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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歪毛儿

ID:59924

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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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舍:歪毛儿

  小的时候,我们俩——我和白仁禄——下了学总到小茶馆去听评书。我俩每天的点心钱不完全花在点心上,留下一部分给书钱。虽然茶馆掌柜孙二大爷并不一定要我们的钱,可是我俩不肯白听。其实,我俩真不够听书的派儿:我那时脑后梳着个小坠根,结着红绳儿;仁禄梳俩大歪毛。孙二大爷用小笸萝打钱的时候,一到我俩面前便低声的说,“歪毛子!”把钱接过去,他马上笑着给我们抓一大把煮毛豆角,或是花生米来:“吃吧,歪毛子!”他不大爱叫我小坠根,我未免有点不高兴。可是说真的,仁禄是比我体面的多。他的脸正象年画上的白娃娃的,虽然没有那么胖。单眼皮,小圆鼻子,清秀好看。一跑,俩歪毛左右开弓的敲着脸蛋,象个拨浪鼓儿。青嫩头皮,剃头之后,谁也想轻敲他三下——剃头打三光。就是稍打重了些,他也不急。

  他不淘气,可是也有背不上书来的时候。歪毛仁禄背不过书来本可以不挨打,师娘不准老师打他,他是师娘的歪毛宝贝:上街给她买一缕白棉花线,或是打俩小钱的醋,都是仁禄的事儿。可是他自己找打。每逢背不上书来,他比老师的脾气还大。他把小脸憋红,鼻子皱起一块儿,对先生说:“不背!不背!”不等老师发作,他又添上:“就是不背,看你怎样!”老师磨不开脸了,只好拿板子吧。仁禄不擦磨手心,也不迟宕,单眼皮眨巴的特别快,摇着俩歪毛,过去领受平板。打完,眼泪在眼眶里转,转好大半天,象水花打旋而渗不下去的样儿。始终他不许泪落下来。过了一会儿,他的脾气消散了,手心搓着膝盖,低着头念书,没有声音,小嘴象热天的鱼,动得很快很紧。

  奇怪,这么清秀的小孩,脾气这么硬。

  到了入中学的年纪,他更好看了。还不甚胖,眉眼可是开展了。我们脸上都起了小红脓泡,他还是那么白净。后一无入中学,上一班的学生便有一个挤了他一膀子,然后说:“对不起,姑娘!”仁禄一声没出,只把这位学友的脸打成酦面包子。他不是打架呢,是拚命,连劝架的都受了点罣误伤。第二天,他没来上课。他又考入别的学校。

  一直有十几年的工夫,我们俩没见面。听说,他在大学毕了业,到外边去作事。

  去年旧历年前的末一次集,天很冷。千佛山上盖着些厚而阴寒的黑云。尖溜溜的小风,鬼似的搯人鼻子与耳唇。我没事,住的又离山水沟不远,想到集上看看。集上往往也有几本好书什么的。

  我以为天寒人必少,其实集上并不冷静;无论怎冷,年总是要过的。我转了一圈,没看见什么对我的路子的东西——大堆的海带菜,财神的纸像,冻得铁硬的猪肉片子,都与我没有多少缘分。本想不再绕,可是极南边有个地摊,摆着几本书,引起我的注意,这个摊子离别的买卖有两三丈远,而且地点是游人不大来到的。设若不是我已走到南边,设若不是我注意书籍,我决不想过去。我走过去,翻了翻那几本书——都是旧英文教科书,我心里说,大年底下的谁买旧读本?看书的时候,我看见卖书人的脚,一双极旧的棉鞋,可是缎子的:袜子还是夏季的单线袜。别人都跺跺着脚,天是真冷;这双脚好象冻在地上,不动。把书合上我便走开了。

