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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苏堤

ID:59751

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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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苏堤

  我们游了三潭印月回到船上,月亮已经从淡墨色的云堆里逃出来了。水面上静静地笼罩了一层薄纱。三个鼎样的东西默默地立在水中,在淡淡的月光下羞怯地遮了它们的脸,只留一个轮廓给人看。三个黑影距离得并不很近,在远处看,常常使人误把树影当做它们中间的一个。

  船向右边去,说是向博览会纪念塔驶去。坐在我对面的张忽然指着我背后的方向问道:“前面是什么地方?”

  “那是苏堤。”黄接口说。我回过头去看,我知道他们说的是那一带被黑黝黝的树木遮掩了的长堤。那里没有灯光,只有一片黑影表示了岸与水的分界。

  “要是能够上去走走也好!”张渴慕似的说。他素来就憧憬“苏堤春晓”的胜景,这一年的春天他同三个友人到西湖游玩,据说他本来打算在春天的早晨到苏堤上去散步,可是那天早晨偏偏落大雨,他只得扫兴地跟着朋友们回上海去了。在湖滨旅馆里住了三天,连苏堤是什么样子他也不知道。回到上海以后他便抱怨朋友,于是张与苏堤的事在友人中间就成了笑谈。一提到苏堤,张的渴慕马上被唤起来了,这是谁都知道的事。

  “好,正有月亮,上去走走也好。”黄似乎了解张的心情,马上附和道,“我们就叫船往苏堤靠去。”

  虽然离苏堤并不远,我自己并不想去苏堤,因为我害怕耽误时间。可是张既然那么说,黄又那么附和,我也不愿意使他们扫兴,就一口答应了。我们叫船夫把船往苏堤靠去。

  “那里灯也没有,又没有码头,不好上岸。”船夫用干燥的低声回答我们,这样的声音表示他并不愿意把船往那边靠去。“那里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什么好玩的,你们先生还是明天去玩吧。”他还絮絮地说。他完全不了解张的心情。

  “不要紧,那里可以上去。”黄说,他似乎曾经这样上去过。“你只顾摇过去好了。” “我说不好上去,你们先生不肯相信。那里有很高的草,我不会骗你们先生。”船夫不高兴地分辩说。

  “好,我们就不要上去了。”我说。我想船夫的话也许有理。不然他为什么不愿意去呢?他给我们划船是按钟点论报酬的,划一点钟有三角钱,多划一点钟,当然可以多得三角钱。

  “不行,我们一定要上去。你看现在月亮这样好。机会万不可以失掉。明天说不定就会下雨。”张热心地说,仰起头望月亮,我想他大概被他理想中的胜景迷住了。

  “你快把船靠过去罢,我们自己会上岸的。”黄固执地吩咐船夫道。

  “你把船摇到那里再说。要是真的不可以上岸,我们在船上看看就是了。”我用这样的话来调解他们两人的争论。

  船到了苏堤,船夫停了桨,先说:“你们先生看可以上去吗?”

  他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不可以上去。我很懂得。不过我马上也不能够解决这个问题。我看见船靠在树下。这一带尽是树木,并不很密,树丛中也有可走的路。但是我的眼睛分辨不出究竟那些路是被水淹了,是污泥,沼泽,还是干燥可走的土地。我仿佛觉得那是泥沼。我正想说:“那是泥沼,恐怕没法到堤上去。”

  “等我试试看。”黄马上站起来,手挽着树枝,使船靠得更近些,就拣了干燥的地方走上去了。他站在树丛中,回头叫我们。张在那里拾他的手帕。我便跨过去,预备先上岸。我知道黄走过的地方是可以走的。

  “先生,我不划了。请你把钱给我,让我回去罢。”船夫说。

  “为什么不肯划呢?”我惊讶地问。“我们还是照钟点算钱,上岸去玩一会儿,你不是可以多得点钱吗?”

