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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长夜

ID:59752

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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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长夜

  我对着一盏植物油灯和一本摊开的书,在书桌前坐了若干时候。我说若干时候,因为我手边没有一样可以计算时间的东西。我只知道我坐下来时,夜色刚刚落到窗外马路上;我只知道我坐下来时,门前还有人力车的铃声,还有竹竿被人拖着在路上磨擦的声音,还有过路人的谈笑声。我坐着,我一直坐着,我的心给书本吸引了去。我跟着书本活了那么长的时间。我的心仿佛落在一个波涛汹涌的海上受着颠簸。于是我抬起头,我发见我仍然坐在书桌前面,这许久我就没有移动一下。

  火在灯罩里寂寞地燃着,光似乎黯淡了些,我把头动了动,忽然发觉一堆一堆的黑影从四面八方向着我压下来,围过来。但是灯火发出一圈光亮,把它们阻挡了。我看见黑暗在周围移动,它们好像在准备第二次的进攻。

  四周没有声息。我不知道马路是在什么时候静下来的。我注意地倾听,我很想听见人声,哪怕是一声咳嗽,一句笑语。在平日甚至夜深也还有人讲话,或者笑着、哼着歌走过马路。我听了片刻,仍旧没有声息。我奇怪,难道这时候醒着的就只有我一个人?为什么我四周会是死一般的静寂?

  我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的心里搅动,又仿佛有一股一股的水像浪涛似的在往上翻腾。我用力镇定了我的心,我把头再埋到书本上去。一条一条的蚯蚓在我的眼前蠕动。我抓不到一个字义。为什么?难道是黑暗伤害了我的眼睛,或者是静寂损坏了我的脑子?

  我把灯芯转亮,我再看看四周,黑暗似乎略为往后退了,它们全躲在屋角,做出难看的鬼脸,无可奈何地望着灯光。

  我又埋下头,而且睁大眼睛,把注意力完全放在书本上。这一次蚯蚓停住不动了,它们变成了一行一行的字……

  我进到了另一个时代里去经历另一些事情。

  我觉得我自己站在一群叫嚣的人中间,高耸的断头机的轮廓贴在淡蓝色的天幕上,一个脸色惨白的年轻人带着悲痛立在台口,他用眼光激动地在人群中找寻什么东西,他的嘴颤抖地动了一下。一个少妇带着一声尖锐的哀叫向着台口扑过去,她仰起那张美丽的脸去承受从台上投下的眼光。泪珠沿着年轻人的脸颊滚下来。一只粗壮的膀子伸过来拉他,他再投下一瞥依恋的眼光,于是断念似的睡倒在木板上面。少妇伏在台阶上伤心地哭着。

  悬在架上的大刀猛然落下。我的心一跳。应该听见那可怕的声音。鲜红的血溅起来。又一个头落在篮子里。那只粗壮的手拿着头发把这个头高高举起给台下的人看。惨白色面颜显得更惨白了。眼睛微微睁开,嘴半闭着。

  我的心发痛。“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我似乎听见这一句痛苦的问话。

  我吃惊地举起头,房里仍然只有我一个人。黄色的灯火孤寂地在玻璃灯罩里摆动,任是怎样摇晃,也发不出一点声音。背后墙壁上贴着我自己的影子,它也是不会发声的。窗外、门外,夜悄悄地溜过去。没有人从门缝里送进一句不等回答的问话来。那么又是我的心在说话了。但是会有人来给我一个回答么?

  我等待着。这次我听见声音了。皮鞋的声音,一个男人的脚步。脚步声渐渐地近了。是一个朋友么?他在这深夜来找我谈什么事情?或者他真的是来给我回答那个问题的。

  我激动地等待着叩门声。我几乎要站起来出去开门。但是声音寂然了。马路上静得好像刚才并没有人走过似的。我屏住气息倾听,没有风声,甚至没有狗叫。世界决不能够是这么静。难道我是在做梦?我咳一声嗽,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多么空虚,仿佛响在一个荒凉的空场上。未必我已经不活在这个世界上了?我摸摸自己的手,自己的脸颊,它们还是温暖的。我把手在桌上一击,响声立刻传到我的耳朵里。我可以相信自己还是一个活人。