  大概谁也有那个时候:一件极不相干的事,比如看见一群蚁擒住一个绿虫,或是一个癞狗被打,能使我们不痛快半天,那个挣扎的虫或是那条癞狗好似贴在我们心上,象块病似的。这双破缎子鞋就是这样贴在我的心上。走了几步,我不由的回了头。卖书的正弯身摆那几本书呢。其实我并没给弄乱:只那么几本,也无从乱起。我看出来,他不是久干这个的。逢集必赶的卖零碎的不这样细心。他穿着件旧灰色棉袍,很单薄,头上戴着顶没人要的老式帽头。由他的身上,我看到南圩子墙,千佛山,山上的黑云,结成一片清冷。我好似被他吸引住了。决定回去,虽然觉得不好意思的。我知道,走到他跟前,我未必敢端详他。他身上有那么一股高傲劲儿,象破庙似的,虽然破烂而仍令人心中起敬。我说不上来那几步是怎样走回去的,无论怎说吧,我又立在他面前。

  我认得那两只眼,单眼皮儿。其余的地方我一时不敢相认,最清楚的记忆也不敢反抗时间,我俩已十几年没见了。他看了我一眼,赶快把眼转向千佛山去:一定是他了,我又认出这个神气来。

  “是不是仁禄哥?”我大着胆问。

  他又扫了我一眼,又去看山,可是极快的又转回来。他的瘦脸上没有任何表示,只是腮上微微的动了动,傲气使他不愿与我过话,可是“仁禄哥”三个字打动了他的心。他没说一个字,拉住我的手。手冰硬。脸朝着山,他无声的笑了笑。

  “走吧,我住的离这儿不远。”我一手拉着他,一手拾起那几本书。

  他叫了我一声。然后待了一会儿,“我不去!”

  我抬起头来,他的泪在眼内转呢。我松开他的手,把几本书夹起来,假装笑着,“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待一会儿我找你去好了,”他还是不动。

  “你不用!”我还是故意打哈哈似的说:“待一会儿?管保再也找不到你了?”

  他似乎要急,又不好意思;多么高傲的人也不能不原谅梳着小辫时候的同学。一走路,我才看出他的肩往前探了许多。他跟我来了。

  没有五分钟便到了家。一路上,我直怕他和我转了影壁。他坐在屋中了,我才放心,仿佛一件宝贝确实落在手中。可是我没法说话了。问他什么呢?怎么问呢?他的神气显然的是很不安,我不肯把他吓跑了。

  想起来了,还有瓶白葡萄酒呢。找到了酒,又发现了几个金丝枣。好吧,就拿这些待客吧。反正比这么僵坐着强。他拿起酒杯,手有点颤。喝下半杯去,他的眼中湿了一点,湿得象小孩冬天下学来喝着热粥时那样。

  “几时来到这里的?”我试着步说。

  “我?有几天了吧?”他看着杯沿上一小片木塞的碎屑,好象是和这片小东西商议呢。

  “不知道我在这里?”

  “不知道。”他看了我一眼,似乎表示有许多话不便说,也不希望我再问。

  我问定了。讨厌,但我俩是幼年的同学。“在哪儿住呢?”他笑了,“还在哪儿住?凭我这个样?”还笑着,笑得极无聊。

  “那好了,这儿就是你的家,不用走了。咱们一块儿听鼓书去。趵突泉有三四处唱大鼓的呢:《老残游记》,嗳?”我想把他哄喜欢了。“记得小时候一同去听《施公案》?”我的话没得到预期的效果,他没言语。但是我不失望。劝他酒,酒会打开人的口。还好,他对酒倒不甚拒绝,他的俩脸渐渐有了红色。我的主意又来了:“说,吃什么?面条?饺子?饼?说,我好去预备。”“不吃,还得卖那几本书去呢!”

  “不吃?你走不了!”

  待了老大半天,他点了点头,“你还是这么活泼!”“我?我也不是咱们梳着小辫时的样子了!光阴多么快,不知不觉的三十多了,想不到的事!”

