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处睡的男人
眉眉答应表妹借出公寓的时候,再三叮嘱:不准开性派对,不准打烂东西,不准弄脏地毯。
表妹陪着笑说:“表姐太小觑我了。”
再苛刻的条件,也速速应允,为求达到目的,这是人的天性,但往往在到手之后,又把一切诺言丢在脑後,并且一点也不惭愧。
眉眉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正等于每个男人在求婚的时候,都答应让爱妻过幸福生活,那是一定的。
眉眉离开家,是出差到亚姆斯特丹,公司总部在荷兰,眉眉代表远东最大的代理商。
该处天气非常冷,男士非常热情,两者皆使眉眉吃不消,大学毕业之后,她对旅行心痛极恶,每次步下长途飞机她都觉得老了十年,酒店的暖气太干燥,当地食物不合肠胃,同时,家中的音响设备也不能随身携带。
归途中她充满希望二小时一小时地倒数,盼望回到家中,在自己的床上,好好睡它整整十个小时。
好不容易拎着行李捱到家里,一开门,眉眉呆在当地。
说好的,表妹必需在她回来之前一天撤退,并且把公寓收拾干净。
眉眉没有预料表妹会做得到洁净部份,但,最低限度,人应该已经离开。
但没有。
她躺在沙发上,好梦正甜。
眉眉看看钟数,已是下午一时三十分。这人昨夜莫非去了做贼。
她叹口气,悔不当初是没有用的,幸亏这恶客不是睡在房中,至少把床留给主人,还算有点良心。走到厨房,眉眉看到杯子一叠书堆在那里,也不生气,打开橱柜,取出纸杯,泡了杯普洱喝。
她太息一声,脱了外套,打算洗一个热水澡,上床会周公。
明天便是农历年三十夜,眉眉略有感触,女佣早就放假去也,三餐只得到酒店的咖啡厅去解决。
她推开房门,大吃一惊。
床上躺着一个人。
男人。
眉眉的忍耐力到了极限,冲破沸点,大喝一声,响若春雷:“起来!”
那年轻的男子和衣跃起,两眼还未完全睁得开来,看见床头站着一个叉着腰板着险的女子,不由得问:“你是谁?”
“他妈的,”眉眉骂:“你问我,我是谁?”
那年轻男子完全不明所以然,只知无故捱骂,不由得没好气起来,“我真不知道你是什么人,而且,有话好说,不必动粗。”
“好,”眉眉说:“好,闯入我家侮辱我,我这就报警。”
她才取过床头的电话,表妹已经跑进来,“什么事,什么事。”
眉眉瞪着她,“问你自己!”
表妹鉴毛辨色,知道得罪了表姐,连忙解释哄撮:“这完全是误会——”
“我不管,我不要听,你叫他马上走。”
那男子已经穿上外套,向大门走去,表妹急急迫在他身后。
眉眉把床上被褥一股脑儿扯下,踢到一角。
表妹送走男友,回来看见,不禁说:“人家又不是麻疯病人,不过和衣憩了一会儿,你这是何苦呢。”
眉眉指着表妹,“你,你也给我滚。”
“我不滚,我还得将功赎罪。”
表妹说得出做得到,连忙取出新床单替眉眉换上,又替她放洗澡水,然后驻在厨房洗杯碟。
眉眉气难下意难平,一点睡意都没有,在房中踏步。
表妹说:“我们不过借你的地方开会,那位还是我的营业经理,并不是坏人,你看我们之间并无暧昧,大家分头休息,我知道你有洁癖——”
眉眉打断她,“我累了,你请回吧。”
“表姐。”
眉眉已过去拉开大门。
表妹知道她脾气,再说下去姐妹之情怕都要报销,只得离去。
在门口她再说声“对不起”。
眉眉大力拍上门。
开会为什么不在公司开?