  “我不划了,你们把船钱给我。我从来没有给人家这样划过。”他生气地说,向我伸出了手。

  “黄,下来,我们不要上去了。我们还是坐船到博览会塔去罢。”我听见船夫的话觉得扫兴,便对着黄大声叫道。

  “上面好得很,你们快点上来。先游了这里,等一会儿再到博览会塔去!”黄在堤上兴致勃勃地大声说。他又转身往前面走。

  “我不等了,你们另外雇船罢。”船夫明白地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容易生气。

  “我们在上面并不要玩多久,马上就要回去的。你沿着堤荡桨,把船摇到那边等我们。”我看见一方面黄不肯下来,而张又在这时候上了岸,一方面船夫又是如此固执不通,便极力开导他。

  “你们上岸去,又不认识路,说不定把路走错了,会叫我等三五个钟头。”他忍住了怒气说。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在短时间,在一两分钟以内,我受伤了,我的小资产阶级的自尊心受伤了。原来那些话都是托辞。总之,他疑心我们会骗他。上岸去,当然可以步行或者坐车回旅馆,这里不比在三潭印月孤零零立在湖中,没有船便不能出去。他也许有理由,也许有过经验,可是他冤枉了我们。我可以发誓,我们想也没有想到这上面去。

  我被人疑为骗子!我的小资产阶级的自尊心受伤了。我好像受到了大的侮辱。我极力忍住,不要叫自己跳起来。我只是气愤地对站在堤上的黄叫道:“黄,不要去了。他不肯等我们。他疑心我们不给他船钱,就从岸上逃走……”

  船夫咕噜地分辩着,并不让我把话说完。

  黄并没有在听我讲话。他大声叫:“不要多说了。快上来叫船摇到西泠寺等我们。”

  “他疑心我们会骗他的船钱,我们还上去干什么?”我这样嚷道。

  “你快点上来,不要管他。”张这样催促我,他也许被前面的胜景迷住了,并不注意船夫的话,也不注意我的话。他开始转身走了。

  我没法,只得把脚踏上岸去。船夫忽然抓住我的膀子。我吃惊地看他一眼。虽然是在树阴下,月光被我们头上的树叶遮住了,朦胧中我看不清楚他的脸,但是我却仿佛看见了一对忍受的、苦恼的眼睛。

  “先生,请你看清楚这只船的号头。”他不等我发问就先开口了。他把船的号数指给我看。我俯下身子看清楚了是53号,我相信我可以记住这个号数。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我知道这个号数,难道真是怕我们回来时不认识他的船吗?这个意思我还不大明白,但是我决定上岸去了。

  “先生,你看清楚船的号数了,那么请你放点东西在船上……”

  我不再听下去了。我明白一切了。他还是不相信我们。我俯下头看我的身子,我没有一件可以留在船上的东西,而且即使有,我也决定不再留下什么了。他不相信我,我一定要使他明白自己的错误。如果我留下东西,岂不是始终没有机会向他证明我们并不是骗子吗?

  我短短地说了“不要紧”三个字,就迈着大步走上去了。我要赶上张和黄。

  “我划到岳坟等你们吗?”船夫在后面大声叫,声音里似乎充满焦虑,但是我不去管他。

  “不,在西泠寺前面等。”黄抢先大声回答。

  他的话船夫似乎不懂,而且我也不明白。西泠寺这个名称,我第一次听见。

  “我在楼外楼等罢。”船夫这样叫。

  “不,给你说是在西泠寺。”黄坚持说,并不知道自己的错误。

  我笑着对黄说:“只有西泠印社和西泠桥,从没有听见说西泠寺。”我又大声对船夫说:“好,就在楼外楼等罢。”我想多走几步路也好,免得跟船夫打麻烦。

  我们已经走出了树丛,现在是在被月光洗着的马路上了。

  这里我一年前曾经来过,那是第一次。当时正在修路,到处尘土飞扬;又是在白天,头上是一轮炎热的骄阳。我额上流着汗,鞋里积了些沙石,走完了苏堤,只感到疲倦,并没有什么好的印象。