  “三十多也就该死了。一个狗才活十来年。”

  “我还不那么悲观,”我知道已把他引上了路。“人生还就不是个好玩艺!”他叹了口气。

  随着这个往下说,一定越说越远:我要知道的是他的遭遇。我改变了战略,开始告诉他我这些年的经过,好歹的把人生与悲观扯在里面,好不显着生硬。费了许多周折,我才用上了这个公式——“我说完了,该听你的了。”其实他早已明白我的意思,始终他就没留心听我的话。要不然,我在引用公式以前还得多绕几个弯儿呢。他的眼神把我的话删短了好多。我说完,他好似没法子了,问了句:“你叫我说什么吧?”

  这真使我有点难堪。律师不是常常逼得犯人这样问么?可是我扯长了脸,反正我俩是有交情的。爽性直说了吧,这或者倒合他的脾气:

  “你怎么落到这样?”

  他半天没回答出。不是难以出口,他是思索呢。是没有什么条理的,老朋友见面不是常常相对无言么?“从哪里说起呢?”他好象是和生命中那些小岔路商议呢。“你记得咱们小的时候,我也不短挨打?”

  “记得,都是你那点怪脾气。”

  “还不都在乎脾气,”他微微摇着头。“那时候咱俩还都是小孩子,所以我没对你说过;说真的那时节我自己也还没觉出来是怎回事。后来我才明白了,是我这两只眼睛作怪。”“不是一双好好的眼睛吗?”我说。

  “平日是好好的一对眼;不过,有时候犯病。”

  “怎样犯病?”我开始怀疑莫非他有点精神病。

  “并不是害眼什么的那种肉体上的病,是种没法治的毛病。有时候忽然来了,我能看见些——我叫不出名儿来。”“幻象?”我想帮他的忙。

  “不是幻象,我并没看见什么绿脸红舌头的。是些形象。也还不是形象;是一股神气。举个例说,你就明白了,你记得咱们小时候那位老师?很好的一个人,是不是?可是我一犯病,他就非常的可恶,我所以跟他横着来了。过了一会儿,我的病犯过去,他还是他,我白挨一顿打。只是一股神气,可恶的神气。”

  我没等他说完就问:“你有时候你也看见我有那股神气吧?”

  他微笑了一下:“大概是,我记不甚清了。反正咱俩吵过架,总有一回是因为我看你可恶。万幸,我们一入中学就不在一处了。不然……你知道,我的病越来越深。小的时候,我还没觉出这个来,看见那股神气只闹一阵气就完了;后来,我管不住自己了,一旦看出谁可恶来,就是不打架,也不能再和他交往,连也不肯过。现在,在我的记忆中只有幼年的一切是甜蜜的,因为那时病还不深。过了二十,凡是可恶的都记在心里!我的记忆是一堆丑恶像片!”他楞起来了。“人人都可恶?”我问。

  “在我犯病的时节,没有例外。父母兄弟全可恶。要是敷衍,得敷衍一切,生命那才难堪。要打算不敷衍,得见一个打一个,办不到。慢慢的,我成了个无家无小没有一个朋友的人。干吗再交朋友呢?怎能交朋友呢?明知有朝一日便看出他可恶!”

  我插了一句:“你所谓的可恶或者应当改为软弱,人人有个弱点,不见得就可恶。”

  “不是弱点。弱点足以使人生厌,可也能使人怜悯。譬如对一个爱喝醉了的人,我看见的不是这个。其实不用我这对眼也能看出点来,你不信这么试试,你也能看出一些,不过不如我的眼那么强就是了。你不用看人脸的全部,而单看他的眼,鼻子,或是嘴,你就看出点可恶来。特别是眼与嘴,有时一个人正和你讲道德说仁义,你能看见他的眼中有张活的春画正在动。那嘴,露着牙喷粪的时节单要笑一笑!越是上等人越可恶。没受过教育的好些,也可恶,可是可恶得明显一些;上等人会遮掩。假如我没有这么一对眼,生命岂不是个大骗局?还举个例说吧,有一回我去看戏,旁边来了个三十多岁的人,很体面,穿得也讲究。我的眼一斜,看出来,他可恶。我的心中冒了火。不干我的事,诚然;可是,为什么可恶的人单要一张体面的脸呢?这是人生的羞耻与错处。正在这么个当儿,查票了。这位先生没有票,瞪圆了眼向查票员说:“我姓王,没买过票,就是日本人查票,我姓王的还是不买!”我没法管束自己了。我并不是要惩罚他,是要把他的原形真面目打出来。我给了他一个顶有力的嘴巴。你猜他怎样?他嘴里嚷着,走了。要不怎说他可恶呢。这不是弱点,是故意的找打——只可惜没人常打他。他的原形是追着叫化子乱咬的母狗。幸而我那时节犯了病,不然,他在我眼中也是个体面的雄狗了。”

