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朔:中国人民的良心

ID:59893

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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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朔:中国人民的良心

  已经是十二月初,头一阵子落过场大雪,冬天早来了。谁知近来一变天,飘飘洒洒又下起细雨来,冰雪化了,到处化得泥汤浆水的,走路都插不下脚去。原先封得严严实实的大江小河,又化了冻,边边岸岸的冰上浮着层水,只有背阴的地方冰还比较结实,时常可以看见朝鲜小孩蹲在小耙犁上,双手撑着两根小棍,飞似地滑来滑去。

  这一天,雨不下了,怪阴冷的。晚间我坐在灯下读着本叫《斯大林教养的人们》的书,正在惊叹着苏联人民那种英雄的品质,这时我接到个电话。我不清楚是谁给我的电话,但我知道这是个好心肠的人。他说:

  “你知道么?今天傍晚在安州军站牺牲了个战士。他见一个朝鲜小孩滑冰掉到水里,赶紧去救,也陷下去。他把小孩救上来,自己可沉下去了。是个很好的同志啊!又是一个罗盛教!”

  我去看那位义士时,他已经装殓好,平平静静躺在那儿。他的神情很从容,像是睡觉。我定睛望着他的脸,我不认识他,但我又十分熟悉他。从黄继光身上,我熟悉他;从罗盛教身上,我熟悉他;从千千万万中国人民身上,我更熟悉他。他的面貌一点不惊人。谁要以为这样人身上准有许多惊心动魄的东西,那就错了。

  他只是个顶简单的中国人,几句话就可以交代清楚他的一生。他叫史元厚,山东长清人。他像所有贫苦的农民一样,一下生过的就是苦日子;也像所有机灵的孩子一样,有时会想出很可笑的法子,对地主报个小仇。譬如说,把地主的南瓜挖个洞,往里拉粪;还有一回,把些毛毛虫的毛撒到地主被窝里,害得地主黑夜睡觉,浑身刺的又痒又痛。到后来,他长大了,流落到济南拉洋车。再到后来,就参加了部队。

  史元厚家里有老父老母。这对老人像所有父母一样,不管儿子的胡子多长,还把儿子当小孩看待,总怕儿子冷了不知添衣服,饿了不知道吃。千里迢迢,也要托人捎去做娘的连宿打夜带着灯做的老山鞋,还要在信上千叮咛万叮咛,就怕儿子晚上睡觉不盖被,受了凉。

  史元厚家里还有个没过门的妻子,叫辛绍英。这个妻子可不像早先年的妇女,只知刷锅烧饭抱孩子,她却在镇店上念书。史元厚曾经写信问她想要什么东西,心里先猜了猜,以为离不了是些花儿粉儿一类东西。过几天辛绍英回信了,写的比史元厚都清楚,要的却是枝钢笔。

  来朝鲜以前,史元厚接到父亲的信,里边说:“你爹老了,生活什么不缺,就是缺个孙子,要是你肯听话,顶好早一天回家成了亲吧。”史元厚的心搅乱了。翻腾半宿睡不着,第二天起来便向上级写申请书。

  他素来爱说爱闹,永远不恼,别人也爱找他开玩笑,顺着史元厚的音都叫他‘史落后’。旁的战士见他写申请书,笑着四处噪:“‘史落后’打报告要娶媳妇了。”

  史元厚应声笑着说:“就是嘛,你管的着!”以后接连写了七次报告。但他要求的不是回家,却是上抗美援朝的最前线去。

  一九五三年二月,正是敌人妄想从我们后方登陆作战时,史元厚跟着队伍到了朝鲜。队伍一到,立时打坑道,挖工事。进行反登陆作战的准备。史元厚挖战壕磨的手起了血泡,扛木头把肩膀都压破了皮,照样像匹小骡驹子,又踢脚,又撒欢。他这人话语多的出奇,旁人说话,就爱插嘴。有时说的牛头不对马嘴,惹的战士们笑他说:“我看你上一辈子准是个哑叭,一肚子话,都别到这辈子了。”他也不恼。要是旁人叫他逗恼了,他会抱住你笑着说:“怨我!怨我!”

  穿戴他从来不讲究好看,衣服鞋袜,总是缝缝补补的。

  谁要问他:“你是怎么回事啊?新发的鞋也不穿,留着烂在箱子底么?”