大把酒店可以租房间用,何必跑到人家闺房来。
表妹固然太不自重,那个男人也恁地无赖,胡乱在别人家中就睡起来,可恶。
眉眉捧看一杯茶,喝了整个下午,终于坐在沙发上盹着。
每次下飞机都时空大兜乱,需要三两天休息。
过了一个顶冷清的年初一,初二那日,旧同学玲玲来叫,眉眉也就出去赴约。
玲玲嫁得很好,家里富丽堂皇,把过年当一件大事来做,一株红艳艳的桃花插在古董瓶子里,摆在大门入口,客厅里另置各式年花。
眉眉心想,这已是普通人家一个月的粮了。
眉眉同老佣人熟,一进门便说要吃上海炒年糕,玲玲笑着迎出来,“你们这些独身客,平时风流快活,过年可真折堕,来,我同你介绍,这是我表哥姜礼和,同是天涯沦落人。”
眉眉并不期望有单身男客,已是意外,等看清那姜礼和的面孔,更是大吃一惊。
是那人。
是那倒处睡觉的男人。
姜先生也不致于忘记两天之前发生的事,呆在那要不动。
这一对年轻男女全没想到事情有这么凑巧。
而富泰的玲玲天真地沾沾自喜,以为他们相见恨晚,过电如雷殛。
谁知眉眉回过神来,把女主人拉下一旁说:“我胃气痛,立刻要走。”
玲玲诧异,“我这里有药,你一定是饿了,我让佣人马上弄吃的出来。”
玲玲把她按在沙发里。
茶几上恰恰放着一盘水仙,幽香扑鼻,镇静了眉眉的神经,况且她肚子也真的十分饿,不想无谓牺牲,于是便坐着不动。
她不与小姜说话,小姜便顺手拣起书报细看,他本来心中忐忑,怕对方当场说出不愉快经验,稍后发觉眉眉神色庄重,倒是放下心来。
备好食物,玲玲来唤眉眉入席。
眉眉见是白粥与数碟精致小菜,胃口大开。
玲玲陪她坐着,一边问:“你看我这表兄如何?”
眉眉立刻皱上眉头。
玲玲悄悄说:“怎么,不合你意?人家一表人才,又有高尚职业,先做一个朋友再说。”
眉眉感激她的好意,守口如瓶,只是摇头,饱餐一顿,即时告辞。
玲玲问:“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我约了人玩桥牌。”
玲玲恼,“年初二,鬼同你玩桥牌。”
眉眉一边擦嘴一边说:“可不就是洋鬼子,人家才不过中国年。”
一干开溜。
玲玲只得放她走,回来向表哥:“这是怎么一回事?”
姜小生如何答得出来,这位眉目清秀的小姐肯定恼了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无奈兼无聊的打个呵欠。
玲玲问:“要不要眠一眠?”
姜礼和吃过亏学了乖,把手乱摇,“不不不,我也告辞了。”
玲玲只觉得今日两个客人都神经病兮兮的,白做了一桌菜想拉拢他俩,谁知甫见面不但没好感,反而落荒而逃。
姜礼和驶着小车子离开亲戚家往斜路下驶,却看见较他十分钟走的眉眉还站着等截计程车。
他本想别转面孔匆匆驶过,但这时偏下起毛毛雨来,计程车势必更加吃香,说不定这倔强的女子要等到黄昏。
姜礼和心软了,毕竟不是陌牛人,他上过她家,在她床上打过中觉,就差没做一个粉红色的梦。
那日四个同事上去聚头,商量计策,预备过完年就发动新攻势,干通宵之后,两人告辞,留下眉眉的表妹与他,本来还强撑着,是她先在沙发上盹着,他只得转到睡房去息一息。
——他错了,他应当立刻走。
姜礼和轻轻按车号。
眉眉看到是他,没有表情。
小姜推开车门,“请上车。”
眉眉犹疑一刻。
好汉不吃眼前亏,出来做事这么多年,她早已学会转弯,这样站在雨中,似个难民,不知还要等多久,不如先上了车再说,这小子如有什么不规行动,一干向玲玲投诉。
眉眉身手敏捷地跳上车去。
姜礼和松下一口气。
他不敢待慢,聚精会神地把车子驶回眉眉家。
下雨,交通挤塞,一寸一寸地驶,他怕这位小姐不耐烦,但是没有,她把头转过去,看窗外的风景。
这程本来十分钟可以走完的路,竟走足一个小时。
眉眉都没话过。
姜礼和心想,这种女人最适合做伙伴,因为没有话。
到了门口,眉眉推开车门卜车,向小姜点点头。
她上去了,小姜有点怅惘。
这一分手,两人都落了单,玲玲说得对,单身人平时风流潇洒,遇到大节当前,即时败下阵来。
眉眉回到家里,发一阵子呆,翻一会儿书,打了几个电话,人家都在忙,敷衍几句,又得回去搓麻将,招呼客人,或是管理孩子。
眉眉巴不得马上开工,跑到写字间,在岗位坐下,发号施令,才有归属感。
白噜嗦了这么久,她抬头一看,才过了二十五分钟,要命,几时捱到天黑。
犹疑一下,她咬咬牙,万分不愿意把电话打到阿姨家去。
表妹听到她声音,倒是十分欢喜,“都在等你呢,快来呀,是不是才睡醒?电话没人接。”
姐妹俩误会冰释,况且,寂寞的人没有资格骄傲。
“等你晚饭,别迟过八点钟。”
眉眉取过外套穿上,下得楼来,雨更急了,华灯初上,她住在地势略高之处,此刻往山脚看去,倒真有些灯火阑珊的感觉,但,眉眉问:那人呢,时与景都对上了,那人呢。
有点冷,她依然没有带伞,大学生一贯邋遢的脾气突然发作,她用外套罩住头。
就在这时,有人问:“小姐,要车?”
