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月夜
阿李的船正要开往城里去。
圆月慢慢地翻过山坡,把它的光芒射到了河边。这一条小河横卧在山脚下黑暗里,一受到月光,就微微地颤动起来。水缓缓地流着,月光在水面上流动,就像要跟着水流到江里去一样。黑暗是一秒钟一秒钟地淡了,但是它还留下了一个网。山啦,树啦,河啦,田啦,房屋啦,都罩在它的网下面。月光是柔软的,透不过网眼。
一条石板道伸进河里,旁边就泊着阿李的船。船停在水莲丛中,被密集丛生的水莲包围着。许多紫色的花朵在那里开放,莲叶就紧紧贴在船头。
船里燃着一盏油灯,灯光太微弱了。从外面看,一只睡眠了的船隐藏在一堆黑影里。没有人声,仿佛这里就是一个无人岛。然而的确有人在船上。
篷舱里直伸伸地躺着两个客人。一个孩子坐在船头打盹。船夫阿李安闲地坐在船尾抽烟。没有人说话,仿佛话已经说得太多了,再没有新的话好说。客人都是老客人。船每天傍晚开往城里去;第二天上午,就从城里开回来。这样的刻板似的日程很少改变过,这些老客人一个星期里面总要来搭几次船,在一定的时间来,不多说话,在舱里睡一觉,醒过来,船就到城里了。有时候客人在城里上岸,有时候客人转搭小火轮上省城去。那个年轻的客人是乡里的小学教员,家住在城里,星期六的晚上就要进城去。另一个客人是城里的商店伙计,乡下有一个家。为了商店的事情他常常被老板派到省城去。
月光在船头梳那个孩子的乱发,孩子似乎不觉得,他只顾慢慢地摇着头。他的眼睛疲倦地闭着,但是有时又忽然大睁开看看岸上的路,看看水面。没有什么动静。他含糊地哼了一声,又静下去了。
“奇怪,根生这个时候还不来?”小学教员在舱里翻了一个身,低声自语道。他向船头望了望,然后推开旁边那块小窗板,把头伸了出去。
四周很静。没有灯光,岸上的那座祠堂也睡了。路空空地躺在月光下。在船边,离他的头很近,一堆水莲浮在那里,有好几朵紫色的花。
他把头缩回到舱里就关上了窗板,正听见王胜(那个伙计)大声问船夫道: “喂,阿李,什么时候了?还不开船?”
“根生还没有来。还早,怕什么!”船夫阿李在后面高声回答。
“根生每次七点钟就到了。今晚——”小学教员接口说。他就摸出了表,然后又推开窗板拿表到窗口看,又说:“现在已经七点八个字了。他今晚不会来了。”
“会来的,他一定会来的,他要挑东西进城去。”船夫坚决地说。“均先生,你们不要着急。王先生,你也是老客人,我天天给小火轮接送客人,从没有一次脱过班。”
均先生就是小学教员唐均。他说:“根生从来没有迟到过,他每次都是很早就到的,现在却要人等他。”
“今晚恐怕有什么事把他绊住了。”伙计王胜说,他把右脚抬起来架在左脚上面。
“我知道他,他没什么事,他不抽大烟,又不饮酒,不会有什么事留住他。他马上就来!”船夫阿李从船尾慢慢地经过顶篷爬到了船头,一面对客人说话。他叫一声:“阿林!”船头打盹的孩子马上站了起来。
阿李看了孩子一眼,就一脚踏上石板道。他向岸边走了几步,又回来解开裤子小便。白银似的水面上灿烂地闪着金光。圆月正挂在他对面的天空。银光直射到他的头上。月光就像凉水,把他的头洗得好清爽。
在岸上祠堂旁边榕树下一个黑影子在闪动。
“根生来了。”阿李欣慰地自语说,就吩咐孩子,“阿林,预备好,根生来,就开船。”
孩子应了一声,拿起一根竹竿把船稍稍拨了一下,船略略移动,就横靠在岸边。
阿李还站在石板道上。影子近了。他看清楚那个人手里提了一个小藤包,是短短的身材。来的不是根生。那是阿张,他今天也进城去,他是乡里一家杂货店的小老板。
“开船吗?”阿张提了藤包急急走过来,走上石板道,看见阿李,便带笑地问。
“正好,我们还等着根生!”阿李回答。
“八点了!根生一定不来了。”小学教员在舱里大声说。
“奇怪,根生还没来?我知道他从来很早就落船的。”阿张说,就上了船。他把藤包放在外面,人坐在舱板上,从袋里摸出纸烟盒取了一根纸烟燃起来,对着月亮安闲地抽着。
“喂,阿李,根生来吗?”一个剪发的中年女人,穿了一身香云纱衫裤,赤着脚,从岸边大步走来,走上石板道就唤着阿李。
“根生?今晚上大家都在等根生,他倒躲藏起来。他在什么地方,你该知道!”阿李咕噜地抱怨说。
“他今晚没曾来过?”那女人着急了。
“连鬼影也没看见!”
