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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化雪的日子

ID:59745

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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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化雪的日子

  初春的微风吹拂着我的乱发,山脚下雪开始融化了。

  化雪的日子是很冷的。但是好几天不曾露脸的太阳在天空出现了。我披上大衣沐着阳光走下山去。

  寂静的山路上少有行人。虽然这里只是一个小小的山坡,离城市又近,但是平日上山的人并不多。住在山上的人似乎都少有亲友。他们除了早晨下山去买点饮食杂物外,便不大跟山下的人往来。山居是非常清闲的。

  我因为神经衰弱,受不了城市的喧嚣,两个月前便搬到山上来。在这里生活很有秩序。一天除了按照规定的时间吃饭睡觉外,不做什么事情。我喜欢一个人在山路上散步,但是有时候我也喜欢下山去找朋友谈闲话。在这没有一点波涛的安静的山居中,我的身体渐渐地好起来了。

  身体一好,精神也跟着好起来。心里很高兴。我觉得心里充满了爱:我爱太阳,爱雪,爱风,爱山,我爱着一切。

  充满了这种爱,我披上大衣踏着雪沐着阳光走下山去。

  山路上积着雪,还没有融化,不过有了好些黑的脚印。我愈往下走,看见脚印连起来,成了一堆一堆的泥淖。我爱听皮鞋踏在雪上的声音,总择了雪积得最厚的地方走。沐着阳光,迎着微风,我觉得一个温暖的春天向着我走来了。

  我走了一半的路程,刚刚在一所别墅门前转了弯,便看见一个中国女人迎面走来。我一眼就认识她,站住叫了一声“景芳”。我知道她是上山来找我的。

  景芳正埋着头走路,听见我的声音,抬起头,答应一声,急急跑过来。

  她跑得气咻咻的,脸上发红。她一把抓住我苦恼地说:“我实在受不下去了。”

  我看她这样子,听她这口气,我不用问便知道她又跟她丈夫吵架了。我想我又得花费半天工夫去劝她。

  “好,到我家里去坐坐吧,”我微微皱着眉头对她说。我陪她往上山的路走去。

  她跟着我走。在路上她不开口了,我看见她依旧红着脸,嘟起嘴在生气,时时把皮鞋往雪上踢,仿佛肚里有很多怨气不曾吐出来。这一次他们一定吵得很厉害。我心里想:他们夫妇像这样生活下去是不行的。我也看得出来,他们吵架的次数愈多,两个人中间的裂痕也就愈大了。

  他们的吵架跟平常夫妇间的吵架是不同的。在他们中间从不曾发生过打骂的事情,最常有的是故意板起面孔或者一个人生自己的气给对方看,使对方受不住。有时候他们也针锋相对地辩论几句,但是其中的一个马上就跑开了,使这场争吵无法继续下去。

  这样的事情我看得多了。每次,妻子和丈夫都先后到我这里来诉苦。我照例跟他们谈很久,等他们气平了才送出去。但是我始终不知道他们为了什么事情吵架。据我看来,他们好像是无缘无故地吵着玩。

  说他们是一对爱吵架的夫妇吧,可是两个人的脾气都不坏,都是有教养而且性情温和的人。就拿每次的吵架来说,起初每人对我说几句诉苦的话,以后就渐渐地归咎到自己,怪自己的脾气不好,不能够体谅对方。女的说这种话的时候常常眼里含了泪,男的却带着一副阴郁的面容。有时他们吵了架以后在我这里遇见了,丈夫便温柔地伴着妻子回去。

  他们吵架的次数渐渐地多起来,就如同做过的事情又来重做。表面上总不外乎那一套把戏。但是它却把我的脑子弄得糊涂了。我想在这简单中一定隐藏着复杂。事情决非偶然发生,一定有特别的原因。我想把原因探究出来。

  我曾研究过他们两人的性情,但是我不能够看得很清楚。女的似乎热情些,男的似乎更冷静。女的活泼些,男的却比较严肃。不过这也只是表面的观察。

  我同这对夫妇的交情不算深,因为认识的时间还不久。但是因为同住在外国,又在乡间,环境使我们成了亲密的朋友。不过对于他们的过去生活我依旧不很清楚。我只知道他是中等官僚的儿子,夫妇两人都是大学生。他们是由自由恋爱而结合的,那是三年前的事情。可是到现在他们还没有一个小孩。

  据我看来在他们中间并没有什么障碍。他们应该过得很好。感情好。经济情形好。两个人都在读书:男的研究教育,女的研究文学,这也不会引起什么冲突。

  我始终找不出他们夫妇吵架的真正原因。这一次也找不到一点线索。她的嘴老是闭着。嘴上愤怒的表情却渐渐地淡起来。她走到我家时,她的怒气已经平静下去了。

  “什么事情?是不是又吵了架?”我让她进了屋,脱下大衣,把她的和我自己的大衣都挂在衣架上,一面不在意地问她道。

  她点点头,颓丧地在沙发上坐下来,用手摸她的头发,呆呆地望着墙上的一幅画。

  “为着什么事情?”我坐在她对面,看见她不说话,便又追问了一句,我注视着她的脸,不让她逃避。

  “什么事情?”她微微笑了,她显然是拿微笑来掩饰心中的忧郁。她看我一眼,又把眼睛抬上去,做梦般地看墙上的那幅画。头靠在沙发背上,两手托着头,自言自语地说下去:“老实说,没有什么事情。我自己不知道应该怎样做。我想我们这样住下去是不行的。……我们也许应该分开。”

  “分开”?我听到这两个字心里吃一惊。我暗中观察她的态度。她是在正经地说话,带着忧愁的神气,却没有一点愤怒。我想她这句话决不是随便说出来的。她至少把“分开”的事情先思索了一番。

  “分开”的确是一个解决争吵的办法。但是到了提出“分开”的问题的地步,事情一定是很严重的了。我心里发愁,老实说,我很不愿意让这一对年轻夫妇分开,虽然我也不愿意看见他们常常吵架。

  “分开?”我微微把眉头一皱,连忙陪笑说:“不要扯得太远了。夫妇间小小的争吵也是很平常的事情,只要大家让步,就容易和平解决。我看你们应该是一对很合理想的夫妇。”