眉眉本能地答:“要。”
一回头,看到那姜礼和坐在小轿车内,探出头来,看看她笑呢。
他没有走!
他难道一直在附近兜圈子?半个小时了,这个无聊的人,难道没有去处?
眉眉忽然想到自己,噫,她又何尝有去处,不禁笑了。
姜礼和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绽出笑容,这个女子,笑起来这么好看,却吝啬笑脸,他呆住了。
他放下眉眉,本想把车驶走,谁知这附近改道,一大堆单程路,兜了两次还没出到大路,第三次摸清道路,一眼看到眉眉站在路边。
姜礼和不相信运气这么好,冒着得罪她之险,上前搭讪。
谁知她不以为忤,小姜似中了奖券似高兴。
注定他们要在这年假中相遇,避都避不开。
小姜想,可惜她已见过他最丑的一而,不过因此他亦毋需伪装,最坏的已经过去。
眉眉也这么想,她已经骂过他,人生路程缩短一大截,感觉上他不似陌生人。
他在车上,她在路上,两个人的头发都淋得湿漉漉。
他后面的车子等得不耐烦,开口骂:“喂,想清楚没有,倒底上不上车?”
为势所逼,眉眉又上车。
“去哪里?”
“去喝杯咖啡。”
“遵命。”
眉眉问自己,假使不是放年假,忽忽邂逅的结局也不过是速速分手,以后最多在酒会碰面,交换一个眼色。
偏偏有三天长假,时间多得无法排解,大家都有大把空暇,造就两人缘份。
去年此时,眉眉独自在东京渡过,那个城市是她的避难所,一有空便乘三小时飞机逃出去,在陌生地方做无主孤魂到底又好些。
她与一位有家室的男人来往达三年,等到丧尽一切自尊才分的手,他其实什么都没有给她,发觉时已经太晚,伤口愈合之後,眉眉已心灰意冷,为这样普通的故事付出这样大的代价,真是劫数。
大城市每一个角落都挤满了人,等了半日,他们才等到张小台子,叫了咖啡。
室内人多,眉眉脱掉手套,搓搓手,捧着咖啡喝。
小姜看着她,那一张素净的脸夹在浓妆艳抹群中,十分突出。
她有多大岁数,为什么眉目间常现恍惚之态?
也许放假松弛下来就是这个样子,平时,平时一定很凶悍。
眉眉却在享受这杯新鲜热辣的咖啡,心无旁骛。
隔壁桌子一对年青男女紧紧搂在一起,她坐在他大腿上,但因为青春的缘故,并不觉肉麻。
喝完咖啡,还有什么藉口呢,小姜在绞脑汁。为何这样留恋?从前并无试过。
眉眉看看时间,吃饭的时间也差不多了。
她召侍者付账,留下丰厚的小费。
眉眉说出地址,姜礼和诧异,“我去过这地方。”
“正是我表妹的家。”
“令尊令堂呢?”小姜忍不住问。
“在澳大利亚。”
啊,原来移了民。
眉眉也好奇,“你呢?”
“加拿大。”情况完全一样。
眉眉又问:“没有其他的亲威?”
“有是有的,不过不想去打扰人。”
骄傲。
“又不大谈得来,十分吃力。”
今天吃力吗,眉眉想问。但已经说多了话,于是闭紧嘴巴,适可而止。
小姜心中嘀咕,怎么,话匣子一打开就合拢,不禁有点怅惘。
车辆忽然疏通,很快驶到目的地。
眉眉说再见。
姜礼和无法拉住她,只得搭讪问:“后天开工?”
