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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窗下

ID:59744

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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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窗下

  敏,我现在又唠唠叨叨地给你写信了。我到了这个城市已经有两个多月。这中间我给你写了五封信。可是并没有收到一个字的回音。难道你把我忘记了?还是你遇到了别的意外事情?你固然很忙,但是无论如何你得给我一封回信,哪怕是几个字也可以。再不然就托一个朋友传几句话。你不能就这样渺无音信地丢开了我,让我孤零零地住在这个陌生的大城市里。你知道我有着怎样的性情,你知道这样一种生活在我的精神上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那么你为什么默默地让我受这些折磨呢?

  我还记得两个多月前我离开你的时候,月台上人声嘈杂,我们躲在车厢的一角,埋着头低声谈话,直到火车快开动了,你才匆匆地走下去。你在车窗下对我笑了笑,又一挥手,就被火车抛在后面了。你不曾追上来多看我几眼,我也没有把头伸出窗外。我只是埋着头默默地回想你刚才说的那几句话:“到了那里,你也许会感到寂寞。你要好好地照应你自己。你也该学会忍耐。……我就怕你那个脾气,你激动的时候,连什么事情都不顾了!……”

  你看,现在我也能够忍耐了。我居然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在这个寂寞的房间里住了两个多月,而且不知道以后还要住多久。这其间我也曾起过冲动,但是我始终依照你的劝告,把它们一一地压下去了。这些时候我很少到外面去。每天我就坐在一张破旧的写字台前,翻读我带在身边的几本旧书,和当天的报纸。等到我的腰有些酸痛了,我才站起来,在房里默默地踱一会儿。这样的生活有时连我自己也觉得单调可怕,我的心渐渐地像被火烤似的痛起来。我昂起头大大地吐了一口气。我跨着大步正要走出房门,但是你的话忽然又在我的耳边响了。我便屈服似的回到写字台前,默默地坐下,继续翻读书报。直到朋友家的娘姨给我送晚饭来,我才明白这一天又平淡地过去了。

  我常常坐在窗前给你写信。我觉得最寂寞的时候或者火在我心里燃烧起来的时候,我就给你写信。我的写字台放在窗前,窗台很低,我一侧头便可以看见窗外的景物。上面是一段天空,蓝天下是土红色的屋顶,淡黄色的墙壁,红色的门,墙壁上一株牵牛藤沿着玻璃窗直爬到露台上面。门前有一条清洁幽静的巷子。其实这对面的房屋跟我住的弄堂中间还隔了一堵矮墙。越过这堵矮墙才是我的窗下。从我住处的后门出去,也有一条巷子,但是它比矮墙那面的巷子窄狭而污秽,墙边有时还积着污水和腐烂的果皮、蔬菜。

  这一带的街道本来就不热闹,近几天来,经过一次集团搬家指当时这一带的居民从虹口地区搬进“租界”里的事情。以后更清静了。白天还有远处的市声送来,街中也有车辆驶过,但是声音都不十分响亮。一入了夜,一切都似乎进了睡乡。只偶尔有一辆载重的兵车指日本海军陆战队的铁甲车。日本海军陆战队的兵营就在这附近。隆隆地驶过,或者一个小孩的哭声打破了夜的沉寂。平常傍晚时分总有几个邻家的小孩带着笑声在我的窗下跑过,或者就在前面弄堂里游戏,他们的清脆的、柔和的笑声不时飞进我的房里。那时我就会凝神地倾听他们的声音。我想从那些声音里分辨出每个小孩的面貌,要在我的脑子里绘出一幅一幅的图画,仿佛我自己就置身在这些画图中而忘了我这个寂寞冷静的房间。

  如今连这些笑声也没有了。这几天里面我的周围似乎骤然少去了许多人。这周围的生活也起了改变。甚至那个说着古怪的方言的娘姨送饭来时也带着严肃而紧张的面容,吃力地向我报告一些消息。我似懂非懂地把她的话全吞下了。其实报纸上载的比她说的更清楚。

  这里一个多月没有下雨,一连几个晚上月色都很好。敏,你知道我是喜欢月夜的。倘使在前几个月,我一定会跑到外面去,在街上走走,或者到一个清静的地方坐坐。但是现在我却没有这种心思。而且外面全是些陌生的街道,我又没有一个可以和我同去散步的朋友。所以我依旧默默地坐在写字台前面,望着摊开的书本。时间偷偷地从开着的窗户飞出去,我一点儿也不曾觉得。只有空气是愈来愈静,愈凉了。

  “玲子,玲子。”下面忽然起了一个男人的轻微的唤声。

  我惊讶地掉头往窗外看去。我的眼前一阵清亮。越过矮墙,那条水门汀的巷子静静地躺在月光下面。一个黑影扑在门上。

  声音是我熟悉的,影子也是我熟悉的。穿着灰布长衫的青年男子到这个地方来,并不是第一次。

  “玲子,玲子。”那个年轻人用了战抖而急促的声音继续唤着。他走下台阶到墙边踮起脚轻轻地叩玻璃窗。

  房里有了声音,窗户呀的一声开了半扇,一个黑发蓬松的头探出来,接着是女人的声音着急地说: “你——你,我叫你晚上不要来。外面情形不好,你怎么又跑来了?”

  “你开开门,出来,我跟你说几句话。”男人催促道,他的声音里含了一点喜悦,好像他看见少女的面貌,心里得到一点安慰似的。

  “你快说,快说!你快点走,会给我爹碰见的!”女的不去开门,却把头往外面伸出来些,仍然带着畏怯的声音说话。一阵微风吹过,牵牛藤跟着风飘舞。几片绿叶拂到她的浓发上。

  “你快点出来说。我说完就走,不会给你爹看见的。”男人固执地央求道。

  少女把头缩回去关上了窗户,很快地就开了门出来,站在门槛上。男人看见她,马上扑过去抓起她的一只膀子。

  她把身子一扭挣开了,也不说什么抱怨的话,却只顾催促道:“你快说!快说!我爹跟东家〖ZW(〗她的东家是日本人。就要回来了。”

  “你为什么怕见我?难道你真的相信你爹的话?”男人惊疑地说,他轻轻地干咳了两声。

  “你不要故意说话来气我。我怕我爹会碰见你。我爹要晓得你还常常来,他定规要想方法对付你。”少女胆怯地答道。男人还没有答话,她又关心地接着说:“这样晚你还跑来做什么?你的身体不好,你又在咳嗽。”

  少女依旧站在门槛上,男人背靠在门前墙边。等她闭了口他便气愤地说:“这个我倒不怕。你爹太岂有此理。从前我们在乡下的时候,他待我很好。那时我们在一起,他没有说过。现在他在你东家这里很得意,就连我的面也不要见了。其实我在小学堂里教书,挣来的钱也可以养活自己,就跟他女儿来往,也不算坍他的台。况且他的行为就不是什么高尚的。“

  少女伸过手去把他的一只手捏住,温和地说:“我爹是个糊涂人。他只听东家的话,东家说什么好,就是什么好。我爹说你们是坏人,说你们专教小孩子反对‘友邦’反对“友邦”,指抗日。,又说你们小学生抗这抗那的。”

  “这一定是你东家的意思。你爹真是个汉奸!”男人摆脱了少女的手气冲冲地插嘴说。“你难道也相信我是个坏人?”

