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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一夜

ID:59863

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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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

  1

  我是在一个应酬上碰见她的。

  那天我没有带妻子同去,她到亲戚家去了。

  我坐在那间装修豪华的客厅中,看着一对对男女客人抽烟、喝酒、谈笑,加上音乐,来往的女仆、侍役,我有种无聊的感觉,我在角落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我看见了她。

  她在抽烟,头靠在墙上,一身白。细麻的长袖衬衫,细麻的长裤,头发不长不短,脸色不十分好,她在抽烟。

  她并不是像一般女人那样,十指尖尖的红寇丹夹住了一枝香烟在抽,她轻轻的用她的食指与拇指──并不是十分雅观的姿态,但是吸引了我。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她。

  来这个地方的通常是些颇有声名的人,但是我想不起她的脸。她有两道很漂亮的眉,低垂着眼,她不是美女。谁是美女呢?在这个客厅中我找不到美女。如果妻来了,她可算得上美,但是妻……她很沉默。一口口的抽着烟,垂着眼。她的下巴几乎可以碰到膝盖,她坐在地毡上。

  没有人注意她,这一间屋子灯光比一般夜总会还要暗。

  她一个人来的?

  她抽完了烟,按熄了烟头。

  她的手指很纤细,没有指甲油。没有戒子,没有手镯。我看她的侧面,她甚至没有耳环、项链。

  她至少是自然的。

  然后我想到妻子,我大概跟她说了一千次,灰扑扑的玉是恶心的,没有条件,穿露背装也是讨厌的,厚底鞋、红嘴唇……她从来不听我。幸运的是她被公认为一个美女。她的确有符合条件的五官。

  她没有来。我一个人。

  坐在我旁边的女孩子并没有看见我。

  我掏出烟,默默的通过去,她看了我一眼,没有怔住,但是她那一眼看了很久,她吸引住我了。

  她拿了一枝烟,我为她燃着。

  我想我可以开口了,我们毕竟不是在街上,我们认识这里的主人。

  我说:“一个人来?”

  她把手指轻轻的伸进头发里,摇摇头,向人群指一指:“我的分居丈夫在那边。”

  我随她的手指看过去,看见一个男人左拥右抱的坐在沙发中央。她是一个名人,最近举行过音乐会,那张脸是熟悉的,但是此刻他快乐得几乎有点狂妄,在笑在讲,似乎吸引到注意力是无上兴奋的事。

  “你的丈夫?”我奇异。

  “不,”她淡然答:“我的分居丈夫。”

  我尴尬的笑一声,“你与他同来?”

  “是的。”她在地毡上伸长了腿,“这里的主人硬要如此做──当初是他做的媒人,他有内疚,他要把我们拉在一起,他希望我们有救。”她的声音是毫不起劲的,甚至不像在说别人的闲话,一般人讲闲话的声调不但起劲,而且激动。

  然后她托着脸,对看我笑了,“那个便是我爱过的男人。”

  我看到她眼睛里的意思。

  她说:“我只是想告诉任何一个人!我居然一度爱过这个人。你问起了……对不起。”

  我奇问:“为什么对不起?你原可以这样说。”

  她又笑,笑得低下了头,她又摇摇头,好像在嘲弄什么。

  “你要回去?”我问。

  “不,”她说:“为什么要辜负主人的一番美意?如果我还妒忌,我当然会走,妒忌里还有爱,有爱,有爱我就坐不下去了,但是现在你看到了。”

  我再通过去一枝烟。

  2

  她的丈夫依然在那里高谈阔论。我的天。如果开了几个音乐会便这样我大概不应该批评他,也有人说我是个骄傲的人。

  不过任何人可以看得出他们两个人不同的地方。

  我想起来了,我曾看过他们结婚的启事。

  我说:“你是那个──”

  “是,我画画。”她点点“头。“音乐家的妻子。报纸上都是那么说,我就是她。”

  我笑了,我是一个多事的人。

  她从头发中看过来。忽然之间我伸手替她拨开了头发。

  她说:“谢谢。”

  隔了一会儿她问:“你做什么?”

  我微笑,“我是木匠。”

  “很好。”她说。

  “不是,我说了谎,我是律师。”我笑道。

  “也很好。”她说。

  她那种无所谓的态度吸引了我。我又笑了。

  “你是一个快乐的人。”她看着我。

  “是的。”

  “你给了婚?”她问。

  “是,两个孩子。”我掏出皮包,把照片抽出来给她看。

  她没有肴。“你们都把幸福带了到处走,一张照片,照片里是美丽的太太与美丽的孩子,为什么?”

  我怔住了,我有点不好意思,这种举止是无聊而幼稚的吧,把自己的家庭拿出献宝,但是以前我并不觉得这样做俗气,而且通常一般朋友也把照片接过去看得津津有味。

  我的手僵在那里。

  她笑了,她把照片拿了过去,总算瞄了一眼,然后吃惊了,“多么美丽的女人,你的妻子?”