眉眉点点头。
“再见。”
这次,他真的驶走了车子,眉眉一直看它消失在街角。
要找,总是找得到的,他可以同玲玲联络,还有,表妹是他的伙计。
如果从此没有音讯,那一定是不想找,不知睡到哪一张床上,忘了前事。
眉眉按铃,表弟来开门。
他们一共四兄弟姐妹,都比眉眉小,都叫眉眉大姐。
眉眉同阿姨姨父寒暄完毕,问他们在玩什么。
“吊乌龟。”
无聊是无聊一点,玩起来还真热闹,眉眉心不在焉的陪他们玩了几手,连输三次。
他们极认真,把游戏当大事来做,脸皮吹弹得破,一下子就恼,一边生气一边解释,闹个不亦乐乎。
眉眉觉得这是生活的缩影,许多人都缺一点点幽默感,把自我看得太太太太重要,万万不肯认输。
眉眉肯,看样子,姜礼和也肯。
这是年龄关系,过几年就会好的。
她扔下牌,走到一角看照相簿子。
表妹过来搭讪,“表姐旅行,从来不拍照。”
“找谁拍?”
“找个人。”
眉眉笑,说起来,三个字那么浅。
找起来,人海茫茫,你尽管试试去。
表妹说:“我是你,一年到头去那么多地方,一定把风景全部拍下来。”
“又不是去南极,有什么好拍,你有,人也有。”
“我不管别人,我自己有就行了。”
眉眉笑,“这倒也是办法。”
佣人将做什锦火锅用的材料捧出来。
“吃完去看电影。”
眉眉先打退堂鼓,“哎呀呀,我吃不消。”
表弟已经摊开报纸,“去看午夜场,动作电影,大笑一场,才配合气氛。”
“表姐对一般人喜欢的活动视为苦差,给她十万块都不参加。”
“她爱静。”
“今天例外,好不好?”
“我们一左一右保护你,保证你一根毫毛都不掉。”
眉眉只得说:“到时看看眼睛睁不睁得开。”
饭吃到一半,他们的异姓朋友已陆续上来,加双碗筷,坐在一起,继续吃。
眉眉诧异他们精力无穷,才不过大三五年而已,记忆中眉眉从来不记得自己有这么活跃过。
最小的表弟出去买票子,他宣布:“我会打电话回来,我们先去跳舞。”
眉眉觉得头晕,忍不住傻笑起来。
阿姨说:“一起去吧,难得的。”
眉眉做一个告苦的表情。
阿姨轻轻说:“回家又干什么?”?
眉眉答:“我陪你。”
阿姨笑:“我打算早睡。”
眉眉与老中青三代都彷拂格格不入,正为难,门铃大作,她乘机走开去启门。
门一打开,她看到的是姜礼和。
意外管意外,却满心欢喜,隔着铁栅怔怔看他,竟忘了请他进来。
姜礼和简单的说:“本来想等到开工才约你见面,后来觉得不应平白浪费两天。”
他也没要求进屋。
众人忙问:“谁,谁在外头?”
表妹探头一看,“呀,是你,你怎么来了。”
小姜咧嘴笑,“拜年。”
“请进请进。”
表妹看大姐一眼,心中嘀咕,小姜虽然随和,倒底算是上司,无端端上门来,却是为了什么。
幸亏人多,混在一起,不觉尴尬,接着一声“票子齐了”,大伙便涌出门去。
阿姨悄悄问子女,“那是谁,是眉盾的朋友?”
“不是,是姐姐同事。”
阿姨有点失望。
一大班人出得门来,分几批坐电梯。
姜礼和轻轻说:“我们走下去。”
眉眉点点头,三楼一下子就走到地下。
姜礼和又说:“我们不要看电影。”
眉眉不由得笑,两人索性摆脱大队,单独行动。
大堂中央,他们还猛找眉眉,“表姐呢,怎么晃眼间不见了她?”
表妹眼尖,一下发觉姜礼和也失了踪,很明显,他是特地来找她的。
奇是奇在他们居然误会冰释,当中发生了什么怪事?
一定要问清楚。
眉眉与小姜走到街角,往后看看,还怕他们追上来,两人不约而同加快脚步,速速消失。
眉眉说:“太不够义气了。”
“你打算同他们狂舞到天明?”