  少女望着男人忧戚地微笑了,她温柔地答道:“我当然不跟他一般见识。我相信你是好人。不过我爹完全跟着东家一鼻孔出气。他说过他看见你领着小学生游行,喊。他恨你,他说你是个乱党。你跑到此地来看我,很危险。我很不放心。”

  “我不怕。我不相信他敢害我!”男人依旧气恼地说,他接连干咳了几声。他把一只手按住胸膛,喘了两口气。

  “你看,你的病还没有好,你又要生气!你也要好好地养息养息。你还在吃药吗?”少女怜惜地说。

  “近来倒好一点。好些时候不吐血了。咳嗽也不多。我想大概不要紧。”男人温和地答道。 “我看你千万不可大意。你也应该当心。现在不早了,你还是回去吧。”少女关心地劝道。 这时候,从巷子的另一头送过来皮鞋的声音,在静夜里听起来非常响亮。

  “好,玲子,我走了。”男人慌张地说,就伸手去握住玲子的一只手,不立刻放开,一面还继续说:“我也就因为这两天外面谣言很多,我很担心你,才特地跑来看看。你要早早打定主意。你从你爹那里听到什么消息吗?”

  少女微微地摇头,回答道:“我爹什么话也没对我说。他整天跟东家在外面跑。他从来不给我讲那些话。你不要担心我。这两天情形不好,你自己跑到此地来,倒要当心在半路上出毛病,冤枉吃官司……”她没有把话说完,远远地响起了汽车的喇叭声。她连忙挣脱手,急急说:“你快走,东家回来了。”

  “玲子,我走了,明天晚上再来看你。”男人下了决心似的说,就转过身朝外面大步走去。 “明天晚上你不要来。”玲子还跑下石阶挥手嘱咐道。但是他好像没有听见似的连头也不回就走出去了。

  少女还在门前墙边站了一会儿。她倚着墙仰起头看天空。清冷的月光没遮拦地照在她的脸上,风把她的飘蓬的浓发吹得微微飘舞。她的并不美丽的圆脸这时突然显得十分明亮了。那一对不大不小的眼睛里充满着月光。我静静地注目看,我不能够看见她的黑眼珠。原来眼眶里包了汪汪的泪水。

  并没有汽车开进巷子里来,喇叭声早消失在远方了。少女方才的推测显然是错误的。这个清静的巷子比在任何时候都更静。地上是银白色的。红色的门,浅黄色的墙,配上她那身白底蓝条子布的衫裤。在玻璃窗旁边还有一株牵牛藤在晚风里微微舞动它的柔软的腰肢。这是一幅静的、美丽的、幻想的图画。我不觉痴痴地望着它。我忘了我的房间。我觉得我是在另外一个世界里面了。

  少女忽然猛省似的叹了一口气,便走上石阶,推开门进去了。深红色的木门关住了里面的一切。墙壁上的牵牛藤依旧临风舞动,而且时时发出轻微的叹息。

  空气愈来愈静,而且愈凉了。房间里渐渐地生了寒气,我的背上忽然冷起来。远远地响起了火车头的叫声。接着就是那喘气似的车轮的响动。我知道我这一天坐了够多的时候了,便站起来阖上书,伸了一个懒腰。就在这个时候一辆汽车驶进水门汀的巷子里来。车子在牵牛藤旁边停住。汽车夫下来打开车门,一个艳装的中年妇人,和两个中年男人从车上出来。三个人都穿西装,我认得他们的面貌。汽车往外面开走了。

  “玲子!玲子!”那个圆脸无须的胖子大声叫道。他伸出手在门上捶了几下。这个人就是玲子的父亲。玲子在房里答应着,开了门。她的父亲恭敬地弯着腰让东家夫妇走进里面,然后跟着进去。门又紧紧地关上了。他们在房里大声谈话,说的全是异邦的语言异邦的语言:指日本语。。我不明白他们在讲些什么。

  敏,我告诉你,玲子和她的父亲,还有小学教员,还有东家夫妇,这些人我都熟悉。我并不曾跟他们谈过一句话。但是我这两扇窗户告诉了我种种的事情。倘使我的小小的房间就是我的世界,那么除了我的两三个朋友外,他们便是我的世界中的主要人物了。他们每天在我的眼前经过,给我的静静的世界添了一些点缀。所以他们的言语和行动会深深地印在我这个渐渐变迟钝了的脑子里。

  小学教员第一次到这里来是在一个黄昏。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他的职业。玲子的父亲一早就出去了。东家是下午回家以后又带着太太一道坐汽车出去的。玲子站在门前。这一家就只有她一个人。东家夫妇似乎没有小孩,也没有别的亲人。他们去了不多久,玲子正在窗下伸手到牵牛藤上去摘那刚刚开放的紫色花朵。一个人影轻轻地飘到她的身边。接着是一个欣喜的唤声:“玲子!”

  我看见那个天真的少女掉过头,满脸喜色地接连说:“你——你!”