  “是。”我没有什么骄傲的感觉。

  “她是我所见过最美丽的女人。”她微笑。

  我把照片藏好,我说:“谢谢。”

  “她今天晚上不在?”她问。

  “不在。”我说,“我家有亲戚生日。”

  “我小时候也希望长得美,”她耸耸肩,“不过容貌是注定的。”

  我看她的睑,她凭什么说她自己不好看?我代抱不平,我淡然说:“我觉得你很好看。”

  她喝了一口酒,“我不是十分良家妇女的一个人。他──”她指指她的丈夫,至少离婚前是她丈夫,“他以为我是温善的女人,会跟着他到处走,他错了。”

  我忽然说:“他没有错。他只是不配你跟他走。”

  她又抬起了头,正对着我,脸上有一种静寂的哀容,只是几秒钟,她说:“我配他不起,他太属于这个世界,又拼命装做不属这世界。”

  我静下来,她是美丽的,我认为她美丽。我甚至认为她比我妻子美丽,我不该如此想,但我心中感觉的确如此。我的天,我问我自己,这算什么呢,与一个才认识几十分钟的女子在说这种话,认识?我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你叫什么?”我问。

  “乔。”她回答:“我母亲想我快乐。”

  “好名字。”

  “你妻子叫什么名字?”她很有兴趣地。

  “珍妮。”

  她笑,“她们大多数叫这一类的名字。”

  她语气中有一种天真的妒念、与妒忌引起的轻蔑,这使我觉得她很可爱。她是毫不掩饰的,对一个陌生人都如此。

  她接着说:“但是她长得真美丽,不骗你。”

  “你几岁?”我问。

  “甘四。”她说:“第一次开书展是四年前,两年后我给了婚,我没有孩子,我什么也没有,除了一个有钱的父亲。我的画糟透了,但是每次画展总卖得出去,总有报纸捧场,我想你是明白其中原委的,金钱。其实我一直想做个裁缝,或是替人家剪头发。”她格格的笑起来。

  她有点醉意了,但是距离醉还有一大段。

  我极有兴趣的听着,老天晓得我真是被吸引了。

  她齐耳朵的头发是齐剪的,此刻有点乱,我又忍不住替她拨了一下。如果我妻子见到了会怎么样?她是个极妒忌的女子。我从来没对其他女人做过这类似的动作,但是今晚,今晚我甚至没喝过酒。

  “很滑稽,是不是?”她仰起脸问。

  “不,你很幸运,你父亲富有。”我说。

  “你?”

  “我没有父亲。我只靠哥哥与奖学金。”

  她点点头,“很好。”

  3

  有人把音乐扭得更响了,那是一首很普通的歌,歌词是熟悉的,它说:“你不要怨我不要恨我,也不要问我为什么,无奈何无奈何,我要你忘了我。”听了这样的歌词,我笑了。怎么忽然放这样的唱片呢?简直不可思议。

  但是她没有笑,她用神的听着。唱片就给换走了,她还是出着神。

  我看着她。

  她是一个孩子,一滴雨一丝阳光,一个足印,一首毫不动人的歌,都惹她的凝神。

  “不错的歌。”她说。

  “为什么?”我很不赞成。

  “我不知道。那个女的并不想对方忘记她。真的忘记是一回头什么也不理,不会一直这样诉说。很缠绵。”

  我笑,“你解释得好,但是很多歌的歌词都差不多──”

  “它们都很好。我不知道为什么一般人嫌它们,”她奇怪的说:“我最喜欢时代曲的。”

  “你不平均。”

  她笑了,她站起来,一我要走了。”她找到了她的手袋。

  “我送你。”

  “我知道我的路。”

  “我送你。”我拉住了她的手臂,避开人群,向大门悄悄走去。她的手臂也是致细的。她相当高,她的头发黑得闪亮,她的唇有点濡湿,她在微笑。

  我开了大门,外边的新鲜空气马上涌了进来,我一定是疯了。我有种感觉,我觉得我爱上了她。我与她走到街上,我松了我的手,我点了一枝烟,递过去给她。她只在我手中吸了一口,我拿回来也吸了一口。

  她看着我。

  我只知道她叫乔。一个出名的音乐家的妻子。

  她的眼睛闪亮。她看着我,她脸上的神情有一种很原始的孩子气,非常与现实脱节,与她在一起仿佛是与一个梦在一起似的。

  我问:“你要到什么地方去?”我的声音有点哑。

  “不想去,回家去睡觉。”她说。

  “还早。”

  她走了几步路,脚步不怎度稳,“我们总得回家的。”

  “好,我答应送你回去。”

  在路灯下有点光,她在光下显得很瘦,衣服又有点宽,颇有点不禁风的样子。我喜欢她。如果我没有结婚,我一定会追求她。可是怎么她丈夫会放弃这样一个女孩子?他怎么舍得?

  我不明白。

  “只要走一小段路就到了,我住得很近。”

  “一个人住?”我问。

  “是的。”她点点头。

  我们走了十分钟,便到了。她抬头看我。“下雨了,”她说。

  我抖抖身上的雨珠。一条街上都是静寂。

  “进来坐一下子。”她说。

  我犹疑了一会儿,进去?时间不太早了,我应该回家了,妻子会在等我。我应该回家的,但是她的话有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我跟了她进去。

  她住在楼下。一扇白色的门,开门进去是一条走廊,一盏灯垂下来,很暗,跟着是一面镜子,映着大门,很是浪漫,但看上去未免有点阴沉。客厅很凉,她离开时没有关空气调节机,我几乎打了一个冷颤。

