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将军
“你滚开,今晚又碰到你!”费多·诺维科夫突然骂起来,右脚踢到墙角一只瘦黄狗的身上去。那只狗原先缩成了一团,被他一踢便尖声叫起来,马上伸长了身子,一歪一跛地往旁边一条小街跑去了,把清静的马路留给他。
“在你们这里什么都不行,连狗也不咬人,狗也是这么软弱的!”诺维科夫常常气愤地对那个肥胖的中国茶房说。他差不多每个晚上都要在那家小咖啡店里喝酒,一直到把他身边带的钱花光了,才半昏迷地走出来。在那个咖啡店里他是很得意的。他跟那个中国茶房谈话,他什么话都谈。“这不算冷,在你们这里简直不冷。在我们那里冬天会把人的鼻子也冻掉!”他好几次得意地对那个茶房说。那个中国人永远带着笑容听他说话,在这样大的城市里似乎就只有那个人尊敬他,相信他的话。“你们不行,你们什么都不行!”他想到自己受过的委屈而生气的时候,就气愤地对那个中国人骂起来。
他走出咖啡店,不过十几步光景,一股风就对着他迎面吹来,像一根针把他的鼻子刺一下。但是他马上就不觉得痛了。他摇摆着身子,强硬地说:“这不算什么,这不算什么。你们这里冬天并不冷,风也是很软弱的。”他想要是在他的家乡,风才真正厉害呢!风在空中卷起来,连人都会给它卷了去。那雪风真可怕!它会把拖着雪车的马吹得倒退。他记得从前他同将军在一起,就是那位有名的除伯次奎亲王,一个晚上,他跟着将军冒雪赶到彼得堡去,马夫在路上冻坏了,马发狂似的在风雪中乱跑,几乎要把车子撞到石壁上去,还是亏他告了奋勇去拉住了马。跟风雪战斗,跟马战斗,的确不是容易的事,但是他到底得了胜利。后来进了旅店,将军很高兴地拍他的肩头说:“朋友,你很不错,你应该得一个十字章!”将军还跟他握手呢!后来他升做了中尉。是的,将军很高兴提拔他。他也很有希望做一个将军。但是后来世界一变,什么都完结了。将军死在战场上,他一生的希望也就跟着将军完结了。从那个时候起,许多戏剧的场面接连地在他的眼前出现,变换得那么快,他好像在做梦。最后他漂流到了中国,这个什么都不行的地方,他却只得住下来。他住了下来,就糊里糊涂地混过这几年,现在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脚跟似的,他要动弹也不能够了。
“中国这地方就像沙漠一样,真是一个寂寞的大沙漠呀!好像就没有一个活人!”他走在清静的马路上,看着黯淡的灯光在寒风里战抖,禁不住要想到家乡,想到家乡他禁不住要发出这样的叹息了。
一辆黑色汽车从他后面跑过来,像蛇一般只一窜就过去了。灯光在他眼前开始打转,一圈一圈地旋转着,他好像被包围在金光里面。他不觉得奇怪,似乎头变得重一点,心却是很热的。他仿佛听见人在叫他:“将军!”他就含糊地应了一声。
他在这里也听惯了“将军”的称呼。起初是他自己口里说着,后来别人就开玩笑地称呼他做“将军”。那个中国茶房就一直叫他做“将军”。那个愚蠢的老实人也许真正相信他是一位将军。他的态度不就像一位将军吗?每次那个茶房称他做“将军”,他就骄傲地想:“你们这里有什么将军可以比得上我?他们都配做将军,我为什么不配?”他端起酒杯喝酒的时候,他用轻蔑的眼光把屋子里的陈设看一下,心里非常得意,以为自己真正是一位将军了。
然而从咖啡店出来,他埋头看一下自己的身子,好像将军的官衔被人革掉了似的,他的骄傲马上飞走了。在咖啡店门前没有汽车或者马车等候他,只有一条长的马路伸直地躺在那里。他要回家还得走过这条马路,再转两个弯,走两条街。路不算远,可是他每晚总要在咖啡店里坐到时候很迟才走。他说是回家,但是看他的神情,他又像不愿意回家似的。对那个中国茶房他什么话都肯说,然而一提到家他就胆怯似的把嘴闭紧了。
没有汽车、马车,没有侍从,没有府邸的将军,这算是什么将军呢?有时候他自己也觉得条件不够了,就自然地想到府邸上面来。“现在将军要回府邸了。”有一回喝饱了酒他就大摇大摆地对茶房这样说了,于是挺起肚子走了出去。