两人像是已经很熟很熟,可以无话不说。
眉眉双手插在大衣袋中,“吃过饭没有?”
“肉松夹面包。”
眉眉说:“太马虎了。”
“应该早些来吃火锅,多热闹。”
“明天好了,明天再去。”
小姜问:“现在呢,夜未央,有什么好去处?”
眉眉忽然觉得心安理得,因此露出倦意,跑了一整天,相当的累,她说:“我想休息。”
“我送你回家。”
到了门口,他又不甘心,“不请我上来喝杯咖啡?”
做了一天司机,应有奖赏。
上得楼来,也不用眉眉招呼,他对於小公寓的间隔熟得不能再熟,自己进厨房去做咖啡。
提着杯子出来,不见眉眉,原来她在房中听电话。
小姜只得坐在沙发上,开了电视找娱乐,十分钟后,他已昏昏欲睡。
眉眉被谁绊住了,怎么不出来陪他?
眉盾在房中与表妹通话:“……我决定不看戏,是,姜礼和送我回来的,生气,为什么要生气?啊,那件事,那是误会。”
表妹说个不住,眉眉焦急,冷落客人,十分无礼。
“表姐,我早说他人不错,明天还有一日假期,把他叫出来一起玩好不好。”
“好。”
姜礼和在电视机的催眠下渐渐抵挡不住,心底严重警告自己:不要睡着,不要睡着,再激怒她后果堪虞。
但沙发似有股无形力量,把他吸住,难以自拔,他眼皮再也睁不开来,眼前一黑,完了。
眉眉在房中作最后挣扎,“水开了,我要去熄火,过一会儿再打给你。”
“我们明天见好了。”
眉眉大赦似放下话筒,急急走出客厅,呆在当地。
姜礼和靠在沙发上,均匀的打呼,短短二十分钟,他已进入梦乡。
眉眉的地方一定使他觉得宾至如归,毫无疑问。
女主人手叠手()笑了。
让他睡吧,也许自从那日她大喝一声,吓醒了他之后,他就没好好睡过。
她决定守岁,取过那杯犹有余温的咖啡,呷了一口,到露台看风景。
:如果你是安琪
周晴如常一早回到侦探社,一边吃早餐一边看报纸。
她是报迷,每早接到日报心头禁不住一阵喜悦,读完整份报纸怅然若失,幸亏报纸是个永不失约的好朋友,明天它又准时来了。
周晴的早餐是千篇一律的红茶面包,百吃不厌。
闷吗?不,她的工作多姿多彩,刺激已经够大。
每天推门进来的,都不知是些什么人,有些什么要求。
她津津有味读完最后一页副刊。
就在这个时候,侦探社的磨砂玻璃门被轻轻推开。
周晴抬头一看,惊喜地说:“安琪,是你,你回来了。”
门外的年轻女子点点头。
“快进来。”
安琪手提一只大帆布袋,大概装着她所有财产,看上去她有点憔悴有点脏,非常疲倦,一进门便坐倒在沙发椅上。
她轻轻说:“周晴,我到你这里来,是因为你不会问问题。”
周晴举起手,表示这是真的。
安琪松口气,把桌子上吃剩的红茶及面包全部吃光,然后,她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
周晴用一条毯子轻轻盖住她。
安琪又瘦又小,窝在沙发里,不说,还真看不见。
她失踪已经一年多。
去年年头,安琪忽然说要寻找自我,出发到北美,一去不返,一封信一个电话也没有。
她是孤儿,与周晴有点亲戚关系,算是表妹。
两人年龄相仿,在长辈眼中,都有点怪怪的,属于同一类人。
安琪的父亲在八年前去世,母亲改嫁,从此她成为孤儿,有时工作,有时不,养得活自己,从不借贷,亦不呻穷,可算是好汉。
周晴就是欣赏她这一点。
安琪喜欢周晴什么?
像刚才她所说,周晴从来不问问题。
周晴用双眼观察,靠思维推测发生过什么,而不是用嘴巴乱问。
回来了就好了。
安琪又瘦又黑,可见过去一年多,生活不算如意。
周晴静静办了几件事,与客人通了几个电话。
她取起安琪外套,悄悄把一叠钞票塞进口袋。
中午,安琪醒了。
梳洗完毕,她精神仿佛好一点。
周晴说:“脏衣服放着我帮你处理。”
“怎么好意思。”
“午餐来了,是你喜欢的杂锦寿司。”
安琪坐下来饱餐一顿,气色又似好了一点。
“为什么不问我过去一年多做了些什么?”