“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人家正在着急!”女人更慌张地问。
“根生嫂,跟你开玩笑,我倒没工夫!我问你根生今晚究竟搭不搭船?”阿李摆着正经面孔说话。
“糟啦!”根生嫂叫出了这两个字,转身就跑。
“喂,根生嫂,根生嫂!回来!”阿李在后面叫起来,他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情。
女人并不理他。她已经跑上岸,就沿着岸边跑,忽然带哭声叫起了根生的名字。
阿李听见了根生嫂的叫声,声音送进耳里,使他的心很不好受。他站在石板道上,好像是呆了。
“什么事?”三个客人都惊讶地问。阿张看得比较清楚。商店伙计爬起来从舱里伸出头问。小学教员推开旁边的窗板把头放到外面去看。
“鬼知道!”阿李掉过头,抱怨地回答。
“根生嫂同根生又闹了架,根生气跑了,一定是这样!”阿张解释说。“人家还说做丈夫的人有福气,哈哈!”他把烟头抛在水里,又吐了一口浓浓的痰,然后笑起来。
“根生从来没跟他的老婆闹过架!我知道一定有别的事!一定有别的事!”阿李严肃地说。他现出纳闷的样子,因为他也不知道这别的事究竟是什么事。
“根生,根生!”女人的尖锐的声音在静夜的空气里飞着,飞到远的地方去了。于是第二个声音又突然响了起来,去追第一个,这个声音比第一个更悲惨,里面荡漾着更多的失望。它不曾把第一个追回来,而自己却跟着第一个跑远了。
“喂,怎么样?阿李!”小学教员翻个身叫起来,他把窗板关上了。没有人回答他。
“开船罢!”商店伙计不能忍耐地催促着,他担心赶不上开往省城的小火轮。
阿李注意地听着女人的叫声,他心上的不安一秒钟一秒钟地增加。他并不回答那两个客人的话。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听女人唤丈夫的声音,忽然说:“不行,她一定发疯了!”他就急急往岸上跑去。
“阿爸!”那个时时在船头上打盹的孩子立刻跳起来,跑去追他,“你到哪里去?”
阿李只顾跑,不答话。孩子的声音马上就消失了,在空气里不曾留下一点痕迹。空气倒是给女人的哀叫占据了。一丝,一丝,新的,旧的,仿佛银白的月光全是这些哀叫聚合而成的,它们不住地抖动,这些撕裂人心的哀叫,就像一个活泼的给毁坏了,给撕碎了,撕碎成一丝一丝,一粒一粒似的。
三个人在泥土路上跑,一个女人,一个船夫,一个孩子。一个追一个。但是孩子跑到中途就站住了。
船依旧靠在石板道旁边,三个客人出来坐在船头,好奇地谈着根生的事情。全是些推测。每个人尽力去想象,尽力去探索。船上热闹起来了。
女人的哀叫渐渐低下去,于是停止了。阿李在一棵树脚下找到了那个女人。她力竭似的坐在那里,身子靠着树干,头发散乱,脸上有泪痕,眼睛张开,望着对岸的黑树林。她低声哭着。
“根生嫂,你在干什么?你疯了吗?有什么事,你讲呀!”阿李跑上去一把抓住她,用力摇着她的膀子,大声说。
根生嫂把头一摆,止了哭,两只黑眼睛睁得圆圆地望着他,仿佛不认识他似的,过了半晌她才迸出哭声说:“根生,根生……”
“根生怎么样?你讲呀?”阿李追逼地问。
“我不知道。”女人茫然地回答。
“呸,你不知道,那么为什么就哭起来?你真疯啦!”阿李责骂地说,吐了一口痰在地上。
“他们一定把他抓去了!他们一定把他抓去了!”女人疯狂似的叫着。