给风一吹他的脸有点凉了,脑子里突然现出了一个“家”字,好像这个字是风给他吹进来似的。于是他的眼前就现出来一个房间,一个很简陋的房间,在一个中国人开设的公寓的楼上。这是他的府邸呀。在那个房间里还住着他的妻子安娜。他自己将近五十了,安娜却比他年轻。他做中尉的时候和她结了婚。她是一个小军官的女儿,有着普通俄国女人所有的好处。她同他在一起将近二十年了,他们就没有分开过。她应当是一个很体贴的妻子。但是为什么一提到她,他就觉得不舒服,他就害怕呢?那原因他自己知道,但是他不愿意让别人知道。 “她真的是我的妻子吗?”他每次走进那个弄堂,远远地看见自己的家,就要这样地问他自己。有好几回他走到后门口却不敢按电铃,踌躇了半晌才伸出了手。茶房来开了门,他就扑进里面去,困难地爬上了楼,把钥匙摸出来开了房门。房间照例是空空的,只有香粉的气味在等候他。
“是这样的,是这样的,将军夫人晚上要赴宴会呀!”他扭燃电灯,一个人走来走去,在桌上、床上到处翻了一下,就这样自言自语。他记得很清楚,从前在彼得堡的时候,除伯次奎将军就常常让他的妻子整夜同宾客们周旋,将军自己却忙着做别的事情。“是的,做将军的都是这样,都是这样。”
虽然他这样说,但是他的心并不是很宁静的。他自己并不相信这样的话。不过他的脑子却没有工夫思索了。他就在床上躺下来,换句话说,他就糊里糊涂地睡下了。
他第二天早晨醒来,还看不见安娜。她依旧没有回家,也没有人招呼他,他还得照料自己。后来安娜回来了,她料理他们的中饭,她还给他一点零钱花。
“安鲁席卡,你真漂亮呀!”他看见妻子的粉脸,就这样说。
“费佳,我不许你这样说,你没好心的!”她走过来含笑地让他吻了她。
“我以后不说了,可是我看见你回来,禁不住又要说出这种话。”他像接受恩惠一般地接受了她的吻,说话的时候还带着抱歉的神情。
“你又喝酒了,费佳。我知道,你这个酒鬼,总把钱送到酒上面去。”她好心地责备他。
“不要说了,安鲁席卡,在彼得堡我们整天喝香槟呢!”他哀求似的说了,这自然是夸张的话,在彼得堡他不过偶尔喝香槟,常喝的倒是伏特加。
“在彼得堡,那是从前的事。现在我们是在中国了。在中国什么东西都是冷的,生活全是冷的。”她说着,渐渐地把笑容收敛起来,一个人在那张旧沙发上坐下去,眼睛望着壁上挂的一张照片,在照片上她又看到了他们夫妇在彼得堡的生活。
他看见妻子不高兴了,就过去安慰她。他坐在沙发的靠手上,伸一只手去挽住她的颈项,抱歉地说:“都是我不好,我使你不快活,你要宽恕我。”
她把身子紧紧地偎着他,不答话,过了一会儿她叹息说:“那些都成了捉不回来的梦景了。“
“安鲁席卡,你又在怀念彼得堡吗?不要老是拿怀念折磨你自己呀!”他痛惜地说,他究竟热爱着他的妻子,跟从前没有两样。
“我再不能够忍耐下去了。我要回去,我一定要回去。你全不关心我,你只知道喝酒。你只知道向我要钱!”她半气愤地半带哭声地对他说。她的肩头不停地起伏着。
这是他听惯了的话。他知道妻子的脾气。她前一晚上在别人那里受了气,她回家就把气发泄在他的身上,但是这所谓发脾气也不过说几句责备他的话,或者嚷着要回到自己的家乡去,这也是很容易对付的。但是次数愈多,他自己也就渐渐地受不住了。那羞愧,那痛苦,在他的心上愈积愈多起来。
“安鲁席卡,你再等等吧。为了我的缘故请你再忍耐一下吧。我们以后就会有办法的。我们的生活会渐渐地变好的。”他起初拿这样的话劝她。但是后来他自己的心也在反抗了。他自己也知道这些全是空话。
“变好起来,恐怕永远是一场梦!在这里再住下去,就只有苦死我!我真不敢往下想。我不知道今天以后还有多少日子?……”她开始抽泣起来。但是她还在挣扎,极力不要哭出声。
他的心更软了,一切骄傲的思想都飞走了。只剩下一个痛苦的念头。他就问:“昨晚上那个人待你好吗?”他问这句话就像把刀往自己的心里刺,那痛苦使他把牙齿咬紧了。
“好?我就没遇见过一个好人!那个畜生喝饱了酒,那样粗暴,就给他蹂躏了一晚上,我的膀子也给他咬伤了。”她一面说,一面揉她的左膀。她把衣服解开给他看,肩头以下不远处,有接连几排紫色的牙齿印,在白色的膀子上很清楚地现出来。