周晴答:“你不说,我不问。”
“周晴你真难得。”
“你不怪我冷淡就好。”
“你呢,周晴,你好吗?”
周晴笑,“你怎么问起我来?”
“我想知道。”
周晴答:“奇怪,经济低迷,人们对伴侣的行踪越加怀疑,侦探社生意还算不差。”
“这次回来,想休息一段时间,周晴,你家可有地方给我暂住?”
“我家即是你家。”
安琪低下头,“谢谢。”
她摊开报纸看聘人版,“无论市道多差,在这里找工作还是比北美洲容易。”
“真的?”
“因为我是黄种人。”
周晴说:“希望你这次回来事事顺利。”
半晌,安琪忽然问:“李沛,有没有找我?”
“谁?”
“李沛。”
周晴的记性一向极佳,可是这次也得想一想才说:“李沛好像是你一个朋友。”
“是,”安琪微笑,“你见过他几次。”
“对,人不错的,他似乎向你求过婚,但是,你没答应。”
安琪低下头。
显然,她对他的感情,比她自己知道的要深。
周晴说:“不,他没有找你,自从你离开之后,他一次也没有与我联络。”
安琪听了十分失落。
周晴说:“你可以找他呀。”
安琪摇摇头,“一年多了,物是人非,也许已经结婚生子。”
“过去一切,能够忘记也好,从头开始。”
“他是好人。”安琪说。
没想到安琪这次回来这样发奋,不到一周便找到工作,每周上班五十小时,人却反而精神了胖了。
她仍住在周晴家中,正式成为周晴租客。
一日,安琪对周晴说:“请你听一听这段电话录音。”
“谁录谁?”周晴是私家侦探,这样问十分正常。
“我打电话给李沛,他不在家,我听到了这段电话录音。”
“你终于主动找他了。”
“是,这一年多,我都没有忘记他。”
“当日你一走了之,他一定很伤心。”
安琪低下头。
开启录音机,李沛的声音相当愉快:“喂,我是李沛,我此刻不在家,星期一下了班是我打网球的日子,接着我会与朋友去喝杯啤酒,约九点多回来,请你留下姓名电话,我会尽快复你。”
正当周晴以为录音完毕,忽然周沛的声音变得十分温柔:“如果你是安琪,我仍然爱你。”
什么?
周晴立刻回卷录音把最后两句留言再听一遍。
一点不错,他这样说:“如果你是安琪,我仍然爱你。”
要命。
周晴忽然鼻酸。
她不相信双耳。
一年多了,这个年轻人不但没有忘记安琪,还等着她与他联络。
周晴冲口而出:“安琪,不要犹疑,快去找他!”
安琪脸色惨白。
“还在等什么?”
安琪掩脸,“我要想清楚,这次我不能再伤害他。”
她说得也对。
“安琪,你担心些什么?”
“真怕善变冲动的我会成为他的负累。”
这纯是安琪的选择,周晴不再出声。
但是她心中惋惜。
换了她是安琪,一早扑到李沛怀中。
第二天,周晴接了一件颇为复杂的案子,因牵涉到熟人,她打了好几通电话,把事情整理出来之后,已经下午。
她斟了一杯冰冻啤酒,深深喝一口。
手肘碰到电话上一个键,忽然传出一个声音:“喂,我是李沛──”
周晴吃一惊。
“今天天气很好,不过我不在家,我到巨浪湾钓鱼去了,明天下午才回来,你有事的话,请留言。”
周晴怔怔听着他温柔而肯定的声音。
他停了一停,然后说:“如果你是安琪,我仍然爱你。”
周晴凝神良久。
原来他每天更换讯息,每天都等待安琪。
她打电话到安琪公司。
“安琪,今晚出来吃饭如何?”
“我有约,同事张权买了票请大家一起去听演唱会。”
“你,演唱会?”
“我决定试试合群。”
“祝你。”稍顿了一下,周晴又问,“你联络李沛没有?”
“仍在考虑。”
那晚,周晴在侦探社见了两位客人。
男女双方本是情侣,后来分手,男方向女方要回若干照片,女方本已答允,可是从周晴处知道男方另有新女友,忽然反悔。今晚,他们约好一起到周晴处谈判。
女方先到。
她神情苦涩,但仍是个秀丽端庄的女子。
“周晴,换了是你,你怎么做?”
