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朔:汉城杂录
漫天大风雪吹过去后,天一变,放晴了。山野的冰雪开始融化,地面化得泥汤浆水的,透出股泥土的腥气。我进汉城的那天傍晚,头一次闻到今年春天的气味。
这座都市四围环抱着山岭,南面紧靠汉江,十分秀丽。你要是爬上市内的南山一望,南大门一带还有些高楼大厦,全城其余地方几乎全是密密排列着的整齐平房,檐角飞起,盖着琉璃瓦式的长瓦,跟中国小庙一模一样。靠城北,可以了见一片宫殿。这是二百年前朝鲜李太王所住的昌德宫。早些年在中国,我几次听见朝鲜同志用悲凉的调子唱着个古歌:“愿你安好,昌德宫……”他们当然不是希望帝王的复辟,只是唱出朝鲜人民亡国的惨痛。他们战斗的目标是为着一个自由的新朝鲜。
汉城就曾写下朝鲜人民英雄的战史的一些篇页。
一九五○年六月,李承晚进攻北朝鲜失败后,汉城不保,连夜逃过汉江,又怕人民军追上去,慌忙炸断江桥。后面的匪军不知道,只想逃命,汽车争着开上桥去。当时是个无月之夜,前头的汽车掉到江里去,后边看不见,还是朝前开,一辆、两辆、三辆……跌下水去,江面差不多都填平了。人民军要过江追击敌人,立时抢修便桥。晚间修,敌人白天炸;炸了又修,一直着,使人民大军源源地渡过汉江。
十月的汉城保卫战更惊人。这次跟我一块进城的朝鲜翻译老孙便是当时参加人之一。他站在城东北角敦岩洞上,指点着全城对我说道:“那时候美帝国主义从仁川登陆,想一下子占领汉城,切断前方人民军的后路。我们一小部分队伍守在城南那一带山头上。敌人在大批飞机助战下,白天攻进城,黑夜就叫我们赶出去。守了八天八夜,我们才全线有计划地撤退了。当时城里老百姓都起来了,拿着棍子刀子等等东西,给军队送吃的、跟着军队一块打仗。我们撤退那天,老百姓望着我们的后影,有的哭了。我也是想哭,对他们挥着手说:‘不要紧,老乡,过些日子我们就回来了!’”
这些英勇的战士得到中国志愿军的援助,到底又回来了。敌人却是从北边一路溃败下来,不战而逃出汉城。一过三八线,到处可以见到敌人的狼狈像。所谓三八线,只是一道铁丝网,却隔开南北朝鲜。敌人在铁丝网前布满地雷,网后挖了一条战壕,企图阻止朝鲜人民军和中国志愿军前进。这当然没用。直到现在,战壕里还丢着美军的死尸。再往前走,沿路是打坏的吉普车、大卡车、坦克、大炮……雪窟窿里时常露出僵硬的尸首,有李承晚的匪军,也有美军。那天傍晚,我们踏着满地冰雪走进城去,从古色古香的东大门穿过宽整的市区,走到南大门。全城黑沉沉的,有一处正燃烧着大火。街上常有巡逻的人民军,间或也碰见一两个行人。在一个又黑又冷的街角上,有个六、七岁的小孩哇哇地直哭。翻译老孙问了他几句,回头低低说道:“他说就他一个人!”走不远,又听见一个小孩坐在路边上哭着叫道:“阿妈呀!阿妈呀!”