“抓去?哪个抓他去?你说根生给人抓去了?”阿李恐怖地问。他的心跳得很厉害。根生是他的朋友。他想,他是个安分的人,人家为什么要把他抓去。
“一定是唐锡藩干的,一定是他!”根生嫂带着哭声说。“昨天根生告诉我唐锡藩在县衙门里报告他通匪。我还不相信。今天下午根生出去就有人看见唐锡藩的人跟着他。几个人跟着他,还有侦探。他就没有回家来。一定是他们把他抓去了。”她说了又哭。
“唐锡藩,那个拼命刮钱的老龟。他为什么要害根生?恐怕靠不住。根生嫂,你又不曾亲眼看见根生给抓去!”阿李粗声地安慰她。他的声音不及刚才的那样严肃了。
“靠不住?只有你才相信靠不住!唐锡藩没有做到乡长,火气大得很。他派人暗杀义先生,没有杀死义先生,倒把自己的乡长弄掉了!这几天根生正跟着义先生的兄弟敬先生组织农会,跟他作对。我早就劝他不要跟那个老龟作对。他不听我的话,整天嚷着要打倒土豪劣绅。现在完了。捉去不杀头也不会活着回家来。说是通匪,罪名多大!”根生嫂带哭带骂地说。
“唐锡藩,我就不相信他这么厉害!”阿李咕噜地说。
“他有的是钱呀!连县长都是他的好朋友!县长都肯听他的话!”根生嫂的声音又大起来,两只眼睛在冒火,愤怒压倒了悲哀。“像义先生那样的好人,都要被他暗算。……你就忘了阿六的事?根生跟阿六的事并没有两样。”恐怖的表情又在她的脸上出现了。
阿李没有话说了。是的,阿六的事情他还记得很清楚。阿六是一个安分的农民。农忙的时候给人家做帮工,没有工作时就做挑夫。他有一次不肯纳扁担税,带着几个挑夫到包税的唐锡藩家里去闹过。过两天县里公安局就派人来把阿六捉去了,说他有通匪的嫌疑,就判了十五年的徒刑。警察捉阿六的时候,阿六刚刚挑了担子走上阿李的船。阿李看得很清楚。一个安分的人,他从没有做过坏事,衙门里却说他通匪。这是什么样的世界呀!阿李现在相信根生嫂的话了。
阿李的脸色阴沉起来,好像有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心上。他绞着手在思索。他想不出什么办法。脑子在发涨,许多景象在他的脑子里轮流变换。他就抓起根生嫂的膀子说:“快起来,即使根生真的给抓去了,我们也得想法救他呀!你坐在这里哭,有什么用处!”他把根生嫂拉起来。两个人沿着河边急急地走着。
他们走不到一半路,正遇着孩子跑过来。孩子跑得很快,高声叫着:“阿爸,”脸色很难看。“根生……”他一把拉住阿李的膀子,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
“根生,什么地方?”根生嫂抢着问,声音抖得厉害。她跑到孩子的面前摇撼他的身子。
“阿林,讲呀!什么事?”阿李也很激动,他感到了一个不吉的预兆。
阿林满头是汗,一张小脸现出恐怖的表情,结结巴巴地说:“根生……在……”他拉着他们两个就跑。
在河畔一段凸出的草地上,三个客人都蹲在那里。草地比土路低了好些。孩子第一个跑到那里去。“阿爸,你看!……”他恐怖地大声叫起来。
根生嫂尖锐地狂叫一声,就跟着跑过去。阿李也跑去了。
河边是一堆水莲,紫色的莲花茂盛地开着。小学教员跪在草地上正拿手拨开水莲,从那里露出了一个人的臃肿的胖身体,它平静地伏在水面上,香云纱裤给一棵树根绊住了。左背下衫子破了一个洞。
“根生!”女人哀声叫着,俯下去伸手拉尸体,伤心地哭起来。
“不中用了!”小学教员掉过头悲哀地对阿李说,声音很低。
“一定是先中了枪,”商店伙计接口说。“看,这许多血迹!”