  “我原也是这样想。”她低声叹了一口气,惋惜地说了这句话。歇了片刻才接着说下去:“可是事实上不是这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我们中间有一种障碍。”

  “障碍?什么障碍呢?”我惊讶地问道。我仿佛发见了一件新奇的东西。

  “我也不知道。”她绝望地回答。“这是无形的,我也看不出来,但是我总觉得……”她闭了嘴慢慢地咬着嘴唇皮,我看出来那似乎是浅淡而实在是深切的苦恼像黑云一般笼罩了她的美丽的脸庞。尤其是那一对眼睛,里面荡漾着波涛,我触到那眼光,我的心也开始沉下去了。

  “兹生,你一定给我想个办法。我没有勇气再跟他一起住下去了。”她求助般地对我说。

  我陷在十分困难的境地中了。我这时候很同情她,很愿意帮助她,但我又是她丈夫伯和的朋友,而且我实在看不出他们应该分开的理由。那么我应该为她想个什么样的办法呢?我又不是一个头脑灵活的人。

  “我问你究竟还爱不爱他?”我想了半天才想到这句话,我这时候只希望他们两个能够和好起来。

  “我爱他。”她略略停顿一下便肯定地回答道。我看她的脸,她脸上开始发亮了。我明白她的确说了真话。

  这个回答颇使我高兴。我以为问题不难解决了。我直截了当地说: “那么你还说什么分开的话?你既然爱他,那么一切都不成问题了。”

  “可是他——”她迟疑地说了这三个字。

  “他,难道伯和不爱你!不,我想他不会!他又没有别的女朋友,”我带着确信地说。我看见话题愈逼愈近,很想趁这个机会给她解说明白,也许可以从此解决了他们夫妇的争端。

  “我不知道。他从前很爱我。现在他不像从前那样了。有时热,有时又冷淡。他常常无缘无故地做冷面孔给我看。譬如今天早晨我兴致很好地要他一起上山来看你,他不理我,却无缘无故地跟我生气。从前我只要一开口,他就会照我的意思做。现在他常常半天不理我,只顾读他的书,或者一个人跑出去,很晚才回家来。他这种态度我受不了。……也许这要怪我脾气不好,我不能够体谅他。我也知道。可是……”她说话时声音很平静,这表示她的脑子很清楚,并不曾被感情完全蒙蔽。但是忧虑使她的声音带了一点点颤动,方才在她的脸上出现过一次的亮光已经灭了。她的眼睛里包了一汪泪。我细看她的神情,的确她怨她自己甚于怨她的丈夫。

  我的心越发软下来了。我想伯和不应该这样地折磨她。他为了什么缘故一定要使她如此受苦呢?说他不爱她吧,但是从一些小的动作上看来,他依旧十分关心她,爱护她。说他别有所爱吧,但是他并没有亲密的女朋友。他们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动。那么是什么东西站在他们的中间,阻止他爱她呢?她所说的无形的障碍究竟是什么呢?我很想知道这个,然而我却不能够知道。至少从她这里我是无法知道的。我只得拿普通的道理来劝她: “景芳,不要把事情看得太认真。我想你一定对伯和有误会。伯和决不是那样的人。而且夫妇间吵架,不过是争一时的闲气,我担保过一会儿你们就会和好起来。”

  “兹生,你不知道当初他对我多么好,真是好得很。体贴,爱护,敬重,无微不至。所以为了爱他,我甘愿离开我的家庭,跟着他远渡重洋。可是现在……我知道我在他的心上已经占不到重要位置了。”她惋惜地说下去。她完全不注意我的话。我也明白我的道理太平凡了。这样的话我对她说过好几遍,说了跟没有说一样。

  “兹生,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往事真不堪回首。”她渐渐地激动起来,仿佛感情在鼓动她,她无法抑制了。她的话里带着哭声,同时她拿了手帕在揩那正从她的眼角落下来的泪珠。 我的困窘一秒钟一秒钟地增加。我找不出话安慰她。但是看见她默默地抽泣的样子,就仿佛也有悲哀来搅乱我自己的心。壁炉里火燃得正旺,不断地射出红蓝色的光。窗帷拉开在旁边,让金色的阳光从玻璃窗斜射进来,照亮了我面前的书桌。我的上半身正在阳光里。房里很温暖,很舒适。然而我的心却感觉不到这些。我只希望伯和马上就到这里,把我从这样一个困难的境地里救出来。我知道这个希望很有成为事实的可能。

  不久伯和的颀长的影子就在我的窗前出现了。他走得很慢,脚步似乎很沉重。两三天不见面,这个人显得更阴郁了。

  他进了房间,照例脱了大衣,招呼我一下,不说别的话,便走到他妻子面前。她依旧坐在沙发上,埋着头用手帕遮住眼睛。她知道他来,也不理他。

  他在沙发的靠手上坐上,爱抚地摩她的肩头,低声在她耳边说:“景芳,回去吧。”她不答应。他接连说了三次,声音更温和。她含糊地应了一声。

  “我们回去吧。不要在这里打扰兹生了。这一次又是我不好。”他站起来轻轻地拉她的膀子,一面埋下头在她的耳边说话。

  我明白我留在房里对他们不方便,就借故溜出去了,并不惊动他们。我不知道他们在房里说了些什么话。等我回到房间里的时候,他正挽着她准备走了。两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容。又是一个照例的喜剧的结局。

  我祝福他们,把他们送走了。心里想,在这次的和解以后,他们夫妇总可以过五天安静的日子吧。

  但是就在这天晚上伯和一个人忽然跑到我这里来。时间不早了。外面吹着风。院子里墙边还堆着未融化的雪。我刚刚读完了一部传记,为书中的情节和文笔所感动,非常兴奋,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对着灯光空想些不能实现的事情。门铃忽然响了。我已经听见了伯和的脚步声。我不安地想,大概在他们夫妇中间又发生了争端。我去给他开了门。

  他的一张脸冻得通红。他脱下大衣,便跑到壁炉前面,不住地搓着手躬着身子去烤火。我默默地看他的脸,壁炉里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使他显得更为阴森可怕,比风暴快来时候的天空还要可怕。

  我的不安不断地在增加。我很想马上知道他的脸所暗示的风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又担心这风暴会来得太可怕,我会受不住。因此我便闭上嘴等待着,虽然这等待的痛苦也很令人难堪。

  他转身在房里走了两步,忽然猛扑似的跑到我身边,抓住我的左膀,烦躁地说:“兹生,你帮助我!”