  如今没有人声,没有灯光,马路在月光中伸长出去,两旁的树木也连接无尽,看不见路和树的尽头。眼所触,都是清冷,新鲜。密密的桑树遮住了两边的景物,偶尔从枝叶间漏出来一线的明亮的蓝天——这是水里的天。

  “好极了!竟然有这么清凉的境界!”张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赞叹说。

  “你还叫我们不要上来,你几乎受了船夫的骗。”黄得意地对我说:“你看这里多么好,比三潭印月好得多!”

  我只是笑。我觉得我笑得有点不自然。我在赶走我脑中的另一种思想。

  我们走过一道桥。我们站在桥上,湖水豁然地出现在我们的眼前。这一道堤明显地给湖水划分了界限。左边的水面是荷叶,是浮萍,是断梗,密层层的一片;可惜荷花刚刚开过了。右边是明亮的、缎子似的水,没有波浪,没有污泥,水底还有一个蓝天和几片白云。虽然月亮的面影不曾留在水底,但是月光却在水面上流动。远远的,在湖水的边际有模糊的山影,也有明亮的或者暗淡的灯光,还有湖中的几丛柳树,和三潭印月的灯光。游船不过几只,比较看得清楚的是我们的那一只。船夫慢慢地荡着桨,把船淌在湖心,直向着有灯光、有树影、有房屋的白堤淌去。

  “你看他划得这样慢。”黄不满意地说,一面大声对着那只船叫,“划快一点!”船上果然起了含糊的应声。船还是向前面流。我仿佛看见那个船夫吃力地划着桨,带着苦恼的面容,朝苏堤这面望。其实我看不见什么,我只看见船的黑影与人的黑影在明亮的水面上移动罢了。

  我突然被一种好奇心抓住了。我想要是我们果然就在白堤上坐了车回旅馆去呢,在月光下面,斜卧在人力车上,听着当当的铃声,让健壮的车夫把我们拖过白堤的光滑平坦的柏油马路,回到湖滨的旅馆里,把船夫留在楼外楼下面空等,等了一点钟,两点钟,等到无可等待的时候,只得划着空船回去,以后他到什么地方去找我们呢?我们明天就要离开杭州了。我们是很安全的。而他呢,他就会受到一次惩罚了,他会后悔不该随便怀疑人。他会因为这笔快要到手却又失掉的钱苦恼。或者他竟然会因此失去一顿早饭,这倒不至于,不过我希望能够如此。于是我的耳边响起了他的自怨自艾的话,他的叹气,他的哭泣,他的咒骂。我觉得我感到了复仇心和好奇心的满足。

  我们这时候又走过了一道桥。可是周围的一切已经不再像先前那样地明亮了,它们在我的眼前开始暗淡起来。月下的马路,浓密的树丛,明亮的湖水,模糊的山影,都不再像先前那样地美丽了。我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后悔的、朴实的脸庞,还带着一对忍受的、苦恼的眼睛。它占据了我的脑子,把别的一切都赶走了。我的耳边又接连地响起了自怨自艾的话,叹气,哭泣和咒骂。我差不多完全沉醉在这个想象中了,我的脸上浮出了满足的微笑。我的心开展了。我慢慢地下着脚步。

  过了一些时候,我开始感到心里空虚了。刚才的满足已经不知道消失在什么地方去了。它来得那么快,飞去也是这般速。依旧是月光下的马路,依旧是慢慢下着脚步的我。可是我这颗心里却缺少了什么东西。这时候我再想到逃走的打算,觉得毫无意义。我只感到一种悲哀,一种无名的悲哀。