他一生看见过不少的伤痕,甚至有许多是致命的。但是这一点轻微的伤痕却像一股强烈的火焰烧得他不敢睁大眼睛。在他的耳边响着女人的求救般的声音:“你给我想个办法吧,这种生活我实在受不下去了。”他极力忍住眼泪,然而眼泪终于打败了他,从眼眶里狂流出来。他不由自主地把脸压在她的膀子上哭了。
这样一来妻子就不再说气话了。她慢慢地止了眼泪,轻轻抚着他的头发,温和地说:“不要像小孩那样地哭。你看你会把我的衣服弄脏的。……我相信你的话,我们的生活会渐渐地变好的。”起初是妻子责备丈夫,现在却轮到妻子来安慰丈夫了。这一哭就结束了两个人中间的争吵。
接着丈夫就说:“我以后决不再喝酒了。”两个人又和好起来,讲些亲爱的话,做些事,或者夫妇一块儿出去在一个饭店里吃了饭,自然不会到他晚上常去喝酒的那个小咖啡店去;或者就在家里吃饭,由妻子讲些美国水兵的笑话,丈夫也真的带了笑容听着。他们知道消磨时间的方法。轮到晚上妻子要出去的时候,丈夫得了零钱,又听到嘱咐:“不要又去喝酒呀!就好好地在家里玩吧!”她永远说这样的话,就像母亲在吩咐孩子。但是她也知道她出去不到半点钟他又会到咖啡店去。
他起初是不打算再去咖啡店的,他对自己说:“这一次我应该听从她的话了。”他就在家里规规矩矩地坐下来,拿出那本破旧的《圣经》摊开来读,他想从《圣经》里面得到一点安慰。这许多年来跟着他漂流了许多地方的,除了妻子以外,就只有这本书。他是相信上帝的,他也知道他在生活里失掉忍耐力的时候,他可以求上帝救他。
于是他读了:“人子将要被交给祭司长和文士:他们要定他死罪;交给外邦人:他们要戏弄他,吐唾沫在他脸上,鞭打他,杀害他。过了三天,他要复活。”见《新约全书》:《马可福音》第10章第33—34节。
又是这样的话!他不能读下去了。他想:“老是读这个有什么用呢?人子都会受这些苦,但是他要复活。我们人是不能够复活的。他们戏弄我,吐唾沫在我的脸上,鞭打我,虐待我一直到死,我死了却不能够复活,我相信上帝有什么好处?”这时候妻的带着受苦表情的粉脸便在书上现出来了。他翻过一页,却看不清楚字迹,依旧只看见她的脸。他实在不能忍受下去,就阖了书,把大衣一披,帽子一戴,往咖啡店去了。
他走进咖啡店,那个和气的中国茶房就跟往常一样地过来招呼他,称他做“将军”,给他拿酒。他把一杯酒喝进肚里,就开始跟那个中国人闲谈。渐渐地他的勇气和骄傲就来了。他仿佛真正做了将军一样。
“在我们那里一切都是好的,你完全不懂。在彼得堡,将军的府邸里……”他得意地说了。但这府邸并不是他的,是除伯次奎亲王的,他那时是个中尉。他记得很清楚,仿佛还在眼前 ,那个晚上的跳舞会,他和安娜发生恋爱的那个晚上。厅堂里灯火燃得很明亮,就像在白昼,将军穿着堂皇的制服,佩着宝剑,圆圆脸,嘴上垂着两撇胡须。将军的相貌不是跟他现在的样子相像吗?那么多的客人,大半是他的长官和同事,还有许多太太和小姐,穿得那么漂亮。乐队在奏乐了。许多对伴侣开始跳舞。他搂着安娜小姐的腰。她年轻、美丽,她对他笑得那么可爱。同事们都在羡慕他的幸福。看,那边不是波利士吗?他在向他眨眼睛。波利士,来,喝一杯酒呀!尼古拉端着酒杯对他做手势,好像在祝贺他。他笑了,他醉了。
“将军,再来一瓶酒吧。”中国茶房的粗鲁的声音把那些人都赶走了。他睁大了眼睛看,白色墙壁上挂了一幅彼得堡的喀桑圣母大教堂的图画,别的什么也没有。他叹了一口气说:“好,来罢,反正我醉了。”
他闭上眼沉默了片刻,再把眼睛睁开,望着中国人给他斟满了酒杯,他望着酒,眼睛花了,杯里现出了一张少女的脸,这张脸渐渐地大起来。他仿佛又回到跳舞会里去了。
他把安娜小姐拉到花园里阳台上去,时候是秋天,正逢着月夜,在阳台上可以望见躺在下面的涅瓦河的清波,月光静静地在水上流动。从厅堂里送出来醉人的音乐。就在这个时候他把他全量的爱都吐露给她。那个美丽的姑娘在他的怀里战抖得像一片白杨树叶,她第一次接受了他的爱和他的接吻。初恋是多么美丽啊,他觉得那个时候就是他征服世界的雄图的开始了。
“生活究竟是美丽的啊!”他不觉感动地赞叹起来。但是这一来眼前的景象就全变了。在他的面前站着那个中国茶房,他带笑地问:“将军,你喝醉了?今晚上真冷,再喝一瓶吗?”