  沙发都是丝绒的,有点旧,但坐上去很舒服,四壁都是画,茶几上,地毯上都是书报杂志,相当的乱,一只极好的花瓶上插着一大把谢了的玫瑰,已经是深紫红了,干了一大半,瓶子是水晶,反映着走廊里微弱的光。时光在这所屋子里是停留不动的。我像是回到十九世纪末期来了,这一切都是画画素描的好题材。

  她的肩膀被雨淋湿了。薄薄的衣料贴在肉上,她的肩膀有这样柔和的线条,不需要更浑圆了。

  我随手拣起一张报纸,日期已经过了三天。

  “清洁女工每三天来一次。”她说。

  她的脸仍旧苍白,但是肤色像象牙一样。她打开了烟盒,抽了一枝烟。

  “你一个人住这里?”我不能置信的问。

  “是的,我很寂寞。”她说:“但是我也渐渐习惯了。”

  “你不该如此。回家去。”我把手放在她头上。

  “这是我的家。”她坐在地下,抬起了头。

  我笑了,“你很孩子气。”

  “我喜欢看你笑。你那两只犬齿,它们尖得很特别。”

  “画家总是观察力很强的。”我说。

  她把头靠在我膝盖上,“我不是画家,我只是一个寂寞的人。”她说这话,好像我们已经认识十年以上了。

  我说:“你没有信心。”

  她微笑,“当我不爱人,也不被爱的时候,我是基么信心也没有的。”

  “这样想是不应该的。”

  “我知道。”她说:“我又不是孩子,但有时候我觉得寂寞也是一种享受,我从来不后悔我做过的事情,反正时间是要过的,怎么都一样──你该回家了。”

  我看看表。我的确应该回家了,但是我不想走,到了这里,我像是逃避了什么似的,在这间屋子里,时间是不会过的。

  我低声问:“如果我不走了,又怎么样?”

  她惊异的笑,“不走了?哦,你是指一夜不走吧?当然可以,你要一辈子不走,也可以。”

  “一辈子?”我喃喃的问。

  “一辈子也不过是很短的时间。”她笑,“当然,在你们看来却是不一样的,你有妻子,有儿女,可能会拖得很长。”

  “我想在这里留一夜。”

  “我觉得你还是回去的好。”她笑,“一夜算是什么呢?”

  “但是我没有可能一辈子留下来。”我说。

  “你是一个诚实的男人。”她笑,“我喜欢你。太多的男人总是与我说一辈子的事情,今生今世,永本久久,这些我听得很烦了。我欣赏你的诚实。”

  “谢谢。”我惭愧的说。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也许今晚的记忆反而最好。拖下去你会累,我也会累。你留下来是因为你闷,我允许你留下来……是因为我太寂寞了。”

  我说:“我没有你想像中的闷,我喜欢你,你吸引了我。”

  “真的?”她笑了,有点兴奋。

  “真的。”

  她拿出了一个水晶的红酒瓶子,两只水晶杯子,放在我面前。“喝一杯。”她说。

  4

  每样东西都在我面前闪光,我有默昏晕,我拿起酒喝掉了,反而精神有点清醒起来。回去吧,我跟自己讲,还是回去的好。

  但是家里日常的生活,公司里正常的工作,都使我觉得厌倦了,我真想在这里躲上一辈子,变成另外一个人,永远不再出现在外边的世界上,我在银行里有足够的钱可以过一阵子,我忽然有了这样的打算。

  她坐在对面,含笑的看着我,好像晓得我心里在想什么。我有点羞愧的低下了头。

  回去也没有用了,从今夜开始,我的生活有了转变,即使我依旧生活在妻子身边,我的心已经离开了。

  我还是索性留下来吧。

  还有什么分别呢?

  我脱了外套。

  她还是在微笑。

  我把头靠在沙发背上。也许我一直想要一个像她这样的女朋友,但是我在独身的时候没有碰见她,但这一夜我会记得,我永远会记得今天。

  恐怕短暂的快乐比一辈子的盼望来得好。一辈子是太长的事了,大家都拖得又累又辛苦,像我与妻一样,开始为一些芝麻绿豆的事争执。而她,即使隔了好几十年,当我想起她,我仍觉得她是美丽的。

  美丽是短暂的。

  “乔。”我叫她。

  “什么?”她侧一侧头,用心倾听。

  “坐在我隔壁。”我说。

  她依言坐在我隔壁。

  “你要知道我的名字?”

  “你愿意告诉我?”她问。

  “你会记得我的名字?”我傻气的问她。

  “你要我记住?”她看牢我。

  “是的,我要你记住。”

  “告诉我。”

  “我姓方,方家明。”我说:“记住了。”

  “记得。”她点点头。“方……家……明……。方家明与乔。”她很快的说,而且笑了。

  “你今夜可快乐?”我问。

  “有种可遇不可求的快乐。”她答。

  “如果我还没有结婚,我会向你求婚。”我更傻气的说。

  她摇头,“你会对我厌倦,我们都是人,只不过是人,当你厌倦的时候,你会在舞会里挑一女人,跟她回家,然后我就在家里默默的等──”

  “我不是随时跟女人回家的。”我截断她。

  “但是你跟了我。”她嘲弄的说。

  “你是例外。”

  “也有其他的例外,那只是你的藉口。”

  我有点生气,“不管你怎么说,我不是乱跟女人回家的人,如果我要女人,以我目前的──”

  她笑着接下去:“身份地位,你可以找到很多,谢谢你挑选了我,我感到荣幸。”她举了举杯子,又一饮而尽。

  她真是能喝。

  我们都喝了很多,她开始说很多话,告诉我她小时候的事情,念书、交男朋友、留学、家庭,琐琐碎碎的事情,经过她的形容,都变得极之有趣味,我发觉我与妻子在十年内说的话,还没有这么多。

  说完了她的事,她问我:“你呢?”

