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是安琪
周晴如常一早回到侦探社,一边吃早餐一边看报纸。
她是报迷,每早接到日报心头禁不住一阵喜悦,读完整份报纸怅然若失,幸亏报纸是个永不失约的好朋友,明天它又准时来了。
周晴的早餐是千篇一律的红茶面包,百吃不厌。
闷吗?不,她的工作多姿多彩,刺激已经够大。
每天推门进来的,都不知是些什么人,有些什么要求。
她津津有味读完最后一页副刊。
就在这个时候,侦探社的磨砂玻璃门被轻轻推开。
周晴抬头一看,惊喜地说:“安琪,是你,你回来了。”
门外的年轻女子点点头。
“快进来。”
安琪手提一只大帆布袋,大概装着她所有财产,看上去她有点憔悴有点脏,非常疲倦,一进门便坐倒在沙发椅上。
她轻轻说:“周晴,我到你这里来,是因为你不会问问题。”
周晴举起手,表示这是真的。
安琪松口气,把桌子上吃剩的红茶及面包全部吃光,然后,她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
周晴用一条毯子轻轻盖住她。
安琪又瘦又小,窝在沙发里,不说,还真看不见。
她失踪已经一年多。
去年年头,安琪忽然说要寻找自我,出发到北美,一去不返,一封信一个电话也没有。
她是孤儿,与周晴有点亲戚关系,算是表妹。
两人年龄相仿,在长辈眼中,都有点怪怪的,属于同一类人。
安琪的父亲在八年前去世,母亲改嫁,从此她成为孤儿,有时工作,有时不,养得活自己,从不借贷,亦不呻穷,可算是好汉。
周晴就是欣赏她这一点。
安琪喜欢周晴什么?
像刚才她所说,周晴从来不问问题。
周晴用双眼观察,靠思维推测发生过什么,而不是用嘴巴乱问。
回来了就好了。
安琪又瘦又黑,可见过去一年多,生活不算如意。
周晴静静办了几件事,与客人通了几个电话。
她取起安琪外套,悄悄把一叠钞票塞进口袋。
中午,安琪醒了。
梳洗完毕,她精神仿佛好一点。
周晴说:“脏衣服放着我帮你处理。”
“怎么好意思。”
“午餐来了,是你喜欢的杂锦寿司。”
安琪坐下来饱餐一顿,气色又似好了一点。
“为什么不问我过去一年多做了些什么?”
周晴答:“你不说,我不问。”
“周晴你真难得。”
“你不怪我冷淡就好。”
“你呢,周晴,你好吗?”
周晴笑,“你怎么问起我来?”
“我想知道。”
周晴答:“奇怪,经济低迷,人们对伴侣的行踪越加怀疑,侦探社生意还算不差。”
“这次回来,想休息一段时间,周晴,你家可有地方给我暂住?”
“我家即是你家。”
安琪低下头,“谢谢。”
她摊开报纸看聘人版,“无论市道多差,在这里找工作还是比北美洲容易。”
“真的?”
“因为我是黄种人。”
周晴说:“希望你这次回来事事顺利。”
半晌,安琪忽然问:“李沛,有没有找我?”
“谁?”
“李沛。”
周晴的记性一向极佳,可是这次也得想一想才说:“李沛好像是你一个朋友。”
“是,”安琪微笑,“你见过他几次。”
“对,人不错的,他似乎向你求过婚,但是,你没答应。”
安琪低下头。
显然,她对他的感情,比她自己知道的要深。
周晴说:“不,他没有找你,自从你离开之后,他一次也没有与我联络。”
安琪听了十分失落。
周晴说:“你可以找他呀。”
安琪摇摇头,“一年多了,物是人非,也许已经结婚生子。”
“过去一切,能够忘记也好,从头开始。”
“他是好人。”安琪说。
没想到安琪这次回来这样发奋,不到一周便找到工作,每周上班五十小时,人却反而精神了胖了。
她仍住在周晴家中,正式成为周晴租客。
一日,安琪对周晴说:“请你听一听这段电话录音。”
“谁录谁?”周晴是私家侦探,这样问十分正常。
“我打电话给李沛,他不在家,我听到了这段电话录音。”
“你终于主动找他了。”
“是,这一年多,我都没有忘记他。”
“当日你一走了之,他一定很伤心。”
安琪低下头。
开启录音机,李沛的声音相当愉快:“喂,我是李沛,我此刻不在家,星期一下了班是我打网球的日子,接着我会与朋友去喝杯啤酒,约九点多回来,请你留下姓名电话,我会尽快复你。”
正当周晴以为录音完毕,忽然周沛的声音变得十分温柔:“如果你是安琪,我仍然爱你。”
什么?