  我惊愕地望着他,他的一对眼睛圆圆地睁着,从脸上突出来,仿佛要打进我的眼里似的。是那么苦恼的眼光!我被它看得浑身起了颤栗。

  “什么事情?告诉我。”我吃惊地问。在窗外风接连敲着窗户。寂静的院子里时时起了轻微的声音,仿佛有人走路,仿佛有人咳嗽。

  “兹生,我不能够支持下去了。你说,你说应该怎么办!我对景芳……”他放松了我的左膀,绞着自己的手指,直立在我面前。

  提起景芳,我马上想到了那个穿青色衫子腰间束红带的面孔圆圆的女人,我想到了这一天她一边流泪一边诉说的那些话。我的心软下来了。同情抓住了我。我温和地拍他的肩膀,对他说:“你坐下吧。我们慢慢地说。”我替他拉了一把椅子放在我对面离壁炉不远处,让他坐下来。我们对面坐着,我不等他开口便先说道:“伯和,你不应该这样折磨景芳。她至今还爱你。你为什么老是跟她吵架?你说让她一点儿也是应该的。况且她的脾气并不坏。”我的态度和声音都是非常诚恳的。我想这番话一定会使他感动。

  他不住地眨眼,动嘴,但是他等到我说完了才摇摇头绝望地说:“你不了解我们的情形。” “那么是谁的错?难道还是她的错?”我看见他不肯接受我的意见,就拒绝了它,因此不高兴地说了上面的类似质问的话。

  我的话一定使他很难堪,他的脸色马上变得更难看了。过了一会儿他才痛苦地回答道: “那自然是我的错,我也承认。她没有一点错。”这答语虽然是我意料不到的,但是我却高兴听它。我想抓住这一点,我就可以解决他们的争端了。我便追问下去: “你究竟为什么一定要那样做?你既然知道自己错了,难道就不可以从此改过来?”

  他并没有感激和欣悦的表情,他只是绝望地摇着头,困恼地说:“你还是不了解。”

  这句话把我弄得更糊涂了。我简直猜不透他的心思。窗外风依旧低声叫唤。炉火燃得正旺,可怕的火光映红了我们两人的脸。他的脸像一个解不透的谜摆在我眼前。

  “我现在尝到爱的苦味了。”他自言自语地叹息说。他埋下头,两手蒙住脸,过了一会儿才再抬起头来。我知道他是默默地在让痛苦蚕食他的心;我知道他的痛苦是大于我所想象的。因此我也不能够用隔膜的语言去探询他了。

  “兹生,相信我,我说的全是真话。”他开始申诉般地说。“我的确爱过景芳,到现在还爱她。我也知道她还在爱我。然而——”他停了停,沉思般地过了片刻,这时候他把一只手压在额上。我也注意他的前额。我看见他额上已经挂满汗珠了。

  “然而我不愿意再爱她了。”他突然放下手急转直下地说,态度是很坚决的,仿佛爱给他带来了很大的痛苦。“爱是很痛苦的。从前她也曾使我快乐,使我勇敢。然而那些日子已经过去了。那爱抚,那琐碎的生活我不能够忍受。你知道我的思想变了……”

  我只顾惶惑地望着他,他说的我全不知道。我不了解,但是我相信他的话是真实的。

  “我有了新的信仰,我不能够再像从前那样地过日子。我要走一条跟从前的相反的新路,所以我要毁弃从前的生活。”

  他像朗诵一般说着这些话,可是我依旧不能够了解。他继续说下去: “然而她却不能够往前走了。她不赞成我的主张。她要过从前的生活。这也许不是她的错。……然而她却使我也留恋从前的生活。她爱我,她却不了解我的思想,她甚至反对它。现在是她使我苦恼,使我迟疑了。”

  他叹了一口气。我注意到他说起“她”字时依旧带着爱抚的调子。他虽然说了这些对她不满的话,但是他这时候明明还爱她。这件事情更奇怪了。

  “要是她不爱我吧,那倒好办了。然而……我说要抛弃现在有的一切,我要回国,我还要……然而你想她能够忍受吗?她能够让我做吗?‘离开她吧!离开她吧!’仿佛有一个声音天天在我耳边这样说,然而——”

  他的这几个“然而”把我弄得更糊涂了。但是我望着他那张被深的苦恼笼罩着的脸,听着他用颤抖的声音说出来的奇怪的话,我渐渐地对他抱了同情。同时那个女人的面影却渐渐地淡了下去。

  “我天天下了决心,我天天又毁了这个决心,都是为了她!为了爱她!使我长久陷在这种矛盾的生活里。我不能够再支持下去了。我起了抛弃她的念头。然而我没有胆量。永远是为了爱她!我跟她吵过架,然而过了一会儿我又不能自持地求她原谅了。爱把我的心抓得这样紧!” 他不甘心地吐了一口气,伸手在胸膛上胡乱抓了一把,好像要把爱从那里面抓出来一样。

  “我最后想到一个办法。我想只有让她离开我。于是我故意把自己变成一个残酷无情的人,常常无缘无故地跟她争吵,这只是为了使她渐渐地对我失望,对我冷淡,使她不再爱我,使她恨我……”

  他突然闭上嘴,现出呼吸困难的样子,把一张脸摆在我跟前,他的脸越发黑了,在那上面我看不见一线的希望。只有在那双眼睛里燃烧着一种可怕的东西。就在这个时候,就在这种情形下面,我明白了他们争吵的原因,我看穿了那个谜,但是反倒使我陷在更困难的境地里了。

  “我用了这个办法,我折磨我自己,我折磨她。我残酷地吞食了她的痛苦。我全明白。她全不知道。然而这也没有用,只给我带来更多的痛苦。她依旧爱我。她从不会起分开的念头。所以我到底失败了。每一次吵架以后我总要安慰她。她使我变得这样懦弱!我简直无法跟她分开!”

