家都照着文章里的指示去作,事情是简单的。那两个背影却是极难猜透的谜。尽他所能的往好里想:她舍去小姐的生活,去从军,去当看护,有什么意义呢?多少万职业的士卒,都被打败;多添一半个女兵,女护士,有什么好处呢?女子真是头脑简单的动物!
一清早,他便立在破庙前,不敢进去,也想不出方法见到她。他只觉得头昏。天上有一层薄云,街上没多少行人,小风很凉,他耸着点肩,有意无意的看着那两扇破庙门。
门里有了脚步声,他急忙躲开。一个背着大刀的兵,开开庙门,眼睛直勾勾的立在木牌的前面,好象没有任何思想,任何表情,而只等着向谁发气与格斗。林磊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她——假若她真是在此地作事——与这样的简单得象块木头的人们调合在一块。一些块干木头,与一朵鲜花;一个有革命思想的女儿,与一群专会厮杀的大汉,怎能住在一处呢?
他开始往回走,把手插在裤袋里,低头看着鼻子里冒出的白气。他的右肩忽然沉了一下,那个长而俊秀的脸离他只有半尺来远,可是眼中并没有湿,唇也并没有颤;反之,她的眼中有股坚定成熟的神气,把笑脸的全部支撑得活泼大方,很实在,而又空灵,仿佛不是要把一些深意打入他个人的心中去,而是为更广泛博大的一些什么而欣喜。
“磊,你怎么来的?”
磊答不出一个字。她的脸比往日粗糙了一些,头发有许久没有电烫,神情与往日大不相同;他得想一想才能肯定的承认她确是旧日的光妫。这么想一想的里面,却藏着些疏远与苦痛。
“磊,你怎么了?怎么直发呆?”光妫赶上了他的步度,靠住他的肩。
他想起那个布口袋。
“家里怎样?”她看了他的脸一下。
磊把手往更深处插了插。
光妫把头低下去:“我的家全完了!父母逃是逃出来了,至今没有信!”
“可是你挺快活?”磊的唇颤动着,把手拔出来一只,擦了擦鼻子。
“我很快乐!”她皱了下眉:“当逃难的时候,父母失散,人财两空,我只感到穷困微弱,象风暴里的一个落叶。后来,遇到一群受伤的将士与兵丁,他们有的断了臂,有的瘸了腿,有的血流不住,有的疼痛难忍。他们可是仍想活着,还想病好再上沙场。他们简单,真是简单,只有一条命,只有一个心眼把命丧在战场!我呢,什么也没有了,可还有这条命。这条命,我就想,须放在一个心眼里;我得作些什么。我就随着他们来到此处;作了他们的姐妹。”
“他们为谁打?他们不知道。”磊给满腹的牢骚打开了闸:“他们受伤,他们死;为什么?不知道;你去救护他们,立在什么立场上,有什么全盘的计划?呕,把一两个伤兵的臂裹好就能转败为胜?”
光妫笑了。“我没有任何立场与计划,我只求卖我个人的力量,救一个战士便多保存一分战斗力。父母可以死,家产可以丢掉,立场主张可以抛开,我要作马上能作该作的事。我只剩了一个理想,就是人人出力,国必不亡。国是我的父母,大家是我的兄弟姐妹。一路军也好,七路军也好,凡是为国流血的都是英雄;凡是专注意到军队的系属而有所重轻的都是愚蠢。”
“完全与青年会,红十字会的愚人一样,”磊的笑声很高,很冷:“妇人之仁!”