  我怔住了。

  我有什么好说?比起她,我是太平凡了,我有什么可以说的?

  “你是怎么结婚的?”

  “我只是,理所当然的结了婚,像所有的男人一样。”

  “她爱你吗?”她忽然问:“你的妻子。”

  “我想爱的,不然,她不会嫁给我。”我说。

  “多么奇怪,嫁一个人未必要爱一个人。”

  “她是爱我的。”

  “好好,她爱你,我不要与你吵架。”她笑了,笑得狡猾。

  但是她爱我吗?我细细想了起来,或是问:我爱她吗?我们只是在一起生活了这许多年而已。她一向没有注意过我的犬齿。我们从来没有好好的交谈过,一切好像只是规律,因为我们在婚姻注册署签了字,我是合法陪她睡觉、养她的男人。日子越久,束缚越多,于是我们两个人就乖乖的就范了。

  我不愿意再想下去。

  今天对我来说,是特别奢侈的。我没有走。

  我留了下来。

  反正我会找一个说话,来遮掩一夜不归的真相。

  从今夜开始,我是完全的变了。

  她的房间是美丽的,与她的人一样。一张铜柱的床,无数的镜子。

  我叹一口气。

  我并没有把这个当艳遇,但今夜我捕捉到了一点。

  然后天就亮了。

  我连电话都没有打回家。

  我只睡了几个钟头。我点了一枝烟,吸了一口。

  她睡在我身边。整个人伏在床上,我只看到她一头的黑发与美丽的肩膀。

  我多么希望她是我的妻子。

  她醒来了,没有转过头来,她问:“几点钟?”

  我拿起表,“九点半。”

  “你快走吧。”她说。

  我吻她的背。

  她很平静的说:“迟了就更不好解释。”

  “我很抱歉。”

  “别说这种话。”她坐起来,头发被在额角上。

  我替她拨开头发,“今夜你可会寂寞?”

  她点点头。

  我点一枝烟给她。

  “一个人寂寞的时候,常常会抓错东西。我是个例子,一当我寂寞,我便马上急不及待了。你结了婚,很好,你回了家之后,我会把你忘得一干二净。”

  “我忘不了你。”

  她大笑,“听听看,这些对白,多么像时代曲。”

  我也笑了。

  我含着烟穿上我的衬衫。

  “你回去告诉你妻子什么?”她好奇的问。

  “我送一个醉酒的朋友回家。”

  “她会相信?”

  “会,”我说:“我从来没送过醉酒的朋友回家。”

  “她是一个好妻子。你也是一个好丈夫。”她说。

  我伸手摸她的脸。“谢谢你,你也很好。”

  她微笑,然后眼泪流下了她的脸颊。

  “好好的画你的画。”我用手指揩去了她的眼泪。

  但是我自己也想哭。

  她仍在微笑,“一片灰尘,”她说:“掉进我眼睛里了。”

  我不得不走了。

  “谢谢你。”我说。

  “不,谢谢你。再见!”

  “再见。”我说。

  我拿过了上衣,走到客厅,开了门,离去了。

  5

  天在下雨,没有阳光。

  回去我会编一大堆话来骗妻,她是会相信的。她不会了解我,但是她相信我。

  我扬手叫了一部车。

  我记住了乔的门牌。

  但是我不会再去。

  正如她说:美丽是短暂的,我回去也没有用。

  我从口袋里取出一包烟,抽出一枝,点着了。我会记得她的脸。但是我有家庭、有子女。一个人到了某个年纪,自然会把理想放弃,我不愿意失去现有的东西。这个晚上之后,恐怕我永远见不到乔了。

  我必须要记得我是一个有理智的人。我是一个成人。

  车子驶向我的家。到了,车子停下来,我付了车资。

  妻马上打开了门。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她很焦急的问。

  我有点歉意。我说:“一个朋友喝醉了酒,我们几个人把他抬回去,闹了一个晚上。他不肯放我们回来。”

  妻松了一口气,“我的天,下次可记得打个电话回来。”

  “电话?”我笑,“还会有第二次吗?”

  我说谎,说得那么真,连我自己都大大的吃了一惊。

  妻听得出这是谎话吗?我不知道。

  也许她也向现实低头了,就像我那样。但是昨夜,我却做了一个真正的人,没有虚伪,没有矫情。乔是真的。所以她注定是寂寞一辈子。

  而我的妻子,她不但美丽,而且聪明,得过且过,她不是一个认真的人。她付出的不多,要求也不高,她懂得生活,她适合这个世界。

  但是我不会()忘记乔。

  我不会。

  她是这样难得的一个女子。

  而从那一夜开始,我想我是变了,我变得很不满现实,变得比以前沉默。

  不过我始终没有再回去找乔。

  那天我碰见她,是在一个应酬上。

  

  :婚变

  惠新回来跟我说:“想离婚。”

  我还道我听错了。

  我捧着刚从艾莲寇秀买回来的水晶瓶子,正在整理瓶子里的万年青叶子,听到他这么说,转过头去,还带着微笑,真以为听错了。

  惠新沉声说:“秀珠,你好好的坐下来。”

  我坐在他对面,看着地。

  他说:“我爱上了别人,秀珠,我要求离婚。”

  “我不明白。”我说:“惠新──”

  他低下头,用手止住我的言语,“我不再爱你,我想离开你与别人去生活,所以希望你同意离。”

  “我不相信!”我站起来,“我不相信!”