“我们把他抬上来吧。”杂货店的小老板说。
阿李大声叹了一()口气,紧紧捏住孩子的战抖的膀子,痴呆地望着水面。
根生嫂的哭声不停地在空中撞击,好像许多颗心碎在那里面,碎成了一丝一丝,一粒一粒似的。它们渗透了整个月夜。空中、地上、水里仿佛一切全哭了起来,一棵树,一片草,一朵花,一张水莲叶。
静静地这个乡村躺在月光下面,静静地这条小河躺在月光下面。在这悲哀的气氛中,仿佛整个乡村都哭起来了。没有一个人是例外,每个人的眼里都滴下了泪珠。
这晚是一个很美丽的月夜。没有风雨。但是从来不脱班的阿李的船却第一次脱班了。
1933年夏在广州 巴金写《家》时用的桌凳
巴金:马赛的夜
马赛的夜。
我到马赛这是第二次,三年以前我曾到过这里。
三年自然是很短的时间,可是在这很短的时间里我却看见了两个马赛。
宽广的马路,大的商店,穿着漂亮衣服的绅士和夫人,大的咖啡店,堂皇的大旅馆,美丽的公园,庄严的铜像。我到了一个近代化的大都市。
我在一个大旅馆吃晚饭。我和两个朋友占据了一张大桌子,有两个穿礼服的漂亮茶房伺候我们。我们问,他们鞠躬一次。饭厅里有乐队奏乐。我们每个人点了七八十个法郎的菜,每个人给了十个法郎的小账。我们从容地走出来,穿礼服的茶房在后面鞠躬送客。
我们又到一家大咖啡店去,同样地花了一些时间和一些钱。我们在“多谢”声中走了出来。我们相顾谈笑说:“我们游了马赛了。”心里想,这毕竟是一个大都市。
于是我们离开了马赛。三年以后我一个人回到这里来。我想马赛一定不会有什么变化。而且我把时间算得很好,我不必在马赛住一夜。我对自己说:“我第一晚在火车上打盹,第二晚就会在海行中的轮船上睡觉。”
然而我一到马赛,就知道我的打算是怎样地错误了。第一,我一下火车就被一个新认识的朋友引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这个地方使我觉得我不是在马赛,或者是在另一个马赛;第二,同那个新朋友到轮船公司去买票,才知道今天水手罢工,往东方去的船都不开了。至于罢工潮什么时候会解决,办事人回答说不知道。
这样我就不得不住下了,而且是住在另一个马赛。至于在海行中的轮船上睡觉,那倒成了。
于是我又看见了马赛的夜。 我住的地方是小旅馆内五层楼上一个小房间。
我吃饭的地方也不再是那堂皇的大旅馆,却是一家新近关了门的中国饭店。吃饭的时候没有穿礼服的茶房在旁边伺候,也没有乐队奏乐。我们自己伺候自己。
这并不是像纽约唐人街一类的地方,这的确是法国的街道。中国人在这里经营的商店,除我所说的这个饭店外,还有一家饭店,要那一家才算是真正的饭店。至于我在那里吃饭的一家,已经关了门不做生意,我靠了那个新朋友的介绍,才可以在那里搭一份伙食。而且起先老板还不肯收我的饭钱。
我每天的时间是这样地分配的:从旅馆到饭店,从饭店到旅馆——从旅馆到饭店,从饭店到旅馆。在旅馆里,我做两件事:不是读一本左拉的小说,就是睡觉,不论在白天、晚上都是一样。在饭店里我也做两件事:不是吃饭,就是听别人说笑话。吃饭的时间很短,听说笑话的时间很长。
从旅馆到饭店虽然没有多少路,可是必须经过几条街。我很怕走这几条街,但我又不得不走。路滑是一个原因:不论天晴或者下雨,路总是滑的;地上还凌乱地堆了些果皮和抛弃的蔬菜。街道窄又是一个原因:有的街道大概可以容三四个人并排着走;有的却是两个人对面就容易碰头的巷子;也有的较宽些,但是常常有些小贩的货车阻塞了路。我常常看见胖大的妇人或者瘦弱的姑娘推着货车在那里高声叫卖,也有人提了篮子。她们卖的大半是蔬菜、水果和袜子一类的用品。有一两次,卖水果的肥妇向我兜生意,可是我跟她刚把价钱讲好,她忽然带笑带叫地跑开了。跑的不止她一个人,她们全跑开了。街道上起了一阵骚动,但是很快地就变得较为宽敞、较为清静了。我很奇怪,不知道这个变化的由来。但是不久我就明白了。迎面一个警察带着笑容慢慢地走过来。他的背影消失以后,那些女人和货车又开始聚拢来。有时候抬起头,我还会看见上面晒着的红绿颜色的衣服。