“是的,我将永不撒手这个妇人之仁。”她没有笑,也没有一点气:“我相信我自己现在不空虚,因为我是与伤兵们的血肉相亲:我看见了要国不要命的事实,所以我的血肉也须投在战潮中。假若兵们在我的照料劳作而外,还要我的身体,我决不吝惜;我的肉并不比他们的高贵。可是,他们对我都很敬重;我袋中有一角钱也为他们花了,他们买一分钱的花生也给我几个。在这儿,我明白了什么叫作真纯,什么叫作热烈。”
“连报纸也不看?”磊恶意的问。
“不但看,而且得由我详细的讲解:在讲解之中,他们告诉我许多战绩,人名,地名,风景,物产。他们不懂得的是那些新名词,我不懂得的是中国的人,地,事情。他们才是真正的中国人;生在中国,为中国而死,明白中国事。我们,”光妫又笑了,“平日只顾了翻()译外国书,却一点不晓得中国事。美国闹什么党派,我们也随着闹,竟自不晓得那是无中生有白天闹鬼!”她忽然立住了,“哟!走过了。”“走过了什么?”
“肉铺!我出来给刘排长买二毛钱的猪肝。”她扭头往回走,走了两步,又转回来。“他的血流得太多了,医院里又没有优待的饭食;所以我得给他买点猪肝。你有钱没有?这是我最后的两毛钱了!”
林磊掏出一块钱的票子来。她接过去,笑着,跳着,钻进一家小肉铺去。天上的薄云裂开一条长缝,射出点阳光来。也看见了自己的影子,瘦长的在地上卧着。
“妇女是没有理想的,”他轻轻的对自己说:“一个最坏的孩子也是妈妈的宝贝儿!谁给她送一束花,谁便是爱人;到如今,谁流点血便是英雄!”他想毫不客气的把这个告诉她,教她去思索一下。
她由小肉铺轻巧的跳出来,手中托着块紫红的肝。她两眼钉在肝上,嘴角透出点笑,象看着个最可爱的小孩的脸似的。
他急忙的走开。阳光又被云遮住。眼前时时的现出一块紫红的猪肝——猪肝的一边有些人,有些事;猪肝的另一边什么也没有;仿佛是一活一死的两个小世界似的。
老舍:一封家信
专就组织上说,这是个理想的小家庭:一夫一妇和一个三岁的小男孩。不过,“理想的”或者不仅是立在组织简单上,那么这小家庭可就不能完全象个小乐园,而也得分担着尘世上的那些苦痛与不安了。
由这小家庭所发出的声响,我们就可以判断,它的发展似乎有点畸形,而我们也晓得,失去平衡的必将跌倒,就是一个家庭也非例外。
在这里,我们只听见那位太太吵叫,而那位先生仿佛是个哑巴。我们善意的来推测,这位先生的闭口不响,一定具有要维持和平的苦心和盼望。可是,人与人之间是多么不易谅解呢;他不出声,她就越发闹气:“你说话呀!说呀!怎么啦?你哑巴了?好吧,冲你这么死不开口,就得离婚!离婚!”
是的,范彩珠——那小家庭的女性独裁者——是懂得世界上有离婚这件事的,谁知道离婚这件事,假若实际的去作,都有什么手续与意义呢,反正她觉得这两字很有些力量,说出来既不蠢野,又足以使丈夫多少着点急。她,头发烫得那么细腻,真正一九三七的飞机式,脸上是那么香润;圆圆的胳臂,高高的乳房,衣服是那么讲究抱身;她要说句离婚,他怎能不着急呢?当吵闹一阵之后,她对着衣镜端详自己,觉得正象个电影明星。虽然并不十分厌恶她的丈夫——他长得很英俊,心眼很忠厚——可是到底她应当常常发脾气,似乎只有教他难堪才足以减少她自己的委屈。他的确不坏,可是“不坏”并不就是“都好”,他一月才能挣二百块钱!不错,这二百元是全数交给她,而后她再推测着他的需要给他三块五块的;可是凭她的脸,她的胳臂,她的乳,她的脚,难道就能在二百元以下充分的把美都表现出来么?况且,越是因为美而窘,便越须撑起架子,看电影去即使可以买二等票,因为是坐在黑暗之中,可是听戏去便非包厢不可了——绝对不能将就!啊,这二百元的运用,与一切家事,交际,脸面的维持——在二百元之内要调动得灵活漂亮,是多么困难恼人的事!特别是对她自己,太难了!连该花在男人与小孩身上的都借来用在自己身上,还是不能不拿搀了麻的丝袜当作纯丝袜子穿!连被褥都舍不得按时拆洗,还是不能回回看电影去都叫小汽车,而得有时候坐那破烂,使人想落泪的胶皮车!是的,老范不错,不挑吃不挑喝的怪老实,可是,只能挣二百元哟!