这都是美帝给汉城留下的。当晚,我宿在一位叫李青求的朝鲜同志家里。他在纸上写道:“现在汉城死的都市!”不错,敌人是大大损伤了这座城市的元气。水电厂炸了,龙山的大工场炸了,汉江上三道大桥也都炸了。全城原有一百五十万人口,现在却只剩下老弱残废五、六万人。李青求同志跟我笔谈,他写道,敌人逃跑前,从汉城抓走四十万青年去当“第二国民兵”,又对老百姓造谣,说中国志愿军一来,奸淫烧杀、鸡犬不宁,叫市民跟着他们跑,不跑就当“赤色分子”处分。水原前线,便()出现了一幅人间最惨的流民图。无穷无尽的老百姓流亡在大风雪里,携家带口、啼饥号寒,头上又不断有敌机扫射,冻死的,饿死的,横倒竖卧,遍地都是,许多人明白过来这是敌人的毒计,得空便往回跑。跑到汉江岸上,水深而冷,小孩过不了河。志愿军的战士脱了鞋,把小孩扛到肩上,来往将他们送到北岸。受骗的市民这才叹息着说:“志愿军是仁慈的军人!”一传十,十传百,往回跑的人更多了,陆陆续续的,白天黑夜不断。
麦克阿瑟真在做白日梦,这两天拚凑着他的残兵败将,又向水原骚扰。白天,汉城能听到隆隆的炮声,一到晚上,城南的远空打起许多照明弹,火烧似的一片通红。但是有强大的志愿军和人民军在,敌人又要碰得头破血流的。一月三十号晚上,我出汉城,遇到许多志愿军的同志,挑着担子,赶着牲口,都是从城里买菜回去的。往前,迎面又碰见许多卡车,四套马大车,装满又白又肥的大猪,从后方运上前线。阴历年到来了,我们的志愿军正准备着度过一个胜利春节。
一九五一年二月初,于朝鲜。
《人民日报》 1951年3月14日
杨朔:历史的车轮在飞转
“列车要往前线开”
一九五○年十一月八日,这是个永远难忘的日子。那天早晨,高空晴朗朗的,初冬的新鲜霜花落在鸭绿江边,安东的早市上走着一群一群上学的小孩,提着书包,跳着脚,嘻嘻地互相追逐着。一天刚开始了,鸭绿江忽然掀起一丈多高的浪头,地面震动着,隔岸新义州冒起冲天的烟火,漫过江来,遮蔽住我们的祖国晴朗天空,欢乐的日子一时变得暗无天日了。
这是美国野兽对朝鲜的又一次的残酷的轰炸。大火正烧着新义州,也烧到我们的国门,炸弹接二连三落到我们的国土上,制造出痛苦和眼泪。谁能眼看着自己几十年从革命先烈的血泊里创造出来的国家受到危害?不行,不行!凡是有点血性的人再也忍不住了。志愿军涌过江去,农民担架队涌过江去……我们的铁路工人也就在当时冒着漫天大火渡过了鸭绿江,挺身到朝鲜战场上。
这个战场不大分前方后方。前有朝鲜人民军和我们的志愿军举着铁锤般大小的拳头捶得敌人鼻青眼肿,战斗在后方的人们中就有着并肩作战的中朝铁路工人。
但这是怎样艰苦的战斗啊!桥梁断了,车站翻了,炸弹坑罗着坑,敌人是要用飞机把地面上所有的东西都毁灭成焦土,但毁灭不了的却是朝鲜人民的斗志。我们看见那些朝鲜铁路工人中许多人家破人亡,浑身只剩一套破烂的单衣,隆冬深夜,冒着风寒,忍着饥饿,通宿通夜地赶修着铁路。仇恨锻炼出朝鲜人民的英雄。
金学龙就是其中一个。当美国少爷兵还没领教过中国人民志愿军拳头的滋味,节节北窜,离定州只有几十里地时,这个朝鲜司机不能不严重地考虑这个问题了。站上停着三台机车,这是他们国家的财产,应该拉走。但是工友们都撤退了,只剩他孤零零的一个人。而机车又都落了火。头上的敌机总在打旋,敌人说不定几时就会出现在他面前。情形是很紧了。他把心一横,丢开个人的生死,一个人跑来跑去,忙着上煤上水,动手生火。风卷尘头,也象是敌人汽车碾起飞尘。他把一台机车生起火,挂上其余那两台,刚从北面开出站,敌人也就从南头赶到站了。
为了他们祖国的解放,这些勇敢的朝鲜人忘掉自己,沉默地忍受着一切痛苦。你去问问每人的家世,几乎在这次战事里都有一段惨痛的历史,他们眼里可没有泪,闪闪发亮的是一种隐隐的烈火。
可是奇怪,当那一夜,中国人民志愿军从北地赶来,冲风冒雪,跟他们一会面时,这些铁打的硬汉子忍不住掉下泪了。这是欢喜的眼泪。他们也用同样的心情迎接了志愿援朝的中国铁路工人。
对这样的阶级兄弟,谁能不敬爱?谁能不关怀?棉衣、猪肉、锦旗、各色各样的慰劳品,从东北铁路工人手里送来,从全中国铁路工人手里送来。送到朝鲜兄弟的手里。
朝鲜兄弟感激地说:“你们这样帮助我们,怎样才能报答你们的恩情呢?”