  他的绝望的呼号在房里微弱地抖动着,没有别的声音来搅乱它。在外面风歇一阵又猛烈地刮一阵。房里渐渐地凉起来。我走到壁炉前加了些柴和炭进炉里。我没有说话,但是心里老是想着为什么他一定要跟她分开。

  “然而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我必须跟她分开,使她去爱别人。然而我又不能够。兹生,我不能够支持下去了。我不能够装假了。我想不到爱会使我这样地受苦。我不要爱!我不要爱!……”

  他绝望地抓他的胸膛,好像他已经用尽一切的方法了。他不等我回答就站起来,走到那张大沙发跟前,坐下去,把脸压在沙发的靠手上。

  房里静得可怕。外面的风倒小了。柴在壁炉里发出叫声。空气压得人透不过气。我的心被痛苦和恐怖纠缠着,这一晚的安宁全给伯和毁掉了。但是我不怨他,反而因为他的苦恼我也觉得苦恼了,虽然我并不了解为什么爱一个女人却不得不引起她的恨。

  “伯和,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一定要断绝她的爱,一定要跟她分开?你们就不可以再像从前那样和好地过日子吗?你应该仔细地想一下!”我终于掉转身子对他温和地劝道。

  他一翻身站起来,眼睛非常干燥。他争辩地说:“这不行!这不行!我要回国去!我有更重要的事情!我不能再留在这里过这种矛盾的生活!……”他绞着手踱了几步,突然跑过来,抓起我的膀子,激动地说:“兹生,我告诉你:我们打掉了一个孩子。现在是第二个了。她不肯。这一次她一定不肯。你想我应该怎么办?”他的眼光逼着我,要我给他一个回答。

  这番话来得很突然,很可怕,我从前完全不知道。但是现在我却更同情景芳而更不了解他了。我甚至觉得他的举动太不近人情,我便带了点气愤地说:“她的意思是对的。这是她的权利,你不能够强迫她。”

  “然而这也不是我的错。我们都是牺牲者。”他并不因为我的话生气,他只是这样辩解道,他的声音渐渐温和,不像先前那样地激动了。“我自己也是很痛苦的,我的痛苦比她的一定还要厉害。兹生,我希望你了解我,我并不是一个不近人情的人。我也是不得已的。你看我挣扎得多么痛苦!我简直找不到一个人来听我诉苦!只有你!景芳完全不了解我。我不能够对她说明白。”他最后叹了一口气自语说:“我现在尝够了爱的苦味了。”他把身子伸直起来默默地站在我面前,好像要使我看明白这个颀长的身子里装了多大的痛苦。

  听见他这些话,我越发莫名其妙了。我也是一个遇事不能决断的人,一个懦弱的人。我时而同情景芳,时而同情伯和。我很早就想找一个办法来解决他们夫妇的争端,可是如今伯和怀着这么痛苦的心来求助于我,我却毫无办法了。我只是困恼地在我的枯窘的思想中找出路。 “兹生,我问你,你老实说:你喜欢景芳吗?”他默默地踱了一阵,忽然带着一种异样的表情,走到我身边,用颤抖的声音对我说了上面的话。

  我茫然地点着头。我的确喜欢景芳,而且自从他给了她这许多苦恼以后我更同情她了。我看见他的眼睛忽然亮起来,他脸上的黑云也有些开展了。我的点头会使他这样地满意,我想不到。但是一瞬间一个思想针一般地刺进我的脑子。我恍然地明白他的心思了。我像受了侮辱般地跳起来,气愤地责备说:“你会有这种思想!真是岂有此理!”我对着他的脸把话吐过去。 他退了两步,忧郁地微笑了。他分辩道:“你为什么要生气?我是出于真心。我并不是疑惑你。”

  “你去掉这种古怪思想吧。我劝你还是回家去同景芳好好地过日子,不要自寻烦恼了!”我压下怒气最后劝他道,我疑心他要发狂了。

  这一下又使他突然沉下脸来。他颓丧地落在沙发里埋下头坐了半晌。于是他站起来,失望地说:“我走了。”便拿起大衣披在身上开门走了。

  我没有留他,默默地跟着他站起来,走到门口。他把门一拉开,一股冷风吹入,我不觉打了一个寒噤。我耳里只听见风声。我想挽留他,但是他赌气走了。

  我心里很难受,觉得不该这样对待他。我知道他是怀了绝大的痛苦来求助于我,我却给他添了更多的痛苦把他遣走了。

  我懊恼地走回到沙发前面,坐下去,无意间抬起头,看见了墙上那幅题作《母与子》的名画,就是景芳今天常常看的那幅,画上一个贵妇人怀里抱了一个两岁多的男孩。这又使我想到景芳的生活,使我越发同情她,使我为她的处境感到苦恼。但是一想到伯和的那个古怪的念头,我马上又把景芳的影像赶出我的脑子去了。

  这个晚上我没有睡好觉,而且做了奇怪的梦。第二天我很迟才起来,觉得头昏。我勉强支持着下山去看伯和夫妇。

  天气很好,温和的太阳照着山路,雪除了几处冻在树脚和墙边的以外都化尽了。路是干燥的。我扶着手杖慢慢地走着。下了山到了伯和夫妇的家。

  伯和病在床上,景芳在旁边照料他。他们露出比往日更亲密的样子。

  伯和的病很轻,景芳说是因为他昨晚在外面喝醉酒,冒着风到处跑了半夜而起的。她似乎不知道他曾清醒地到过我家谈了那许多话。他一定不曾告诉她。现在躺在病床上他更容易哄骗她了。其实不仅是她,便是我,看见他对待她的神情,我也疑心他昨夜是不是到我家去过。 我自然为他们夫妇的和好感到欣慰。我在他们家里停留片刻。他绝口不提昨晚的事情,一直到我告辞的时候,我还看见他的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

  我回到家里,仔细地想着这一对夫妇间的种种事情。我想解决那个谜,但是愈想下去愈使我糊涂。我的头在痛了。

  我的神经受到这些刺激以后身体又坏下去。我在家里躺了十几天不能够出门。等我病好拄着手杖下山的时候,已经是晴朗的仲春天气了。

  伯和夫妇并不曾来看过我的病。在我的病快好的时候我接到他们两个署名的一封信,是从马赛寄发的,说他们已经买了船票,就要动身回国了。

  以后我就没有得过他们一封信,我不知道他们在国内干些什么事情。只是在我感到寂寞而无法排遣的时候,我还常常想起这对年轻的夫妇,还诚心地祝福他们。

  四年以后的夏天,我在法国南部海边的一个城里过暑假。

  我常常到海边去洗澡,躺在沙滩上晒太阳。在这里只有几个中国人。因此我有一天在沙滩上碰见的一对带着一个男孩的中国夫妇引起了我的注意。

  这对夫妇刚从水里出来,还穿着浴衣,女的手里牵着孩子,走到一把伞下面躺下了。她在跟孩子讲话。我看见那个女人的身材和相貌很像我的一个熟朋友,连声音也像是熟人的声音。我好奇地走过去看她。她正无意地掉过头来,我看清楚了她的面庞,不觉惊喜地叫道:“景芳!”