周晴立刻回卷录音把最后两句留言再听一遍。
一点不错,他这样说:“如果你是安琪,我仍然爱你。”
要命。
周晴忽然鼻酸。
她不相信双耳。
一年多了,这个年轻人不但没有忘记安琪,还等着她与他联络。
周晴冲口而出:“安琪,不要犹疑,快去找他!”
安琪脸色惨白。
“还在等什么?”
安琪掩脸,“我要想清楚,这次我不能再伤害他。”
她说得也对。
“安琪,你担心些什么?”
“真怕善变冲动的我会成为他的负累。”
这纯是安琪的选择,周晴不再出声。
但是她心中惋惜。
换了她是安琪,一早扑到李沛怀中。
第二天,周晴接了一件颇为复杂的案子,因牵涉到熟人,她打了好几通电话,把事情整理出来之后,已经下午。
她斟了一杯冰冻啤酒,深深喝一口。
手肘碰到电话上一个键,忽然传出一个声音:“喂,我是李沛──”
周晴吃一惊。
“今天天气很好,不过我不在家,我到巨浪湾钓鱼去了,明天下午才回来,你有事的话,请留言。”
周晴怔怔听着他温柔而肯定的声音。
他停了一停,然后说:“如果你是安琪,我仍然爱你。”
周晴凝神良久。
原来他每天更换讯息,每天都等待安琪。
她打电话到安琪公司。
“安琪,今晚出来吃饭如何?”
“我有约,同事张权买了票请大家一起去听演唱会。”
“你,演唱会?”
“我决定试试合群。”
“祝你。”稍顿了一下,周晴又问,“你联络李沛没有?”
“仍在考虑。”
那晚,周晴在侦探社见了两位客人。
男女双方本是情侣,后来分手,男方向女方要回若干照片,女方本已答允,可是从周晴处知道男方另有新女友,忽然反悔。今晚,他们约好一起到周晴处谈判。
女方先到。
她神情苦涩,但仍是个秀丽端庄的女子。
“周晴,换了是你,你怎么做?”
周晴轻轻说:“我不是你。”
“给我一点忠告。”
“我对任何发酸的关系都劝事主三十六着,走为上着,所以我从不替任何人解答感情问题,我亦不会做恋爱信箱主持人。”
那位小姐不出声。
“你还犹疑什么?把照片连底片扔还给他,忘记这个人,从头开始。”
“这样做,他会感激我?”
周晴说:“你不是要他感激你,小姐,这叫逃生,再纠缠下去,浪费更多时间金钱,损失无法估计。”
女方颓然,“你说得对。”
“把照片放在我处,由我交回给他,你根本不用见他。”
她吁出一口气。
她缓缓自手袋内取出两叠照片。
“这是旧照片,这是我托你拍摄他与新女友的照片。”
周晴点点头。
“周晴,世上有无长情的男子?”
周晴肯定地答:“有。”她想起李沛。
“你真。”
周晴微笑。
女客站起来道谢,放下酬劳支票,离去。
她刚走出去,男客就到。
他是个英俊的男子,皱着眉头,“她又迟到?”
周晴淡淡答:“不守时的是你,她已经来过。”
“什么,走了?这闹剧还要拖到什么时候?”
他搔着头,烦恼到极点。
“请坐下,给我十分钟时间。”
“我该怎么办?”
“她把所有照片连底片还给你。”
他怔住,“什么?”
“请你查看。”
“她有什么条件?”
周晴代答:“完全无偿,她想速速忘记过去,开始新生活。”
周晴满以为他会大喜过望,哈哈大笑,拍着手离去,可是不,他的反应出乎意料:他怅然若失地低下头。
周晴意外,人的心理真是奇幻莫测。
他把照片收进口袋,抬起头,“我们在一起,一共三年,不,是两年零九个月。”
周晴点点头。
“她一直说,没有人会爱我更多。”
“那么,为何分手?”
