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朔:仇上加仇
跨过大宁江、清川江、大同江、沸流江……,中国志愿军的技术兵种随着军事的进展,日夜往前赶修铁路。有一回,天晴化雪,有人发现一座桥头雪地上露出个坑,里边有死尸。一掘,连续发现四个坑,都填满了尸首。连男带女二百多口,里面有十几岁的小孩,还有个妇女身上背着个顶多一周岁的婴儿。附近的农民对战士说:去年十月一个寒冷的深夜,人都睡觉了,远处开来一列火车,停到桥上。忽然响了阵枪,许久许久火车才又开走。天明后农民出去一看,江心堆着一大堆死人。后来这地方解放,两岸的农民这才含着眼泪,把他们死难的同胞捞出来,埋到桥头炸弹坑里。落上几场雪,痕迹都盖住了。
这消息一传出去,架桥的战士们,天天看见远近有人哭哭啼啼地来认尸。死尸变了色,不好认,那些愁苦的母亲、妻子便从死尸的脖子上和手上寻找自己亲人的记号。实在找不出,有位妇女就挨着一个个撕死者的衣裳,看看是不是自己替丈夫缝的针线。认出后,抚尸大哭,拉住战士的手,指着南方,哭一阵,骂一阵。
战士们看得个个心酸,一天到黑,得空就谈论着美李匪帮的残暴。“这还有点人味么?要打到中国去,咱们的家也要完蛋了!”“抗美援朝,加紧修桥;保家卫国,打倒美国!”“战斗部队靠刺刀,咱们就靠修桥!”土冻的三尺多深,刨不动,战士于振才指着地面说:“这块硬盖,就好比美国鬼子占的地方。刨掉硬盖,就等于歼灭美军!”寒冬深夜,头顶上常有飞机,不敢点火把,江面上一片漆黑,不见人影;光听见踢嚓喀嚓,镐头碰着卵石,直冒火星。夜晚干,白天也干。敌机扫射,张玉深的两腿叫炸弹皮烫伤,又红又肿。旁人叫他下去,他咬咬牙说:“只要人不死,一定不下现场!”怎么能下去呢?上级给的任务,规定了这座桥要通车的日期。为了这个,四小队的班长孙洪杰害痢疾二十几天,一天也不歇。为了这个,田文良的木工班一气二十五小时,只喝一顿稀饭。……一月二十三号,四小队干了一宿,天亮后睡觉时,敌机二十四架四面扑上来。一时间炸弹乱响,到处起了火。孙洪杰从梦里惊醒,穿着单衣裤跑出来。腰炸伤了,用手把自己伤处的弹皮剥出来,忍着痛,往来几次抬送伤员。伤员却并不关心自己,有的只是问:“首长受到损失没有?首长不受损失,我们的任务就能继续完成!”车启荣曾经连续八夜在河心下木笼,这回打伤了腿,流血流的太多,临断气,拉住连长的手说:“这回我算捞不着干了,……”慢慢地闭上眼睛。战士们又气又恨,指着天空骂道:“你炸吧!炸死我们的人,炸不死万人的心!”
这真是仇上加仇。四小队的战士掩埋了自己牺牲的同志,悲愤地说道:“我们要给朝鲜人民复仇!给阶级战友复仇!”当晚又上了桥。那一夜,江桥上全体战士都发了狠。月亮地下老远一望,影影绰绰地一律穿着小布衫。天冷人多,嘴里喘气,头顶又冒热气,()气腾腾的,像是一片薄雾。傍明收工,桥已经修好。当天是二十四号,夜晚准备试车。
战士们吐了口气,心境特别轻松,都说胜利了,要休息休息。赶过午,飞机又来了,不知在那里闹腾一阵,也没人十分在意。团指挥所忽然来了命令,立刻叫上桥。队伍拉出去,指导员随走随说:“敌人把桥炸了!为了前线的胜利,让他炸吧,在中国人民志愿军面前没有困难!”
大家跑到桥上一看,都来了火,跺着脚骂道:“操他妈,你能炸,老子能修!咱们给他来个反冲锋!”棉袄一撩,火杂杂地又动起手来。……当夜桥就又复原了。就在预定完工的那天,一列火车开过桥去,开上前线。车上装满大大小小的箱子,都是前方打胜仗最迫切等待着的玩意。
《人民日报》1951年3月19日
杨朔:风雪京畿道
一、向胜利挺进
过了阳历年,朝鲜的气候变了,几天几夜飘风扬雪的山野白茫茫的一片,雪深处没到膝盖以上。一到傍晚,我们志愿军的战士望着漫天大雪却说:“又是个好天气!”
这种夜晚,飞机骚扰少,汉城道上,真是出奇的热闹。大路小路,朝鲜的大轱轳牛车咕隆咕隆响,从东北来的四套马胶皮大车吱吱撵过去,川流不息的大卡车轰隆轰隆闹的更欢,其中许多还涂着五角白星,显然是新缴获的。
阴历初八、九的月亮,虽说云遮雪掩,映得夜色也像拂晓一样清朗。你可以望见一支模糊的人影,老远闹嚷嚷的。从音节上也能辨出是中国话,也就可以猜出这是东北农民志愿组成的担架队。他们一色反穿着棉大衣,有的胡子上挂着冰雪,一路感叹着朝鲜农民被破坏的家园。
战斗的志愿军行列涌上来了。就是无数这样的人,睡土洞,吃炒面,冰天雪地,每人披着张白布单,从中国边境上把美国侵略者打得一个斤头又一个斤头,屁滚尿流败退下去。向大邱前进!向大田前进!这是他们进军的。我见过一支志愿军的炮兵,说的很有趣:“过江(鸭绿江)以后,我们一次战斗也没参加。紧往前赶,总赶不上前方。”一位朝鲜人民军也说:“中国志愿军一走一百多里,简直是机器呀!”我们战士行动的迅速,事实上已经把美国倚仗的机器打输了。
人流里出现了奇怪的队伍,每人背后拖着张耙犁,上边绑着很高的东西。战士们顶天真,永远不会忘记说笑话:“同志啊,你们这是那来的驮骡队!”拉耙犁的当中有人笑道:“别逗乐啦!我们从东北拉了上千里地,特意来慰劳你们的呀!”