  灯光又开始暗起来。黑影也跟着在活动了。它们恢复了原先的阵地,而且进攻。灯用它的亮光抵抗,显得很吃力。我知道油快完了。我动动脚,想走去拿油瓶。但是一阵麻木抓住我的腿。这时我才注意到我的一双腿快冻僵了。我需要活动。我要表示我的存在。我还需要亮光。我跟麻木的感觉挣扎了一会,才缩回两只伸了好久的腿。我终于站起来了。

  我打了一个冷噤。寒气似乎穿过衣服,贴到皮肤上来了。我的脚尖和腿弯微微发痛。手指也有一点麻木的感觉。夜一定深了。我应该上楼去睡。但是我不想在这个时候躺下来,我更不愿意闭上眼睛。我的脑子还是清醒的,我不愿让梦给它罩上一层糊涂。

  我穿过包围着我的寒气和黑暗,走到厨房去拿了油瓶来给灯加了油。于是灯光又亮起来。这灯光给我驱散了黑暗和寒气。我听听四周。还是坟场上似的静寂。没有人在马路上走过。我失望地在书桌前面坐下,又坐在原来的地方。

  我的头又埋在书上。慢慢地、慢慢地一幅图画在我的眼前出现了。仍旧是那个断头台。两个少妇坐在阶上,身子挨得很近。一个埋着头低声在哭,另一个更年轻的却用柔和的声音安慰她。

  “露西·德木南。”我听见一个粗暴的声音叫起来。那个年轻的少妇慢慢地站起,安静地把脸朝着人群。怎么!还是先前那张美丽的脸,还是先前扑倒在台阶上哀哭的女人。现在她神色自若地走上断头台去。她对自己的似乎没有爱惜,上断头台就像去赴宴会。平静的,甚至带着安慰表情的面颜是那么年轻,那么纯洁。一对美丽的蓝眼睛望着天空。巴黎的天还没有她的眼睛这么美!我想起一个人的话:“为了使你美丽的眼睛不掉泪,我愿意尽一切力量。”见阿·托尔斯泰(1883—1945)的剧本《丹东之死》(1923)第四幕。〖ZK)〗但是她也在木板上躺下了。

  “铛”的一声,架上的大刀又落了下来。我不由自主地叫出一声“呀!”仿佛一滴血溅到了我的眼镜片上,模糊中我看见一个被金丝发盖着的人头滚进篮子里。

  露西·德木南终于跟着她的丈夫死去了。那个篮子里一定还留着她的丈夫颈项上淌出来的血罢。

  我忽然想起了德热沙尔的诗: 有着温柔的的女人 小孩儿,小鸟儿, 母亲的心,芦苇的身, 露西,一个优美的女人 ……

  ……

  啊,你可爱的小女人, 为了追随你所崇敬的爱人 你在断头台上做了自愿的牺牲, 献出了你年轻的生命。

  啊,想起你不由我眼泪纵横!

  ……见E. 德热沙尔的诗集《大革命的诗》(1879年巴黎版)。 诗人的语言在我的耳边反复响着。那个披着金发的美丽的头又在黑暗中出现了。眼睛紧闭,嘴唇像要发出哀诉似地微微张开,鲜红的血从雪白的颈项下不断地滴落……

  我把眼睛闭上。我的眼睛已经受到伤害了。我觉得眼珠像被针刺似的痛起来。我取下眼镜,伸手慢慢地揉眼皮。那个金发复额的法国少妇的头还在我的眼前摇晃。我取开手,睁大眼睛。仍然只有一盏灯和一本书。一百五十年前的悲剧是无可挽回的了。为什么今天还会轮着我站到公果尔德广场上,让我的心受一番熬煎?

  我抬起头凝神地望着那一圈跳荡似的金黄色的灯火。我想忘记一百五十年前的事,但是我的思想固执地偏偏粘在那件事情上面。砍去露西·德木南的头的断头机也砍去了罗伯斯庇尔的头。血不能填塞人的饥饿。为什么当时没有人伸出一只手把那只粗壮的膀子拉住?为什么从那些昂着头在台阶上观看的人中间不发出一声“够了”的叫喊?

  迟了!断头机终于杀死了革命,让反动势力得到了胜利!