  “那么你很愿意犯病!”我故意的问。

  他似乎没听见,我又重了一句,他又微笑了笑。“我不能说我以这个为一种享受;不过,不犯病的时候更难堪——明知人们可恶而看不出,明知是梦而醒不了。病来了,无论怎样吧,我不至于无聊。你看,说打就打,多少有点意思。最有趣的是打完了人,人们还不敢当面说我什么,只在背后低声的说,这是个疯子。我没遇上一个可恶而硬正的人;都是些虚伪的软蛋。有一回我指着个军人的脸说他可恶,他急了,把枪掏出来,我很喜欢。我问他:你干什么?哼,他把枪收回去了,走出老远才敢回头看我一眼;可恶而没骨头的东西!”他又楞了一会儿。“当初,我是怕犯病。一犯病就吵架,事情怎会作得长远?久而久之,我怕不犯病了。不犯病就得找事去作,闲着是难堪的事。可是有事便有人,有人就可恶。一来二去,我立在了十字路口:长期的抵抗呢?还是敷衍一下?不能决定。病犯了不由的便惹是非,可是也有一月两月不犯的时候。我能专等着犯病,什么也不干?不能!刚要干点什么,病又来了。生命仿佛是拉锯玩呢。有一回,半年多没犯病。好了,我心里说,再找回人生的旧辙吧;既然不愿放火,烟还是由烟筒出去好。我回了家,老老实实去作孝子贤孙。脸也常刮一刮,表示出诚意的敷衍。既然看不见人中的狗脸,我假装看见狗中的人脸,对小猫小狗都很和气,闲着也给小猫梳梳毛,带着狗去溜个圈。我与世界复和了。人家世界本是热热闹闹的混,咱干吗非硬拐硬碰不可呢。这时候,我的文章作多了。第一,我想组织家庭,把油盐柴米的责任加在身上也许会治好了病。况且,我对妇人的印象比较的好。在我的病眼中经过的多数是男人。虽然这也许是机会不平的关系,可是我硬认定女子比男子好一些。章吗?人们大概都很会替生命作文章。我想,自要找到个理想的女子,大概能马马虎虎的混几十年。文章还不尽于此,原先我不是以眼的经验断定人人可恶吗,现在改了。我这么想了:人人可恶是个推论,我并没亲眼看见人人可恶呀。也许人人可恶,而我不永远是犯着病,所以看不出。可也许世上确有好人,完全人,就是立在我的病眼前面,我也看不出他可恶来。我并不晓得哪时犯病;看见面前的人变了样,我才晓得我是犯了病?焉知没有我已犯病而看不出人家可恶的时候呢?假如那是个根本不可恶的人。这么一作文章,我的希望更大了。我决定不再硬了,结婚,组织家庭,生胖小子;人家都快活的过日子,我干吗放着熟葡萄不吃,单检酸的吃呢?文章作得不错。”

  他休息了一会儿,我没敢催促他。给他满上了酒。“还记得我的表妹?”他突然的问:“咱们小时候和她一块儿玩耍过。”