他没有回答,终于也放下一张支票离去。
周晴松了一口气。
这两个人,是电影界着名人物,所以照片一定不能泄漏出去。
她熄灯下班。
那天晚上,安琪很晚才回来,情绪很好,轻松愉快。
“周晴,下星期我可以搬出去了。”
又一个意外。
“同事张权帮我找到一间小公寓,家具电器齐全,我不想再打扰你。”
安琪这次回来,一切进行得头头是道,与从前的飘忽刚刚相反。
“你别客气。”
“有机会,我介绍张权给你认识,他是那种脚踏实地的人,你会喜欢他。”
周晴点点头,她打算重新开始。
安琪再也没提李沛。
一个星期天,她搬走了。
仍然只得一只大帆布袋,安琪真潇洒。
那张权来接她,一眼就知道他是个好青年,身段扎实,五官端正,十分照顾安琪。
周晴放下心来。
她抽空清理客房,打开窗户,让空气流通,又洗了床单。
吸尘时发觉床底下有一架电话,取出来时无意按动重拨钮,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出来:“喂,我是李沛,今日是个大晴天,办事一定顺利,我换了工作地点,新办公室号码是三九七八四,随时与我联络。”他停一停,然后轻轻说,“如果你是安琪,我仍然爱你。”
周晴坐下来。
安琪并没有忘记他,她也想听听他的声音。但是,她没有勇气再去找他,拾起旧时感情碎片,一块块黏合,是何等费神的事。
这次,周晴抄下李沛的电话号码,托电话公司一个朋友,找到了他的住址。
李沛住在近郊一间独立屋里,经济情况应该不错。
李沛在什么地方工作?
她拨他公司号码,接线生报上:“银河投资公司。”
“请问李沛先生担任什么职务?”
“他是一名基金经理。”
李沛有正当职业,而且是财经专家。真是意外,安琪从前的男友多数是只懂花费,不谙赚钱那种人。
李沛与张权都是有资产的人,安琪转运了。
周晴是私家侦探,当然有办法。
她到银河投资公司去兜了个圈子,接待员问她:“小姐,你找谁?”
“我是品鼎电脑修理员。”
“啊,是,营业部王经理正在跳脚。”
大公司里永远有几台电脑失灵,周晴轻轻走进去。
“请问李沛的办公室在什么地方。”
立刻有人指点迷津。
那是一间小小玻璃房间。
李沛不在办公室。房里也没有私人物件,一列电脑荧屏排开,各自闪烁出数目字,叫人眼花缭乱,买,还是卖?
据安琪说,周晴见过李沛,可是她现在又想不起来。
秘书走过,“电脑修理员,请过来帮忙。”
周晴过去替她解决了几个小烦恼。
在银河逗留了十五分钟,李沛还没有回来,周晴觉得必须撤退,否则人家会起疑。
回到侦探社,她把秘密拍摄的照片冲出来细看。
相机的镜头比人眼更精密。
李沛的办公室比较凌乱,但是参考放左边,当日报章杂志放另一边,又似乱中有条理。
当日他人在何处?
可是去了开会,抑或应酬客人?
在电话留言中,他告诉朋友,他跑步、钓鱼,也时时与同事喝上一杯,这么说来,他是一个合群的人。
周晴放下照片,叹口气。
她竟对这个人发生了这样大的兴趣,是无缘无故吗,抑或她实在寂寞?安琪的电话来了:“周晴,出来一下,我有重要消息公布。”
周晴披上外套到她的新居。
没想到小公寓装修得这样考究,周晴赞不绝口。
安琪拉着她的手,“周晴,我与张权决定下个月结婚。”
周晴张开嘴,又合拢。
安琪很高兴,“看,”她同男友说,“我一早向你保证,周晴是惟一不会问我们认识了多久的人。”
张权说:“我们认识了两个多月,不过,这不重要,我们知道双方的意愿。”
周晴不出声。
两人都过了廿一岁,法定有自主权。
她说:“我很替你们高兴。”
安琪笑嘻嘻,“换了是你的女儿,你也会祝福她?”
“假使有人令我的女儿这么开心,我也允许他带她走。”
安琪紧紧拥抱周晴。
那天晚上,周晴轻轻拨了李沛的电话。
他这样说:“新工作比较忙,可能要暂时疏远你们,请谅,保证一星期后即可照常下棋聊天,还有,如果你是安琪,我祝福你。”
周晴一怔。
他祝福安琪。
他好像知道安琪永远不会回到他的身边,但是,他仍然祝福她。
周晴说不出话来,这个陌生人真的感动了她。
安琪与张权的结婚仪式很简单:注册签名,放一周假去度蜜月,回来,就成为张先生张太太。
安琪问:“你呢,周晴?”