  “你看,我果然来了。我答应你,我决不失信。”男人得意地说。

  玲子不说什么话。她把身子倚在牵牛藤上,梦幻似的打量他。

  “玲子,你老看我做什么?你难道还认不得我?”男人微笑地说。

  玲子的圆圆脸上露出天真的微笑。她说:“我看你气色好多了。”

  近来我自己也觉得好多了。”男子笑答道。他把声音压低了问:“你爹跟你东家一道出去的吗?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我爹先出去。他们今天最早也要十一二点钟才回来。你多坐坐,不会碰见他们。”玲子低声回答。

  “玲子,我说,我——我看你还是早点打定注意,在此地做事情终归不是好事,”男人说话的声音更低了些。但是我那注意倾听的耳朵还能够抓住话的大意。“你那个东家不是正当的商人。你爹简直是个……”我想他接着一定会说出“汉奸”一类的字眼,但是他突然换了另外的几个字:“他简直忘了本了。”

  “你当心点,不要瞎说,会给人听见的。”玲子变了脸色惊惧地阻止道。她又皱起眉头忧郁地说:“我爹决不肯放我走的,我有什么办法?我也明白在此地做事情不好。东家不是个好东家。他们那种古怪脾气也叫人够受。可是我爹说过他将来还要带我到东家那边去。我真有点害怕……”

  男人着急起来,他忽然扬起声音说:“那么你还痴心跟着你爹做什么?我害怕他将来真会带你到那边去,他会入那边的籍做那边的人。难道你肯跟着他去当——?”他似乎要说出先前突然咽住了的那两个字,可是一阵皮鞋的声音打岔了他。三个混血种的青年男女带笑地说着英国话走过来。

  “我们进去坐坐。”少女看见人来,吃了一惊,就轻轻地拉了一下男人的衣袖,两人走上石阶推开门进去了。深红色的木门关住了他们的影子。

  我依旧坐在窗前。写字台上的书和别的东西渐渐地隐入阴暗里去了。我并不想看见灯光。我让电灯泡板着它的冷面孔。我把身子俯在窗台上,静静地望着下面清静的巷子。空气似乎凝固不动,让黄昏慢慢地化入了夜。灯光从那个房间的玻璃窗里射出来。我听不见讲话声。但是突然从邻近的房间里响起了西方女性的歌声,有人在开无线电收音机了。

  过了好些时候,红色的木门开了,一个影子闪出来,就是那个男人。被称为“玲子”的少女也在门槛上出现了。男人急急地往外面走去。玲子却倚着门框默默地望着他的背影。

  那个男人以后还来过两次。有一次是在早晨。玲子的父亲和男东家刚出门不久,女东家似乎还在睡觉。男人匆忙地在隔壁门前跟玲子耳语片刻,便走了。

  另一次还是在傍晚,那个男人来了以后,他们两个在门前谈了半个多钟头。从这次的谈话我才知道男人在小学校里教书,他患着肺病,而且在这个都市里没有一个亲人;我也知道一点玲子的父亲和东家的关系。

  以后许多天都没有看见那个男人的影子。玲子有时候也出去。我见过两次她急急地从外面走回来,都是在傍晚。其实也许还不止这两次。我的眼睛有时候也会看漏的。

  这个人家还有一个娘姨。不过每天晚饭后我就看见她回家去。有时她白天也似乎不在这里。究竟她是在怎样的条件下被雇用的。我的眼睛和耳朵却不能够帮忙我探听了。

  男东家永远板着面孔,在鼻子下面留着一撮黑胡子,短胖的身子上穿着整齐的西装。女东家永远是浓妆艳服,连颈项上也抹了那么厚的白粉。那个圆脸无须的玲子的父亲永远带着谄谀的微笑。

  有一次在晚上玲子的父亲一个人先回来了。这一对父女起初平静地在楼上房间里谈话。后来我就听见了玲子的哭声和她父亲的骂声。我听不出来他们为了什么事情在争吵。他们好像在讲那个小学教员的事,又似乎在讲别的事。我仿佛听见他厉声说,不许她再到什么地方去。

  这哭声和骂声并没有继续多久,后来父亲和女儿似乎又和解了。楼上露台前两扇玻璃门紧紧闭着。玻璃上盖着花布窗帷。此外我的眼睛就看不见什么了。

  但是第二天夜里八点钟光景,玲子一个人悄悄地跑出去了。大约过了一个钟头,我才看见她站在石阶上摸出钥匙开门。水似的月光软软地冲洗着她那苗条的身子。

  再过一天那个小学教员来了,就是我在前面提到的他敲着玻璃窗低声唤“玲子”的那一次。 敏,你看,我现在变得多了。这些事情在从前我决不会注意。但是现在我却这么贪婪地想知道它们。而且我可以静静地在窗前站或者坐几个钟头,忘掉了自己。而活在别人的琐碎的悲欢里面。你看,我真的学会忍耐了。我居然冷静地伏在案头写了这么长的信,告诉你这些琐碎的事情。我为什么要拿这些来耽误你的繁忙的工作呢?

  敏,我是告诉你:我已经学会忍耐了,我已经学会忍耐了!忍耐了!忍耐了! “今天听说外面情形很不好,住在这一带的人都往别处搬,你还跑到此地来?你胆子真大!”又是玲子的声音。

  “有你在此地,我怎么放得下心!外面情形真的不好,不一定全是谣言。你应该早早打定主意,”小学教员焦虑地说。

  这是在傍晚,两个东家都出去了。玲子一个人在家里。这天从早晨起就看不见太阳。天空带着愁眉苦脸的样子。忧郁的暗灰色的云愈积愈多,像要落雨,但始终不见落下一滴泪水。空气沉重,也没有一点风。在我这边隔壁人家连床也搬走了。娘姨送晚饭时来告诉我,邻近几家的主人昨晚都在旅馆里睡觉。我还不大了解她的方言,但是我懂得大意。

  “女东家要回那边去了。爹一定要我跟她去。你说我还打什么主意?”玲子的苦恼的声音不高,但是我已经听清楚了。我掉头去看下面的巷子。玲子站在牵牛藤旁边。男人挨着窗台。

  “你跟她去?你为什么要跟她去?你又不是把身子卖给他们的!”男人气愤地说,但是声音也不高。话刚完,他咳了两声嗽。

  玲子关心地望了他半晌,才胆怯地说:“我爹跟他们商量好的。东家说此地不能住下去了,中国人坏得很,万一打起仗来会乱杀人。女东家怕得很,她不肯在此地住下去。她就要回到他们那边去。我爹也说一定要打仗。中国人打不赢,自然就会乱来。……”

  “难道你爹就不是中国人?玲子,你是明白的,你一定不会相信他这种话,……”男人似乎咬牙切齿地说。这时候一种火似的情感猛然从我的心底冒上来。我的注意滑开了。我听漏了几个重要的字,我只得用黑点代替他们。等到我再用心去听他们谈话时,送进我耳里来的就只是一阵被压抑住的干咳。 “你刚刚好一点,又生气了,咳起来也怪难受的。”她的声音里交织着好几种情感,连我的心也被打动了。

  “玲子,你得马上打定主意跟我走。你跟你女东家到那边去,不会有好处,你跟着你爹那种人过日子,不会有好处,不过白白害了你自己,”男人半劝告半央求地说。他把身子从窗台移开,挨近她,差不多就在她的耳边说话。

  “你——你怎么办?”玲子埋着头不回答,却关切地问。

  “我?我也是一个中国人。我怎么办?你问你东家,你问你爹,他们知道的!”男人忽然提高声音答道。

  “你小声点,会给人听见的。我怕,我怕得很。你说真的会打仗吗?”玲子略略抓住男人的膀子,惊惶地低声问。

  “你还是问你爹,问你东家吧。他们比我更知道。”男人生气似的答道,然后又换了语调问:“你女东家几时动身?”