  “小名叫招弟儿?”我想起来,那时候她耳上戴着俩小绿玉艾叶儿。

  “就是。她比我小两岁,还没出嫁;等着我呢,好象是。想作文章就有材料,你看她等着我呢。我对她说了一切,她愿意跟我。我俩定了婚。”他又半天没言语,连喝了两三口酒。“有一天,我去找她,在路上我又犯了病。一个七八岁小女孩,拿着个粗碗,正在路中走。来了辆汽车。听见喇叭响,她本想往前跑,可是跑了一步,她又退回来了。车到了跟前,她蹲下了。车幸而猛的收住。在这个工夫,我看见车夫的脸,非常的可恶。在事实上他停住了车;心里很愿意把那个小女孩轧死,轧,来回的轧,轧碎了。作文章才无聊呢。我不能再找表妹去了。我的世界是个丑恶的,我不能把她也拉进来。我又跑了出来;给她一封极简短的信——不必再等我了。有过希望以后,我硬不起来了。我忽然的觉到,焉知我自己不可恶呢,不更可恶呢?这一疑虑,把硬气都跑了。以前,我见着可恶的便打,至少是瞪他那么一眼,使他哆嗦半天。我虽不因此得意,可是非常的——信我比别人强。及至一想结婚,与世界共同敷衍,坏了;我原来不比别人强,不过只多着双病眼罢了。我再没有勇气去打人了,只能消极的看谁可恶就躲开他。很希望别人指着脸子说我可恶,可是没人肯那么办。”他又楞了一会儿。“生命的真文章比人作的更周到?你看,我是刚从狱里出来。是这么回事,我和土匪们一块混来着。我既是也可恶,跟谁在一块不可以呢。我们的首领总算可恶得到家,接了赎款还把票儿撕了。绑来票砌在炕洞里。我没打他,我把他卖了,前几天他被枪毙了。在公堂上,我把他的罪恶都抖出来。他呢,一句也没扳我,反倒替我解脱。所以我只住了几天狱,没定罪。顶可恶的人原来也有点好心:撕票儿的恶魔不卖朋友!我以前没想到过这个。耶稣为仇人,为土匪祷告:他是个人物。他的眼或者就和我这对一样,可是他能始终是硬的,因为他始终是软的。普通人只能软,不能硬,所以世界没有骨气。我只能硬,不能软,现在没法安置我自己。人生真不是个好玩艺。”

  他把酒喝净,立起来。

  “饭就好,”我也立起来。

  “不吃!”他很坚决。

  “你走不了,仁禄!”我有点急了。“这儿就是你的家!”

  “我改天再来,一定来!”他过去拿那几本书。“一定得走?连饭也不吃?”我紧跟着问。

  “一定得走!我的世界没有友谊。我既不认识自己,又好管教别人。我不能享受有秩序的一个家庭,象你这个样。只有瞎走乱撞还舒服一些。”

  我知道,无须()再留他了。楞了一会儿,我掏出点钱来。

  “我不要!”他笑了笑:“饿不死。饿死也不坏。”“送你件衣裳横是行了吧?”我真没法儿了。

  他楞了会儿。“好吧,谁叫咱们是幼时同学呢。你准是以为我很奇怪,其实我已经不硬了。对别人不硬了。对自己是没法不硬的,你看那个最可恶的土匪也还有点骨气。好吧,给我件你自己身上穿着的吧。那件毛衣便好。有你身上的一些热气便不完全象礼物了。我太好作文章!”

  我把毛衣脱给他。他穿在棉袍外边,没顾得扣上钮子。

  空中飞着些雪片,天已遮满了黑云。我送他出去,谁也没说什么,一个阴惨的世界,好象只有我们俩的脚步声儿。到了门口,他连头也没回,探着点身在雪花中走去。

  

  老舍:开市大吉

  我,老王,和老邱,凑了点钱,开了个小医院。老王的夫人作护士主任,她本是由看护而高升为医生太太的。老邱的岳父是庶务兼会计。我和老王是这么打算好,假如老丈人报花账或是携款潜逃的话,我们俩就揍老邱;合着老邱是老丈人的保证金。我和老王是一党,老邱是我们后约的,我们俩总得防备他一下。办什么事,不拘多少人,总得分个党派,留个心眼。不然,看着便不大象回事儿。加上王太太,我们是三个打一个,假如必须打老邱的话。老丈人自然是帮助老邱喽,可是他年岁大了,有王太太一个人就可把他的胡子扯净了。老邱的本事可真是不错,不说屈心的话。他是专门割痔疮,手术非常的漂亮,所以请他合作。不过他要是找揍的话,我们也不便太厚道了。