“还在等。”
“主动一点。”安琪忽然变成专家。
周晴笑,“多谢指教。”
他俩去了日本箱根湖度假,周晴仍然过着寂寥跟踪办案生涯。
一日清晨,回到办公室,正在喝茶看报,忽然,侦探社的玻璃门被推开一点点。
来客是一个高大的年轻人,憨厚的面孔似曾相识。
“是周晴侦探社的周小姐?”
“是,请坐。”
周晴斟一杯热茶给他,通常,她都等客人自动开口,她不会追问原委。
“周小姐,我的名字叫李沛。”
周晴一怔,张大了眼睛,呵,是他,他找上门来了。
她静静看着李沛微笑,他比她想像中活泼。
“最近一个多月,我常常收到神秘电话,对方不出声,不留言,但是,我却觉得,这个人有话要说。”
周晴仍然保持缄默。
“周小姐,根据来电显示,电话由一家周晴侦探社打出,周小姐,是你找我?请问有什么事?”
周晴一时不知怎样回答。
看样子,他并不知道她是安琪表姐。
周晴清清喉咙,“我本来想做市场调查,可是,听到你给安琪的留言,深深被吸引,忍不住多拨几次。”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有谁叫私家侦探跟踪调查我。”
周晴试探问:“安琪──”
李沛很爽快,“安琪是我以前女友,最近她已结婚,对方十分爱她,我替她庆幸。”
周晴意外,“你怎么知道?”
“我有一个开旅行社的朋友,他们去订飞机票……朋友说她气色很好,他极之体贴她。”
周晴仍然微笑,鼻子感动得发酸。
“我祝福他们。”
是应该这样做。
李沛忽然问:“一个年轻女子,怎会开设侦探社?”
周晴笑,“是一个很长很乏味的故事。”
李沛看着她。
周晴忽然想起安()琪曾经叫她主动一点。
她咳嗽一声,“你要是有空,我不介意告诉你。”
“我今天放假。”
“是这样的,我有一个表叔,他开设侦探社。我在大学里读犯罪学,毕业后刚巧碰到他退休,于是继承了他的办公室……”
:一夜
1
我是在一个应酬上碰见她的。
那天我没有带妻子同去,她到亲戚家去了。
我坐在那间装修豪华的客厅中,看着一对对男女客人抽烟、喝酒、谈笑,加上音乐,来往的女仆、侍役,我有种无聊的感觉,我在角落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我看见了她。
她在抽烟,头靠在墙上,一身白。细麻的长袖衬衫,细麻的长裤,头发不长不短,脸色不十分好,她在抽烟。
她并不是像一般女人那样,十指尖尖的红寇丹夹住了一枝香烟在抽,她轻轻的用她的食指与拇指──并不是十分雅观的姿态,但是吸引了我。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她。
来这个地方的通常是些颇有声名的人,但是我想不起她的脸。她有两道很漂亮的眉,低垂着眼,她不是美女。谁是美女呢?在这个客厅中我找不到美女。如果妻来了,她可算得上美,但是妻……她很沉默。一口口的抽着烟,垂着眼。她的下巴几乎可以碰到膝盖,她坐在地毡上。
没有人注意她,这一间屋子灯光比一般夜总会还要暗。
她一个人来的?
她抽完了烟,按熄了烟头。
她的手指很纤细,没有指甲油。没有戒子,没有手镯。我看她的侧面,她甚至没有耳环、项链。
她至少是自然的。
然后我想到妻子,我大概跟她说了一千次,灰扑扑的玉是恶心的,没有条件,穿露背装也是讨厌的,厚底鞋、红嘴唇……她从来不听我。幸运的是她被公认为一个美女。她的确有符合条件的五官。
她没有来。我一个人。
坐在我旁边的女孩子并没有看见我。
我掏出烟,默默的通过去,她看了我一眼,没有怔住,但是她那一眼看了很久,她吸引住我了。
她拿了一枝烟,我为她燃着。
我想我可以开口了,我们毕竟不是在街上,我们认识这里的主人。
我说:“一个人来?”
她把手指轻轻的伸进头发里,摇摇头,向人群指一指:“我的分居丈夫在那边。”
我随她的手指看过去,看见一个男人左拥右抱的坐在沙发中央。她是一个名人,最近举行过音乐会,那张脸是熟悉的,但是此刻他快乐得几乎有点狂妄,在笑在讲,似乎吸引到注意力是无上兴奋的事。
“你的丈夫?”我奇异。
“不,”她淡然答:“我的分居丈夫。”
我尴尬的笑一声,“你与他同来?”