  史元厚会笑着答应说:“谁说不穿?早磨掉半边底了。”

  你不必多问,准是他见谁没穿的,又给了人。他就是这么个人,和谁都处得来,手又大,只要是他的东西,你自管拿去用。在我们生活当中,我们随时随地会遇见这样人,一点没什么可注意的。可是就在这样人火热的胸口里,却藏着颗高尚的无产阶级的良心。

  春天的夜晚,还是森凉森凉的。史元厚站在山头的哨位上,守望着北朝鲜的国土。一听见半空中飞机响,枪就握得更紧。敌人想投伞兵呢,投了就消灭他!山风一吹,飘起股青草的香气,他忽然会想起了家。这种带点泥土气息的草味,他从小便闻惯了。一时间,仿佛他警卫着的不是朝鲜,却是他的本乡本土。他想像得出家里人正在做什么。父亲一时出现在他的脑子里。老人家披着棉袄,擎着根麻秸火,咳嗽着,正在给牛拌夜草。他娘却坐在热炕头上,呜呜摇着纺车,也不用什么灯亮,抽的线涮溜极了。还有他的爱人辛绍英,怎么也没睡?你看她坐在麻油灯下,歪着头,轻轻咬着下嘴唇,准是在给他写信。他怀里就揣着爱人的一封信,写些什么呢?简直像个指导员,净给人上政治课。不用你训,我是个青年团员,懂的比你多得多了。是谁把我造就的像个人了?是谁关心我这个,关心我那个,几次三番派祖国的亲人来看我们?你放心,我会对得起党,对得起祖国人民的。

  当时连里正学习邱少云的事迹,史元厚不知怎的,变得特别黏,整天不大开口。

  同志们问道:“你是不是有病?”

  史元厚说:“哼,我一顿吃五个大馒头,还有病!”

  同志们都()笑起来,又问:“那么你是怎么的了?”

  史元厚懒洋洋地说:“我怎么也不怎么的!出国的时候,咱说的什么话,现时光蹲在朝鲜吃,一点功劳没有,将来回去,怎么回答祖国人民?看人家邱少云!”

  嘴里说着,他心里便下了决心,要用整个生命去做他应当做的事,就像邱少云一样。

  时光早到了冬天,朝鲜前线又飘了雪花。停战协定签字几个月后,祖国的亲人又冲风冒雪来看志愿军了。有一个蒙古文工团来到史元厚那个部队,都住在宿营车上,就停在安州车站附近。史元厚和几个战士被派去担任警戒。

  车站背后是一带土山,山脚下有一片大水塘,夏天常有人在里边洗澡,一跳下去不露头,足有一丈多深。眼下冻了冰,像镜子一样亮,变成孩子们最留恋的滑冰好地方了。

  

  杨朔:投进生活的深处

  我离开祖国比较久了,乍回来,心情是很复杂的。记得刚过鸭绿江,回到安东那一夜,一位十多年的老战友跑来看我。窗外飘着雪,我们对面坐在灯下,一直谈到深夜。他谈到人事的变化,祖国的生活,更谈到一九五三年祖国就要开始的经济文化大建设。我听着听着,坐不住了,忽地立起来,心里充满了东西,只想投进什么地方去。到底投到什么地方去呢?自己也说不清楚。

  现在我立在一九五三年的大门口。从门口望到将来,我可以见到在工厂里,在农村里,在学校里,我们的人民怀着怎样热烈的情绪,建设着自己的祖国,建设着自己的生活。我不能不想起朝鲜,想起那些战斗在前线上的志愿军。那些人啊,风里雪里,雨里雾里,炮火狼烟,拿保卫着祖国,拿生命建设着祖国。是的,他们是在用生命建设着祖国。他们不是正在清除那些破坏人类生活的暴徒,拿身子铺平道路,给人类的未来生活打下和平的基础?在这种烈火般的大建设前,我怎能坐得住呢?我要投进去—投到生活里,投到斗争里,拿笔去为人民的生活描上点金,涂上点色彩。

  生活可真是一片大海啊。做为一个文学工作者,你想描绘生活,应该怎样去认识生活呢?但在生活的大海里,我不是个善于识水性的。我曾经立在干岸上,望洋兴叹。一旦下了水,我又怕淹死,总露着个头,随波逐浪,漂来漂去。抗日战争时期,我曾经用了两年多时间,几乎走遍华北抗日根据地。走是走了,经过风险,也经过战斗。赶到从斗争里走出来,我发觉自己根本不认识生活,不认识党领导着人民所建立的抗日根据地。一本叫《库页岛的早晨》的苏联小说里有这样一段话:

  “……你曾观察过库页岛的黎明么?你曾看见过秋天的原始森林么?你什么都没有看见过,你被派到这里工作,因此你便工作。假使他们派你到北极……以后有人会问你道:‘你喜欢北极光么?……’你会回答道:‘北极光么?让我想想,是的,我想那里是有那类东西的。……’”