还有一个原因我也应该提一下,就是臭。这几条街的臭我找不到适当的话来形容。有些地方在店铺门口摆着发臭的死鱼,有些地方在角落里堆着发酵的垃圾,似乎从来就没有打扫干净。我每次走过,不是捏着鼻子,就是用手帕掩鼻,我害怕会把刚吃进肚里的饭吐出来。
晚上我常常同那个新朋友在这些街道上散步,他带笑地警告我:“当心!看别人把你的帽子抢了去!”我知道他的意思。我笑着回答:“不怕。”不过心里总有点胆怯,虽然我很想看看帽子怎样会被人抢走。
我们走过一条使我最担心的街道。我看见一些有玻璃窗门的房子和一些挂着珠串门帘的房子。门口至少有一个妇人,大半很肥胖,自然也有瘦的,年纪都在三十以外;她们同样地把脸涂得又红又白,嘴唇染着鲜血一样地红;她们同样地有着高高地凸起的胸部和媚人的眼睛。 “先生,来罢。”尖锐的、引诱的、带笑的声音从肥妇的口里向我脸上飞来。同时我看见她们在向我招手。
“怎么样?去吗?”那个朋友嘲弄地低声问我。
我看了那些肥妇一眼,不觉打了一个冷噤,害怕起来,便拉着朋友的膀子急急地往前面走了,好像害怕她们从后面追上来抢走我的帽子一样。我走过那些挂着珠串门帘的房子,里面奏着奇怪的音乐,我仿佛看见三四个水手抱着肥妇在那里喝酒。但是我也无心去细看了。
“你方才说过不怕,现在怎样了?”我们走出这条街以后,那个朋友嘲笑地说。
我这个时候才放心了。
“看你这个样子,我不禁想起我一个姓王的朋友的故事。”他说着就出声大笑。
“什么故事?”我略带窘相地问他。
“王,你也许认识他。他的年纪比你大,可是身材比你还小,”朋友开始叙述故事,他一面说,一面在笑。但是我并没有笑的心思。“他是研究文学的。他常常说歌德有过二十几个爱人,他却只有五个,未免太少了。其实他所说的五个,是把给他打扫房间的下女,面包店里的姑娘,肉店里的女店员都算在里面,这些女人跟他除了见面时说一声‘日安’外就不曾说过什么话。他说他应该找到更多的爱人,他说应该到妓院里去找。我们每次见面,他总要对我宣传他到妓院去谈恋爱的主张,他甚至赞美卖淫制度。然而他也只是说空话。我常常嘲笑他。有一天他得意地对我说,他要到妓院去了,我倒有点不相信,你猜他究竟去了没有?”朋友说到这里突然发出这句问话来。
“他当然没有去。”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如果没有去,那倒不奇怪了。他的确去了,而且是我陪他去的。”朋友得意地说。“他没有进过法国妓院,他不知道那里面的情形。我们到了那里。我声明我只是陪伴他来的,我就坐在下面等他。于是六七个肥胖的裸体女人排成一行,站在我们面前,让王选择。王勉强选了一个,在下面付了钱,跟着她上楼。……不到十分钟,王下楼来了,脸色很不好看。他拉着我急急地走了出去。我惊奇地笑问他:‘怎么这样快就走了?’他烦恼地答道:‘不要提了,我回去慢慢对你说。’他垂着头,不再说一句话。”朋友说到这里,便住了口。
“你看这个。”他从衣袋里摸出一封信递给我说。“这是王今天寄来的,他还提到那件事情。”
这时我们走入大街,进了一个咖啡店。我在那里读了王的信。
信里有这样的一段话: ……近来常常感到苦闷,觉得寂寞,精神仍然无处寄托,所以和几个朋友在一起谈话时总爱谈到女人。大家都觉得缺少什么东西。可是缺少的东西,却也没法填补。我们也只得耐心忍受苦闷。壮志已经消磨尽了。我也曾想把精神寄托在上,但是又找不到一个爱我的女人。……我也不再有到妓院去的思想了。用金钱买爱,那是多么可笑,多么渺茫啊!你不记得两年前我在马赛干的那件事吗?我当时还有一种幻想。谁知看见了那里的种种丑恶情形,我的幻想就马上破灭了。我和那个肥妇上了楼,进了她的房间,看见她洗净了身子。我没有一点热情,我只觉得冷。她走到我的身边。我开始厌恶她,或者还害怕她。她看见我这种笨拙的样子,便做出虚伪的媚笑引动我,但是并没有用。我的激情已经死了。结果她嘲笑地骂了我两句,让我走了。从那里出来,心上带走了无名的悲哀,我整整过了一个月的不快活的日子。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我在那里不但不曾得着预期的满足,反而得到了更大的空虚。那个肥妇的样子我至今还记得。…… “你看,这就是那个以歌德自命的人的遭遇了!”朋友嘲笑地说。