  我治内科,老王花柳,老邱专门痔漏兼外科,王太太是看护士主任兼产科,合着我们一共有四科。我们内科,老老实实的讲,是地道二五八。一分钱一分货,我们的内科收费可少呢。要敲是敲花柳与痔疮,老王和老邱是我们的希望。我和王太太不过是配搭,她就根本不是大夫,对于生产的经验她有一些,因为她自己生过两个小孩。至于接生的手术,反正我有太太决不叫她接生。可是我们得设产科,产科是最有利的。只要顺顺当当的产下来,至少也得住十天半月的;稀粥烂饭的对付着,住一天拿一天的钱。要是不顺顺当当的生产呢,那看事作事,临时再想主意。活人还能叫尿憋死?我们开了张。“大众医院”四个字在大小报纸已登了一个半月。名字起的好——办什么赚钱的事儿,在这个年月,就是别忘了“大众”。不赚大众的钱,赚谁的?这不是真情实理吗?自然在广告上我们没这么说,因为大众不爱听实话的;我们说的是:“为大众而牺牲,为同胞谋幸福。一切科学化,一切平民化,沟通中西医术,打破阶级思想。”真花了不少广告费,本钱是得下一些的。把大众招来以后,再慢慢收拾他们。专就广告上看,谁也不知道我们的医院有多么大。院图是三层大楼,那是借用近邻转运公司的像片,我们一共只有六间平房。

  我们开张了。门诊施诊一个星期,人来的不少,还真是“大众”,我挑着那稍象点样子的都给了点各色的苏打水,不管害的是什么病。这样,延迟过一星期好正式收费呀;那真正老号的大众就干脆连苏打水也不给,我告诉他们回家洗洗脸再来,一脸的滋泥,吃药也是白搭。

  忙了一天,晚上我们开了紧急会议,专替大众不行啊,得设法找“二众”。我们都后悔了,不该叫“大众医院”。有大众而没贵族,由哪儿发财去?医院不是煤油公司啊,早知道还不如干脆叫“贵族医院”呢。老邱把刀子沾了多少回消毒水,一个割痔疮的也没来!长痔疮的阔老谁能上“大众医院”来割?

  老王出了主意:明天包一辆能驶的汽车,我们轮流的跑几趟,把二姥姥接来也好,把三舅母装来也行。一到门口看护赶紧往里搀,接上这么三四十趟,四邻的人们当然得佩服我们。

  我们都很佩服老王。

  “再赁几辆不能驶的,”老王接着说。

  “干吗?”我问。

  “和汽车行商量借给咱们几辆正在修理的车,在医院门口放一天。一会儿叫咕嘟一阵。上咱们这儿看病的人老听外面咕嘟咕嘟的响,不知道咱们又来了多少坐汽车的。外面的人呢,老看着咱们的门口有一队汽车,还不唬住?”我们照计而行,第二天把亲戚们接了来,给他们碗茶喝,又给送走。两个女看护是见一个搀一个,出来进去,一天没住脚。那几辆不能活动而能咕嘟的车由一天亮就运来了,五分钟一阵,轮流的咕嘟,刚一出太阳就围上一群小孩。我们给汽车队照了个像,托人给登晚报。老邱的丈人作了篇八股,形容汽车往来的盛况。当天晚上我们都没能吃饭,车咕嘟得太厉害了,大家都有点头晕。

