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猪与鸡
窗外,树梢微微在摆动,阳光把绿叶子照成了透明的,在一张摊开的树叶的背面,我看见一粒小虫的黑影。眼前晃过一道白光,一只小小的白蝴蝶从树梢飞过,隐没在作为背景的蓝天里去了。我的眼光还在追寻蝴蝶的影子,却被屋檐拦住了。小麻雀从檐上露出一个头,马上又缩回去,跳走了。树尖大大地动了几下,我在房里也感觉到一点爽快的凉意。窗前这棵树是柚子树,枝上垂着几个茶碗大的青柚子,现在还不是果熟的时候。但是天气已经炎热了,我无意间伸手摸前额,我触到粒粒的汗珠。
现在大约是上午九点钟,这是院子里最清静的时候。每天在这些时候,我可以在家里读两三个钟头的书。所以上午的时间是我最喜欢的。这一天虽说天气较热,可是我心里仍然很安静。
这是我的家,然而地方对我却是陌生的,我出门十多年,现在从几千里以外回来,在这里还没有住上一个月。房子是一排五间的上房和耳房,住着十来个人,中间空着一间堂屋,却用来作客厅和饭堂。我们住得不算挤,也不算舒服,白天家里的人都出去了,有的到学堂上课、上机关办公,只剩下我一个在家里,我像一个客人似的闲住着。除了上街拜访亲友、在家读书写字或者谈谈闲话外,我没有别的事情。用“闲静”来形容我现在的生活,这个形容词倒很恰当。
一阵橐橐的皮鞋声在石板路上响起来,声音又渐渐地消失了,我知道这是谁在走路,我不知不觉地皱了皱眉。这也许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但这样的动作并不是没有原因的。我抬起头凝视窗外的蓝天和绿树,我似乎在等待什么。
“×妈的,哪个龟儿子又在说老子的闲话!老子喂个把猪儿也不犯法嘛!生活这样涨法,哪个不想找点儿外水来花?喂猪也是经济呀!”有人在大声讲话,声音相当清脆,仿佛是从十七八岁的少女口中吐出来的。但是不用看我便知道说话的是那个三十几岁的寡妇冯太太。一个多钟头以前我还看见她站在天井里柚子树旁边,满意地带笑望着一头在泥地上拱嘴的小黑猪,和五只安闲地啄食虫豸的小黄鸡。她的眼光跟着猪和鸡在动,她嘴里叽咕地讲了几句话。她穿一件黑绸旗袍,身材短胖,脸色黑黄,是个扁圆的脸,嘴唇薄,不时露出上下两排雪白的牙齿。我心里暗笑,想着:这柚子树下的人、猪、鸡,倒是一幅很好的图画。她好像觉察出来我在看她,她忽然掉转身子,略带忸怩地走出去了。
为着这猪和鸡,我们院子里已经发生了好几次吵架的事。大约在十二三天以前,也是在晴明的早晨,说是左边厢房住客的儿子把小鸡赶到厕所里去了,这位太太尖声尖气地在庭前跳来跳去,骂那个王家小孩。她的话照例是拿“狗×的”或“×妈的”开头。
“你狗×的天天就搞老子的鸡儿,总要整死几个才甘心!老子哪点儿得罪你吗?你爱耍,哪儿不好耍!做啥子跑到老子屋头来?你默倒默倒:四川话,“心中想到”、“以为”的意思。老子怕你!等你老汉儿老汉儿:父亲。回来,老子再跟你算账。你狗×的,短命的,你看老子整不整你!总有一天要你晓得老子厉害。”
“你整嘛,我怕你这个婆娘才不是人。哪个狗搞你的鸡儿?你诬赖人要烂舌头,不得好死!”王家小孩不客气地回答。
“你敢咒人!不是你龟儿子还有哪个!你不来搞我的鸡儿,我会怪你!老子又没有碰到你,你咒老子短命,你才是个短命的东西!你挨刀的,我×你妈!”