  “镇静一点,秀珠,我知道你的感觉,我知道你想什么,我希望可以和平解决这件事。”

  我取起那只水晶瓶子,大力摔在地上,水晶连叶子碎得一片片,溅起来,弹得一客厅都是碎片。

  后来我跟律师说:“我一直不明白与不置信。”

  律师点点头。

  “这种事听得多,发生在别人身上,仿佛天经地义,没想到会临到自己头上。”

  律师很耐心。

  “我同意离婚,”我说:“因为我自认是知识分子。”

  惠新说:“谢谢。”

  他比我答应他求婚时愉快得多。

  我哭了。被男人遗弃的女人照例都得哭,为什么我要是例外。

  他说:“秀珠,我求你原谅我。”

  我抬起头说:“你让我看看她。”

  “你认为有这种必要?”惠新问我,“何必使对方尴尬?”

  他护着她,因为她比我年轻,比我漂亮,比我能干。

  “是的,我要见她。”我。

  “好的,不过我要先问一问她肯不肯见你。”

  过一天,惠新跟我说:“她愿意见你,这是她的地址,明天她不必上班,你廿四小时都可以去找她,电话号码她不想告诉你。”

  我接过地址。

  “秀珠──”惠新欲言还止。

  我看着他,我也没有。

  我们沉默地坐在客厅中。

  他终于问:“你告诉小珠没有?”

  “还没有。”我说。

  “你说还是我说?”他问。

  “等她暑假回来面对面说最好,我怕在信里引起她不良反应。”我说。

  “也好。”他停一停,“秀珠,家用我照常拿回来。”

  “你自己够花吗?”我问。

  “她也赚钱,赚得不少。”

  “她是干什么的?”

  “她是艺术家,设计海报。”

  “她很爱你?”

  “相信是。”

  “你也很爱她。”

  “是的。”

  “感觉是否很好?”

  “我已是个中年人。我也想过,如果要获得这段感情,我非得牺牲你不可,想了又想,我只是凡人,自私、卑劣,秀珠,我只能活一次──”

  “她是否坚持你离婚?”我问:“如果你不离婚就不能得到她?”

  “不不,我早已得到她。离婚是我提出的,她根本不在乎。”

  “那你为什么要离婚?”我问:“你不可以把她当情妇?”

  惠新困难的笞:“秀珠,在这现实的生活中,没有东西是免费的,一个人付出什么得回什么。我养不起情妇,要令女人服贴,要不娶她做妻子,要不以七克拉钻石淹死她的自尊。我想得到她的全部,目前只有跟你离婚这条路子。”

  “你倒很有自知之明,”我冷笑,“你手头上的王牌原来是我。”

  “对不起,秀珠。”

  “我们结婚已十八年了。”我说。

  “是,我知道。”

  “我今年三十八岁。”我说:“我中除你之外,没有其他,你认为这对我公平?”

  “我并没说过这是公平之举。”

  “人们除了知道我是范太太,根本不知道我还有其他名字!现在我不再是范太太了,我怎么再?”

  “秀珠,我想你一定要从头适应。”

  “这是你对我的忠告?”我愤怒的问。

  他沉默下来。

  “她不怕见我?”我问。

  “我相信你不是那种泼辣妇人。”

  “你很清楚我为人,不愧与我结婚十八年!”

  “秀珠,我很感激你。”他把手按在我肩上。

  “惠新,”我忍不住在他怀抱中哭起来。

  “秀珠,这一次我很卑鄙,但是我贪图享受,只苦了你,我很自私,不过这次机会去不能再来,你会明白的。”

  我见到莉莉以后,明白惠新离婚的原因。

  她不如我想像中那么年轻,有廿七八岁,就因为不十分年轻,就因为女人非要到这种年纪才会像白兰地般醇美,所以才特别迷人。

  她皮肤是蜜合色的,经过阳光耐心与温柔的洗礼,面孔上尚没有皱褶,身上却有点松弛,三围很好,样样都适中合位置,最重要的是她的气质。

  她住的屋子在天台,斜斜的玻璃屋顶带进柔和的光线,约一千尺的地方没有分开客厅睡房,有一张书桌一张绘图桌,很多绿色的植物浸在水晶瓶子中。

  我问:“这些瓶子是在艾莲寇秀买的?”