  “我不晓得。多半还要等几天。他们做事总是鬼鬼祟祟的。我真不要到那边去!可是我又怕我爹。”

  “你怕他做什么?有我在。你打定主意明天就逃到我那里去,你跟我走!”男人的后面两句话是用很轻的声音说出来的。我没有把字眼听准。但是我猜到了那个意思。

  “我怕我爹他会害……”玲子迟疑了一下,就用了同呜咽相似的声音说。但是刚说到“害”字,她忽然变了脸色,好像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一把推开男人,慌张地急急说:“东家回来了,你快走。下回来吧。”

  男人吃惊地回头一看,连忙说了一句:“我明晚再来。”就转身往外面走去,这时玲子已经跑上了石阶。

  女东家捧了许多纸包坐着人力车回来了。玲子推开门,又把纸包接过来,等着主人下车,然后跟着往房里去了。

  楼下房里有了灯光。然后楼上房里也有了灯光。露台前的玻璃门依旧紧紧闭着。没有人来拉起花布窗帷。

  风在我的窗前吹过了。一些细小的声音开始打破了沉闷的空气。声音渐渐地大起来。雨毕竟落下来了。

  我关了窗户。我不去听外面的声音,也不看花布窗帷。我看书,我写信,我把我的心从窗下那条巷子里收回来。我做我自己的事情。

  但是有一件事情,我知道得很清楚:对面房间里似乎整夜都有灯光,半夜我从睡梦中醒来时,还听见搬东西声,说话声,女人的低声哭泣,和男人的责骂。但是我太瞌睡了。 早晨,我醒得很迟。阳光灿烂地照在露台上。牵牛藤的绿叶在微风里颤动。我在床上听见墙外巷子里汽车的声音。等我走到窗前去看时,玲子刚刚俯下头进汽车去。她的脸在我的眼前一晃。这匆匆的一瞥使我看清楚了少女脸上的表情。天真的微笑失去了。除了一对红肿的眼睛外,就只有憔悴的暗黄色。

  汽车很快地开走了。留下来的是孤寂的巷子。我把两只膀子压在窗台上,痴痴地望着下面。那里并没有什么可看的景象。但是三个混血种的男女哼着流行的英文歌曲走过了。

  蓝的天空,土红色的屋顶,浅黄色的墙壁,围着铁栏杆的露台,红色的门,这些跟平时并没有两样,而且朝阳还给它们添了些光彩。一张面孔在阳光里现出来,又一张面孔在阳光里现出来。仿佛有两个人站在窗前牵牛藤旁边低声讲话。……我的眼睛花了。

  “我明晚再来。”

  这句话并不是对我说的,但是它却清清楚楚地在我的耳边响来响去。

  火一般的情感忽然在我的心上升起来,好像是阳光在我的心上点了一把火似的。 敏,我又来跟你谈话了。我又告诉了你许多事情。现在我似乎应该搁笔了。我为什么拿这些事情来打扰你呢?而且我翻看我写好的二十张信笺,连我自己的心也被那些话搅乱了。我读到“忍耐”,“忍耐”,“忍耐”,这些重复的字,我看到那几个惊叹符号,我对我自己也—— 嘘,一个影子在我的眼前掠过。这两个多月来的孤寂的生活倒把我的眼睛和耳朵训练得很锐敏了。我不用掉头就知道那个小学教员来了。

  敏,这一次你猜我怎么办?我还是像平日那样连忙把头掉过去看红色的门和牵牛藤么?我在前面不是明白地说过我能够忍耐,而且我能够冷静地旁观着别人的悲欢么?

  但是这一次我却不能够忍耐了。我听见唤“玲子”的声音,我突然失掉了控制自己的力量,一下子就把头俯在写字台上,我不愿意再看见什么。

  然而我的耳朵是能够听见的。他唤了几声“玲子”,敲了几次玻璃窗,接着就在水门汀地上走来走去。他干咳了几声,后来又去敲门。

  一个人的皮鞋声自远而近。于是一个男人不客气地大声说: “没人。通统走了。”

  “我找玲子。”小学教员讷讷地说。

  “给你说通统走了!今朝弗会回来!”看弄堂的巡捕粗暴地嚷起来。接着我又听见皮鞋声由近而远。

  “玲子。”小学教员忽然轻轻地唤了这一声,过了半晌,他还在那里低声自言自语: “我知道你会跟他们走的。你太——”

  我等着听这下面的()话。但是他猝然闭上嘴走了,我听见他的窗下〖〗〖〗急促的脚步声。

  这些又是我所料不到的。

  敏,我不再写下去了。我最后还是告诉你:我不能忍耐了,我不能忍耐了!

  我后悔昨天晚上为什么不跟着出去追他。但是现在还来得及。我要出去找他。我相信在那个小学里一定可以把他找到。我有许多话要问他。……

  1936年9月在上海 巴金写《家》时用的桌凳

  巴金:化雪的日子

  初春的微风吹拂着我的乱发,山脚下雪开始融化了。

  化雪的日子是很冷的。但是好几天不曾露脸的太阳在天空出现了。我披上大衣沐着阳光走下山去。

  寂静的山路上少有行人。虽然这里只是一个小小的山坡,离城市又近,但是平日上山的人并不多。住在山上的人似乎都少有亲友。他们除了早晨下山去买点饮食杂物外,便不大跟山下的人往来。山居是非常清闲的。

  我因为神经衰弱,受不了城市的喧嚣,两个月前便搬到山上来。在这里生活很有秩序。一天除了按照规定的时间吃饭睡觉外,不做什么事情。我喜欢一个人在山路上散步,但是有时候我也喜欢下山去找朋友谈闲话。在这没有一点波涛的安静的山居中,我的身体渐渐地好起来了。

  身体一好,精神也跟着好起来。心里很高兴。我觉得心里充满了爱:我爱太阳,爱雪,爱风,爱山,我爱着一切。

  充满了这种爱,我披上大衣踏着雪沐着阳光走下山去。

  山路上积着雪,还没有融化,不过有了好些黑的脚印。我愈往下走,看见脚印连起来,成了一堆一堆的泥淖。我爱听皮鞋踏在雪上的声音,总择了雪积得最厚的地方走。沐着阳光,迎着微风,我觉得一个温暖的春天向着我走来了。