老范真爱他的女人,真爱他的小男孩。在结婚以前,他立志非娶个开通的美女不可。为这个志愿,他极忠诚的去作事,极俭朴的过活;把一切青年们所有的小小浪漫行为,都象冗枝乱叶似的剪除净尽,单单培养那一朵浪漫的大花。连香烟都不吃!
省下了钱,便放大了胆,他穿上特为浪漫事件裁制的西装去探险。他看见,他追求,他娶了彩珠小姐。
彩珠并不象她自己所想的那样美妙惊人,也不象老范所想的那么美丽的女子。可是她年轻,她活泼,她会作伪;教老范觉得彩珠即使不是最理想的女子,也和那差不多;把她摆在任何地方,她也不至显出落伍或乡下气。于是,就把储蓄金拿出来,清偿那生平最大的浪漫之债,结了婚。他没有多挣钱的坏手段,而有维持二百元薪水真本领。消极的,他兢兢业业的不许自己落在二百元的下边来,这是他浪漫的经济水准。
他领略了以浮浅为开通,以作伪为本事,以修饰为美丽的女子的滋味。可是他并不后悔。他以为他应该在讨她的喜欢上见出自己的真,应该在不还口相讥上表示自己的沉着有为,应该在尽力供给她显出自己的勇敢。他得作个模范丈夫,好对得起自己的理想,即使他的伴侣有不尽合理想的地方。况且,她还生了小珠。在生了小珠以后,她显着更圆润,更开通,更活泼,既是少妇,又是母亲,青春的娇美与母亲的尊严联在一身,香粉味与乳香合在一处;他应当低头!不错,她也更厉害了,可是他细细一想呢,也就难以怪她。女子总是女子,他想,既要女子,就须把自己放弃了。再说,他还有小珠呢,可以一块儿玩,一块儿睡;教青年的妈妈吵闹吧,他会和一个新最亲密的玩耍,作个理想的父亲。他会用两个男子——他与小珠——的嘻笑亲热抵抗一个女性的霸道;就是抵抗与霸道这样的字眼也还是偶一想到,并不永远在他心中,使他的心里坚硬起来。
从对彩珠的态度上,可以看出他处世为人的居心与方法。他非常的忠诚,消极的他不求有功,只求无过,积极的他要事事对得起良心与那二百元的报酬——他老愿卖出三百元的力气,而并不觉得冤枉。这样,他被大家视为没有前途的人,就是在求他多作点事的缘故,也不过认为他窝囊好欺,而绝对不感谢。
他自己可并不小看自己,不,他觉得自己很有点硬劲。他绝对不为自己发愁,凭他的本事,到哪里也挣得出二百元钱来,而且永远对得起那些钱。维持住这个生活费用,他就不便多想什么向前发展的方法与计划。他永远不去相面算命。他不求走运,而只管尽心尽力。他不为任何事情任何主义去宣传,他只把自己的生命放在正当的工作上。有时候他自认为牛,正因为牛有相当的伟大。
平津象个恶梦似的丢掉,老范正在北平。他必须出来,良心不许他接受任何不正道的钱。可是,他走不出来。他没有钱,而有个必须起码坐二等车才肯走的太太。
在彩珠看,世界不过是个大游戏场,不管刮风还是下雨,都须穿着高跟鞋去看热闹。“你上哪儿?你就忍心的撇下我和小珠?我也走?逃难似的教我去受罪?你真懂事就结了!这些东西,这些东西,怎么拿?先不用说别的!你可以叫花子似的走,我缺了哪样东西也不行!又不出声啦?好吧,你有主意把东西都带走,体体面面的,象施行似的,我就跟你去;开开眼也好!”