  不能不佩服老王,第三天刚一开门,汽车,进来位军官。老王急于出去迎接,忘了屋门是那么矮,头上碰了个大包。花柳;老王顾不得头上的包了,脸笑得一朵玫瑰似的,似乎再碰它七八个包也没大关系。三言五语,卖了一针六○六。我们的两位女看护给军官解开制服,然后四只白手扶着他的胳臂,王太太过来先用小胖食指在针穴轻轻点了两下,然后老王才给用针。军官不知道东西南北了,看着看护一个劲儿说:“得劲!得劲!得劲!”我在旁边说了话,再给他一针。老邱也是福至心灵,早预备好了——香片茶加了点盐。老王叫看护扶着军官的胳臂,王太太又过来用小胖食指点了点,一针香片下去了。军官还说得劲,老王这回是自动的又给了他一针龙井。我们的医院里吃茶是讲究的,老是香片龙井两着沏。两针茶,一针六○六,我们收了他二十五块钱。本来应当是十元一针,因为三针,减收五元。我们告诉他还得接着来,有十次管保除根。反正我们有的是茶,我心里说。把钱交了,军官还舍不得走,老王和我开始跟他瞎扯,我就夸奖他的不瞒着病——有花柳,赶快治,到我们这里来治,准保没危险。花柳是伟人病,正大光明,有病就治,几针六○六,完了,什么事也没有。就怕象铺子里的小伙计,或是中学的学生,得了药藏藏掩掩,偷偷的去找老虎大夫,或是袖口来袖口去买私药——广告专贴在公共厕所里,非糟不可。军官非常赞同我的话,告诉我他已上过二十多次医院。不过哪一回也没有这一回舒服。我没往下接碴儿。

  老王接过去,花柳根本就不算病,自要勤扎点六○六。军官非常赞同老王的话,并且有事实为证——他老是不等完全好了便又接着去逛;反正再扎几针就是了。老王非常赞同军官的话,并且愿拉个主顾,军官要是长期扎扎的话,他愿减收一半药费:五块钱一针。包月也行,一月一百块钱,不论扎多少针。军官非常赞同这个主意,可是每次得照着今天的样子办,我们都没言语,可是笑着点了点头。

  军官汽车刚开走,迎头来了一辆,四个丫环搀下一位太太来。一下车,五张嘴一齐问:有特别房没有?我推开一个丫环,轻轻的托住太太的手腕,搀到小院中。我指着转运公司的楼房说,“那边的特别室都住满了。您还算得凑巧,这里——我指着我们的几间小房说——还有两间头等房,您暂时将就一下吧。其实这两间比楼上还舒服,省得楼上楼下的跑,是不是,老太太?”

  老太太的第就叫我心中开了一朵花,“唉,这还象个大夫——病人不为舒服,上医院来干吗?东生医院那群大夫,简直的不是人!”

  “老太太,您上过东生医院?”我非常惊异的问。“刚由那里来,那群王八羔子!”

  乘着她骂东生医院——凭良心说,这是我们这里最大最好的医院——我把她搀到小屋里,我知道,我要是不引着她骂东生医院,她决不会住这间小屋,“您在那儿住了几天?”我问。

  “两天;两天就差点要了我的命!”老太太坐在小床上。我直用腿顶着床沿,我们的病床都好,就是上了点年纪,爱倒。“怎么上那儿去了呢?”我的嘴不敢闲着,不然,老太太一定会注意到我的腿的。

  “别提了!一提就气我个倒仰——。你看,大夫,我害的是胃病,他们不给我东西吃!”老太太的泪直要落下来。“不给您东西吃?”我的眼都瞪圆了。“有胃病不给东西吃?

  蒙古大夫!就凭您这个年纪?老太太您有八十了吧?”老太太的泪立刻收回去许多,微微的笑着:“还小呢。刚五十八岁。”

  “和我的母亲同岁,她也是有时候害胃口疼!”我抹了抹眼睛。“老太太,您就在这儿住吧,我准把那点病治好了。这个病全仗着好保养,想吃什么就吃:吃下去,心里一舒服,病就减去几分,是不是,老太太?”

  老太太的泪又回来了,这回是因为感激我。“大夫,你看,我专爱吃点硬的,他们偏叫我喝粥,这不是故意气我吗?”

  “您的牙口好,正应当吃口硬的呀!”我郑重的说。

  “我是一会儿一饿,他们非到时候不准我吃!”“糊涂东西们!”

  “半夜里我刚睡好,他们把小玻璃棍放在我嘴里,试什么度。”

  “不知好歹!”

  “我要便盆,那些看护说,等一等,大夫就来,等大夫查过病去再说!”