音乐,月光,跳舞会,那一切全没有了。只有这个冷清清的小咖啡店,和一个愚蠢的中国茶房。“这不算冷,在你们这里简直不冷!”他还想这样强硬地说。但是另一种感觉制服了他,使他叹息地摇头道:“不喝了。我醉了,醉了!”他觉得人突然变老了。
“将军,你们那里的土全是黑的吗?”那个中国茶房看见他不说话,便带了兴趣地问道。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他还在记忆里去找寻那张年轻小姐的脸。
“我见过一个你们的同乡,他常常带一个袋子到这里来,一个人坐在角落里,要了一杯咖啡,就从袋子里倒出了一些东西——你猜他的袋子里装的是什么,将军?”中国茶房突然笑起来。那张肥脸笑得挤做了一堆,真难看。
他不回答,却让那个中国人继续说下去: “全是土,全是黑土。他把土全倒在桌上,就望着土流眼泪。我有一次问他那是什么,他答得很奇怪,他说:‘那是黑土,俄罗斯母亲的黑土。’他把土都带了出国!这个人真傻!”
那黑土一粒一粒、一堆一堆在他的眼前伸展出去,成了一片无垠的大草原,沉默的,的,连续不断的,孕育着一切的。在那上面动着无数的黑影,沉默的,坚强的,劳苦的……这一切都是他的眼睛所熟习的。他不觉感动地说了: “俄罗斯母亲,我们全是她的儿子,我们都是这样!”他说罢就站起来,付了钱往外面走了。他的耳边响着的不是中国茶房的声音,是他的妻子安娜的声音: “我要回去,我一定要回去。”
走在清静的马路上他又想起涅瓦大街来了,在大街上就立着将军的府邸。但是如今一切都完结了。
“完结了,在一个战争里什么都毁了!”他这样地叹息起来,他仿佛看见将军全身浴着血倒在地上,又仿佛看见人们在府邸里放了火。火烧得很厉害,把他的前途也全烧光了。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睛里掉下几滴泪水来。
“我现在明白了。……我们都是一家的人。你们看,我在这里受着怎样的践踏,受着怎样的侮辱啊!”过了一会儿他好像在向谁辩解似的说。他悔恨地想:他为什么不回去呢?他在这里受苦又有什么好处呢?
他想到他的妻子。“我为什么不早回去呢?我受苦是应该的,然而我不该把安娜也毁了!”他禁不住要这样责备自己,这时候他仿佛在黑暗的天空中看见了那张美丽的纯洁的脸,它不住地向他逼近,渐渐变成了安娜的现在的粉脸。“她没有一点错!全是我害她!这些苦都是我给她的!诺维科夫,你这个畜生!”他的脸突然发烧起来,头也更沉重了,他把帽子扔在地上,绝望地抓自己的头发。
“我要回去,我一定要回去!”他的耳边突然响起女人的哀求的声音,他就好像看见他的安娜在那个粗野的美国水兵的怀里哭了。那个水兵,红的脸,红的鼻子,一嘴尖的牙齿,他压住她,他揉她,他咬她的膀子,他发狂地笑,跟她告诉他的情形完全一样。男人的声音和女人的声音就在他的耳边撞来撞去。
“我要回去,我一定要回去!”他疯狂地蒙住耳朵,拼命往前面跑。在他的眼前什么都不存在了。只有一张脸,一个女人的满是泪痕的粉脸,那张小嘴动着,说:“怜悯我,救救我吧!”