“是的。”她在地毡上伸长了腿,“这里的主人硬要如此做──当初是他做的媒人,他有内疚,他要把我们拉在一起,他希望我们有救。”她的声音是毫不起劲的,甚至不像在说别人的闲话,一般人讲闲话的声调不但起劲,而且激动。
然后她托着脸,对看我笑了,“那个便是我爱过的男人。”
我看到她眼睛里的意思。
她说:“我只是想告诉任何一个人!我居然一度爱过这个人。你问起了……对不起。”
我奇问:“为什么对不起?你原可以这样说。”
她又笑,笑得低下了头,她又摇摇头,好像在嘲弄什么。
“你要回去?”我问。
“不,”她说:“为什么要辜负主人的一番美意?如果我还妒忌,我当然会走,妒忌里还有爱,有爱,有爱我就坐不下去了,但是现在你看到了。”
我再通过去一枝烟。
2
她的丈夫依然在那里高谈阔论。我的天。如果开了几个音乐会便这样我大概不应该批评他,也有人说我是个骄傲的人。
不过任何人可以看得出他们两个人不同的地方。
我想起来了,我曾看过他们结婚的启事。
我说:“你是那个──”
“是,我画画。”她点点“头。“音乐家的妻子。报纸上都是那么说,我就是她。”
我笑了,我是一个多事的人。
她从头发中看过来。忽然之间我伸手替她拨开了头发。
她说:“谢谢。”
隔了一会儿她问:“你做什么?”
我微笑,“我是木匠。”
“很好。”她说。
“不是,我说了谎,我是律师。”我笑道。
“也很好。”她说。
她那种无所谓的态度吸引了我。我又笑了。
“你是一个快乐的人。”她看着我。
“是的。”
“你给了婚?”她问。
“是,两个孩子。”我掏出皮包,把照片抽出来给她看。
她没有肴。“你们都把幸福带了到处走,一张照片,照片里是美丽的太太与美丽的孩子,为什么?”
我怔住了,我有点不好意思,这种举止是无聊而幼稚的吧,把自己的家庭拿出献宝,但是以前我并不觉得这样做俗气,而且通常一般朋友也把照片接过去看得津津有味。
我的手僵在那里。
她笑了,她把照片拿了过去,总算瞄了一眼,然后吃惊了,“多么美丽的女人,你的妻子?”
“是。”我没有什么骄傲的感觉。
“她是我所见过最美丽的女人。”她微笑。
我把照片藏好,我说:“谢谢。”
“她今天晚上不在?”她问。
“不在。”我说,“我家有亲戚生日。”
“我小时候也希望长得美,”她耸耸肩,“不过容貌是注定的。”
我看她的睑,她凭什么说她自己不好看?我代抱不平,我淡然说:“我觉得你很好看。”
她喝了一口酒,“我不是十分良家妇女的一个人。他──”她指指她的丈夫,至少离婚前是她丈夫,“他以为我是温善的女人,会跟着他到处走,他错了。”
我忽然说:“他没有错。他只是不配你跟他走。”
她又抬起了头,正对着我,脸上有一种静寂的哀容,只是几秒钟,她说:“我配他不起,他太属于这个世界,又拼命装做不属这世界。”
我静下来,她是美丽的,我认为她美丽。我甚至认为她比我妻子美丽,我不该如此想,但我心中感觉的确如此。我的天,我问我自己,这算什么呢,与一个才认识几十分钟的女子在说这种话,认识?我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你叫什么?”我问。
“乔。”她回答:“我母亲想我快乐。”
“好名字。”
“你妻子叫什么名字?”她很有兴趣地。
“珍妮。”
她笑,“她们大多数叫这一类的名字。”
她语气中有一种天真的妒念、与妒忌引起的轻蔑,这使我觉得她很可爱。她是毫不掩饰的,对一个陌生人都如此。
她接着说:“但是她长得真美丽,不骗你。”
“你几岁?”我问。
“甘四。”她说:“第一次开书展是四年前,两年后我给了婚,我没有孩子,我什么也没有,除了一个有钱的父亲。我的画糟透了,但是每次画展总卖得出去,总有报纸捧场,我想你是明白其中原委的,金钱。其实我一直想做个裁缝,或是替人家剪头发。”她格格的笑起来。
她有点醉意了,但是距离醉还有一大段。
我极有兴趣的听着,老天晓得我真是被吸引了。
她齐耳朵的头发是齐剪的,此刻有点乱,我又忍不住替她拨了一下。如果我妻子见到了会怎么样?她是个极妒忌的女子。我从来没对其他女人做过这类似的动作,但是今晚,今晚我甚至没喝过酒。
“很滑稽,是不是?”她仰起脸问。
“不,你很幸运,你父亲富有。”我说。
“你?”