  那个女人连忙跳起来,跑到我身边,高兴地叫着:“兹生!原来是你,想不到你还在这里!”她含笑地紧紧捏住我的手。

  她没有什么改变,只是人更健壮些、活泼些、快乐些。

  “你们是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不给我一个信?那是你们的孩子吗?”我快活地望着她的健康色的脸接连地问道。我又指着那个男孩,他正向我们跑来。

  “两个多月了。来这里不过几天。让我带宝宝来看你。”她回转身去接了他来,要他招呼我,给我行礼,这是一个四岁的孩子,很像他的父亲,尤其是一张嘴和一对眼睛。

  我拍了拍他的肩头,说了两句话,想起他的父亲来,很奇怪,伯和为什么不过来招呼我,却躲在伞下面睡觉,便说:“我们看伯和去!”

  她不说什么,陪着我走到伞旁边。那个男子马上站起来迎接我们。一个完全陌生的面孔。我痴痴地站在他面前,不知道应该怎样做。

  “这是我的丈夫。”景芳在旁边介绍说,她还说出了那个人的姓名,可是我却没有心思听了。

  我说了几句应酬话,就告辞走了。我要求景芳陪我走几步,她没有拒绝。在路上我问她伯和的消息,她说不知道。她不肯说一句关于伯和的话。我问她伯和是不是还在这个世界上,她也说不知道。但是我暗暗地注意她的脸部表情,我知道她这时心里很痛苦,我也不再追问,就跟她分别了。

  那个男子是年轻的()、温和的、健壮的、颀长的。景芳同他在一起大概过得很幸福。我想,不管伯和是活着或者已经死亡,假若他能够知道景芳现在的生活情形,他一定很放心,而且他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

  1934年秋在上海

  巴金:沉落

  “勿抗恶。”

  这是他常常用来劝我的话。他自然有名有姓,而且提起他的姓名许多人都知道。不过我以为只写一个“他”字也就够了。我并不崇拜名流,为什么一定要人知道他的大名吗?

  “你一个人不承认又有什么用?要来的事情终归要来的。来了的事情你更没有办法叫它不来。日本把东北拿走也是如此。我们还是好好地利用时间来做点自己的事情吧。”

  他常常坐在沙发上,安闲地抚弄他的小胡子,慢吞吞地这样劝我。

  他说的“自己的事情”究竟是什么,他却从不曾对我说明。我问他,他也只是支吾地回答。不过有一次他曾表示他现在所做的就是“自己的事情”,就只有这一次。

  我是一个愚蠢的青年。即使我自己不承认,至少他已经有了这种看法。因为他有两三次惋惜地对我说过,他有一个很得意的姓颜的弟子,比得上的颜回,可惜很年轻就死去了。此后再没有一个能够完全承受他的学问的人。还有一个方云先,正准备去应庚款留英考试,但是究竟差了一点儿。至于我呢,我当然差得太远。

  话虽是这么说,然而他对我还不错,他依旧时常用种种的大道理来劝我,对我谈许多话,告诉我许多事情。

  他的朋友不算少,但是很少有人到他家去。我大概是去得最勤的一个了。也常有一些青年到他家去领教,不过去了一次以后就不见再去。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我也曾想过几次,我自己也是青年,为什么我却常常去他家呢?其实这里面一定有原因,也许因为他对我好,也许因为我太好奇。

  他有一位漂亮的太太,比他年轻。这是第二个了。而且这也是不足为奇的。许多有地位的学者教授都有年轻的太太。他的情形同他们的一样,他和太太间的感情不算好,也不算坏。我不曾看见他们吵过架,但是我总觉得他们夫妇间缺乏一种真挚的热情,彼此很客气,但是也很冷淡。虽然他当初追求他这位女学生的时候也曾激动过好一阵子,但是现在一切都平静了。他做了她的丈夫。法律上的手续一点也没有欠缺。他依旧是一位很有地位的学者和教授。 太太喜欢跳舞,他有一个时候也喜欢跳舞,但是现在他不常去那些高等华人的跳舞厅了。太太依旧常到那个地方去。他不和她同去的时候有一位朋友陪伴她,那是有名的历史教授,官费留美生,说起来也还是他的学生,曾经听过他的课。

  “勿抗恶,一切存在的东西都有它存在的理由。‘满洲国’也是这样。所谓恶有时也是不可避免的,过了那个时候它就会自己消灭了。你要抗恶,只是浪费你的时间。你应该做点实在的事情,老是空口嚷着反抗,全没有用,而且这不是你的本分。你们年轻人太轻浮了。真是没有办法。”

  我虽然比较能够忍耐,但是也禁不住要生气了;我就不客气地反问他:“先生,你又干了什么实在的事情呢?你就不算浪费时间!”

  他倒一点不生气,半得意半嘲笑地回答道:“我?我做的事情多着呢!我在读书。我整天整夜地读书,思索!比你们都用功!”

  我相信他的话。他有着这所王府一般的住宅,而且有一间极华丽、极舒适的书斋,当然可以整天关在那里面。他的藏书的确不少,一个玻璃橱一个玻璃橱地装着,陈列在宽大的客厅和宽大的书斋里。而且每一本书的装帧都是很考究的。里面英文、日文的书不少,中文书也很多。

  “我劝你还是多多读书吧。这是很要紧的。一个人少读书是不行的。中国现在需要的就是埋头读书的人,它用不着那般空喊着打倒这打倒那的青年。我读了这么多的书,还觉得不够。你们年轻人不读书怎么行!要收复东北,也得靠读书。”他带了点骄傲地对我这样说教。

  说到读书上来,我只好闭口了。他读过那么多的书,而我所读过的连他的藏书的十分之一也不到,其实恐怕还只有百分之一!听了他的这番读书救国的大道理,我不觉带了钦佩的眼光看他,我很奇怪他这个瘦小的身体怎么装得下那么多的书。

  “要宽容,要尊重别人。没有绝对的恶。在我们中国,各种人都该尊重,他们的努力都是有用的。每个人都该守本分地埋头做自己的事情。所以你应该好好地用功读书,不要管别的事情。你准备毕业后去应庚款考试留学英美吧?”