于是什么东西和他相撞了,他跌倒在地上,完全失了知觉。等到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几个人围住他,一个中国巡捕手里摊开一本记事册,问他叫什么名字。
“他们都叫我做()将军,诺维科夫将军……尼切渥尼切渥:即“没有什么”、“不要紧”的意思。……不要让安娜知道。我会好好地跟着你走……尼切渥……我不过喝了一点酒。完全没有醉,尼切渥……”他用力继续地说了上面的话。他觉得很疲倦,想闭上眼睛。他好像看见他的安娜,她在那个美国水兵的怀里挣扎,那个畜生把身子压在她的身上。他着急地把眼睛大张开,四面看。安娜不在他的眼前。他的身子不能转动了。他老是躺着。他说:“带我去,带我到安娜那里去!我要告诉她:我决定回去了。”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他说的全是俄国话,没有人懂得他。
1933年秋在北平
巴金:哑了的三角琴
父亲的书房里有一件奇怪的东西。那是一只俄国的木制三角琴,已经很破旧了,上面的三根弦断了两根。这许多年来,我一直看见这只琴挂在墙角的壁上。但是父亲从来没有弹过它,甚至动也没有动过它。它高高地挂在墙角,灰尘盖住它的身体。它凄惨地望着那一架大钢琴,羡慕钢琴的幸运和美妙的声音。可是它从来不曾发过一声悲叹或者呻吟。它哑了,连哀诉它过去生活的力量也失掉了。我叫它做“哑了的三角琴”。
我曾经几次问过父亲,为什么要把这个无用的东西挂在房里。父亲的回答永远是这样的:“你不懂。”但是我的好奇心反而更强了。我想我一定要把这只三角琴弄下来看看,或者想法使它发出声音。但是我知道父亲不许我这样做。而且父亲出门的时候总是把书房锁起来。我问狄约东勒夫人(管家妇)要钥匙,她也不肯给我。
有一天午后父亲匆忙地出去了,他忘记锁上书房门。狄约东勒夫人在厨房里安排什么。我偷偷地进了父亲的书房。
哑了的三角琴苦闷地望着我。我不能忍耐地跑到墙角,抬起头仔细地看它。我把手伸上去。但是我的手太短了。我慢慢地拉了一把椅子过去,自己再爬上椅子。我的身子抖着,我的手也在打颤。我的手指挨到了三角琴,自己也不知道怎样地忽然缩回了手,耳边起了一个响声,我胆怯地下了椅子。
地上躺着那只哑了的三角琴,已经成了几块破烂的旧木板。现在它不但哑,而且永远地死了。这个祸是我闯下来的。我吓昏了,痴痴地立了一会儿,连忙把椅子拖回原处,便不作声地往外面跑。刚刚跑出书房门,我就撞在一个人的怀里。
“什么事情?跑得这样快!”这个人捏住我的两只膀子说。我抬起头看,正是我的父亲。
我红着脸,不敢回答一句话,又不敢挣脱身子跑开,就被父亲拉进了书房。
三角琴的尸首静静地躺在地上,成了可怕的样子,很显明地映在我的眼睛里。我掉开了头。 “啊,原来是你干的事!我晓得它总有一天会毁在你的手里。”父亲并不责备我,他的声音很柔和,而且略带的调子。父亲本来是一个和蔼的人,我很少看见他恶声骂人。可是我把他的东西弄坏以后,他连一句责备的话也没有,却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
他放了我,一个人去把那些碎木板一片一片地拾了起来细看,又小心地把它们用报纸包起来,然后慎重地放到橱里去。
他回到书桌前,在那把活动椅上坐下,头埋在桌上,不说一句话。我很感动,又很后悔,我慢慢地走到他的身边,抚摩他的膀子。我说:“父亲,请你饶恕我。我并不是故意毁坏它的。”
父亲慢慢地抬起头。他的眼睛亮起来。“你哭了!”他抚着我的头发说。“孩子,我的好孩子!……我并不怪你,我不过在思索,在回忆一件事情。”他感动地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 “父亲,你又在想念母亲吗?”
“孩子,是的。”父亲松了手回答说。他揩了一下眼睛,又加了一句话:“不,我还在想一件更遥远的、更遥远的事情。”
他的眼睛渐渐地阴暗起来。他微微地叹息了一声,又抚着我的头说:“这跟你母亲也有关系。”
我在两岁的时候便失掉了母亲,母亲的音容在我的记忆中早已消失了。只有书房里壁炉架上还放着母亲的照像,穿着俄国女人的服装,这是在圣彼得堡摄的;我就是在那个地方出世,我的母亲也就是死在那里。
这些都是父亲告诉我的。这一两年来每天晚上在我睡觉以前父亲总要向我讲一件关于母亲的事,然后才叫狄约东勒夫人带我去睡。关于母亲的事我已经听得很多了。我这时便惊讶地问:“父亲,怎么还有关于母亲的事情我不知道的?”