我又想发笑,又不想发笑。我把信笺折好放在信封里还给他。
我们走过一家影戏院。名字很堂皇,可是门面却很小、很旧。一个木笼似的卖票亭立在外面。
“这样的电影院你一定没有去过,不可不进去看看。”朋友并不等我表示意见就去买了票,我看见他从衣袋里掏出了两个法郎。
“这样便宜的票价!”我想。我们就进去了。
一个小房间里放了二三十排长木凳,每排三张,每张可容五六个人。黯淡的天花板上挂了几盏不很明亮的电灯。对面一张银幕。没有乐队,每一个人走过,就使不平坦的地板发出叫声。房间里充满了烟雾和笑语,木凳上已经坐了不少的人。
我们在最后面的一排坐下,因为这一排的三张木凳都空着,而且离银幕较远,不会伤眼睛。朋友抬起眼睛向四处望,好像在找他认识的人。
他的眼光忽然停留在左边的一角。他的脸上现出了笑容。他把右手举起来,在招呼什么人。我随他的眼光看去,我看见了两个我见过的人。他们是一男一女。男的是中国人,戴便帽,没有打领带,穿一件半新旧的西装;黄黄的脸色,高的颧骨,唇边有几根胡须。他不久以前还在一只英国轮船上作工。右手的大指头被机器完全切断了。他的手医好以后公司给了他五十镑的恤金,把他辞退了。他到马赛来,打算住些时候回中国。我在饭店里见过他几次,所以认识他。女的,我也在饭店里遇见过。她是一个安南人。我不知道她怎样会流落到马赛来,关于她的事,我知道的,就是她跟饭店的老板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往来;还有她属于街头女人一类的事,我也知道一点,因为在饭店里的笑谈中间,找“安南婆”要多少钱的话也常常听见。我看见她同断指华工在一起,这并不是第一次。
她跟他亲密地谈着(她会说广东话),两个头靠在一起。她忽然转过头来望着我的朋友笑。我看见她的黑头发,小眼睛,红白的粉脸,宽厚的红唇,充实的胸膛。她轻佻地笑着,的确像一个街头女人。
电灯突然灭了。
我花一个法郎的代价连接看了三张长片子。眼睛太疲倦了。灯光一亮我同那个朋友最先走了出去,并不管我们认识的那一对男女。 夜接连着夜,依旧是马赛的夜。
还没有开船的消息。罢工潮逐渐扩大了。许多货物堆积在马赛,许多旅客停留在马赛。
马赛凭空添了这许多人和货物,可是市面上并没有什么变动。其实变动倒是有的,不过陌生的我不知道罢了。我只看见过一次罢工者的游行。
夜来了,夜接连着夜。依旧是马赛的夜。
那饭店,那街道,那旅馆,那朋友,那些影戏院跟我发生了密切的关系。左拉的小说读完了,又放回到箱子里去。我不再读书了。
每晚从饭店出来,我总是跟那个朋友一起去散步。我们不得不经过那条使我最担心的街道。那些半老的肥妇照例对我们做出媚笑,说着欢迎的话。但是我已经不害怕她们了。
我们每晚总要到一家新的电影院去。所有马赛的电影院我们差不多都光顾过了。头等电影院我们自然也去,而且用学生的名义在那里得到了半价的优待。常常我们在劳动者中间看了电影出来,第二天晚上又换了比较漂亮的衣服到头等电影院去,坐在绅士和夫人们的中间,受女侍的殷勤招待。换衣服的事是那朋友叫我做的。他有过那样的经验,他曾经在头等电影院里买票受到拒绝。
在小的电影院里,我们常常遇见那个断指的华工和“安南婆”,他们总是亲密地谈笑着。
我们跟华工渐渐地熟悉了,同时跟“安南婆”也渐渐地熟悉了。我们跟他们遇见的地方有时在电影院,有时在饭店,时间总是在夜里。 另一个晚上我们照例在那个最小的电影院里遇见了“安南婆”。她跟平日一样地和男子头靠着头在谈话,或者轻佻地笑。可是男子却不是平时跟她在一起的断指华工,而是一个陌生的法国青年。她看见了我们,依旧对我们轻佻地笑,但是很快地又把头掉回去跟那个青年亲密地讲话了。