  我走了一半的路程,刚刚在一所别墅门前转了弯,便看见一个中国女人迎面走来。我一眼就认识她,站住叫了一声“景芳”。我知道她是上山来找我的。

  景芳正埋着头走路,听见我的声音,抬起头,答应一声,急急跑过来。

  她跑得气咻咻的,脸上发红。她一把抓住我苦恼地说:“我实在受不下去了。”

  我看她这样子,听她这口气,我不用问便知道她又跟她丈夫吵架了。我想我又得花费半天工夫去劝她。

  “好,到我家里去坐坐吧,”我微微皱着眉头对她说。我陪她往上山的路走去。

  她跟着我走。在路上她不开口了,我看见她依旧红着脸,嘟起嘴在生气,时时把皮鞋往雪上踢,仿佛肚里有很多怨气不曾吐出来。这一次他们一定吵得很厉害。我心里想:他们夫妇像这样生活下去是不行的。我也看得出来,他们吵架的次数愈多,两个人中间的裂痕也就愈大了。

  他们的吵架跟平常夫妇间的吵架是不同的。在他们中间从不曾发生过打骂的事情,最常有的是故意板起面孔或者一个人生自己的气给对方看,使对方受不住。有时候他们也针锋相对地辩论几句,但是其中的一个马上就跑开了,使这场争吵无法继续下去。

  这样的事情我看得多了。每次,妻子和丈夫都先后到我这里来诉苦。我照例跟他们谈很久,等他们气平了才送出去。但是我始终不知道他们为了什么事情吵架。据我看来,他们好像是无缘无故地吵着玩。

  说他们是一对爱吵架的夫妇吧,可是两个人的脾气都不坏,都是有教养而且性情温和的人。就拿每次的吵架来说,起初每人对我说几句诉苦的话,以后就渐渐地归咎到自己,怪自己的脾气不好,不能够体谅对方。女的说这种话的时候常常眼里含了泪,男的却带着一副阴郁的面容。有时他们吵了架以后在我这里遇见了,丈夫便温柔地伴着妻子回去。

  他们吵架的次数渐渐地多起来,就如同做过的事情又来重做。表面上总不外乎那一套把戏。但是它却把我的脑子弄得糊涂了。我想在这简单中一定隐藏着复杂。事情决非偶然发生,一定有特别的原因。我想把原因探究出来。

  我曾研究过他们两人的性情,但是我不能够看得很清楚。女的似乎热情些,男的似乎更冷静。女的活泼些,男的却比较严肃。不过这也只是表面的观察。

  我同这对夫妇的交情不算深,因为认识的时间还不久。但是因为同住在外国,又在乡间,环境使我们成了亲密的朋友。不过对于他们的过去生活我依旧不很清楚。我只知道他是中等官僚的儿子,夫妇两人都是大学生。他们是由自由恋爱而结合的,那是三年前的事情。可是到现在他们还没有一个小孩。

  据我看来在他们中间并没有什么障碍。他们应该过得很好。感情好。经济情形好。两个人都在读书:男的研究教育,女的研究文学,这也不会引起什么冲突。

  我始终找不出他们夫妇吵架的真正原因。这一次也找不到一点线索。她的嘴老是闭着。嘴上愤怒的表情却渐渐地淡起来。她走到我家时,她的怒气已经平静下去了。

  “什么事情?是不是又吵了架?”我让她进了屋,脱下大衣,把她的和我自己的大衣都挂在衣架上,一面不在意地问她道。

  她点点头,颓丧地在沙发上坐下来,用手摸她的头发,呆呆地望着墙上的一幅画。

  “为着什么事情?”我坐在她对面,看见她不说话,便又追问了一句,我注视着她的脸,不让她逃避。

  “什么事情?”她微微笑了,她显然是拿微笑来掩饰心中的忧郁。她看我一眼,又把眼睛抬上去,做梦般地看墙上的那幅画。头靠在沙发背上,两手托着头,自言自语地说下去:“老实说,没有什么事情。我自己不知道应该怎样做。我想我们这样住下去是不行的。……我们也许应该分开。”

  “分开”?我听到这两个字心里吃一惊。我暗中观察她的态度。她是在正经地说话,带着忧愁的神气,却没有一点愤怒。我想她这句话决不是随便说出来的。她至少把“分开”的事情先思索了一番。

  “分开”的确是一个解决争吵的办法。但是到了提出“分开”的问题的地步,事情一定是很严重的了。我心里发愁,老实说,我很不愿意让这一对年轻夫妇分开,虽然我也不愿意看见他们常常吵架。

  “分开?”我微微把眉头一皱,连忙陪笑说:“不要扯得太远了。夫妇间小小的争吵也是很平常的事情,只要大家让步,就容易和平解决。我看你们应该是一对很合理想的夫妇。”

  “我原也是这样想。”她低声叹了一口气,惋惜地说了这句话。歇了片刻才接着说下去:“可是事实上不是这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我们中间有一种障碍。”

  “障碍?什么障碍呢?”我惊讶地问道。我仿佛发见了一件新奇的东西。

  “我也不知道。”她绝望地回答。“这是无形的,我也看不出来,但是我总觉得……”她闭了嘴慢慢地咬着嘴唇皮,我看出来那似乎是浅淡而实在是深切的苦恼像黑云一般笼罩了她的美丽的脸庞。尤其是那一对眼睛,里面荡漾着波涛,我触到那眼光,我的心也开始沉下去了。

  “兹生,你一定给我想个办法。我没有勇气再跟他一起住下去了。”她求助般地对我说。

  我陷在十分困难的境地中了。我这时候很同情她,很愿意帮助她,但我又是她丈夫伯和的朋友,而且我实在看不出他们应该分开的理由。那么我应该为她想个什么样的办法呢?我又不是一个头脑灵活的人。

  “我问你究竟还爱不爱他?”我想了半天才想到这句话,我这时候只希望他们两个能够和好起来。

  “我爱他。”她略略停顿一下便肯定地回答道。我看她的脸,她脸上开始发亮了。我明白她的确说了真话。

  这个回答颇使我高兴。我以为问题不难解决了。我直截了当地说: “那么你还说什么分开的话?你既然爱他,那么一切都不成问题了。”