  迟了,一百五十年已经很快地过去了。难道我还有什么办法来改写历史,把砍去的头接在早已腐烂的身上?对一百五十年前的悲剧我不能够做任何事情。我纵然怀着满腔的悲愤,也无从发泄。

  但是悲愤也会燃烧的。和眼前的灯火一样,它在我的胸膛里燃起来。我的身体应该是个奇怪的东西,先前那里面有的是狂涛巨浪,现在却是一阵炙骨熬心的烈火。我绝望地挣扎着。

  我又凝神倾听,我希望在静寂中听出一下脚声,我希望听出一两声表示这个世界还醒着的响动。我希望一个熟人起来叩门。我甚至想,只要有一个人,哪怕是不认识的人也好,只要他走进来,坐在我对面,让我把我的悲愤全倾吐给他。这时候我多么希望能够找到一个醒着的人。

  我听了许久,坐了许久,希望了许久。

  于是像回答我的希望似的在外面起了一种声音。什么东西在沙沙地响?难道谁在门外私语,等着我去开门?或者我又在做梦,不然就是我的听觉失了效用?

  我坐着,听着。我只觉得一股一股的冷气从脚下沿着腿升上来。我终于听出来了:雨声。声音越来越密,越响。后来连屋檐水滴下声也听得见了。雨声淹没了一切,甚至扫去了我的希望。

  我还是坐着,我还是听着。我要坐到什么时候?听到什么时候?难道我必须等到天明?或者我还能够怀着满腹烈火进入梦中?

  我不想闭上眼睛。即使我能进到梦中,我也不会得着安宁。火热的心在梦里也会受到熬煎的。那么我就应该在书桌前面坐到天明么?

  夜更加冷了。这么长的夜。还不见一线白日的光亮。不晓得要到什么时候才是它的尽头。枯坐地等待是没有用的。不会有人来叩门。我应该开门出去看看天空的颜色。我应该出去找寻晨光的征象。

  我移动我的腿,又是一阵麻木,仿佛谁把冰绑了在我的腿上似的。我挣扎了片刻,终于直立起来了。

  灯火开始在褪色。黑暗从埋伏处出来向我围攻。但是我用坚定的脚步穿过黑暗走到外面,打开了大门。

  一股冷风迎面扑上来。暗灰色的空中飘着蒙蒙的细雨。天空低低罩在我的头上,看不见一小片云彩。我的眼前只是一片暗雾。

  “难道真的不会有天()明么?”我绝望地问道,我望着这景象发问了。

  但是从什么地方飘过来一声竹笛似的鸡叫。这意外的声音使我疑心自己的耳朵听错了。我屏住气向这广阔的空间听去。

  欢呼似的鸡声又响起来。

  我吐了一口气。我的寂寞的心得到安慰了;我的燃烧的心得到宁静了。

  这是光明的呼声。它会把白昼给我们唤醒起来。

  漫漫的长夜逼近它的尽头了。

  1941年冬在桂林

  巴金:梦

  我常常把梦当做我惟一的安慰。只有在梦里我才得到片刻的安宁。我的生活里找不到“宁静”这个名词。烦忧和困难笼罩着我的全个心灵,没有一刻离开我。然而我一进到梦的世界,它们马上远远地避开了。在梦的世界里我每每忘了自己。我不知道我过去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或者做过什么样的事。梦中的我常常是一个头脑单纯的青年,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没有烦忧,也没有困难。我只有一个现在,我只有一条简单的路,我只有一个单纯的信仰。我不知道这信仰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在梦中我也不会去考究它。但信仰永远是同一的信仰,而且和我在生活里的信仰完全一样。只有这信仰是生了根的,我永远不能把它去掉或者改变。甚至在梦里我忘了自己、忘了过去的时候,这信仰还像太白星那样地放射光芒。所以我每次从梦中睁开眼睛,躺在床上半糊涂地望着四周的景物,那时候还是靠了这信仰我才马上记起我是怎样的一个人。把梦的世界和真实的世界连结起来的就只有这信仰。所以在梦里我纵然忘了自己,我也不会做一件我平日所反对的事情。

  我刚才说过我只有在梦中才得着安宁。我在生活里找不到安宁,因此才到梦中去找,其实不能说去找,梦中的安宁原是自己来的。然而有时候甚至在梦中我也得不到安宁。我也做过一些所谓噩梦,醒来时两只眼睛茫然望着白色墙壁,还不能断定是梦是真,是活是死;只有心的猛跳是切实地感觉到的。但是等到心跳渐渐地平静下去,这梦景也就像一股淡烟不知飘散到哪里去了。留下来的只是一个真实的我。