“安南婆有了新主顾了。”朋友笑着对我说。我点点头。
隔了一个晚上我们又到那个电影院去。在前面左角的座位上我又看见了“安南婆”和她的法国青年。她看见了我们,望着我们轻佻地笑。我们依旧没有找到断指华工的影子。
灯光熄了。银幕上出现了人影。贫困,爱情,战争,死。……于是灯光亮了。
一个人走近我们的身边,正是我们几天不见面的断指华工。朋友旁边有一个空位,华工便坐了下来。他并不看我们,却把眼光定在前面左角的座位上。在那里坐着“安南婆”和她的法国青年。
“你为什么这两天又不同她在一起了?你看她找到了新主顾!”朋友拍着华工的肩膀说。
华工掉过了瘦脸来看我们。他的脸色憔悴,可是眼睛里射出来凶恶的光。
“不错,她找到新主顾了!她嫌我是一个残废人,我倒要使点手段给她看,要她知道我不是好惹的!”华工气愤地对我们说,声音并不高。
“这又有什么要紧?这也值不得生气!”朋友带笑地劝他道。“她们那般人是靠皮肉吃饭的。谁有钱就同谁玩,或者是你或者是他,都是一样。她又不是你的老婆,你犯不着生气。”
“你不晓得我待她那样好,她这个没有良心的。”华工咬牙切齿地说。“几个月以前法国军队在安南镇压了暴动,把那些失败的革命党逼到一个地方用机关枪全打死。这样的事三四年前也有过一次。她哥哥就死在那个时候,死在法国军人的枪弹下。现在她却陪法国人玩。这个法国人大概不久就会去当兵的,他会被送到安南去,将来也会去杀安南的革命党,就像别的法国军人从前杀死她哥哥那样……”他说不下去了,却捏紧拳头举起来,像要跟谁相打似的。可是这个拳头并没有力量,不但瘦,而且只有四根指头,大拇指没有了,只剩下一个可笑的光秃的痕迹。他又把拳头放下去,好像知道自己没有力量似的。我想他从前一定是一个强健的人,然而机器把力量给他取走了。
我并不完全同意华工的话,但是我禁不住要去看“安南婆”和她的法国青年的背影。他们是那样地亲密,使我不忍想象华工所说的种种事情。我几乎忘记了在这两个人中间的生意的关系,我几乎要把他们看作一对恋人。但是我又记起了一件事。那个青年的确很年轻,他不久就会到服兵役的年龄。他当然有机会被派到殖民地去,他也有机会去杀安南的革命党。华工方才所说的一切都是可能的。也许她还有一个哥哥,或者兄弟,也许这个法国青年将来就会杀死他,这也是很可能的。这样想着我就仿佛看见了未来的事情,觉得眼前这两个人在那里亲密地讲话也是假的。“华工的话完全对,”我暗暗地对自己说。但是我又一想,难道这时候我们就应该跑去把那两个人分开,对他们预言未来的事情吗?或者我们还有另外的避免未来事情的办法?
我起初觉得苦恼,后来又不禁哑然失笑了。我记起来他们只是两个生意人,一个是卖主,一个是顾客,关系并不复杂。我这时候才注意地看银幕,我不知道影片已经演到了什么地方。 电影演完,我们同华工先走出来。他本来想在门口等她,却被我们劝走了。我们同他进了一个咖啡店,坐了一些时候,听他讲了一些“安南婆”的故事。他的愤怒渐渐平息了,他时时望着他那只没有大拇指的手叹气。
我那朋友的话一定感动了他。朋友说:“你自己不也是拿她来开心吗?你不是说过一些时候就要回国去吗?那时候她终于要找别人的。她又不是你的老婆。你有钱,你另外找一个罢,街上到处都是。你看那里不就有一个吗?”说到这里他忽然举起手,向外面指。在玻璃窗外,不远处,一个女人手里拿了一把阳伞,埋着头在广场上徘徊,一个男人在后面跟着她。
我们跟华工分手的时候,那个朋友劝他说:“你把安南婆忘了罢,不要再为她苦恼。你只要再忍耐几天,她又会来找你的。”
“我不再要她了!”华工坚决地粗声说,就掉过头去了。我仿佛看见他的眼角嵌着泪珠。我不懂这个人的奇怪的心理。 隔了两个晚上我们又在另一家小影戏院里遇见了“安南婆”。这一次她走到我们跟前来,就坐在朋友的身边。她不再坐到前面去了,因为她是一个人来的。
“你一个人?”朋友用法国话问她。
她笑着点了点头,把身子靠近朋友。我不由得想:“她来招揽生意了。”
“你的法国朋友呢?”朋友嘲笑地问。
“不知道。”她耸肩地回答。
“从前那个中国朋友呢?”