  “可是他——”她迟疑地说了这三个字。

  “他,难道伯和不爱你!不,我想他不会!他又没有别的女朋友,”我带着确信地说。我看见话题愈逼愈近,很想趁这个机会给她解说明白,也许可以从此解决了他们夫妇的争端。

  “我不知道。他从前很爱我。现在他不像从前那样了。有时热,有时又冷淡。他常常无缘无故地做冷面孔给我看。譬如今天早晨我兴致很好地要他一起上山来看你,他不理我,却无缘无故地跟我生气。从前我只要一开口,他就会照我的意思做。现在他常常半天不理我,只顾读他的书,或者一个人跑出去,很晚才回家来。他这种态度我受不了。……也许这要怪我脾气不好,我不能够体谅他。我也知道。可是……”她说话时声音很平静,这表示她的脑子很清楚,并不曾被感情完全蒙蔽。但是忧虑使她的声音带了一点点颤动,方才在她的脸上出现过一次的亮光已经灭了。她的眼睛里包了一汪泪。我细看她的神情,的确她怨她自己甚于怨她的丈夫。

  我的心越发软下来了。我想伯和不应该这样地折磨她。他为了什么缘故一定要使她如此受苦呢?说他不爱她吧,但是从一些小的动作上看来,他依旧十分关心她,爱护她。说他别有所爱吧,但是他并没有亲密的女朋友。他们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动。那么是什么东西站在他们的中间,阻止他爱她呢?她所说的无形的障碍究竟是什么呢?我很想知道这个,然而我却不能够知道。至少从她这里我是无法知道的。我只得拿普通的道理来劝她: “景芳,不要把事情看得太认真。我想你一定对伯和有误会。伯和决不是那样的人。而且夫妇间吵架,不过是争一时的闲气,我担保过一会儿你们就会和好起来。”

  “兹生,你不知道当初他对我多么好,真是好得很。体贴,爱护,敬重,无微不至。所以为了爱他,我甘愿离开我的家庭,跟着他远渡重洋。可是现在……我知道我在他的心上已经占不到重要位置了。”她惋惜地说下去。她完全不注意我的话。我也明白我的道理太平凡了。这样的话我对她说过好几遍,说了跟没有说一样。

  “兹生,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往事真不堪回首。”她渐渐地激动起来,仿佛感情在鼓动她,她无法抑制了。她的话里带着哭声,同时她拿了手帕在揩那正从她的眼角落下来的泪珠。 我的困窘一秒钟一秒钟地增加。我找不出话安慰她。但是看见她默默地抽泣的样子,就仿佛也有悲哀来搅乱我自己的心。壁炉里火燃得正旺,不断地射出红蓝色的光。窗帷拉开在旁边,让金色的阳光从玻璃窗斜射进来,照亮了我面前的书桌。我的上半身正在阳光里。房里很温暖,很舒适。然而我的心却感觉不到这些。我只希望伯和马上就到这里,把我从这样一个困难的境地里救出来。我知道这个希望很有成为事实的可能。

  不久伯和的颀长的影子就在我的窗前出现了。他走得很慢,脚步似乎很沉重。两三天不见面,这个人显得更阴郁了。

  他进了房间,照例脱了大衣,招呼我一下,不说别的话,便走到他妻子面前。她依旧坐在沙发上,埋着头用手帕遮住眼睛。她知道他来,也不理他。

  他在沙发的靠手上坐上,爱抚地摩她的肩头,低声在她耳边说:“景芳,回去吧。”她不答应。他接连说了三次,声音更温和。她含糊地应了一声。

  “我们回去吧。不要在这里打扰兹生了。这一次又是我不好。”他站起来轻轻地拉她的膀子,一面埋下头在她的耳边说话。

  我明白我留在房里对他们不方便,就借故溜出去了,并不惊动他们。我不知道他们在房里说了些什么话。等我回到房间里的时候,他正挽着她准备走了。两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容。又是一个照例的喜剧的结局。

  我祝福他们,把他们送走了。心里想,在这次的和解以后,他们夫妇总可以过五天安静的日子吧。

  但是就在这天晚上伯和一个人忽然跑到我这里来。时间不早了。外面吹着风。院子里墙边还堆着未融化的雪。我刚刚读完了一部传记,为书中的情节和文笔所感动,非常兴奋,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对着灯光空想些不能实现的事情。门铃忽然响了。我已经听见了伯和的脚步声。我不安地想,大概在他们夫妇中间又发生了争端。我去给他开了门。

  他的一张脸冻得通红。他脱下大衣,便跑到壁炉前面,不住地搓着手躬着身子去烤火。我默默地看他的脸,壁炉里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使他显得更为阴森可怕,比风暴快来时候的天空还要可怕。

  我的不安不断地在增加。我很想马上知道他的脸所暗示的风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又担心这风暴会来得太可怕,我会受不住。因此我便闭上嘴等待着,虽然这等待的痛苦也很令人难堪。

  他转身在房里走了两步,忽然猛扑似的跑到我身边,抓住我的左膀,烦躁地说:“兹生,你帮助我!”

  我惊愕地望着他,他的一对眼睛圆圆地睁着,从脸上突出来,仿佛要打进我的眼里似的。是那么苦恼的眼光!我被它看得浑身起了颤栗。

  “什么事情?告诉我。”我吃惊地问。在窗外风接连敲着窗户。寂静的院子里时时起了轻微的声音,仿佛有人走路,仿佛有人咳嗽。

  “兹生,我不能够支持下去了。你说,你说应该怎么办!我对景芳……”他放松了我的左膀,绞着自己的手指,直立在我面前。

  提起景芳,我马上想到了那个穿青色衫子腰间束红带的面孔圆圆的女人,我想到了这一天她一边流泪一边诉说的那些话。我的心软下来了。同情抓住了我。我温和地拍他的肩膀,对他说:“你坐下吧。我们慢慢地说。”我替他拉了一把椅子放在我对面离壁炉不远处,让他坐下来。我们对面坐着,我不等他开口便先说道:“伯和,你不应该这样折磨景芳。她至今还爱你。你为什么老是跟她吵架?你说让她一点儿也是应该的。况且她的脾气并不坏。”我的态度和声音都是非常诚恳的。我想这番话一定会使他感动。

  他不住地眨眼,动嘴,但是他等到我说完了才摇摇头绝望地说:“你不了解我们的情形。” “那么是谁的错?难道还是她的错?”我看见他不肯接受我的意见,就拒绝了它,因此不高兴地说了上面的类似质问的话。

  我的话一定使他很难堪,他的脸色马上变得更难看了。过了一会儿他才痛苦地回答道: “那自然是我的错,我也承认。她没有一点错。”这答语虽然是我意料不到的,但是我却高兴听它。我想抓住这一点,我就可以解决他们的争端了。我便追问下去: “你究竟为什么一定要那样做?你既然知道自己错了,难道就不可以从此改过来?”