  我听了他的教诲,告别回来。走进公寓里,刚刚打开自己的房门,看见那个窄小低湿的房间,我忽然想起了Boxer Indemnity Student英文:义和团赔款学生。这个称呼(我听见一个英国人轻蔑地这样叫过),不知怎样总觉得浑身不舒服。他竟然拿这个当做我的理想!我对他的话渐渐地起了反感。我看我的小书架,架上只有三十多本破书,而且有几本还是从图书馆借来的。我怎么能够同他相比呢?我没有他那种环境。

  “环境算什么?苦学能够战胜一切,学问的宫殿不分贫富都可以进去。”他常常这样我。

  他的话说得倒漂亮。所有他说过的话都是很漂亮的。他从不去想离事实究竟远或者近。我走出他家的大门,就有点疑惑他的话;我走进自己的房间,我对他的尊敬就动摇了。

  有几次我真正下了决心说:关起门读书吧。但是我的房门和他的书斋不同,我虽然关起门,心还是照旧地跑到外面世界去。我阖上书本思索,我的思想却走得更远,而且更大胆,我差不多把他的全部道理都推翻了。我连学问的宫殿的大门也不想伸手去挨一下。

  说句老实话,我对他的尊敬一天一天不停地减少。我有好几天,不,一个多月,不到他那里去了。于是他寄来一封信。

  他的信也有一种独特的格式,不仅格式,而且连字句、思想都像是从几百年前的旧书里抄下来的。他写了许多漂亮的话,无非问我这许久为什么不到他家里去。

  为了好奇,也许还为了别的缘故,我这下午便到他那里去了。他的听差素来对我很客气,不用通报就让我大步走进去。

  院子里开着各种草花。一个葡萄架搭在中间。我一个多月不来,这里的景象也改变了。在客厅的一角他的太太正在同历史教授亲密地谈话。她打扮得很漂亮,大概新从外面回来或者正预备到外面去。

  他们不曾注意到我,我连忙把脚缩了出来。我不去打扰他们。我知道那位历史教授很崇拜她。据说历史教授曾经写了好几首英文诗献给她。有人甚至说过他们中间有着柏拉图式恋爱的关系。这都是可能的,而且很自然的。历史教授相貌漂亮,年纪轻,谈吐又讨人欢喜。这样的人同她在一起是相配的。恐怕连做丈夫的他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吧。

  我走进了他的书斋。他安适地坐在小沙发上,手里拿了一卷线装书摇头摆脑地低声诵着。

  “你来了!”他放下书含笑地招呼我。

  “一个多月不见,你的学问一定大有长进。这些时候你一定读了不少的书。”

  我老实地告诉他,这一个多月里,我没有从头到尾地读完过三本书。这使他非常吃惊了。

  “那么你究竟干了些什么事情呢?你们年轻人这样不知爱惜地浪费时间,真可惜!”

  一个多月不见面,现在我得到他的信来看他,他劈头就对我说这样的话!我心里有点不高兴,便嘲笑地反问道: “先生,你呢?”

  “我么?我最近买了一部很好的明人小品。”他似乎并不觉得我的话有点不恭敬,他很得意地拿起那本书,指着它对我说。“这是一部很难得的书。明朝人的文章写得真好,尤其是他们的生活态度。这部书你不可不看。”他把书递给我。

  我把书接到手翻了几页,是个袁什么的日记,我也不去管它,只是轻蔑地摇摇头,把书还给他,不说一句话。

  他瞪了我一眼,显然他看出我的态度了。他不满意我,但是他能够宽容,能够忍耐。他依旧温和地、不过带了点责备地对我说:“怎么,你们年轻人总是看不起这看不起那的,其实人家事事都比你们强。这样的好书,你们很难有机会读到。你不肯正眼看一下!这种态度不成!“

  自然我的态度同明朝人的差得很远,我自己也知道。我不能够宽容,不能够忍耐,我自己也知道。

  他看见我不说话,以为我信服他的道理了,便又高兴地说:“我还买到一个宋瓷花瓶,的确是宋瓷,可惜你不懂。”

  他这次并不把花瓶给我看,因为他知道我不能认识它的价值。

  “年轻人应该用功啊。我们祖宗留下的宝贝真多,做子孙的要是不能够认识它们,这是多么可羞的事。所以我劝你多多地用功。学问是无止境的。年轻人除了用功读书以外还有什么事情可干呢?”他很有把握地对我这样说教,同时他威严地抚弄他的小胡子。

  从前有几次我对他这种话也曾用心地听过,可是如今听起来总觉得有点不顺耳。特别在今天我不能够忍耐。明朝什么宋朝什么已经把我的脑子弄昏了。我生气起来:他为什么要把我找来这样麻烦我呢?我开始明白那些青年到他家来一次就不再来的原因了。

  “先生,你要知道我今年才二十三岁!”我忍不住这样叫了。

  “二十三岁正是用功的时候。青年时代的光阴是很可宝贵的。”他依旧谆谆地劝导我,他完全不了解我的心理。

  “那么我还用得着管明朝人写了什么书,宋朝瓷器有什么价值?那只是你们这种人干的事情!”这一次我很不恭敬地说了。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他的脸色立刻变了,红一块白一块;宽边眼镜下面的眼睛恶狠狠地望着我;他微微喘着气,嘴一下张开,一下又闭着,好像有话要冲出口,但是又没有能冲出来。 看见一个宽容论者生了气,我倒暗暗地笑了。我起初打算就在这个时候走开,然而现在我倒想留在这里欣赏他的怒容。我知道一个劝人忍耐的人的怒容和明版书一样,人很难有机会见到。