“他是一个呆子。”她直爽地回答,没有一点顾忌。“他太妒忌了,好像我就是他的老婆一样。其实我只是做生意的人,谁都管不着我。谁有钱就可以做我的主顾。他太乏味了。我有点讨厌他。……”
灯光突然熄了,使我没有时间问她关于她哥哥被杀的事,或者她究竟还有没有哥哥或者兄弟的事。我在看银幕上的人物和故事。金钱,爱情,斗争,谋杀……。
从影戏院出来,我们陪着她走了一节路,到了一个十字路口,朋友忽然对她说:“你应该往那边走了。”
“是,谢谢你。”她媚笑地对朋友说。“到我那里去玩玩吗?”
“不,谢谢你,我今晚还有事情。改天去看你罢。”朋友温和地答道,跟她握手告别了。
等那女人走远了时,朋友突然笑着对我说:“她今晚找错主顾了。”
这是一个月夜,天空没有云。在碧海中间,只有一轮圆月和几颗发亮的星。时候是在初冬,但是并不特别冷。
四周只有寥寥的几个行人。我们慢慢地走着,我们仰起头看天空。我们走到了广场上。
忽然一个黑影在我的眼前一晃,一只软弱的手抓住了我的膀子。我吃惊地埋下头看,我旁边站着一个女人。她的哀求的眼光直射到我的脸上。她的脸涂得那样白,嘴唇涂得那样红,但仍然掩不住脸上的皱纹和老态。是一张端正的瘦脸,这样的脸我在街头的卖春妇里面简直没有看见过。她喃喃地说:“先生,为了慈善,为了怜悯,为了救活人命……”她的手抓住我的左膀,她差不多要把身子靠在我的身上。她是一个怎样不熟练的卖春妇啊!
不仅是我呆了,而且连那个颇有本领的朋友也不知道应该怎样对付了。我茫然地站着,听她在喃喃地说:“为了慈善,为了怜悯,为了救活人命……”
天呀!这个女人,论年纪可以做我的母亲,她却在这深夜,在广场上拉我到她家里去。为了慈善,为了怜悯,为了救活人命,我必须跟这个可以做我母亲的女人一起到她家里去。这种事情,读了十几年的书的我,一点也不懂。我以前只是在书本上过日子。我不懂得生活,不懂得世界。我也不懂得马赛的夜。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解决我第一次遇到的这一个难题。然而出乎我意料之外地,她突然跑开了,好像有恶魔在后面追赶她一般。于是很快地她的瘦弱的背影就在街角消失了。
沉重的皮靴声在我们的后面响起来,接着我听见了男人的咳嗽声。我不知不觉地回头看,原来是一个警察走近了。
我们拔步走了。我起初很庆幸自己过了这个难关,但以后又为这个依旧未解决的新问题而苦恼了。我再一次回头去看那个妇人,却找不到她的影子。
“怎么会有这样多的卖春妇?难道这许多女人除了卖皮肉外就不能生活吗?”我苦恼地问那个朋友。
“我那个旅馆的下女告诉我,半年前她和六个女伴一起到这个城市来,如今那六个女子都做了娼妓。只有她一个人还在苦苦地劳动。她一天忙到晚,打扫那许多房间,洗地板,用硫磺熏臭虫,还要做别的事情,每个月只得到那样少的工钱。她来的时候还很漂亮,现在却变丑了。只有几个月的工夫!你是见过她的。”
不错,我曾经在朋友的旅馆里见过她。她是一个金头发的女子,年纪很轻,身材瘦小。现在的确不怎么好看,而且那双手粗糙得不像女人的手了。
“我想,她有一天也许会()在街头拉男人的,”朋友继续说。“这并不是奇怪的事。你不知道在马赛,在巴黎和在别的大都市,连有些作工的女子也会只为了一个过夜的地方,一个温暖的床铺,就去陪陌生男子睡觉吗?我的朋友里面好些人有过这样的经验。也有人因此得了病。……那些街头女人大部分都有病,花柳病到处蔓延!……我说,在今天的法国社会里,除了那些贵族夫人和小姐以外,别的女子,有一天都会不得不在街头拉人。……花柳病一天一天地蔓延……这就是今天的西方文明了。”最后的两句话是用了更严肃的声音说出来的。 他的嘴又闭上了。我们谁都不想再说一句空话。我们依旧在这条清静的街上慢慢地走着。一些女人的影子又在我的眼前晃,常常有几句短短的话送进我的耳里。女人们在说:“先生,到这里来”,或者“先生,请听我说”。可是方才那个使我苦恼的说“为了慈善,为了怜悯,为了救活人命”的声音却听不见了。
这是一个很好的月夜。马赛的夜。
巴金写《家》时用的桌凳
巴金: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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