“孩子,多着呢,”父亲苦笑地说,“你母亲的好处是永远说不完的。……”
“那么快向我说,快说给我听。”我拍着父亲的双膝请求道,“凡是跟母亲有关的话,我都愿意听。”
“好,我今晚上再告诉你罢。”父亲温和地说,“现在让我静静地思索一下。你出去玩玩。”他把我的头拍了两下,就做个手势,要我出去。
“好。”我答应一声,就高高兴兴地出去了,完全忘记了打碎三角琴的事情。
果然到了晚上,用过晚餐以后,父亲就把我带到书房里面去。他坐在沙发上,我站在他面前,靠着他的身子听他讲话。
“说起来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父亲这样地开始了他的故事,他的声音非常温和。“是在我同你母亲结婚以后的第二年,那时你还没有出世。我在圣彼得堡大使馆里做参赞。
“这一年夏天,你母亲一定要我陪她到西伯利亚去旅行。你母亲本来是一个活泼好动的女子。她爱音乐,又好旅行。就在这一年春天她的一个好友从西伯利亚回来,这位女士是《纽约日报》的记者,到西伯利亚去考察监狱制度。她在我们家里住了两天。她向你母亲谈了不少西伯利亚的故事。尤其使你母亲感到兴趣的,是囚人的歌谣。你母亲因为这位女士的劝告和鼓舞,便下了到西伯利亚去采集囚人歌谣的决心。我们终于去了。
“我们是六月里从圣彼得堡出发的,身上带着监狱与流放部的介绍信。我们在西伯利亚差不多住了半年。凡是西伯利亚的重要监狱与流放地,我们都去看过了。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流放地还容易听见流放人的歌声。在监狱里要听见囚人的歌声却很难。监狱里向来绝对禁止囚人唱歌,犯了这个禁例,就要受严重的处罚。久处在这样的环境之下,连本来会唱歌的人也失掉了唱歌的兴致。况且囚人从来就不相信禁卒,凡是禁卒叫他们做不合狱规的事,他们都以为是在陷害他们。所以每次禁卒引着我们走进一间大监房,向那些囚人说:‘孩子们,这位太太和这位先生是来听你们唱歌的。你们随便给他们唱一两首歌罢。’那时候他们总是惊讶地望着我们,不肯开口。如果他们给逼得厉害了,他们便简单地回答说:‘不会唱。’任是怎样强迫,都没有用处。一定要等到我们用了许多温和的话劝他们,或者你母亲先给他们唱一两首歌,他们才肯放声唱起来。这些歌里面常常有几首是非常出色,非常好的。例如那首有名的《脚镣进行曲》与《长夜漫漫何时旦》,便是我们此行最好的成绩。你母亲后来把它们介绍到西欧各国和美洲了。但是可惜这样的歌我们采集得不多。
“这些囚人大部分是农民,而俄国农民又是天生的音乐家。他们对音乐有特殊的爱好。在他们中间我们可以找出一些人,只要给他们以音乐的教育,他们就能够成为音乐界的杰出人物。我们在西伯利亚就遇到一个这样的人。我们第一次听见的《长夜漫漫何时旦》便是从他的口里唱出来的。
“这是一个完全未受过教育的青年农人,加拉监狱中的囚犯。我还记得那一天的情形:我们把来意告诉狱中当局的时候,在旁边的一个禁卒插嘴说:‘我知道拉狄焦夫会唱歌,’典狱便叫他把拉狄焦夫领来。
“拉狄焦夫来了,年纪很轻,还不到三十岁。一对暗黑的大眼,一头栗色的细发,样子一点也不凶恶,如果不是穿着囚衣,戴着脚镣,谁也想不到他是一个杀人犯。他站在我们的面前,胆怯地望着我们。
“‘拉狄焦夫,我听见人说你会唱歌,是不是?’典狱问。
“他微笑了一下,温和地答道:‘大人,他们在跟我开玩笑。……很久以前,我还在地上劳动的时候,我倒常常干这种事情,现在完全忘掉了。’ “‘你现在不想试一试吗?’典狱温和地问,‘这两位客人特地从远道来听你唱歌。不要怕,他们不是调查员,他们是音乐家。’ “这个囚人的暗黑的眼睛里忽然露出了一线亮光,似乎有一种快乐的欲望鼓舞着他。他稍微迟疑了一下就坦白地说:‘我还记得几首歌,在监狱里也学到了一两首。既然你大人要我唱,我怎么好拒绝呢?’ “听见这样的话,我们大家都很高兴,你母亲便问道:‘你现在可以唱给我们听吗?’ “他望了望典狱,然后望着你母亲,略带兴奋地说:‘太太,没有乐器,我是不能够唱歌的。……如果你们可以给我一只三角琴,那么……’ “‘好,我叫人给你找一只三角琴来,’典狱接口说,‘你明天到这里来拿好了。’ “‘谢谢你,大人,’拉狄焦夫说了这句话以后,就被带出去了。