  他并没有感激和欣悦的表情,他只是绝望地摇着头,困恼地说:“你还是不了解。”

  这句话把我弄得更糊涂了。我简直猜不透他的心思。窗外风依旧低声叫唤。炉火燃得正旺,可怕的火光映红了我们两人的脸。他的脸像一个解不透的谜摆在我眼前。

  “我现在尝到爱的苦味了。”他自言自语地叹息说。他埋下头,两手蒙住脸,过了一会儿才再抬起头来。我知道他是默默地在让痛苦蚕食他的心;我知道他的痛苦是大于我所想象的。因此我也不能够用隔膜的语言去探询他了。

  “兹生,相信我,我说的全是真话。”他开始申诉般地说。“我的确爱过景芳,到现在还爱她。我也知道她还在爱我。然而——”他停了停,沉思般地过了片刻,这时候他把一只手压在额上。我也注意他的前额。我看见他额上已经挂满汗珠了。

  “然而我不愿意再爱她了。”他突然放下手急转直下地说,态度是很坚决的,仿佛爱给他带来了很大的痛苦。“爱是很痛苦的。从前她也曾使我快乐,使我勇敢。然而那些日子已经过去了。那爱抚,那琐碎的生活我不能够忍受。你知道我的思想变了……”

  我只顾惶惑地望着他,他说的我全不知道。我不了解,但是我相信他的话是真实的。

  “我有了新的信仰,我不能够再像从前那样地过日子。我要走一条跟从前的相反的新路,所以我要毁弃从前的生活。”

  他像朗诵一般说着这些话,可是我依旧不能够了解。他继续说下去: “然而她却不能够往前走了。她不赞成我的主张。她要过从前的生活。这也许不是她的错。……然而她却使我也留恋从前的生活。她爱我,她却不了解我的思想,她甚至反对它。现在是她使我苦恼,使我迟疑了。”

  他叹了一口气。我注意到他说起“她”字时依旧带着爱抚的调子。他虽然说了这些对她不满的话,但是他这时候明明还爱她。这件事情更奇怪了。

  “要是她不爱我吧,那倒好办了。然而……我说要抛弃现在有的一切,我要回国,我还要……然而你想她能够忍受吗?她能够让我做吗?‘离开她吧!离开她吧!’仿佛有一个声音天天在我耳边这样说,然而——”

  他的这几个“然而”把我弄得更糊涂了。但是我望着他那张被深的苦恼笼罩着的脸,听着他用颤抖的声音说出来的奇怪的话,我渐渐地对他抱了同情。同时那个女人的面影却渐渐地淡了下去。

  “我天天下了决心,我天天又毁了这个决心,都是为了她!为了爱她!使我长久陷在这种矛盾的生活里。我不能够再支持下去了。我起了抛弃她的念头。然而我没有胆量。永远是为了爱她!我跟她吵过架,然而过了一会儿我又不能自持地求她原谅了。爱把我的心抓得这样紧!” 他不甘心地吐了一口气,伸手在胸膛上胡乱抓了一把,好像要把爱从那里面抓出来一样。

  “我最后想到一个办法。我想只有让她离开我。于是我故意把自己变成一个残酷无情的人,常常无缘无故地跟她争吵,这只是为了使她渐渐地对我失望,对我冷淡,使她不再爱我,使她恨我……”

  他突然闭上嘴,现出呼吸困难的样子,把一张脸摆在我跟前,他的脸越发黑了,在那上面我看不见一线的希望。只有在那双眼睛里燃烧着一种可怕的东西。就在这个时候,就在这种情形下面,我明白了他们争吵的原因,我看穿了那个谜,但是反倒使我陷在更困难的境地里了。

  “我用了这个办法,我折磨我自己,我折磨她。我残酷地吞食了她的痛苦。我全明白。她全不知道。然而这也没有用,只给我带来更多的痛苦。她依旧爱我。她从不会起分开的念头。所以我到底失败了。每一次吵架以后我总要安慰她。她使我变得这样懦弱!我简直无法跟她分开!”

  他的绝望的呼号在房里微弱地抖动着,没有别的声音来搅乱它。在外面风歇一阵又猛烈地刮一阵。房里渐渐地凉起来。我走到壁炉前加了些柴和炭进炉里。我没有说话,但是心里老是想着为什么他一定要跟她分开。

  “然而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我必须跟她分开,使她去爱别人。然而我又不能够。兹生,我不能够支持下去了。我不能够装假了。我想不到爱会使我这样地受苦。我不要爱!我不要爱!……”

  他绝望地抓他的胸膛,好像他已经用尽一切的方法了。他不等我回答就站起来,走到那张大沙发跟前,坐下去,把脸压在沙发的靠手上。

  房里静得可怕。外面的风倒小了。柴在壁炉里发出叫声。空气压得人透不过气。我的心被痛苦和恐怖纠缠着,这一晚的安宁全给伯和毁掉了。但是我不怨他,反而因为他的苦恼我也觉得苦恼了,虽然我并不了解为什么爱一个女人却不得不引起她的恨。

  “伯和,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一定要断绝她的爱,一定要跟她分开?你们就不可以再像从前那样和好地过日子吗?你应该仔细地想一下!”我终于掉转身子对他温和地劝道。

  他一翻身站起来,眼睛非常干燥。他争辩地说:“这不行!这不行!我要回国去!我有更重要的事情!我不能再留在这里过这种矛盾的生活!……”他绞着手踱了几步,突然跑过来,抓起我的膀子,激动地说:“兹生,我告诉你:我们打掉了一个孩子。现在是第二个了。她不肯。这一次她一定不肯。你想我应该怎么办?”他的眼光逼着我,要我给他一个回答。

  这番话来得很突然,很可怕,我从前完全不知道。但是现在我却更同情景芳而更不了解他了。我甚至觉得他的举动太不近人情,我便带了点气愤地说:“她的意思是对的。这是她的权利,你不能够强迫她。”

  “然而这也不是我的错。我们都是牺牲者。”他并不因为我的话生气,他只是这样辩解道,他的声音渐渐温和,不像先前那样地激动了。“我自己也是很痛苦的,我的痛苦比她的一定还要厉害。兹生,我希望你了解我,我并不是一个不近人情的人。我也是不得已的。你看我挣扎得多么痛苦!我简直找不到一个人来听我诉苦!只有你!景芳完全不了解我。我不能够对她说明白。”他最后叹了一口气自语说:“我现在尝够了爱的苦味了。”他把身子伸直起来默默地站在我面前,好像要使我看明白这个颀长的身子里装了多大的痛苦。