  她诧异,但点点头。

  她穿着白色的衣服,屋子也是白色,整个人就像一幅图画。

  确是。惠新说得对,错过这个机会,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女孩子会送上门来。

  “请坐。”她大方的说。

  “谢谢。”我说。

  阳光雪白的照在她身上,反射在我眼睛里,我见到她,我明白了,不需要再说什么,目的已经达到,我可以走了。我站起来告辞。

  她却开口说:“你跟一般公务员的太太不同。”

  “一般公务员的太太是怎么样的?”我坐下来。

  她扬起一道眉:“胖、嚣张、鼻孔朝天,穿廉价花绸衣裳、教小学、无知,永不进步,唠叨,爱做小生意,声音大、精神旺盛。”

  我忍不住笑起来,惠新的同事太太十之八九是这副德性。

  她说下去:“但你很漂亮──你甚至没有过重,你很文雅,有品味,至少你知道有─店叫艾莲寇秀,你甚至话都不多一句。”她点起一枝烟,“你还有幽默感,刚才你笑了。”

  “谢谢你。”我操起手袋。

  “你去那里?”她问。

  “回家。”我答。

  “你不打算骂我一顿出气?”她摊摊手。

  “骂你?为什么?”我反问。

  “你应该骂我,弃妇都跑来骂狐狸精的。”她答得妙。

  “骂你?但你不是狐狸精,我觉得惠新有福气,他一向是个幸运的人。”我说。

  “你不生气?”她不置信。

  “噢,当然我很生气。”我说。

  “你在控制自己。”

  “当然。”我答。

  “难怪惠新这度尊重你。”她说。

  “他真那么说?”我很苦涩。

  “你知道吗?”她说:“如果我的丈夫提出要跟我离婚,我也会学你,反正婚姻已经破裂,我也不是那种宁愿瓦全,不愿玉岁的女人。”她这番话其实说得很风凉,但因她语气恳切、我不觉得讨厌。

  我没说话。

  “我替你做杯冰茶。”她说。

  “谢谢你。”我的确有点口渴。

  她转身入厨房。我坐在她窗口看街景。以后的生活……我茫然的想,以后的生活将没有惠新了,想到这一点,我心如刀割。

  然而我眼泪鼻涕的留住惠新,又有什么好处呢,即使留住他的躯壳,他的心早飞来这间白色的公寓。

  “婴儿的眼泪。”莉莉在我身后说。

  我抹掉脸上的眼泪,转过身去,“什么?”

  “这种绿色植物叫‘婴儿的眼泪’。”她放下茶。

  “呵。”我说。

  我把那杯茶喝完。

  “我走了。”我说。

  她礼貌地送我。

  “谢谢你拨出时间见我。”我说。

  “不要客气。”她说。

  我点点头。

  “你明白这是公平竞争是不是?”她问。

  我看看她圆圆的眼睛。

  “我也有失败的机会,大家百份之五十。惠新离得起婚才离,他的经济能力同时可以照顾你,我与女儿,至少大家生活不成问题才能有资格谈感情。

  可是他又未必肯放弃安全的旧侣而到我这边来,你会照顾他一辈子,我?我自己也不知道能跟他多久,他其实很勇敢,而像你这样的太太,他也很清楚,如果他在我这里出了毛病,你虽然不至于冷笑,但是绝不会再让他回家,他冒的险是很大的。”

  我怔怔的看着她。

  然后我低下头,我说:“再见。”

  惠新自家里搬了出去。我很静。

  他的抽屉现在空荡荡,车房里少掉一部车,锺点女工看得出苗头,但是她不出声,现在的人都很懂事。

  我也没有四处找朋友诉苦。第一:我没有什么朋友,第二:我不至于天真得相信这世界上有朋友这回事。

  我的生活与以前没有什么不同,就是少了惠新,幸亏我一向不是倚赖性很重的女人,我有工作,有自己的嗜好。

  只是我不知道做错什么,以致惠新离开我。

  我头发还未白,身才也未发胖,自然,即使我在廿余岁的时候,也不如莉莉这么有型,很少女孩子像莉莉。

  当然我也寂寞,我发觉惠新不在,整个世界完全改变,周末本来我们会看场戏,观剧,在沙滩散步,我们在一起其实并不枯燥,但我相信莉莉能够供给他更好的乐趣,正如他说:人只能活一次,既然他能更快乐,我应该给他一个机会。

  小珠忽然回来了。

  我收到她的电报,到飞机场去接她。

  我问:“你怎么回来的?”

  “爹叫我回来,我们一个长途电话说了三小时,讲掉我半年的开销。怎么搅的,妈妈,你们离婚了?”

  我开车回家。“是的。”

  “结婚十八年,怎么离的婚?”小珠问。

  “我不知道,他要离婚,我便答应他。他说他爱上了别人,不再爱我。如果他不再爱我,我留他在身边作什么?我不至于那么自私,要三个人一起不开心。他虽然不是什么达官贵人,照顾我们这几个女人倒还不成问题。”

  小珠沉默。

  “你的功课不受影晌?小珠,离婚只是你父母的事,与你无关。”

  “妈妈,我很为你骄傲。”她说。

  “骄傲?我边哭边发过脾气,摔烂过东西。”我说,“我也很生气,觉得不值。”

  “那也是应该的。”小珠问:“你有没有失眠?”

  “有,我最近服食镇静剂。”我说。

  “妈妈,我很为你难过。”

  “小珠,这种事情一日多似一日。”我说:“我猜也是很平常的。”

  “你见过那个女人没有?”

  “见过。她是一个很美丽的女孩子。”

  “她怎么会跟着爹爹,我的意思是,爹爹差不多是中年人,而且又没有钱。”

  “我不知道。”

  “我也想见见她。”小珠说。

  “我认为你不用见她。”我说:“人家会以为我们神经病。”

  “爹有没有打电话给你?”