  “你去吧。”他挣扎了一会儿,终于叹了一口气,对我挥手道。

  我就坐在他的对面,并不移动身子。我甚至更冷静地细看他的面容。

  他的眼光渐渐地变温和了。脸上的表情也由愤怒变到了懊恼。

  “宽容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吧。”我讽刺地自语道。我的眼睛仍然不放松他。

  “不用再说了。你将来总会有懊悔的日子,你会明白我的话不错。”

  我哪里有耐心去听他的话,我完全在想别的事情。我对他的尊敬这一次就完全消失了。

  “你记住我的这些话,你将来会明白,我年轻时候也是你这个样子,我现在才知道当初的错。你将来也会后悔。你辜负了我的一番好意。”像在作最后的挣扎似的他还努力来开导我。 我记起来了。别人告诉过我他从前的确写过文章,劝人不要相信存在的东西,劝人在恶的面前不要沉默,劝人把线装书抛到厕所里去。……还有许许多多激烈的主张,而且那个时候他完全用另一种文体写文章。别人的确对我说过些事情。但是我不能够相信,我也不把它们放在心上,因为这跟他现在的一切差得太远,太远了。固然时间会使人改变,但是我不相信在十几年里面一个人会变成另一个跟自己完全反对的人。然而这一切如今都被他自己的话证实了。这一下巨步究竟是怎样跨过去的!这简直是一个令人不能相信的奇迹!

  我好像在猜谜般地望着他的脸。我想从它上面找出一点年轻时代的他的痕迹。一个圆圆的光头,一副宽边的大眼镜,一嘴的小胡子,除了得意和满足外就没有表情的鸭蛋形的脸。这些只告诉我一件事情:一切存在的东西都有它存在的理由。

  这一次我觉得自己的身子突然伸长起来,比他高了许多。我从上面射下眼光去看他。我想,你自己也已经没有存在的理由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看我?你是在分析我?”他忽然注意到了我的眼光,从这眼光他知道了我的心理。他渐渐地现出了不安的样子。

  我点了点头。

  “你真奇怪。我从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他说。

  “你没有尊敬!你没有信仰!”他加重语气地继续说。“你什么都看不起!什么都不承认!”

  我不大明白他的意思,但是我已经看出来我的态度引起了他的烦恼,而且使他发现一些从未到过他的脑子里的事情了。

  “你完全不像中国人,完全不像!”他略略摇着头烦躁地说。

  我看见他的得意与满足给我赶走了,我看见他带着从来不曾有过的烦恼的表情说话,我感到很大的兴趣。

  “你完全不知道中国的历史,你完全不知道我们祖宗留给我们的宝贝。你的思想很奇怪,很奇怪。你不是同我们一样的人。”他吃力地说着,一对眼睛在宽边眼镜下面痛苦地转动,脸色由于兴奋变红了。他比平日有了更多的活气。但是我却注意到一个阴影慢慢地走上了他的眉尖,那本袁什么的书无力地落在地上,离痰盂很近,他却不曾注意到。

  “那么你愿意知道我现在的思想么?”我挑战般的问他道。我相信他要是知道我这时的思想,他的惊奇和痛苦还会比现在的更大。

  “不,不!”他猛省地对我挥手说,他甚至带了哀求的眼光看我。他绝望地躺在沙发上面,显得十分瘦小无力。

  “这个人究竟还有点心肝。”我这样想着,就站起来,不再麻烦他了。

  我走到门口正遇见他的太太挽着历史教授的膀子有说有笑地走出去,门前停着一辆汽车,两个人进了里面就让汽车开走了。

  我站在门前,不觉又想到书斋里面的他,我自己也很奇怪,今天居然跟他谈了这样的一番话。

  以后的好几天里面我差不多完全忘记了他。但是报纸上刊出了他和他的太太的名字。他在一个大学里面演讲的悲剧。过了两天他又在另一个大学里演讲公安、竟陵派小品文的价值。

  关于他的太太的消息更多。譬如她在一个慈善的游艺会里演奏钢琴,或者某要人在什么花园大宴外宾请她担任招待,或者外国某着名文学家来游览,她陪他参观了什么古迹。

  从这些消息我便想起这一对夫妇的生活来。这不能不说是很有趣味的事。但是我又想:他不是说过一切存在的东西都有它存在的理由么!我何必去管他们的闲事。

  我依旧把他的劝告抛在厕所里。我整天整夜地浪费时间,不守本分地去做那些非“自己的事情”。

  一天上午我在英文报上读到Boxer Indemnity Scholarship Student放洋的消息。晚上我走过一家戏园,无意间遇见了他和他的太太。他们正从汽车里出来。戏园门口挂着大块的戏牌,上面写着李香匀的《得意缘》,我知道他又在陪他的太太听戏了。

  他先唤我的名字。我只得站住了,跟他打招呼。

  “你知道云先今天放洋么?云先平日很用功,所以有这个报酬。你将来也可以去试试看,”他温和地对我说,很高兴,因为方云先是他的一个得意学生,毕业以后还常同他来往。我在他那里见过方云先,是一个和他同一种类型的人。

  我看见他温和地对我说话,好像完全忘记了那一天的事情,我也打算客气地同他敷衍一下。我招呼了他的太太。恰好这时候历史教授来了,把她拥进了戏园。他却站在门口等我的答话。 “你这几天读了些什么书?还是像从前那样地浪费时间吗?”他依旧温和地问我。

  我刚要开口,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把我抓住了,我分辨不出是怜悯还是憎厌。我完全失掉了控制自己的力量。我粗鲁地回答道:“你知道中国人民还要担负庚子赔款多少年?我这几天正在研究这个问题。”

  他的脸色马上变了,他略一迟疑就转身往里面走了。这句话大概很重地伤害了他。

  事后我也不去找他。过了几个月,有一天他寄来了一封信,这封短短的信跟他从前的信不同,里面似乎有他自己的感情,而且带了点忧郁、伤感的调子。他希望我有时候去看看他,不要跟他疏远。

  一个多星期以后我走过他的住宅门前,便进去了。

  这天他没有课。他穿了件晨衣躺在书斋里小沙发上,手中拿了一本英文小书,无精打采地读着。

  “你来了,很好。”他的嘴唇上露出了疲倦的微笑,把书翻过来放在沙发靠手上。我一眼就看见那是英译本的《契诃夫短篇集》。

  他看见我的眼光落在书上,便解释道:“这几天我专门在读契诃夫的小说。觉得很有意思。这的确是有价值的作品,你也可以找来读读。”

  我坐下来,正要开口,一种莫名的憎恨突然把我抓住了。我带了点恶意地向他挑战说:“你喜欢契诃夫,你知道契诃夫小说里的人物很像你吧。”

  他不自觉地点了点头。但是他又猛省地摇着头说:“不,不!”他用了惊疑的眼光看我,好像我揭发了他的什么不愉快的秘密。

  “那么连你也不愿意做契诃夫小说里的人物吗?”我这样追逼地问道。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反问道。

  “整天躲在房间里,谈着几百年前的事情怎样怎样,相信着一切存在的东西,愿意听凭命运摆布,不肯去改变生活……这不是契诃夫小说里的人物吗?”