错了,同志。今天的事,不是你帮我,也不是我帮你。我们是在共同的生活上参加共同的战斗,打击一个共同的敌人。为了保证前线的胜利,他们提出共同的战斗。
“列车要往前线开!火车就是武器!就是炮弹!”
跟飞机打“游击”
敌人们明白:火车前进一步,武器弹药送到英勇善战的中朝人民部队手里,他们也就更接近死亡一步。他们想延长自己的死亡期限,就要阻止列车前进。于是无日无夜,追机车,烧火车,炸桥梁,毁电线………气势汹汹。
一个通信工却说:“你凶,我跟你打游击。”
不过在敌人野蛮的烧杀下,“打游击”并不容易。请看铁路沿线的两旁,那有间好房子?烧的烧,炸的炸,要不也是缺窗缺门,由着大北风出来进去来回串。我们的通信工时常背着给养,扛着家伙,再不就在雪地上拖着个耙犁,颠颠扑扑跋涉在荒无人烟的野地里。饿了,吃炒面,没有开水,敲碎冰凌使冷水拌。别说没有人家,就是有人,他们牢记着上级所说的不动朝鲜人民一草一木的指示,谁又肯吃久受摧残的当地人民一粒米呢?睡更不会有什么正经睡处。走到那儿,倒头困在挂满霜雪的冷屋子里,大家背贴着背,腿插着腿,取点暖和。
我们常看见每次轰炸后,电线一断几十里,不能通话,影响行车,可是不上半天,丁零丁零一阵铃响,电话又畅通了。这好像是个奇迹。创造奇迹的正是那一群一伙的中朝通信工。他们走到那修到那,随炸随修,老是跟敌机兜圈子。
最动人的还不在此。
青年团员王连祥更有着神奇的“游击战术”。有一回,敌人在一处丢下一百多颗定时炸弹,接连不断地响,把电线炸的稀烂,好像许多团乱丝。要等定时弹完全炸光,说不定得几天。战争可不允许久等,胜利是从时间里争得的。王连祥当时跑进炸弹窝去。爆炸正紧,轰的一下,轰的一下,泥土崩到他的脸上,烫热的炸弹片子烧糊他的衣裳。他穿过烟尘,绕开炸弹,来回跑着接线。这面刚接好,那面又炸毁了。正在吃紧的当儿,敌机忽然又出现在上空,冲着他就是一梭子弹。这个中国工人也许受到意外的震惊,再也掌不住自己,跑到远处躲起来了。就在他的近旁,他发现一大群志愿军的战士卧在那儿,脸色沉静而刚毅。他的脑子立时幻出一幅画面,仿佛看见这群战士冒着敌人激烈的炮火,带着这种沉静的脸色,挺着枪冲向前去。人家冲锋都不怕,自己这算干什么呢?他的勇气鼓起来了,也不等敌机飞走,又跑回去爬上电线杆子,抢着修线。敌机从东来了,他一转转到西面;从西来了,他又转到东面,老跟敌机打转转,不停手地做活。可是不好,敌机准是看见他了,突然从侧面扑上来,哗哗一阵扫射,电杆子上不见人了。人呢?用王连祥自己的话来说,坐着电梯走了。原来他两手抱着杆子,趋溜地滑下来,早滚到旁边隐藏好。
王连祥他人很()年轻,样子也平常,但当一个人忘掉自己献身给人民的胜利,勇敢就附到他的身上。勇敢像一道灵光似的,使人变得伟大。
李长春小队
在人民中间,勇敢的斗士好象夏夜的繁星,到处闪射着不灭的光芒。
李长春小队共总九十六个人,从中国开到朝鲜后翻山过水,一直投在艰苦的抢修工程里。不管是风雪雨雾,他们水里来,泥里滚,一个个满脸风尘,乍眼一看,认不清谁是谁了。又何必强分别他们呢?他们团结在小队长李长春的周围,一个心眼,一个脚步,好象大家的血肉也捏到一块,重新捏成个顶天立地的巨人。这巨人一掌可以劈开山,一脚可以踢翻河,一路都在开辟着前进的道路。
杨朔:汉城杂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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