“来嘛,你来嘛,我等你来×,脱了裤子,我还怕你……”
冯太太气得双脚直跳,她自然不肯甘休,两个人说话越来越龌龊了。我也不想再听下去。他们大约吵了大半个钟头,王家小孩似乎讲不过往外溜走了。剩下冯太太一个人得胜般地咒骂一会儿,院子里才静下来。我吃过中饭上街去时,看见小鸡们在树下安闲地散步。我走过巷子旁边的小独院,门大开,堂屋中一桌麻将牌,围着方桌坐的四位太太中间,就有那个先前同小孩吵架的中年妇人。她好像正和了大牌,堆着笑脸,发出愉快的笑声。晚上我从外面回来,四位太太还没有离开牌桌,不过代替阳光的现在是五十支烛光的电灯了。
又有一次两只小鸡跑进我们房里来找食物。被我的一个最小的侄儿赶了出去,那时她刚从右边厢房里出来,看见这个情景,不高兴地在阶上咕噜了好一阵子,不但咕噜,而且扬声骂起来: “你好不要脸,自己家里有东西你不吃,要出去吃野食子,给人家撵出来,你就连腔都不敢开了。真是没出息的东西。”
没有人答话,我叫侄儿不要理她。小侄子低声在屋里骂了三四句,就埋头去读书了。
她继续骂:“挨了打,就不做声了,真是贱皮子。二天你再跑到人家屋里头去,人家不打死你,我也要打断你的腿!”
还是没有人出来理她,她胜利了。大约半个钟点以后我又看见她坐在牌桌上,不过嘟起嘴,板着脸。
“二天”小鸡照常到我们的屋里来,侄儿不在家,我让它们随意在各处啄食。她那时在院子里讲话,似乎应该看见小鸡们的进出,但是她有说有笑地走出去了。也没有人看见她打断小鸡的腿。
又一天她的小鸡少了一只,它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或者就如她后来所说被王家小孩弄死了也未可知,或者是淹死在什么沟里了,总之她没有把它找回来。于是黄昏时候她站在院子里骂: “狗×的,龟儿子,死娃子,偷了老子的鸡儿,×妈的,吃了就胀死你,闹死闹死:毒死。你,鲠死你,把你肚子、肠子、心子、肝子,都烂出来,给鸡儿啄,狗儿吃。你不得好死的!……”
没有人答话。我故意立在窗下看她咒骂。她穿着一件条子花布的汗衫和一条黑湖纟刍裤子,手舞着,脚跺着,一嘴白牙使她的黑黄脸显得更黑黄了。
“哪个偷老子鸡儿的,有本事就站出来,不要躲在角角头角角头:角落里。装新娘子。老子的鸡儿不是好吃的,吃了要你一辈子都不得昌盛,一家人都不得昌盛!……“
“真像在唱《王婆骂鸡》《王婆骂鸡》:川戏名。,”我的侄儿走到我旁边轻轻地笑着说。我也忍不住笑了。
她整整骂了一个钟点。第二天早晨十点钟光景,她又在自己的房门口骂起来,差不多是同样的话,还有: “你偷老子的鸡儿嘛,你默倒老子是好欺负的,二天老子查出来,不打死你,也要掐死你,你死龟儿子永远长不大的!……唉,若不是因为生活艰难,哪个愿意淘神喂鸡儿?……你这个小东西,把老子整得好苦,你这个没良心的,短命的!……”
“你在说哪个,讲明白点!”王家小孩从房里走出来,冷冷地打岔说。他不过十一二岁,瘦长脸,颧骨略高,下巴突出。
“说哪个,我就说你!说你死龟儿子,看你敢把老子咋个咋个:怎样。!我×你妈,我×你先人!”妇人双脚跳着,好像要扑过去似的大声说,脸挣得红红的,但是她和那小孩中间还隔着一个天井。
“你说我,话就要讲清楚点,不要带把子。”小孩带着大人气指斥道:“你又要×妈×娘的!你给人家×惯了,才随时挂在嘴头。哪个稀罕你的鸡儿?你怕人偷,你黑了黑了:夜里。抱着睡觉好啦……”
妇人被这几句话激得更生气了。她这次真的跳下天井里去,不过走了三四步就站住了。她口水四溅,结结巴巴地骂道: “你骂我……好……我不跟你死龟儿子吵!等你妈回来,我要她给我讲讲清楚,真是你妈给你爹×昏了,才生出你这种短命儿子来!”