“第二天我们到了监狱,禁卒已经找到了一只旧的三角琴。典狱差人把拉狄焦夫叫了来。
“他现出很疲倦的样子,拖着沉重的脚镣,一步一步地走进来,很觉吃力。可是他看见桌上那只三角琴,眼睛立刻睁大起来,脸上也发了光。他想伸出手去拿,但是又止住了。
“‘拉狄焦夫,三角琴来了。’典狱说。
“‘你大人可以允许我拿它吗?’他胆怯地问。
“‘当然可以,’典狱说。禁卒就把琴放在拉狄焦夫的手里。他小心地接着,把它紧紧地压在胸上,用一种非常亲切的眼光看它。他又温柔地抚摩它,然后轻轻地弹了几下。
“‘好,你现在可以唱给我们听了!’你母亲不能忍耐地说。
“‘我既然有了三角琴,又为什么不唱呢?’他快活地说。‘可是这几年来我不曾弄过这个东西了。最好我能够先练习一下,练习三天。……太太,请你允许我练习三天。那时候我一定弹给你们听,唱给你们听。’他的一双暗黑的大眼里露出了哀求的表情。
“我们有点失望,但是也没有别的办法。我只得附耳同典狱商量。典狱答应了这个囚人的要求。拉狄焦夫快活地去了,虽然依旧拖着脚镣,依旧被人押着。
“三天以后,用过了午饭,我们又到监狱去,带着铅笔和笔记本。典狱把我们领到办公室隔壁一间宽大的空屋子里,那里有一张小小的写字台,是特别为你母亲设的。
“囚人带进来了。两个带枪的兵押着他。我们让他坐下。一个禁卒坐在门口。
“拉狄焦夫把三角琴抱在怀里,向我们行了一个礼,问道:‘我现在可以开始吗?’ “‘随你的便。’你母亲回答。
“他的面容立刻变得庄严了。这时候秋天的阳光从玻璃窗射进屋子里,正落在他的身上,照着他的上半身。他闭着眼睛,弹起琴弦,开始唱起来。他唱的是男高音,非常柔和。初唱的时候,他还有点胆怯,声音还不能够完全听他指挥。但是唱了一节,他似乎受到了鼓舞,好像进到了梦里一样,完全忘掉了自己尽情地唱着。这是西伯利亚流放人的歌,叫做《我的命运》。这首歌在西伯利亚很流行。但是从没有人唱得有他唱的这么好听。
“一首歌唱完了,声音还留在我的耳边。我对你的母亲小声说:‘这个人真是天生的音乐家!’她也非常感动,眼睛里包了泪水。
“尤其使人吃惊的是那只旧的三角琴在他的手里居然弹出了很美妙的声音,简直比得上一位意大利名家弹的曼陀林。这样的琴调伴着这样的歌声,……在西伯利亚的监狱里面!
“他的最后一首歌更动人,那就是我方才说过的《长夜漫漫何时旦》。我完全沉溺在他的歌中的境地里了,一直到他唱完了,我们才醒过来。我走到他的面前,热烈地跟他握手,感谢他。
“‘请你设法叫典狱允许我把这只琴多玩一会儿,’他趁着典狱不注意的时候,忽然偷偷地对我说,‘最好让我多玩两三天。’ “我去要求典狱,你母亲也帮忙我请求,可是典狱却板起面孔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我已经为你们破过一次例了。再要违犯狱中禁例,上面知道了,连我也要受处罚。’他一面又对拉狄焦夫说:‘把三角琴给我。’ “拉狄焦夫紧紧抱着琴,差不多要跪下地哀求道:‘大人,让我多玩一些时候罢,一天也好,半天也好,……一点钟也好。……大人,你不懂得。……这生活,……开恩罢。’他吻着琴,像母亲吻孩子一样。
“‘尼特加,把三角琴给我拿过来!’典狱毫不动心地对禁卒说。
“禁卒走到拉狄焦夫面前,这个囚人的面容突然改变了:两只眼睛里充满着血和火,脸完全成了青色。他坚定地立着,紧紧抱着三角琴,怒吼道:‘我决不肯放弃三角琴。无论谁,都把它拿不去!谁来,我就要杀谁!’ “我们,你母亲和我,都吓坏了,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典狱一点也不惊惶,他冷酷地说:‘给他夺下来。’ “他这时候明白抵抗也没有用了,便慢慢地让三角琴落在地上,用充满爱怜的眼光望着它,忽然倒在椅子上低声哭起来。他哭得异常凄惨,哭声里包含着他那整个凄凉寂寞的生存的悲哀。这只旧的三角琴的失去,使他回忆起他一生中所失去的一切东西——,自由,音乐,幸福以及万事万物。他的哭声里泄露了他无限的悔恨和一个永不能实现的新生的欲望。好像一个人被抛在荒岛上面,过了一些年头,已经忘记了过去的一切,忽然有一只船驶到这个荒岛来给了他一线的希望,却又不顾他而驶去了,留下他孤零零地过那种永无终结、永无希望的寂寞生活。