  “没有。”我反问:“有这种必要吗?我们又没话可说,问一声好有什么作用?”

  “十八年,就这样过去了?”小珠问:“烟消云散?”

  “我想是。”

  “我的天,我还以为你们会得白头偕老。”

  我笑笑,不出声。

  到家我帮小珠整理行李。

  小珠决定在香港住十天,因为她爹叫她来陪我渡过这个“艰难时期”。

  她在我身边,反而增加我心理负担,我日日要装得若无其事,面带笑容。我们夫妻分手,我不想小珠分担痛苦,一切与她无关。

  我陪她出去选购衣物,她劝我买点新衣服。

  我说:“你母亲从来没疏忽过仪容,一向穿得很时髦。”

  小珠说:“妈妈,我一直以你为荣。”

  我选了套时下流行、深紫色的薄麻纱裙子,穿在身上,小珠大赞好看,我付钞票买下,不露声色,即使世界上死剩我一个人,衣服还是要穿的。

  晚间惠新打电话来,小珠接听,因为我没有怨言,所以小珠对他父亲也很客气,我们一家都像非常有教养的样子,喜怒不形于色。

  惠新约小珠第二天吃午餐,小珠说:“妈妈也来。”

  我们没想到莉莉也会去。

  我丝毫没怀疑莉莉要盯住惠新,如果有谁要盯住谁,惠新应多长三对眼睛盯住莉莉。

  我穿了新衣服,面孔有点僵,心十二分酸,什么也吃不下,但我努力的把食物咽下肚子。

  小珠说:“我母亲是高贵的、大方、美丽、有教养,当然每个女儿都会这样形容她的母亲,但我妈妈的确与众不同。”

  莉莉说:“我也认为如此,我跟你爹爹说,如果你妻子不是如此高贵,我才不屑跟你在一起。”

  她看惠新一眼,“你想想,要是来个乡下婆子,吵吵闹闹,算什么?”

  我颔颔头,“谢谢诸位。”

  惠新忽然摔下餐巾,“别说下去了!”

  莉莉惊异地看他一眼,“你怎么了?”

  “牌已经摊开,”我说:“他已获得原谅,有什么不可以做呢?”

  惠新说:“你们这里三个人,妻子原谅我,情人为我牺牲,女儿了解我,我是罪人,好了没有?”

  “你还想做什么?”我问:“你不是还想做圣人吧?情圣?你又没丢了江山为美人,你不见了什么?”

  “妈妈──”女儿阻止我。

  我说:“看看谁在发脾气!”

  惠新不出声。

  我放下餐巾,“对不起,我早退,现在看脸色不再是我的责任。”

  惠新说:“秀珠──”

  我说:“再见。”

  莉莉站起来,“我也要走,公司要开会。”

  “顺路吗?我有车。”我说。

  “好的,烦你送我一程。”她说。

  我把惠新两父女丢下,跟莉莉一起出去。

  莉莉问我,“他为什么生气?”

  我看她一眼,“因为我俩没有为他拚个你死我活,内心深处,我与你都可怜他,所以他生气。”

  “你爱他吗?”莉莉问我。

  我微笑,“在我们那个年头,恩义重过,这么久的夫妻了……可幸我自己有一双手,生活解决以后,其他是琐碎的,谁也不能拍胸口说能爱谁一辈子。远在他第一眼看你的时候,我们的婚姻早已破裂,一个女人能养活自己,她就有自尊。我有我的自尊。”

  她苦笑,“你令我惭愧。”

  “为什么?”

  “像你近四十岁了,还这么有志气,而我……我才廿多岁。”她叹一口气。

  “你爱他,爱是没有原委的。”

  “现在我也不那么肯定了。”她说。

  “什么?”我转头问。

  “他能为一个新鲜的女人放弃可以说是十全十美的家庭,我算什么?不久他遇上十八岁的少女,我就是你,你就是我的镜子。”

  “感情根本是很冒险的。”我说:“目前你们快乐吗?”

  “不快乐,”她坦白的说:“我们两人都觉得对你不起,都觉得罪恶。”

  “不应该。”我说。

  “你呢?”

  “还在适应。”我得体的说:“哦,你的办公室到了。”

  她说:“我有一个女朋友,也与有妇之夫来往。那个男人长妻如虎,因为两个孩子,他的父母,都仗岳父的恩泽生活,他不是怕妻子不跟他离婚,而是怕妻子跟他离婚,他赤条条走出来,洋房汽车全部好梦成空,可是在岳家做了十多年的工蜂,心中发闷,于是跟我女朋友来往……以前我觉得女友比我苦,惠新至少为我离开家庭,现在我反而觉得她比我好。”

  我聆听着。

  “我现在只有一个安慰:至少惠新的妻子是高贵的、美丽、有教养,否则我丢脸真丢到西伯利亚──天下男人那么多,我的条件又这么好,我原本可以有自己的生活,何必去做别人的插曲。”

  我没想到她有那么多的抱怨。

  “他什么地方也不带我去,他的生活圈子狭窄得要命,他的工作很闷,下班他只喝威士忌与看电视新闻,我的工作因他的存在进展很慢──你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开始明白了,他还是他,搬了一个地方住,但他还是他,一成不变,然后希望我去迁就他,变成他第二任贤妻。”