以后是一番激烈的争吵咒骂。只是话太肮脏,我受不了,只好牺牲了读书时间,出去拜访朋友。
那是前两天的事。
猪是新养的,关于猪似乎还不曾有过大的争吵。所谓“闲话”,我倒听见过几次。院子里添了一口猪,到处都显得脏一点。同院子的人似乎都不满意,也有人咕噜过,我的侄儿侄女们就发过怨言,但是还没有谁出来向冯太太提过抗议。这时她忽然提起喂猪的闲话,大概她自己听见了什么了。不过这件事跟我不相干,我也不去注意。
“冯太太,你倒打得好算盘,鸡儿也喂,猪儿也喂。”一个老太婆的羡慕的声音插进来说,“今天猪肉涨到八块多了。”
“严老太,你还不晓得,说起喂鸡儿猪儿,真把我淘够神了,天天在操心,晚上觉都睡不好。一会儿龟儿子黄鼠狼又来拖鸡儿了,一会儿猪儿又闯祸了。就是为这几个小鸡,我跟狗×的王家娃儿不晓得吵了好多架!真是淘气得很。不是我吃饱饭没有事情做,实在生活太高了。不然哪个狗×的还来喂啥子鸡儿猪儿的。”冯太太带笑地说,似乎她对她的猪儿鸡儿十分满意。
“是啊,不说鸡,我是两个多月连猪油气也没有沾到了。鸡蛋也要卖一块钱一个,说起来简直要吓死人。”严老太太叹气似的说。
“是啊,现在东西一天比一天贵。”冯太太应道,过后她又许愿道:“下了蛋,我给你老人家送几个过来。”
“不敢当,不敢当。”严老太感谢道;停一下她又说:“到那时又不晓得会涨到几块钱一个啊。”
“哪个又晓得啊。”冯太太接口道。
“听说昆明阴丹布跌到一块钱一尺啦。”严老太像报告重要消息似的说。
“哪儿有的事,你信人家说!这儿阴丹布只见涨,差不多二十块了。”冯太太高声应道。
在她们谈话的时候三只小鸡先后跳进了我们的房里,居然悠闲地在屋里散步起来。
“你看,它们又跑到人家屋头去?,喊也喊不听。严老太,为了这些鸡儿我不晓得操多少心,呕多少气,说起来真伤味。你老人家也晓得我是出名好赌的,这几天我连牌也没有摸了。“
“是啊,我正奇怪咋个这几天没有看到你在张家打牌,我猜未必你戒了赌吗?又没有听说你跟哪个吵过架。原来是这回事。其实打牌也是混时候,喂鸡儿不但混时候,还会赚钱。”严老太附和地说。她又顺口添了一句恭维话:“到底还是你冯太太能干。”
“哎哟,严老太,你倒挖苦起我来啦!我哪儿配说能干!”冯太太大惊小怪般地说。“其实这个年头想点法子挣点外水,也是不得已的事。要靠我们老爷留下来的那点儿钱,哪儿能够过日子!严老太,你想想,我当初搬进来的时候,才五块钱的房钱,现在涨到五十块了,听说还要涨嘞。”
“你们那位方太太说是很有钱,公馆就有好几院,家里人丁又少,也不争不争:不差。这几个房钱。咋个还要涨来涨去?”严老太接嘴说。
“越是有钱人,心越狠。几间破房子,一下雨就漏水,一吹风就掉瓦。若不是因为在抗战时期租房子艰难,我老早就搬家了,看她老婆子又把我咋个!”冯太太气愤地说。
“不要再说,她来啦,就是方太太。”严老太低声警告道。
“真是说起曹操,曹操就到。她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来了总没有好事情。”冯太太咕噜道。 我等候着,果然不多久就响起一个女人的高而傲慢的声音:“喂,哪儿来的猪儿?我的房子里头不准喂猪。是哪个喂的?给我牵出去。”
声音比人先进来,然后听见她招呼:“冯太太,你今天没有走人户走人户:出门拜客。去?”
冯太太讲了两句应酬话,房东太太又大声嚷着:“冯太太,你晓得是哪个喂的猪,我这房子里头是不能喂猪的!如今越来越怪,天井里头喂起猪来了。我不答应,我不答应!”
“方太太,我哪儿晓得,我一天又难得在屋头。”冯太太支支吾吾地说。
“我顶讨厌猪。又肮脏,又难看,到处拱来拱去,要把房子给我拱坏了。租几个房钱不打紧,把房子拱坏了,我哪儿来钱培修!”房东太太说着又发起牢骚来了:“如今租房子给人真值不得,几个租钱够啥子用,买肉买不到几斤,买米买不到一斗,还把房子让给人家糟蹋,好好的房子给你来喂猪。”
“方太太,你也不要呕气。我就没有糟蹋过你的房子。我这个人是顶爱干净的。我住别人房子也就当成自家房子一样爱惜。我们老爷生前就时常夸奖我这个爱干净的脾气。”冯太太有条有理地掩饰道。
“那么我倒应当给你冯太太道谢?。”方太太讽刺般地说。
这时意外地插进来一个小孩的清脆的声音:“冯太太,你的猪儿今早晨又跑到我们屋里头来过。”
“你背时鬼,哪个要你龟儿子来多嘴?”冯太太气恼地骂起来。
“冯太太,是你喂的猪?你刚才还说你不晓得。”方太太故意惊怪地问道。我从声音里听出她的不满来了。
“是我喂的又咋个?×妈喂猪又不犯王法!生活高,哪个不想找点儿外水,这是经济呀!公务人员也有喂猪的。我一个寡妇就喂不得!”冯太太突然改变了腔调厉声答道,似乎已经扯破脸皮,她用不着再掩饰了。
“房子是我的,我不准喂就不能喂!”