  他没有话回答了。他的脸上现出了痛苦的表情。他把眼光埋下去,好像故意在躲避我的注意。过了半晌他才抬起头,用一种无力的绝望的眼光看我,口里呻吟般地说:“你也许有理。我是完结了。我们这种人是完结了。”

  撇开了宋瓷花瓶,撇开了袁什么的日记,撇开了公安、竟陵派的小品文,撇开了明朝文人的生活态度,撇开了他念念不忘的“庚子赔款”,他这一次终于说了真话,他自己承认他是完结了。一种严肃而带悲痛的感觉抓住我。我仿佛就站在一副刚闭殓的棺材前面。

  “我看不见,看不见,在这个书斋里我什么都看不见。啊……”他诚恳地小声说,他说话很费力,好像在跟什么东西挣扎。他无力地举起右手指着那些精美的书橱说:“都是它们!我只看见这些!我只知道……我只看见过去,我的周围都是过去。……都是死的,都说着死人的话,我也重复说着……”他说下去,声音更像哀号,而且出乎我意料之外,我看见从他的眼角淌下了泪珠,泪珠在他的脸颊上爬着!他并不去揩它们!这是我看见他第一次流泪,我的心软了。

  “那么你不可以改变你的生活吗?”我同情地问道。我想,他既然知道他的错误,当然比较容易地改正它。

  “改变生活?你说得这么容易!”他痛苦地说。“我是生根在这种环境里面了。我是完结了。我只能够生活在这种环境里面。一天,一天,我是愈陷愈深地沉下去了。沉下去,就不能够——”

  他忽然闭上嘴,仿佛一阵悲痛堵塞了他的咽喉。他开始微弱地喘息,眼睛里带着绝望无助的表情。眼泪接连地沿着面颊流下来,爬进了他的时张时阖的嘴,给他吞下去了。

  房间里是一阵沉寂。院子里也没有一点声音。这样的沉寂真可怕。好像一切的运动已经停止,这个世界已陷入静止的状态,它的末日就快来了。

  我坐在他的对面。他的喘息声直往我的心上扑过来,仿佛这个世界里就只有他的喘息,一个绝望的人的无力的喘息,这是多么可怕!空气变得非常沉重,一刻一刻地压下来,逼近来,我开始感觉到呼吸困难了。我连自己的心跳也听得见,这个房间就像一座古墓。我想他每天每天埋在这里面,听着自己的心跳,读着那些死了的腐儒的着作,怎么还能够保持着活人的气息呢?这时候我对他的将来不能够再有丝毫的疑惑了。一个坚定的、命令般的声音在我的脑子里响着:他是完结了,无可挽救地完结了。

  他不能够说话。我也不做声,我知道话是没有用的了。我很想走,但是我并不移动身子,我仿佛在等候一个惨痛的灾祸的到来。

  不到一会儿工夫,忽然空气震动起来。汽车的喇叭打破了这种难堪的沉寂。我们在房里听得清楚,汽车开到大门口就停止了。我知道他的太太回来了。但是他依旧无力地躺在沙发上,好像没有听见车声一般。

  于是两个人的脚步声和谈话声就在我的耳边响起来。他的太太穿着1933年的新装,满面春风地走进房来,后面跟着那位有名的历史教授。

  他看见太太进来,他的脸色马上就改变了,接着举动也改变了。他带着笑脸去应酬她。她是一个交际明星,对丈夫也会用交际手腕,不消几句话她就把他弄得服服帖帖,而且有说有笑了。我没有工夫看这种把戏,就趁这个机会告辞出来。

  回到家里我想到他,仿佛看见他的面孔在我的眼前沉下去,沉下去——于是沉到深渊底看不见了。我只记住他的:“我是完结了。”

  我也不再去找他,因为在我的脑子里他已经不存在了。而且我相信以后除了他的死讯外,我不会再在报纸上或者别的地方看见他的消息。

  然而使我非常惊奇的是,过了几天报纸上就刊出他在某大学讲演明朝文人生活态度的消息。接着又看见他写了大捧袁什么的文章。两个多月以后他标点的袁什么的着作出版的广告又在报上登出了。又过了半年的光景,我就听见人说他做了某某部的一个领干薪的委员。这某某部也许就是教育部,不过我没有听清楚。这样看来他大概努力在往上浮,往上浮。但是实际上他却越发沉下去,沉下去了。

  他的太太的消息报纸上刊得更多。画报上也常常印出她的照片,下面还附了一些按语。最后一个消息是她跟她的丈夫离婚,同那个有名的历史教授结伴到美国游历去了。这一年正是历史教授在大学里的休假期,他要到哈佛大学去主讲中国史学。

  我知道这件事会()给他一个很大的打击。但是我也不去管他,我早把他当作另一个世界里的人了。

  然而又一件使我惊奇的事情发生了。他的太太赴美后不到九个星期,他就寄了一张和某女士结婚的通知来;更奇怪的是不到一年报纸上就刊出了他的死讯。事情竟然变化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报纸上刊载了不少哀悼他的文章,好些刊物为他出了特辑,印着他的种种照片。从那些文章看来,似乎所有识字的人都是他的崇拜者,大家一致地说他的死是中国文化界的一个大损失。连那些不认识他的人也像写哀启一般地为他写了传记。

  但是我,我虽然也为他的死叹了一口气,我却不曾感到些微的损失。并且我倒为自己庆幸,那“勿抗恶”的声音是跟着他永远地死去了。

  1934年秋在上海 巴金写《家》时用的桌凳

巴金:化雪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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