  听见他这些话,我越发莫名其妙了。我也是一个遇事不能决断的人,一个懦弱的人。我时而同情景芳,时而同情伯和。我很早就想找一个办法来解决他们夫妇的争端,可是如今伯和怀着这么痛苦的心来求助于我,我却毫无办法了。我只是困恼地在我的枯窘的思想中找出路。 “兹生,我问你,你老实说:你喜欢景芳吗?”他默默地踱了一阵,忽然带着一种异样的表情,走到我身边,用颤抖的声音对我说了上面的话。

  我茫然地点着头。我的确喜欢景芳,而且自从他给了她这许多苦恼以后我更同情她了。我看见他的眼睛忽然亮起来,他脸上的黑云也有些开展了。我的点头会使他这样地满意,我想不到。但是一瞬间一个思想针一般地刺进我的脑子。我恍然地明白他的心思了。我像受了侮辱般地跳起来,气愤地责备说:“你会有这种思想!真是岂有此理!”我对着他的脸把话吐过去。 他退了两步,忧郁地微笑了。他分辩道:“你为什么要生气?我是出于真心。我并不是疑惑你。”

  “你去掉这种古怪思想吧。我劝你还是回家去同景芳好好地过日子,不要自寻烦恼了!”我压下怒气最后劝他道,我疑心他要发狂了。

  这一下又使他突然沉下脸来。他颓丧地落在沙发里埋下头坐了半晌。于是他站起来,失望地说:“我走了。”便拿起大衣披在身上开门走了。

  我没有留他,默默地跟着他站起来,走到门口。他把门一拉开,一股冷风吹入,我不觉打了一个寒噤。我耳里只听见风声。我想挽留他,但是他赌气走了。

  我心里很难受,觉得不该这样对待他。我知道他是怀了绝大的痛苦来求助于我,我却给他添了更多的痛苦把他遣走了。

  我懊恼地走回到沙发前面,坐下去,无意间抬起头,看见了墙上那幅题作《母与子》的名画,就是景芳今天常常看的那幅,画上一个贵妇人怀里抱了一个两岁多的男孩。这又使我想到景芳的生活,使我越发同情她,使我为她的处境感到苦恼。但是一想到伯和的那个古怪的念头,我马上又把景芳的影像赶出我的脑子去了。

  这个晚上我没有睡好觉,而且做了奇怪的梦。第二天我很迟才起来,觉得头昏。我勉强支持着下山去看伯和夫妇。

  天气很好,温和的太阳照着山路,雪除了几处冻在树脚和墙边的以外都化尽了。路是干燥的。我扶着手杖慢慢地走着。下了山到了伯和夫妇的家。

  伯和病在床上,景芳在旁边照料他。他们露出比往日更亲密的样子。

  伯和的病很轻,景芳说是因为他昨晚在外面喝醉酒,冒着风到处跑了半夜而起的。她似乎不知道他曾清醒地到过我家谈了那许多话。他一定不曾告诉她。现在躺在病床上他更容易哄骗她了。其实不仅是她,便是我,看见他对待她的神情,我也疑心他昨夜是不是到我家去过。 我自然为他们夫妇的和好感到欣慰。我在他们家里停留片刻。他绝口不提昨晚的事情,一直到我告辞的时候,我还看见他的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

  我回到家里,仔细地想着这一对夫妇间的种种事情。我想解决那个谜,但是愈想下去愈使我糊涂。我的头在痛了。

  我的神经受到这些刺激以后身体又坏下去。我在家里躺了十几天不能够出门。等我病好拄着手杖下山的时候,已经是晴朗的仲春天气了。

  伯和夫妇并不曾来看过我的病。在我的病快好的时候我接到他们两个署名的一封信,是从马赛寄发的,说他们已经买了船票,就要动身回国了。

  以后我就没有得过他们一封信,我不知道他们在国内干些什么事情。只是在我感到寂寞而无法排遣的时候,我还常常想起这对年轻的夫妇,还诚心地祝福他们。

  四年以后的夏天,我在法国南部海边的一个城里过暑假。

  我常常到海边去洗澡,躺在沙滩上晒太阳。在这里只有几个中国人。因此我有一天在沙滩上碰见的一对带着一个男孩的中国夫妇引起了我的注意。

  这对夫妇刚从水里出来,还穿着浴衣,女的手里牵着孩子,走到一把伞下面躺下了。她在跟孩子讲话。我看见那个女人的身材和相貌很像我的一个熟朋友,连声音也像是熟人的声音。我好奇地走过去看她。她正无意地掉过头来,我看清楚了她的面庞,不觉惊喜地叫道:“景芳!”

  那个女人连忙跳起来,跑到我身边,高兴地叫着:“兹生!原来是你,想不到你还在这里!”她含笑地紧紧捏住我的手。

  她没有什么改变,只是人更健壮些、活泼些、快乐些。

  “你们是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不给我一个信?那是你们的孩子吗?”我快活地望着她的健康色的脸接连地问道。我又指着那个男孩,他正向我们跑来。

  “两个多月了。来这里不过几天。让我带宝宝来看你。”她回转身去接了他来,要他招呼我,给我行礼,这是一个四岁的孩子,很像他的父亲,尤其是一张嘴和一对眼睛。

  我拍了拍他的肩头,说了两句话,想起他的父亲来,很奇怪,伯和为什么不过来招呼我,却躲在伞下面睡觉,便说:“我们看伯和去!”

  她不说什么,陪着我走到伞旁边。那个男子马上站起来迎接我们。一个完全陌生的面孔。我痴痴地站在他面前,不知道应该怎样做。

  “这是我的丈夫。”景芳在旁边介绍说,她还说出了那个人的姓名,可是我却没有心思听了。

  我说了几句应酬话,就告辞走了。我要求景芳陪我走几步,她没有拒绝。在路上我问她伯和的消息,她说不知道。她不肯说一句关于伯和的话。我问她伯和是不是还在这个世界上,她也说不知道。但是我暗暗地注意她的脸部表情,我知道她这时心里很痛苦,我也不再追问,就跟她分别了。

  那个男子是年轻的()、温和的、健壮的、颀长的。景芳同他在一起大概过得很幸福。我想,不管伯和是活着或者已经死亡,假若他能够知道景芳现在的生活情形,他一定很放心,而且他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

  1934年秋在上海

巴金: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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