“我们听见他的哭声,心里很不安,因为这一切都是我们夫妇引起来的。我们走到他面前,想安慰他。我除了再三向他道谢外,还允许送他十个卢布。
“他止了泪,苦笑地对我说:‘先生,我不是为钱而来的。只请你让我再把三角琴玩一下,——只要一分钟。’ “我得到了典狱的同意,把琴递给他。他温柔地抚弄了一会儿,又放到嘴唇边吻了两下,然后叹了一口气,便把它还给我。他口里喃喃地说:‘完了,完了。’ “‘我们不能够再帮忙你什么吗?’你母亲悲声地问,我看见她还在揉眼睛。
“‘谢谢你们。我用不着什么帮助了,’他依旧苦笑地说。‘不过你们回去的时候,如果有机会走过雅洛斯拉甫省,请你们到布——村的教堂里点一枝蜡烛放在圣坛左边的圣母像前,并且做一次弥撒祝安娜·伊凡洛夫娜的灵魂早升天堂。’说到安娜这个名字,他几乎又要哭了出来,但是他马上忍住了,他向我们鞠了一个躬,悲声地说:‘再会罢,愿上帝保佑你们平安地回到家里。’ “门开了,两个兵把他押了出去;脚镣声愈去愈远。一切回到平静了。刚才的事情好像是一场梦,但是我们夫妇似乎都饮了忧愁之酒。你母亲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这个拉狄焦夫是怎样的一个人?’我凄然地问。
“‘谁知道!’禁卒耸了耸肩头说:‘他的性情很和顺,从来不曾犯过狱规。无论你叫他做什么事情,他总是服从,永远不反抗,不吵闹,不诉苦。可是他不爱说话,很少听见他跟谁谈过话。所以我简直没法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总之,他跟别的囚犯不同。’ “‘那么他犯的是什么罪呢?’你母亲接着问。
“‘事情是很奇怪的。在雅洛斯拉甫省的布——村里,有一天教堂中正在举行婚礼,新郎是一个有钱的中年商人,新娘是本村中出名漂亮的小家女子。一个青年男子忽然闯进来,用斧头把站在圣坛前面的新娘、新郎都砍倒了。新娘后来死了,新郎成了残废。凶手并不逃走,却丢了斧头让别人把他捉住。他永远不肯说明他犯罪的原因,也不说一句替自己辩护的话,只是闭着嘴不作声。他给判了终身惩役罪,也不要求减刑。从此他的口就永远闭上了。他在这里住了这些年,我从来没有听见他像今天这样说了这么多的话。他的事情,只有魔鬼知道!’禁卒一面说,一面望着桌上的三角琴,最后又加了一句,‘三角琴也弄坏了。’ “你母亲就花了一点钱向禁卒买来了三角琴。她把它带回圣彼得堡。我们以后也没有机会再看见拉狄焦夫。我们临去时留在典狱那里的十个卢布,也不知道他究竟收到没有。
“说来惭愧,我们所答应他的事并不曾做到。雅洛斯拉甫省的布——村,我们始终没有去过。第二年你母亲生了你,过了两年她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她临终时还记住她允许拉狄焦夫的蜡烛和弥撒,她要我替她办到,她要我好好保存着这只三角琴,以便时时记起那()个至今还不曾实践的诺言。可是我不久就离开了俄国,以后也就没有再去过。
“现在你母亲睡在圣彼得堡的公墓里,三角琴挂在墙上又被你打碎了,而雅洛斯拉甫省布——村的教堂里圣母像前那枝蜡烛还没有人去点过,为安娜做的弥撒也没有人去做。……孩子,你懂得了罢。”
父亲说话的时候常常抚摩我的头发。他说到最后露出痛苦的样子,慢慢地站起来,走到钢琴前面,坐在琴凳上,揭开钢琴盖子,不疾不徐地弹着琴,一面唱起歌来。这首歌正是《长夜漫漫何时旦》。我从来没有像这样地感动过。父亲的声音里含得有眼泪,同时又含得有无限的善意。我觉得要哭了。我不等父亲唱完便跑过去,紧紧地抱着他,口里不住地唤道:“我的好爸爸!……我的惟一的善良的父亲!”
父亲含笑地望着我,问“孩子,怎样了?”我从模糊的泪眼里看见父亲的眼角也有两颗大的泪珠。“啊,父亲,你哭了!”我悲声叫道。
父亲捧起我的头,看着我的眼睛,温和地说:“孩子,你也哭了。”
巴金写《家》时用的桌凳
巴金: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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