“我没有父亲。我只靠哥哥与奖学金。”
她点点头,“很好。”
3
有人把音乐扭得更响了,那是一首很普通的歌,歌词是熟悉的,它说:“你不要怨我不要恨我,也不要问我为什么,无奈何无奈何,我要你忘了我。”听了这样的歌词,我笑了。怎么忽然放这样的唱片呢?简直不可思议。
但是她没有笑,她用神的听着。唱片就给换走了,她还是出着神。
我看着她。
她是一个孩子,一滴雨一丝阳光,一个足印,一首毫不动人的歌,都惹她的凝神。
“不错的歌。”她说。
“为什么?”我很不赞成。
“我不知道。那个女的并不想对方忘记她。真的忘记是一回头什么也不理,不会一直这样诉说。很缠绵。”
我笑,“你解释得好,但是很多歌的歌词都差不多──”
“它们都很好。我不知道为什么一般人嫌它们,”她奇怪的说:“我最喜欢时代曲的。”
“你不平均。”
她笑了,她站起来,一我要走了。”她找到了她的手袋。
“我送你。”
“我知道我的路。”
“我送你。”我拉住了她的手臂,避开人群,向大门悄悄走去。她的手臂也是致细的。她相当高,她的头发黑得闪亮,她的唇有点濡湿,她在微笑。
我开了大门,外边的新鲜空气马上涌了进来,我一定是疯了。我有种感觉,我觉得我爱上了她。我与她走到街上,我松了我的手,我点了一枝烟,递过去给她。她只在我手中吸了一口,我拿回来也吸了一口。
她看着我。
我只知道她叫乔。一个出名的音乐家的妻子。
她的眼睛闪亮。她看着我,她脸上的神情有一种很原始的孩子气,非常与现实脱节,与她在一起仿佛是与一个梦在一起似的。
我问:“你要到什么地方去?”我的声音有点哑。
“不想去,回家去睡觉。”她说。
“还早。”
她走了几步路,脚步不怎度稳,“我们总得回家的。”
“好,我答应送你回去。”
在路灯下有点光,她在光下显得很瘦,衣服又有点宽,颇有点不禁风的样子。我喜欢她。如果我没有结婚,我一定会追求她。可是怎么她丈夫会放弃这样一个女孩子?他怎么舍得?
我不明白。
“只要走一小段路就到了,我住得很近。”
“一个人住?”我问。
“是的。”她点点头。
我们走了十分钟,便到了。她抬头看我。“下雨了,”她说。
我抖抖身上的雨珠。一条街上都是静寂。
“进来坐一下子。”她说。
我犹疑了一会儿,进去?时间不太早了,我应该回家了,妻子会在等我。我应该回家的,但是她的话有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我跟了她进去。
她住在楼下。一扇白色的门,开门进去是一条走廊,一盏灯垂下来,很暗,跟着是一面镜子,映着大门,很是浪漫,但看上去未免有点阴沉。客厅很凉,她离开时没有关空气调节机,我几乎打了一个冷颤。
沙发都是丝绒的,有点旧,但坐上去很舒服,四壁都是画,茶几上,地毯上都是书报杂志,相当的乱,一只极好的花瓶上插着一大把谢了的玫瑰,已经是深紫红了,干了一大半,瓶子是水晶,反映着走廊里微弱的光。时光在这所屋子里是停留不动的。我像是回到十九世纪末期来了,这一切都是画画素描的好题材。
她的肩膀被雨淋湿了。薄薄的衣料贴在肉上,她的肩膀有这样柔和的线条,不需要更浑圆了。
我随手拣起一张报纸,日期已经过了三天。
“清洁女工每三天来一次。”她说。
她的脸仍旧苍白,但是肤色像象牙一样。她打开了烟盒,抽了一枝烟。
“你一个人住这里?”我不能置信的问。
“是的,我很寂寞。”她说:“但是我也渐渐习惯了。”
“你不该如此。回家去。”我把手放在她头上。
“这是我的家。”她坐在地下,抬起了头。
我笑了,“你很孩子气。”
“我喜欢看你笑。你那两只犬齿,它们尖得很特别。”
“画家总是观察力很强的。”我说。
她把头靠在我膝盖上,“我不是画家,我只是一个寂寞的人。”她说这话,好像我们已经认识十年以上了。
我说:“你没有信心。”
她微笑,“当我不爱人,也不被爱的时候,我是基么信心也没有的。”
“这样想是不应该的。”
“我知道。”她说:“我又不是孩子,但有时候我觉得寂寞也是一种享受,我从来不后悔我做过的事情,反正时间是要过的,怎么都一样──你该回家了。”
我看看表。我的确应该回家了,但是我不想走,到了这里,我像是逃避了什么似的,在这间屋子里,时间是不会过的。
我低声问:“如果我不走了,又怎么样?”