  张和黄仍然不停地赞美周围的景色和月光的美丽,但是已经引不起我的兴趣了。

  我们看见了路灯,遇见了两三个人,走过了最后的一道桥。我们走完了苏堤。

  黄后悔地发见自己说错了地方。原来在这里泊了几只小船,我们本来可以在这里下船的。于是我们下了堤,转了弯,走到岳坟旁边的码头。这时候我才明白船夫的话是对的,他本来说要在这里等我们。

  “起先我们叫他把船停在这里就好了!”黄后悔地说。

  “他本来说把船停在岳坟等我们,你却叫他靠到白堤上去,这是你的错。”我这样抱怨他。 “我起先不知道这里就是岳坟。”黄笑着说,一面向白堤望了望。“我们叫他把船摇过来好了,他刚刚摇到了那边。”黄并不征求我们的同意,就用手在嘴边做个扬声筒,大声叫道:“喂,把船摇过来!喂,把船摇过来!”

  我向楼外楼那边看。我看见了灯烛辉煌的楼外楼酒馆,看见了楼前的马路,看见了泊在柳树下面的几只小船。

  从那边,从小船上送来了应声,接着又是黄的“喂,把船摇过来”的叫声。我们等待着。

  “不要叫他摇过来,还是我们走过去罢。在月夜多走走也不坏。”张忽然举头望着秋瑾墓前的柳树说。

  我无意间向秋瑾墓看去。稀疏的一排高柳垂向岸边,丛生的小草点缀了墓前的一条石板道。月光从树梢洒下来把柳枝的纤细的影子映在石板道上。没有风吹动柳树,没有脚步扰乱草间的虫鸣。我便附和着张说:“好,还是散步好些,也没有多少路,并不远。”

  “然而船已经摇过来了。”黄反对说,“你们早又不说!”这时候船已经走在半路上了,好像比先前快了许多。

  “那么就叫船摇回去,我们还是在那里上船罢。”张提议说。

  “船既然摇过来了,就坐上去罢。何苦叫船夫摇来摇去。他不是已经疑心我们有意骗他吗?何苦老是叫他担心!”我说了自己不愿意听的话。我又一次掉头去望秋瑾墓。我想只要走十多步路的光景,我们就可以在垂柳拂着的石板道上散步了。

  船摇过来了。黄第一个就抱怨船夫说:“你划得这样慢!”

  船夫似乎并不留心听黄的话,他只顾说:“你们先生叫我在楼外楼等的。”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喜悦。用什么话来形容这种喜悦才适当呢?就说是绝处逢生罢。

  我不由自主地看他的脸。他无意间把头往上面一仰,月光在他的脸上掠过。我看见那是一张朴实的、喜悦的脸。我觉得自己也被一种意外的喜悦感动了。

  船在水面上淌着,比先前快了许多。这一次我和张、黄两个换了座位。我跟船夫离得近。我掉过头注意地默默观察他的动作。我觉得现在的他跟先前的他完全不同了。先前的一个是苦恼的,现在的一个是快乐的。而且现在的比先前的似乎还要年轻些。

  我也许还不知道他的喜悦的真正原因,但是我自己也被一种从来没有感到过的喜悦抓住了。我觉得这一次我才是真正地满足了。我想笑,我想哭。我很庆幸,庆幸好奇心和复仇心并不曾征服了我。……

  最后我们回到了湖滨。我在他应得的船钱以外,多付了一半给他。他非常喜悦、非常感动地接了钱。

  我们要走开了,忽然我觉得非跟他说一两句话不可。究竟这是什么缘故,我也讲不出来。不过我确实跟他说了话。我问他:“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我的意思并不是要说这句话,然而我却这样说了。