周晴轻轻说:“我不是你。”
“给我一点忠告。”
“我对任何发酸的关系都劝事主三十六着,走为上着,所以我从不替任何人解答感情问题,我亦不会做恋爱信箱主持人。”
那位小姐不出声。
“你还犹疑什么?把照片连底片扔还给他,忘记这个人,从头开始。”
“这样做,他会感激我?”
周晴说:“你不是要他感激你,小姐,这叫逃生,再纠缠下去,浪费更多时间金钱,损失无法估计。”
女方颓然,“你说得对。”
“把照片放在我处,由我交回给他,你根本不用见他。”
她吁出一口气。
她缓缓自手袋内取出两叠照片。
“这是旧照片,这是我托你拍摄他与新女友的照片。”
周晴点点头。
“周晴,世上有无长情的男子?”
周晴肯定地答:“有。”她想起李沛。
“你真。”
周晴微笑。
女客站起来道谢,放下酬劳支票,离去。
她刚走出去,男客就到。
他是个英俊的男子,皱着眉头,“她又迟到?”
周晴淡淡答:“不守时的是你,她已经来过。”
“什么,走了?这闹剧还要拖到什么时候?”
他搔着头,烦恼到极点。
“请坐下,给我十分钟时间。”
“我该怎么办?”
“她把所有照片连底片还给你。”
他怔住,“什么?”
“请你查看。”
“她有什么条件?”
周晴代答:“完全无偿,她想速速忘记过去,开始新生活。”
周晴满以为他会大喜过望,哈哈大笑,拍着手离去,可是不,他的反应出乎意料:他怅然若失地低下头。
周晴意外,人的心理真是奇幻莫测。
他把照片收进口袋,抬起头,“我们在一起,一共三年,不,是两年零九个月。”
周晴点点头。
“她一直说,没有人会爱我更多。”
“那么,为何分手?”
他没有回答,终于也放下一张支票离去。
周晴松了一口气。
这两个人,是电影界着名人物,所以照片一定不能泄漏出去。
她熄灯下班。
那天晚上,安琪很晚才回来,情绪很好,轻松愉快。
“周晴,下星期我可以搬出去了。”
又一个意外。
“同事张权帮我找到一间小公寓,家具电器齐全,我不想再打扰你。”
安琪这次回来,一切进行得头头是道,与从前的飘忽刚刚相反。
“你别客气。”
“有机会,我介绍张权给你认识,他是那种脚踏实地的人,你会喜欢他。”
周晴点点头,她打算重新开始。
安琪再也没提李沛。
一个星期天,她搬走了。
仍然只得一只大帆布袋,安琪真潇洒。
那张权来接她,一眼就知道他是个好青年,身段扎实,五官端正,十分照顾安琪。
周晴放下心来。
她抽空清理客房,打开窗户,让空气流通,又洗了床单。
吸尘时发觉床底下有一架电话,取出来时无意按动重拨钮,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出来:“喂,我是李沛,今日是个大晴天,办事一定顺利,我换了工作地点,新办公室号码是三九七八四,随时与我联络。”他停一停,然后轻轻说,“如果你是安琪,我仍然爱你。”
周晴坐下来。
安琪并没有忘记他,她也想听听他的声音。但是,她没有勇气再去找他,拾起旧时感情碎片,一块块黏合,是何等费神的事。
这次,周晴抄下李沛的电话号码,托电话公司一个朋友,找到了他的住址。
李沛住在近郊一间独立屋里,经济情况应该不错。
李沛在什么地方工作?
她拨他公司号码,接线生报上:“银河投资公司。”
“请问李沛先生担任什么职务?”
“他是一名基金经理。”
李沛有正当职业,而且是财经专家。真是意外,安琪从前的男友多数是只懂花费,不谙赚钱那种人。
李沛与张权都是有资产的人,安琪转运了。
周晴是私家侦探,当然有办法。
她到银河投资公司去兜了个圈子,接待员问她:“小姐,你找谁?”
“我是品鼎电脑修理员。”
“啊,是,营业部王经理正在跳脚。”
大公司里永远有几台电脑失灵,周晴轻轻走进去。
“请问李沛的办公室在什么地方。”
立刻有人指点迷津。
那是一间小小玻璃房间。
李沛不在办公室。房里也没有私人物件,一列电脑荧屏排开,各自闪烁出数目字,叫人眼花缭乱,买,还是卖?