她惊异的笑,“不走了?哦,你是指一夜不走吧?当然可以,你要一辈子不走,也可以。”
“一辈子?”我喃喃的问。
“一辈子也不过是很短的时间。”她笑,“当然,在你们看来却是不一样的,你有妻子,有儿女,可能会拖得很长。”
“我想在这里留一夜。”
“我觉得你还是回去的好。”她笑,“一夜算是什么呢?”
“但是我没有可能一辈子留下来。”我说。
“你是一个诚实的男人。”她笑,“我喜欢你。太多的男人总是与我说一辈子的事情,今生今世,永本久久,这些我听得很烦了。我欣赏你的诚实。”
“谢谢。”我惭愧的说。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也许今晚的记忆反而最好。拖下去你会累,我也会累。你留下来是因为你闷,我允许你留下来……是因为我太寂寞了。”
我说:“我没有你想像中的闷,我喜欢你,你吸引了我。”
“真的?”她笑了,有点兴奋。
“真的。”
她拿出了一个水晶的红酒瓶子,两只水晶杯子,放在我面前。“喝一杯。”她说。
4
每样东西都在我面前闪光,我有默昏晕,我拿起酒喝掉了,反而精神有点清醒起来。回去吧,我跟自己讲,还是回去的好。
但是家里日常的生活,公司里正常的工作,都使我觉得厌倦了,我真想在这里躲上一辈子,变成另外一个人,永远不再出现在外边的世界上,我在银行里有足够的钱可以过一阵子,我忽然有了这样的打算。
她坐在对面,含笑的看着我,好像晓得我心里在想什么。我有点羞愧的低下了头。
回去也没有用了,从今夜开始,我的生活有了转变,即使我依旧生活在妻子身边,我的心已经离开了。
我还是索性留下来吧。
还有什么分别呢?
我脱了外套。
她还是在微笑。
我把头靠在沙发背上。也许我一直想要一个像她这样的女朋友,但是我在独身的时候没有碰见她,但这一夜我会记得,我永远会记得今天。
恐怕短暂的快乐比一辈子的盼望来得好。一辈子是太长的事了,大家都拖得又累又辛苦,像我与妻一样,开始为一些芝麻绿豆的事争执。而她,即使隔了好几十年,当我想起她,我仍觉得她是美丽的。
美丽是短暂的。
“乔。”我叫她。
“什么?”她侧一侧头,用心倾听。
“坐在我隔壁。”我说。
她依言坐在我隔壁。
“你要知道我的名字?”
“你愿意告诉我?”她问。
“你会记得我的名字?”我傻气的问她。
“你要我记住?”她看牢我。
“是的,我要你记住。”
“告诉我。”
“我姓方,方家明。”我说:“记住了。”
“记得。”她点点头。“方……家……明……。方家明与乔。”她很快的说,而且笑了。
“你今夜可快乐?”我问。
“有种可遇不可求的快乐。”她答。
“如果我还没有结婚,我会向你求婚。”我更傻气的说。
她摇头,“你会对我厌倦,我们都是人,只不过是人,当你厌倦的时候,你会在舞会里挑一女人,跟她回家,然后我就在家里默默的等──”
“我不是随时跟女人回家的。”我截断她。
“但是你跟了我。”她嘲弄的说。
“你是例外。”
“也有其他的例外,那只是你的藉口。”
我有点生气,“不管你怎么说,我不是乱跟女人回家的人,如果我要女人,以我目前的──”
她笑着接下去:“身份地位,你可以找到很多,谢谢你挑选了我,我感到荣幸。”她举了举杯子,又一饮而尽。
她真是能喝。
我们都喝了很多,她开始说很多话,告诉我她小时候的事情,念书、交男朋友、留学、家庭,琐琐碎碎的事情,经过她的形容,都变得极之有趣味,我发觉我与妻子在十年内说的话,还没有这么多。
说完了她的事,她问我:“你呢?”
我怔住了。
我有什么好说?比起她,我是太平凡了,我有什么可以说的?
“你是怎么结婚的?”