  “只有一个女儿……十()多岁的女儿……她在家生病……我现在就要去买药……”他断续地说,他的喜悦在一刹那间完全消失了。

  我呆呆地立在码头上。我想不到会从他那里听到这样的答话。我不知道究竟怎样做才好。我也想不到应该拿什么话安慰他。

  他忽然拔起脚就跑。我慢慢地转过头,我看见他还在不远的地方跟一个人说话,但是一转眼间他就消失在人丛中了。

  张、黄两个人走回来,带笑地问我站在码头上干什么。我只是苦笑。

  最后我还应该补说一句:今天晚上并没有去博览会塔。

  巴金写《家》时用的桌凳

  巴金:长夜

  我对着一盏植物油灯和一本摊开的书,在书桌前坐了若干时候。我说若干时候,因为我手边没有一样可以计算时间的东西。我只知道我坐下来时,夜色刚刚落到窗外马路上;我只知道我坐下来时,门前还有人力车的铃声,还有竹竿被人拖着在路上磨擦的声音,还有过路人的谈笑声。我坐着,我一直坐着,我的心给书本吸引了去。我跟着书本活了那么长的时间。我的心仿佛落在一个波涛汹涌的海上受着颠簸。于是我抬起头,我发见我仍然坐在书桌前面,这许久我就没有移动一下。

  火在灯罩里寂寞地燃着,光似乎黯淡了些,我把头动了动,忽然发觉一堆一堆的黑影从四面八方向着我压下来,围过来。但是灯火发出一圈光亮,把它们阻挡了。我看见黑暗在周围移动,它们好像在准备第二次的进攻。

  四周没有声息。我不知道马路是在什么时候静下来的。我注意地倾听,我很想听见人声,哪怕是一声咳嗽,一句笑语。在平日甚至夜深也还有人讲话,或者笑着、哼着歌走过马路。我听了片刻,仍旧没有声息。我奇怪,难道这时候醒着的就只有我一个人?为什么我四周会是死一般的静寂?

  我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的心里搅动,又仿佛有一股一股的水像浪涛似的在往上翻腾。我用力镇定了我的心,我把头再埋到书本上去。一条一条的蚯蚓在我的眼前蠕动。我抓不到一个字义。为什么?难道是黑暗伤害了我的眼睛,或者是静寂损坏了我的脑子?

  我把灯芯转亮,我再看看四周,黑暗似乎略为往后退了,它们全躲在屋角,做出难看的鬼脸,无可奈何地望着灯光。

  我又埋下头,而且睁大眼睛,把注意力完全放在书本上。这一次蚯蚓停住不动了,它们变成了一行一行的字……

  我进到了另一个时代里去经历另一些事情。

  我觉得我自己站在一群叫嚣的人中间,高耸的断头机的轮廓贴在淡蓝色的天幕上,一个脸色惨白的年轻人带着悲痛立在台口,他用眼光激动地在人群中找寻什么东西,他的嘴颤抖地动了一下。一个少妇带着一声尖锐的哀叫向着台口扑过去,她仰起那张美丽的脸去承受从台上投下的眼光。泪珠沿着年轻人的脸颊滚下来。一只粗壮的膀子伸过来拉他,他再投下一瞥依恋的眼光,于是断念似的睡倒在木板上面。少妇伏在台阶上伤心地哭着。

  悬在架上的大刀猛然落下。我的心一跳。应该听见那可怕的声音。鲜红的血溅起来。又一个头落在篮子里。那只粗壮的手拿着头发把这个头高高举起给台下的人看。惨白色面颜显得更惨白了。眼睛微微睁开,嘴半闭着。

  我的心发痛。“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我似乎听见这一句痛苦的问话。

  我吃惊地举起头,房里仍然只有我一个人。黄色的灯火孤寂地在玻璃灯罩里摆动,任是怎样摇晃,也发不出一点声音。背后墙壁上贴着我自己的影子,它也是不会发声的。窗外、门外,夜悄悄地溜过去。没有人从门缝里送进一句不等回答的问话来。那么又是我的心在说话了。但是会有人来给我一个回答么?