  我点点头。

  “他是个自私的人,他只做对他有利的事。”莉莉说:“我很失望。”

  “这也不过是人情之常。”我说。

  “对不起,似乎我不应埋怨这许多。”她说:“再见。”

  “再见。”

  回到家中,忽然我觉得自己并非那么不幸。原来惠新在别的女人眼中,是千疮百孔的一个人。我一直不觉得他下了班喝威士忌看电视新闻有什么不好,倒是给我一种安全感。

  我不明白怎么莉莉会不喜欢惠新这一点沉着,年轻的女孩子往往是最残忍的。

  的确是。惠新不懂桥牌,不会打网球、壁球!不会驾游艇,滑水、文学、艺术。惠新其实是个很普通的男人,他的优点是温柔敦厚可靠,如今他为莉莉抛妻离子,连这个好处也没有了。

  我为惠新悲哀,他要换身边的人,人家也要换,就是这样。

  小珠很宽慰地回去念书,她说:“妈妈,你的情形很好,我放心之极。”

  我点点头。

  我不放心的是惠新。

  在我生日那天,他打电话来,“秀珠……”他有点哽咽。

  “怎么了?”我问。

  “今天是你三十八岁生日。”

  “是,”我说:“老太婆了。”三十八,十九的双倍,似水流年。

  “不,你还很好看,穿两截泳衣在沙滩上走,一定有口哨声。”他说。

  我笑。

  “我买了件礼物给你……。”

  “什么东西?老是送新的吸尘机,新的洗碗碟机,谁也不稀罕这种公用礼物,我现在才有机会一吐心声。”

  “秀珠──”

  忽然之间我觉悟他在那一头哭了。

  惠新哭。我从来没听过或是见过他哭。这么大一个男人,我们的生活一向是一帆风顺的。

  “惠新,”我很难过,“你有什么不如意的事?不妨说给我听听。”

  “我想来瞧你。”他说。

  “尽管来。来吃饭吗?做什么小菜?红烧狮子头可好?”

  “我隔半小时到。”他放下电话。

  这时候忽然下起雨来,我站在窗口等他。他不大会倒车,老是撞着后灯。我有点心酸,这么久的夫妻了,我对他一切都熟悉之至。

  他开着车来了,我向他招手,他手中捧着一大束玫瑰花,还有一盒巧克力。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没看到玫瑰花已经有十五年,发生了什么事?

  我去开门。

  “生辰快乐。”他说。

  “谢谢你。”我说。

  他自口袋取出一只丝绒盒子,递给我。

  “惠新!”我惊喜,“你何必破费!”

  “打开看看。”他推我一下。

  我打开盒子,是一只钻石镶红宝戒指。我连忙套在手指上,“太美丽了,惠新,好贵的是不是?”

  女佣人在一旁笑,然后讪讪的走开。我们仿佛又恢复到以前的日子。

  “谢谢你,惠新。”我说。

  他把手掩往脸,哭泣。

  “惠新,”我把手按在他肩膀上,“你是否与莉莉吵架了。”

  “没有。她离开了我。”

  “什么?”我吃惊,“离开你?”我发呆。

  “是真的。她叫我搬走,现在我暂时住酒店里。”

  因此他想到今日是我的生日?我叹口气,可怜的惠新。世界的确有很多美丽的人,美丽的东西,但不是每一样都可以得到。

  “你──会不会原谅我?”他问。

  “惠新,这不是原谅不原谅的问题,”我温和的向他解释,“我对你失去信心。有第一次便有第二次,我这里不是旅馆,不能任你在外边失意的时候搬回来,得意的时候又搬出去。

  这次你提出离婚,我们的婚姻已经破裂,在我心中,你已留下永远的伤痕,我们之间永远不可能活得跟以前一样,若无其事。对不起,惠新。”

  “是我的错,是我自食其果。”惠新说。

  “惠新,我不是为争一口气,而事实上你已不再爱我.我们何必勉强下去,分开之后,你心平气和的独自生活一段时间,说不定有新的发展,人生变化无穷,前途难以预料,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秀珠,你真是个有始有终有宗旨的好女人,我──”

  我黯然的说:“可是我得不到你的欢心。”

  “完全是我的错──”

  他没有吃饭就走了。我把那只戒子翻翻覆覆的拿在手中看。惠新太老实,他以为绾住年轻女人的心,只需要与妻子离婚。如果他不离婚,对方或许觉得剌激,又还好点……他说得对,他确是做错了。

  不久惠新向他工()作的部门申请,要求被调到伦敦办事分处去任职,他索性远离香港。

  我以后没见过莉莉。我并不恨她,谁知道,也许当她三十八岁的时候,也会碰到这种事情,就为了另一个年轻女人开个玩笑,好好的家庭因此破裂。

  我的运气是不好,但她到我这个年纪,运气未必好过我。

  我的生活仍然寂寞,但我知道我的选择没错,如果我再让惠新回来,两个人都会觉得折辱,大家都会变得暴躁不安,失去的感情永远无法弥补。

  惠新现在与女儿在一起,互相照顾,而我渐渐适应了新环境。我减掉六磅,升了职,开始有笑容,信不信由你,居然有人约会我。

  对于我的决定,我并没有后悔。

  

亦舒: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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