  最后我却做了一个不能忘记的梦。现在我居然还能够记下它来。梦景是这样的: 我忽然被判决死刑,应该到一个岛上去登断头台。我自动地投到那个岛上。伴着我去的是一个不大熟识的友人。我们到了那里,我即刻被投入地牢。那是一个没有阳光的地方,墙壁上整天点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地上是一片水泥。在不远的地方时时响起囚人的哀叫,还有那建筑断头台的声音从早晨到夜晚就没有一刻停止。除了每天两次给我送饭来的禁卒外,我整天看不见一个人影,也没有谁来向我问话。我不知道那位朋友的下落,我甚至忘记了她。在地牢里我只有等待。等断头台早日修好,以便结束我这一生。我并没有悲痛和悔恨,好像这是我的自然的结局。于是有一天早晨禁卒来把我带出去,经过一条走廊到了天井前面。天井里绞刑架已经建立起来了,是那么丑陋的东西!它居然会取去我的!我带着憎恨的眼光去看它。但是我的眼光触到了另一个人的眼光。原来那位朋友站在走廊口。她惊恐地叫我的名字,只叫了一声。她的眼里包着满眶的泪水。我的心先前一刻还像一块石头,这时却突然融化了。这是第一个人为我的缘故流眼泪。在这个世界我居然看见了一个关心我的人。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瞥,我也似乎受到了一次祝福。我没有别的话,只短短地说了“不要紧”三个字,一面感激地对她微笑。这时我心中十分明白,我觉得就这样了结我的一生,我也没有遗憾了。我安静地走上了绞刑架。下面没有几个人,但是不远处有一对含泪的眼睛。这对眼睛在我的眼前晃动。然而人把我的头蒙住了。我什么也看不见。

  以后我忽然发觉我坐在绞刑架上,那位朋友坐在我身边。周围再没有别的人。我正在惊疑间,朋友简单地告诉我:“你的事情已经了结。现在情形变更,所以他们把你放了。”我侧头看她的眼睛,眼里已经没有泪珠。我感到莫大的安慰,就跟着她走出监牢。门前有一架飞机在等候我们。我们刚坐上去,飞机就动了。

  飞机离开孤岛的时候,离水面不高,我回头看那个地方。这是一个很好的晴天,海上平静无波。深黄色的堡垒抹上了一层带红色的日光,凸出在一望无际的蓝色海面上,像一幅图画。 后来回到了我们住的那个城市,我跟着朋友到了她的家,刚走进天井,忽然听见房里有人在问:“巴金怎样了?有遗嘱吗?”我知道这是她哥哥的声音。

  “他没有死,我把他带()回来了。”她在外面高兴地大声答道。接着她的哥哥惊喜地从房里跳了出来。在这一刻我确实感到了生的喜悦。但是后来我们三人在一起谈论这件事情时,我就发表了“倒不如这次死在绞刑架上痛快”的议论。……

  这只是一场梦。春夜的梦常常很荒唐。我的想像走得太远了。但是我却希望那梦景能成为真实。我并非盼望真有一个“她”来把我从绞刑架上救出去。我想的倒是那痛快的死。这个在生活里我得不到。所以我的想像在梦中把它给我争取了来。但是在梦里它也只是昙花一现,而我依旧被“带回来了”。

  这是我的不幸。我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只有这个才是消灭我的矛盾的惟一的方法。然而我偏偏不能够采用它。人的确是脆弱的东西。我常常严酷无情地分析我自己,所以我深知道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有时我的眼光越过了生死的界限,将人世的一切都置之度外,去探求那赤裸裸的真理;但有时我对生活里的一切都感到留恋,甚至用全部精力去做一件细小的事情。在《关于家》的结尾我说过“青春毕竟是美丽的东西”。在《死》的最后我嚷着“我还要活”。但是在梦里我却说了“倒不如死在绞刑架上痛快”的话。梦中的我已经把生死的问题解决了,所以能抱定舍弃一切的决心坦然站在绞刑架上,真实的我对于一切却是十分执着,所以终于陷在繁琐和苦恼的泥淖里而不能自拔。到现在为止的我的一生中至少有一半以上的时间和精力是被浪费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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