  我等待着。这次我听见声音了。皮鞋的声音,一个男人的脚步。脚步声渐渐地近了。是一个朋友么?他在这深夜来找我谈什么事情?或者他真的是来给我回答那个问题的。

  我激动地等待着叩门声。我几乎要站起来出去开门。但是声音寂然了。马路上静得好像刚才并没有人走过似的。我屏住气息倾听,没有风声,甚至没有狗叫。世界决不能够是这么静。难道我是在做梦?我咳一声嗽,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多么空虚,仿佛响在一个荒凉的空场上。未必我已经不活在这个世界上了?我摸摸自己的手,自己的脸颊,它们还是温暖的。我把手在桌上一击,响声立刻传到我的耳朵里。我可以相信自己还是一个活人。

  灯光又开始暗起来。黑影也跟着在活动了。它们恢复了原先的阵地,而且进攻。灯用它的亮光抵抗,显得很吃力。我知道油快完了。我动动脚,想走去拿油瓶。但是一阵麻木抓住我的腿。这时我才注意到我的一双腿快冻僵了。我需要活动。我要表示我的存在。我还需要亮光。我跟麻木的感觉挣扎了一会,才缩回两只伸了好久的腿。我终于站起来了。

  我打了一个冷噤。寒气似乎穿过衣服,贴到皮肤上来了。我的脚尖和腿弯微微发痛。手指也有一点麻木的感觉。夜一定深了。我应该上楼去睡。但是我不想在这个时候躺下来,我更不愿意闭上眼睛。我的脑子还是清醒的,我不愿让梦给它罩上一层糊涂。

  我穿过包围着我的寒气和黑暗,走到厨房去拿了油瓶来给灯加了油。于是灯光又亮起来。这灯光给我驱散了黑暗和寒气。我听听四周。还是坟场上似的静寂。没有人在马路上走过。我失望地在书桌前面坐下,又坐在原来的地方。

  我的头又埋在书上。慢慢地、慢慢地一幅图画在我的眼前出现了。仍旧是那个断头台。两个少妇坐在阶上,身子挨得很近。一个埋着头低声在哭,另一个更年轻的却用柔和的声音安慰她。

  “露西·德木南。”我听见一个粗暴的声音叫起来。那个年轻的少妇慢慢地站起,安静地把脸朝着人群。怎么!还是先前那张美丽的脸,还是先前扑倒在台阶上哀哭的女人。现在她神色自若地走上断头台去。她对自己的似乎没有爱惜,上断头台就像去赴宴会。平静的,甚至带着安慰表情的面颜是那么年轻,那么纯洁。一对美丽的蓝眼睛望着天空。巴黎的天还没有她的眼睛这么美!我想起一个人的话:“为了使你美丽的眼睛不掉泪,我愿意尽一切力量。”见阿·托尔斯泰(1883—1945)的剧本《丹东之死》(1923)第四幕。〖ZK)〗但是她也在木板上躺下了。

  “铛”的一声,架上的大刀又落了下来。我不由自主地叫出一声“呀!”仿佛一滴血溅到了我的眼镜片上,模糊中我看见一个被金丝发盖着的人头滚进篮子里。

  露西·德木南终于跟着她的丈夫死去了。那个篮子里一定还留着她的丈夫颈项上淌出来的血罢。

  我忽然想起了德热沙尔的诗: 有着温柔的的女人 小孩儿,小鸟儿, 母亲的心,芦苇的身, 露西,一个优美的女人 ……

  ……

  啊,你可爱的小女人, 为了追随你所崇敬的爱人 你在断头台上做了自愿的牺牲, 献出了你年轻的生命。

  啊,想起你不由我眼泪纵横!