“我只是,理所当然的结了婚,像所有的男人一样。”
“她爱你吗?”她忽然问:“你的妻子。”
“我想爱的,不然,她不会嫁给我。”我说。
“多么奇怪,嫁一个人未必要爱一个人。”
“她是爱我的。”
“好好,她爱你,我不要与你吵架。”她笑了,笑得狡猾。
但是她爱我吗?我细细想了起来,或是问:我爱她吗?我们只是在一起生活了这许多年而已。她一向没有注意过我的犬齿。我们从来没有好好的交谈过,一切好像只是规律,因为我们在婚姻注册署签了字,我是合法陪她睡觉、养她的男人。日子越久,束缚越多,于是我们两个人就乖乖的就范了。
我不愿意再想下去。
今天对我来说,是特别奢侈的。我没有走。
我留了下来。
反正我会找一个说话,来遮掩一夜不归的真相。
从今夜开始,我是完全的变了。
她的房间是美丽的,与她的人一样。一张铜柱的床,无数的镜子。
我叹一口气。
我并没有把这个当艳遇,但今夜我捕捉到了一点。
然后天就亮了。
我连电话都没有打回家。
我只睡了几个钟头。我点了一枝烟,吸了一口。
她睡在我身边。整个人伏在床上,我只看到她一头的黑发与美丽的肩膀。
我多么希望她是我的妻子。
她醒来了,没有转过头来,她问:“几点钟?”
我拿起表,“九点半。”
“你快走吧。”她说。
我吻她的背。
她很平静的说:“迟了就更不好解释。”
“我很抱歉。”
“别说这种话。”她坐起来,头发被在额角上。
我替她拨开头发,“今夜你可会寂寞?”
她点点头。
我点一枝烟给她。
“一个人寂寞的时候,常常会抓错东西。我是个例子,一当我寂寞,我便马上急不及待了。你结了婚,很好,你回了家之后,我会把你忘得一干二净。”
“我忘不了你。”
她大笑,“听听看,这些对白,多么像时代曲。”
我也笑了。
我含着烟穿上我的衬衫。
“你回去告诉你妻子什么?”她好奇的问。
“我送一个醉酒的朋友回家。”
“她会相信?”
“会,”我说:“我从来没送过醉酒的朋友回家。”
“她是一个好妻子。你也是一个好丈夫。”她说。
我伸手摸她的脸。“谢谢你,你也很好。”
她微笑,然后眼泪流下了她的脸颊。
“好好的画你的画。”我用手指揩去了她的眼泪。
但是我自己也想哭。
她仍在微笑,“一片灰尘,”她说:“掉进我眼睛里了。”
我不得不走了。
“谢谢你。”我说。
“不,谢谢你。再见!”
“再见。”我说。
我拿过了上衣,走到客厅,开了门,离去了。
5
天在下雨,没有阳光。
回去我会编一大堆话来骗妻,她是会相信的。她不会了解我,但是她相信我。
我扬手叫了一部车。
我记住了乔的门牌。
但是我不会再去。
正如她说:美丽是短暂的,我回去也没有用。
我从口袋里取出一包烟,抽出一枝,点着了。我会记得她的脸。但是我有家庭、有子女。一个人到了某个年纪,自然会把理想放弃,我不愿意失去现有的东西。这个晚上之后,恐怕我永远见不到乔了。
我必须要记得我是一个有理智的人。我是一个成人。
车子驶向我的家。到了,车子停下来,我付了车资。
妻马上打开了门。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她很焦急的问。
我有点歉意。我说:“一个朋友喝醉了酒,我们几个人把他抬回去,闹了一个晚上。他不肯放我们回来。”
妻松了一口气,“我的天,下次可记得打个电话回来。”
“电话?”我笑,“还会有第二次吗?”
我说谎,说得那么真,连我自己都大大的吃了一惊。
妻听得出这是谎话吗?我不知道。
也许她也向现实低头了,就像我那样。但是昨夜,我却做了一个真正的人,没有虚伪,没有矫情。乔是真的。所以她注定是寂寞一辈子。
而我的妻子,她不但美丽,而且聪明,得过且过,她不是一个认真的人。她付出的不多,要求也不高,她懂得生活,她适合这个世界。
但是我不会()忘记乔。
我不会。
她是这样难得的一个女子。
而从那一夜开始,我想我是变了,我变得很不满现实,变得比以前沉默。
不过我始终没有再回去找乔。
那天我碰见她,是在一个应酬上。
亦舒:如果你是安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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