据安琪说,周晴见过李沛,可是她现在又想不起来。
秘书走过,“电脑修理员,请过来帮忙。”
周晴过去替她解决了几个小烦恼。
在银河逗留了十五分钟,李沛还没有回来,周晴觉得必须撤退,否则人家会起疑。
回到侦探社,她把秘密拍摄的照片冲出来细看。
相机的镜头比人眼更精密。
李沛的办公室比较凌乱,但是参考放左边,当日报章杂志放另一边,又似乱中有条理。
当日他人在何处?
可是去了开会,抑或应酬客人?
在电话留言中,他告诉朋友,他跑步、钓鱼,也时时与同事喝上一杯,这么说来,他是一个合群的人。
周晴放下照片,叹口气。
她竟对这个人发生了这样大的兴趣,是无缘无故吗,抑或她实在寂寞?安琪的电话来了:“周晴,出来一下,我有重要消息公布。”
周晴披上外套到她的新居。
没想到小公寓装修得这样考究,周晴赞不绝口。
安琪拉着她的手,“周晴,我与张权决定下个月结婚。”
周晴张开嘴,又合拢。
安琪很高兴,“看,”她同男友说,“我一早向你保证,周晴是惟一不会问我们认识了多久的人。”
张权说:“我们认识了两个多月,不过,这不重要,我们知道双方的意愿。”
周晴不出声。
两人都过了廿一岁,法定有自主权。
她说:“我很替你们高兴。”
安琪笑嘻嘻,“换了是你的女儿,你也会祝福她?”
“假使有人令我的女儿这么开心,我也允许他带她走。”
安琪紧紧拥抱周晴。
那天晚上,周晴轻轻拨了李沛的电话。
他这样说:“新工作比较忙,可能要暂时疏远你们,请谅,保证一星期后即可照常下棋聊天,还有,如果你是安琪,我祝福你。”
周晴一怔。
他祝福安琪。
他好像知道安琪永远不会回到他的身边,但是,他仍然祝福她。
周晴说不出话来,这个陌生人真的感动了她。
安琪与张权的结婚仪式很简单:注册签名,放一周假去度蜜月,回来,就成为张先生张太太。
安琪问:“你呢,周晴?”
“还在等。”
“主动一点。”安琪忽然变成专家。
周晴笑,“多谢指教。”
他俩去了日本箱根湖度假,周晴仍然过着寂寥跟踪办案生涯。
一日清晨,回到办公室,正在喝茶看报,忽然,侦探社的玻璃门被推开一点点。
来客是一个高大的年轻人,憨厚的面孔似曾相识。
“是周晴侦探社的周小姐?”
“是,请坐。”
周晴斟一杯热茶给他,通常,她都等客人自动开口,她不会追问原委。
“周小姐,我的名字叫李沛。”
周晴一怔,张大了眼睛,呵,是他,他找上门来了。
她静静看着李沛微笑,他比她想像中活泼。
“最近一个多月,我常常收到神秘电话,对方不出声,不留言,但是,我却觉得,这个人有话要说。”
周晴仍然保持缄默。
“周小姐,根据来电显示,电话由一家周晴侦探社打出,周小姐,是你找我?请问有什么事?”
周晴一时不知怎样回答。
看样子,他并不知道她是安琪表姐。
周晴清清喉咙,“我本来想做市场调查,可是,听到你给安琪的留言,深深被吸引,忍不住多拨几次。”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有谁叫私家侦探跟踪调查我。”
周晴试探问:“安琪──”
李沛很爽快,“安琪是我以前女友,最近她已结婚,对方十分爱她,我替她庆幸。”
周晴意外,“你怎么知道?”
“我有一个开旅行社的朋友,他们去订飞机票……朋友说她气色很好,他极之体贴她。”
周晴仍然微笑,鼻子感动得发酸。
“我祝福他们。”
是应该这样做。
李沛忽然问:“一个年轻女子,怎会开设侦探社?”
周晴笑,“是一个很长很乏味的故事。”
李沛看着她。
周晴忽然想起安()琪曾经叫她主动一点。
她咳嗽一声,“你要是有空,我不介意告诉你。”
“我今天放假。”
“是这样的,我有一个表叔,他开设侦探社。我在大学里读犯罪学,毕业后刚巧碰到他退休,于是继承了他的办公室……”
亦舒:到处睡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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