  “该死的玩艺儿!”

  “我刚挣扎着坐起来,看护说,躺下。”

  “讨厌的东西!”

  我和老太太越说越投缘,就是我们的屋子再小一点,大概她也不走了。爽性我也不再用腿顶着床了,即使床倒了,她也能原谅。

  “你们这里也有看护呀?”老太太问。

  “有,可是没关系,”我笑着说。“您不是带来自个丫环吗?叫她们也都住院就结了。您自己的人当然伺候的周到;我干脆不叫看护们过来,好不好?”

  “那敢情好啦,有地方呀?”老太太好象有点过意不去了。“有地方,您干脆包了这个小院吧。四个丫环之外,不妨再叫个厨子来,您爱吃什么吃什么。我只算您一个人的钱,丫环厨子都白住,就算您五十块钱一天。”

  老太太叹了口气:“钱多少的没有关系,就这么办吧。春香,你回家去把厨子叫来,告诉他就手儿带两只鸭子来。”我后悔了:怎么才要五十块钱呢?真想抽自己一顿嘴巴!幸而我没说药费在内;好吧,在药费上找齐儿就是了;反正看这个来派,这位老太太至少有一个儿子当过师长。况且,她要是天天吃火烧夹烤鸭,大概不会三五天就出院,事情也得往长里看。

  医院很有个样子了:四个丫环穿梭似的跑出跑入,厨师傅在院中墙根砌起一座炉灶,好象是要办喜事似的。我们也不客气,老太太的果子随便拿起就尝,全鸭子也吃它几块。始终就没人想起给她看病,因为注意力全用在看她买来什么好吃食。

  老王和我总算开了张,老邱可有点挂不住了。他手里老拿着刀子。我都直躲他,恐怕他拿我试试手。老王直劝他不要着急,可是他太好胜,非也给医院弄个几十块不甘心。我佩服他这种精神。

  吃过午饭,来了!割痔疮的!四十多岁,胖胖的,肚子很大。王太太以为他是来生小孩,后来看清他是男性,才把他让给老邱。老邱的眼睛都红了。三言五语,老邱的刀子便下去了。四十多岁的小胖子疼得直叫唤,央告老邱用点麻药。老邱可有了话:

  “咱们没讲下用麻药哇!用也行,外加十块钱。用不用?快着!”

  小胖子连头也()没敢摇。老邱给他上了麻药。又是一刀,又停住了:“我说,你这可有管子,刚才咱们可没讲下割管子。还往下割不割?往下割的话,外加三十块钱。不的话,这就算完了。”

  我在一旁,暗伸大指,真有老邱的!拿住了往下敲,是个办法!

  四十多岁的小胖子没有驳回,我算计着他也不能驳回。老邱的手术漂亮,话也说得脆,一边割管子一边宣传:“我告诉你,这点事儿值得你二百块钱;不过,我们不敲人;治好了只求你给传传名。赶明天你有工夫的时候,不妨来看看。我这些家伙用四万五千倍的显微镜照,照不出半点微生物!”胖子一声也没出,也许是气胡涂了。

  老邱又弄了五十块。当天晚上我们打了点酒,托老太太的厨子给作了几样菜。菜的材料多一半是利用老太太的。一边吃一边讨论我们的事业,我们决定添设打胎和戒烟。老王主张暗中宣传检查身体,凡是要考学校或保寿险的,哪怕已经作下寿衣,预备下棺材,我们也把体格表填写得好好的;只要交五元的检查费就行。这一案也没费事就通过了。老邱的老丈人最后建议,我们匀出几块钱,自己挂块匾。老人出老办法。可是总算有心爱护我们的医院,我们也就没反对。老丈人已把匾文拟好——仁心仁术。陈腐一点,不过也还恰当。我们议决,第二天早晨由老丈人上早市去找块旧匾。王太太说,把匾油饰好,等门口有过娶妇的,借着人家的乐队吹打的时候,我们就挂匾。到底妇女的心细,老王特别显着骄傲。

  

老舍:歪毛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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