  ……见E. 德热沙尔的诗集《大革命的诗》(1879年巴黎版)。 诗人的语言在我的耳边反复响着。那个披着金发的美丽的头又在黑暗中出现了。眼睛紧闭,嘴唇像要发出哀诉似地微微张开,鲜红的血从雪白的颈项下不断地滴落……

  我把眼睛闭上。我的眼睛已经受到伤害了。我觉得眼珠像被针刺似的痛起来。我取下眼镜,伸手慢慢地揉眼皮。那个金发复额的法国少妇的头还在我的眼前摇晃。我取开手,睁大眼睛。仍然只有一盏灯和一本书。一百五十年前的悲剧是无可挽回的了。为什么今天还会轮着我站到公果尔德广场上,让我的心受一番熬煎?

  我抬起头凝神地望着那一圈跳荡似的金黄色的灯火。我想忘记一百五十年前的事,但是我的思想固执地偏偏粘在那件事情上面。砍去露西·德木南的头的断头机也砍去了罗伯斯庇尔的头。血不能填塞人的饥饿。为什么当时没有人伸出一只手把那只粗壮的膀子拉住?为什么从那些昂着头在台阶上观看的人中间不发出一声“够了”的叫喊?

  迟了!断头机终于杀死了革命,让反动势力得到了胜利!

  迟了,一百五十年已经很快地过去了。难道我还有什么办法来改写历史,把砍去的头接在早已腐烂的身上?对一百五十年前的悲剧我不能够做任何事情。我纵然怀着满腔的悲愤,也无从发泄。

  但是悲愤也会燃烧的。和眼前的灯火一样,它在我的胸膛里燃起来。我的身体应该是个奇怪的东西,先前那里面有的是狂涛巨浪,现在却是一阵炙骨熬心的烈火。我绝望地挣扎着。

  我又凝神倾听,我希望在静寂中听出一下脚声,我希望听出一两声表示这个世界还醒着的响动。我希望一个熟人起来叩门。我甚至想,只要有一个人,哪怕是不认识的人也好,只要他走进来,坐在我对面,让我把我的悲愤全倾吐给他。这时候我多么希望能够找到一个醒着的人。

  我听了许久,坐了许久,希望了许久。

  于是像回答我的希望似的在外面起了一种声音。什么东西在沙沙地响?难道谁在门外私语,等着我去开门?或者我又在做梦,不然就是我的听觉失了效用?

  我坐着,听着。我只觉得一股一股的冷气从脚下沿着腿升上来。我终于听出来了:雨声。声音越来越密,越响。后来连屋檐水滴下声也听得见了。雨声淹没了一切,甚至扫去了我的希望。

  我还是坐着,我还是听着。我要坐到什么时候?听到什么时候?难道我必须等到天明?或者我还能够怀着满腹烈火进入梦中?

  我不想闭上眼睛。即使我能进到梦中,我也不会得着安宁。火热的心在梦里也会受到熬煎的。那么我就应该在书桌前面坐到天明么?

  夜更加冷了。这么长的夜。还不见一线白日的光亮。不晓得要到什么时候才是它的尽头。枯坐地等待是没有用的。不会有人来叩门。我应该开门出去看看天空的颜色。我应该出去找寻晨光的征象。

  我移动我的腿,又是一阵麻木,仿佛谁把冰绑了在我的腿上似的。我挣扎了片刻,终于直立起来了。

  灯火开始在褪色。黑暗从埋伏处出来向我围攻。但是我用坚定的脚步穿过黑暗走到外面,打开了大门。

  一股冷风迎面扑上来。暗灰色的空中飘着蒙蒙的细雨。天空低低罩在我的头上,看不见一小片云彩。我的眼前只是一片暗雾。

  “难道真的不会有天()明么?”我绝望地问道,我望着这景象发问了。

  但是从什么地方飘过来一声竹笛似的鸡叫。这意外的声音使我疑心自己的耳朵听错了。我屏住气向这广阔的空间听去。

  欢呼似的鸡声又响起来。

  我吐了一口气。我的寂寞的心得到安慰了;我的燃烧的心得到宁静了。

  这是光明的呼声。它会把白昼给我们唤醒起来。

  漫漫的长夜逼近它的尽头了。

  1941年冬在桂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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