山高雪厚,一辆卡车滑到路边大雪坎子里,爬不出来。后面开来朝鲜人民军的炮车,立时停住闸。炮兵从车上跳下来,一齐拥到那辆卡车旁边,嗨哟几声,把车推了出来,也不多言声,急匆匆地各自又开走了。
沿路放哨的人民军响了枪——敌机来了!敌机飞得齐小山顶高,翅膀子扇起地面的积雪,唰唰地扑到人脸上。一台卡车上的汽油桶打着了,火烧起来。司机党从可顾着救车,跳上去,想把汽油桶滚到雪地去。可是汽油桶被打了许多洞洞,油漏出来,转眼全车起了火。党从可的棉衣也烧了,浑身是火,手都烧肿了,看看没法,才滚到雪地里把身上的火滚灭。飞机一走,车马又像流水似地开动起来。这数不尽的人马车辆从不同的方向来,朝着一个方向涌去——往南,往南,向着汉城,向着更大的胜利挺进。
二、重获自由的人民
白天,路上偶然能见的是些零零星星的朝鲜人民,背着顶着点破烂东西,重新回到自己的家门。家那还像家!他们祖辈父辈住的稻草房子破了,炸毁了;一年到头辛辛苦苦种的庄稼荒了,烧掉了!但他们获得的却是自由。将近四十年,这个民族过着悲惨的奴隶生活,过去的日子不能再重复了。为了自由,痛苦的母亲将她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孩子送上前线;为了自由,他们能够忍受眼前天大的灾难!
我们落脚到一个里(村),里人民委员会的委员长叫玄变奎,老是阴沉沉的板着个脸,眼神露出一种疯狂的热情。办事十分认真,抢着替志愿军做这个,做那个。翻译人员告诉我说:“你不知道,他是劳动党员,原本有母亲、媳妇、两个小孩。美军要来以前,他跟人民军撤到北边去,这回跟中国志愿军又打回来,到家一看,一家四口都叫敌人害死了!两个小孩叫人装到草袋子里,活活埋了!他一听昏过去半天,醒了以后,没掉一滴泪,跑到人民委员会干起工作来,永远不知道累!”
我还遇见过一个叫金达显的年老农民,脸像石头一样,借我的笔在纸上写道:“我一年六十袋大米”,接着做了个划洋火的手势,两手向上一扬说:“忽!统统叫美军烧了!”就把脸埋到右胳膊里,又抬起来说:“我哭了!”一会又写道:“明春中国去!朝鲜………”便指指嘴,又摆摆手。他是怎样想望着中国农民已经挣得的幸福生活啊!
但是朝鲜人民是踩不倒的。路过新溪,我宿在劳动党细胞委员长姜长连的家里,跟他一家子挤做一堆。早起,屋里来了许多人,大家围着小炕棹,又写又算。一打听,原来是替人民军筹公粮。姜长连是个沈默寡言的人。他对我说:新溪原有座国营牧畜场,方圆四十里,养着牛羊猪等等,还有拖拉机。美军一来,牲灵宰着吃了,拖拉机砸了,临逃跑还使大炮把房子轰平。这些畜牲,就是不愿意人类有着富足的生活。没关系,姜长连说得好:“他毁了我们一个,我们就要动手建设三个同样的牧畜场。”这些劳动党人是能够领导着人民恢复他们破坏的家园,重建祖国的。风雪正大,可是,春天就要来了。现在他们正考虑着春天种稻子的问题。
三、敬礼,中国人民志愿军!
每个朝鲜人都不会忘记中国志愿军正义的援助。他们不懂中国话,惯会用各种各样方法向你表达心意。
好几次宿营,有人凑到我跟前,指指自己说:“我的,劳动党!”表示彼此是阶级兄弟。再不就向你道辛苦,不会说辛苦,不知从谁学到“够呛”两个字,到处听见说:“你的中国来,大大的够呛!”要不干脆连说:“够呛!够呛!”
生活上对你更是体贴入微。深更半夜,不管是刮风下雪,一拍窗户,屋里就点起灯,推开门让你进屋,腾出热炕头给你睡。睡到天亮,你常常会发觉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这是朝鲜母亲的手替你盖的。
有一回,我在行军当中害病,从伙房领回点粗大米,想熬稀饭喝。房东媳妇抢着要替熬,这也罢了;赶熬好端上来一看,米粒又白又大,原来私下给换上好大米了。
还有这样事。志愿军()的战士要过河,没有桥,得脱了鞋徒涉。河里流着冰,冷的炸骨头。一个朝鲜老汉看着实在过意不去,赶紧脱下身上穿的对襟长褂子,往战士身上披。战士笑着推开他的手,挽起裤子下了河。那老汉看呆了,两手擎着褂子,半天一动也不动。
你凡是碰见志愿军的战士,提起老乡,他准会不绝口地说:“朝鲜老乡太好啦。”朝鲜人民更是念念不忘志愿军的好处。曾经几次,我听见隔壁有脆嫩的嗓子唱着:“没有共产党就没有中国……”断断续续的,不成音调。推开板壁上的门一看,都是些朝鲜小孩。这个歌,在中国新解放区,我不止一次听见人民用欢乐的心情唱着,不想今天在朝鲜也听到了。
杨朔:仇上加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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