抱着小珠,老范一声也不出。他不愿去批评彩珠,只觉得放弃妻子与放弃国旗是同样忍心的事,而他又没能力把二者同时都保全住!他恨自己无能,所以原谅了彩珠的无知。
几天,他在屋中转来转去。他不敢出门,不是怕被敌人杀死,而是怕自己没有杀敌的勇气。在家里,他听着太太叨唠,看着小珠玩耍,热泪时时的迷住他的眼。每逢听到小珠喊他“爸”他就咬上嘴唇点点头。
“小珠!”他苦痛到无可如何,不得不说句话了。“小珠!你是小亡国奴!”
这,被彩珠听见了。“扯什么淡呢!有本事把我们送到香港去,在这儿瞎发什么愁!小珠,这儿来,你爸爸要象小钟的爸爸那么样,够多好!”她的声音温软了许多,眼看着远处,脸上露出娇痴的羡慕:“人家带走二十箱衣裳,住天津租界去!小钟的妈有我这么美吗?”
“小钟妈,耳朵这样!”小珠的胖手用力往前推耳朵,准知道这样可以得妈妈的欢心,因为作过已经不是一次了。
乘小珠和彩珠睡熟,老范轻轻的到外间屋去。把电灯用块黑布罩上,找出信纸来。他必须逃出亡城,可是自结婚以后,他没有一点儿储蓄,无法把家眷带走。即使勉强的带了出去,他并没有马上找到事情的把握,还不如把目下所能凑到的一点钱留给彩珠,而自己单独去碰运气;找到相当的工作,再设法接她们;一时找不到工作,他自己怎样都好将就活着,而她们不至马上受罪。好,他想给彩珠留下几个字,说明这个意思,而后他偷偷的跑出去,连被褥也无须拿。
他开始写信。心中象有千言万语,夫妻的爱恋,国事的危急,家庭的责任,国民的义务,离别的难堪,将来的希望,对妻的安慰,对小珠的嘱托……都应当写进去。可是,笔画在纸上,他的热情都被难过打碎,写出的只是几个最平凡无力的字!撕了一张,第二张一点也不比第一张强,又被扯碎。他没有再拿笔的勇气。
一张字纸也不留,就这么偷偷走?他又没有这个狠心。他的妻,他的子,不能在国危城陷的时候抛下不管,即使自己的逃亡是为了国家。
轻轻的走进去,借着外屋一点点灯光,他看到妻与子的轮廓。这轮廓中的一切,他都极清楚的记得;一个痣,一块小疤的地位都记得极正确。这两个是他生命的生命。不管彩珠有多少缺点,不管小珠有什么前途,他自己须先尽了爱护保卫的责任。他的心软了下去。不能走,不能走!死在一处是不智慧的,可是在感情上似乎很近人情。他一夜没睡。
同时,在亡城之外仿佛有些呼声,叫他快走,在国旗下去作个有勇气有用处的人。
假若他把这呼声传达给彩珠,而彩珠也能明白,他便能含泪微笑的走出家门;即使永远不能与她相见,他也能忍受,也能无愧于心。可是,他知道彩珠绝不能明白;跟她细说,只足引起她的吵闹;不辞而别,又太狠心。他想不出好的办法。走?不走?必须决定,而没法决定;他成了亡城里一个困兽。
在焦急之中,他看出一线的光亮来。他必须在彩珠所能了解的事情中,找出不至太伤她的心,也不至使自己太难过的办法。跟她谈国家大事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她的身体就是她的生命,她不知道身外还有什么。
“我去挣钱,所以得走!”他明知这里不尽实在,可是只有这么说,才能打动她的心,而从她手中跑出去。“我有了事,安置好了家,就来接你们;一定不能象逃难似的,尽我的全力教你和小珠舒服!”