  我读到这一段,不觉笑起来:我就曾经是这类人啊。在生活里,我却不会观察生活,思索生活。不观察,不思索,我又如何能认识生活,进而建设生活呢?现在我是学着思索生活了。我不能忘记这两年来在朝鲜战场上的生活。我时常会被一种感情,一种思想,一种事件所袭击,情绪不能平静。我思索过爱,思索过生死,思索过英雄的性格,思索过周围许许多多事。我从思索里得出我的认识,最后写成那本叫《三千里江山》的小说。我不知道自己思索的路子正确不正确。无论如何,我是在这本小说里放进去我的思想,我的感情,我的认识。至于思索的深浅,自然要受到我的思想的限制,但我的心到底流过血,经过痛苦,我觉得我才开始认识点生活。

  回想起来,过去我对待生活的态度是不老实的。专喜欢猎奇。听说我们被俘的八路军同志砸了日本人的监狱,跑回根据地,紧忙去找他们谈话;传说一个战士单人独马活捉了一连俘虏,也要到处打听。我的笔记本里记满这类紧张热闹的故事,恰恰却忽略了人物的思想感情,而且顶不关心周围的人物生活。周围的人事我都看熟了,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从这个地方转到那个地方,到处流动,一去不用说,先打听有什么好材料。一九三八年开滦煤矿发生过一次大罢工,当时我听了,兴奋的要死,尽量找人谈,谈话的记录足有厚厚一大本。该动笔写了。这下子准能写出篇惊天动地的小说。先写成了中篇。真惨哪!内容又空洞,又虚伪,一塌糊涂。我还不甘心,又缩成个短篇,结果呢,不用说了。我不熟习煤矿工人的生活,如何能写出他们那样激烈的斗争?我不能掌握我们人民的思想情感,如何能描绘出来自人民的英雄?我们当然应该访问英雄,更应该投到斗争最激烈的地方去,猎奇却错了。人民的生活是极其丰富的。只有首先掌握人民的生活、习性,才有希望能表现出我们人民的斗争,人民的英雄。因为斗争是从生活里发展起来的,英雄是从人民当中成长起来的呀。生活的深处当然是斗争最激烈的地方,但是如果我们不能探索到人民的思想感情的深处,不能深入到人民的心灵里边,我们照样不能算是深入生活。

  只要你稍微接触到他们的心,你会感到我们人民的感情是怎样高贵。也曾有人嫌弃我们工农兵粗手粗脚的,说他们没有感情。他们是没有感情么?他们的感情是最热烈,最伟大,最神圣的。没有这种伟大的感情,他们怎么能在朝鲜前线上,为了人民的事业,抱着炸弹一滚滚到坦克底下?怎么能拉响手榴弹,和敌人同归于尽?怎么能在十冬腊月钻进冰河去摸定时弹,唯恐定时弹炸毁我们的桥梁?在我的记忆中,有些事将永远不会忘记。我记得一九四七年打石家庄时,全市解放了,战士们()一齐鸣枪庆祝,市民们到处欢呼喧笑,我在这时发现一座楼房角上躺着位烈士。他的脚上穿着家做的山鞋,棉衣上套着洗得很干净的单军装,仰着脸,静静地躺着。他曾经为全市人民的解放,整夜战斗着。现在城市解放了,人民到处在笑,在叫,他却倒下去,永远不再听见人类的笑声了。我们今天的幸福,今天的欢乐,正是这些人给我们的啊。这是多么伟大的感情,多么伟大的心灵。我想写出这样的心灵,但写不出,我曾经为这个痛苦到失眠。我常想,一个文学工作者要能完整地捧出一颗毛泽东时代人民的心灵,那才称得起人类灵魂的工程师。那颗心活在那儿,跳跃在千千万万人的心窝里,正等着我们去发掘。我们不该再拖延了。

  有的同志问我:我们该怎样去接触工农兵的心呢?这里边没有技巧,更没有权术。首先要看我们在感情上爱不爱工农兵。如果你爱,即使我们的性格,作风,习惯处处不同,照样可以和他们结成知心的好朋友。如果不爱,就是有千条妙计,也是格格不入。你不把心交给人家,怎么能希望人家把心交给你呢?爱是不能装假的。我有过这方面的痛苦。起初,我也到工农兵当中去,想写他们,可是我并不喜欢他们。我去了,搜集搜集故事,掉头而去,对他们漠不关心。但在生活里,在斗争里,我见到他们精神的高贵,行动的可敬,我的思想感情在党的教育下也慢慢得到改造,于是我自自然然爱上他们了。不改造我们的思想感情,你永远也不会爱工农兵。你对工农兵感情的深浅,就是你改造的深浅。直到今天,我的改造还差的远呢,但我不愿隐瞒我的感情,我是爱他们的。我从朝鲜回来,此刻坐在北京,我望着瓦垄上前两天积的白雪,我的心又飞到朝鲜。我怀念我们的志愿军,真心的怀念他们,我愿意能是他们当中的一个。我会再去的。再见了,好同志,我会再去的。我知道我是离不开你们的。我不追求任何安乐,享受,我愿意永远和你们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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