“现在呢?”彩珠手中没有钱。
“我去借!能借多少就借多少;我一个不拿,全给你们留下!”
“你上哪儿去?”
“上海,南京——能挣钱的地方!”
“到上海可务必给我买个衣料!”
“一定!”
用这样实际的诺许与条件,老范才教自己又见到国旗。由南京而武汉,他勤苦的工作;工作后,他默默的思念他的妻子。他一个钱也不敢虚花,好对得住妻子;一件事不敢敷衍,好对得起国家。他瘦,他忙,他不放心家小,不放心国家。他常常给彩珠写信,报告他的一切,歉意的说明他在外工作的意义。他盼家信象盼打胜仗那样恳切,可是彩珠没有回信。他明知这是彩珠已接到他的钱与信,钱到她手里她就会缄默,一向是如此。可是他到底不放心;他不怨彩珠胡涂与疏忽,而正因为她胡涂,他才更不放心。他甚至忧虑到彩珠是否能负责看护小珠,因为彩珠虽然不十分了解反贤妻良母主义,可是她很会为了自己的享受而忘了一切家庭的责任。老范并不因此而恨恶彩珠,可是他既在外,便不能给小珠作些忽略了的事,这很可虑,这当自咎。
他在六七个月中已换了三次事,不是因为他见利思迁,而是各处拉他,知道他肯负责作事。在战争中,人们确是慢慢的把良心拿出来,也知道用几个实心任事的人,即使还不肯自己卖力气。在这种情形下,老范的价值开始被大家看出,而了干员。他还保持住了二百元薪金的水准,虽然实际上只拿一百将出头。他不怨少拿钱而多作事;可是他知道彩珠会花钱。既然无力把她接出来,而又不能多给她寄钱,在他看,是件残酷的事。他老想对得起她,不管她是怎样的浮浅无知。
到武昌,他在军事机关服务。他极忙,可是在万忙中还要担心彩珠,这使他常常弄出小小的错误。忙,忧,愧,三者一齐进攻,他有时候心中非常的迷乱,愿忘了一切而只要同时顾虑一切,很怕自己疯了,而心中的确时时的恍惚。
在敌机的狂炸下,他还照常作他的事。他害怕,却不是怕自己被炸死,而是在危患中忧虑他的妻子。怎么一封信没有呢?假若有她一封信,他便可以在轰炸中无忧无虑的作事,而毫无可惧。那封信将是他最大的安慰!
信来了!他什么也()顾不得,而颤抖着一遍二遍三遍的去读念。读了三遍,还没明白了她说的是什么,却在那些字里看到她的形影,想起当年恋爱期间的欣悦,和小珠的可爱的语声与面貌。小珠怎样了呢?他从信中去找,一字一字的细找;没有,没提到小珠一个字!失望使他的心清凉了一些;看明白了大部分的字,都是责难他的!她的形影与一切都消逝了,他眼前只是那张死板板的字,与一些冷酷无情的字!警报!他往外走,不知到哪里去好;手中拿着那封信。再看,再看,虽然得不到安慰,他还想从字里行间看出她与小珠都平安。没有,没有一个“平”字与“安”字,哪怕是分开来写在不同的地方呢;没有!钱不够用,没有娱乐,没有新衣服,为什么你不回来呢?你在外边享福,就忘了家中……紧急警报!他立在门外,拿着那封信。飞机到了,高射炮响了,他不动。紧紧的握着那封信,他看到的不是天上的飞机,而是彩珠的飞机式的头发。他愿将唇放在那曲折香润的发上;看了看手中的信纸;心中象刀刺了一下。极忙的往里跑,他忽然想起该赶快办的一件公事。
刚跑出几步,他倒在地上,头齐齐的从项上炸开,血溅到前边,给家信上加了些红点子。
老舍:一块猪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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