“我出钱租的,我高兴喂就要喂。我偏要喂,看你把我咋个!”
“你不要横扯。我把你咋个?我要喊你搬家!”
“我偏不搬!我出得起钱,我不欠房租,你凭啥子喊我搬!”
“好,你出得起钱,我给你讲,从下个月起房钱每一家加一百块,押租加一千块。你要住就住,不住就搬。我没有多的话,你不把猪牵开,房钱还要格外加五十。话说得很明白,二天你不要怪我反面无情。”
“你乱加房钱,我不认。你凭啥子要加我房钱!老子不是好欺负的。老子偏不加房钱,也不搬,看你把我咋个!”
“我也不跟你多说。到时候我会喊人来收房钱。房子是我的。我高兴加多少就加多少,住不住随你!目前生活这样高,单靠这点儿房钱也不济事。我不加,我拿啥子来用!”方太太理直气壮地说了一大段,不等冯太太答话,便回过头对王家小孩说: “王文生,你记到给你妈说一声,下个月起房钱加一百块,押租加一千,不要记错?。我走了。”
她真的转身走了。冯太太在后面叽咕地骂着: “你老不死的,卖×的,快五十岁的人啦,还擦脂抹粉卖妖娆做啥子!你就只会迷住你们的老爷。你默倒老子会看得上你。老子有钱喂猪也不喂你狗×的!你少得意点。二天一个炸弹把你房子一下子炸得精光,老子才安逸嘞!”
“房子炸光了,看你又有哪点好处?”王文生幸灾乐祸般地说。
“哪个喊你龟儿子乱岔嘴!都是你狗×的闹出来的祸事!”冯太太忽然扬起声音骂道,“你告状告得好,我默倒你有多大的赏嘞!你们还不是要涨房钱?你默倒给老妖精舔沟子舔沟子:拍马屁。一下就舔上了!你这个不要脸的死龟儿子!”
以后这大人同小孩的吵架又开始了,大约继续了二十多分钟。三只小鸡似乎在我房里玩够了,又慢慢地走出去。冯太太好像出街去走了一趟。大半天都听不见她的声音。就只有一只峰子嗡嗡地在玻璃窗上碰来碰去。天显得更蓝。树叶显得更亮。我感到一点倦意了。
下午我睡了一大觉,醒来听见一阵“伙失伙失”的声音。走出房门,我看见冯太太正躬起身子在那里赶猪,她笑容满脸,并且带着柔爱的眼光看她的小猪。猪并不太小,已经有普通的狗那样大,全身灰黑色,拱起嘴,蠢然地摇摆着身子。
晚上我同侄儿侄女们谈着冯太太的事。已经过了十点多钟,右边厢房里忽然响起一阵“呜呜……打打”的尖声。我一听就知道是冯太太的声音。
“黄鼠狼又来拖鸡儿了。”我那个最小的侄儿说,他满意地微微一笑。
这晚上冯太太为了黄鼠狼拖鸡的事闹了三次,有一次似乎在半夜,还把我从梦中吵醒来了。 第二天早晨十点钟左右,冯太太在院子里同王家小孩大声讲话。这次不是相骂,她的语调相当温和: “王文生,我求求你。你不要再整我的鸡儿,你做做好事吧,我就只剩下这一个鸡儿了。说起来好伤味,好容易长大一点儿,昨晚上全拿给黄鼠狼拖走了,就只剩下这一个孤孤单单的。我好不伤心!你还忍心再整我,我又没有得罪你……”
这种带点颓丧的告饶的调子倒使王文生满意了。他笑着,不答话,却跳跳蹦蹦地跑出去了。王文生的妈妈在城外做事,一个星期里回来住两天。他父亲是一个三十几级的公务员,早晨七点钟上班,下午五点钟后回家。没有人管束这个孩子,有一个十六七岁的聋丫头伺候他。 王文生的影子不见了,冯太太在后面低声骂了一句:“短命的畜生,不得好死的。”聋子丫头站在房门口嘻嘻笑着,听不见她的话。
过一阵冯太太进房去了。王家小孩又高高兴兴地跳进来。他忽然爬上一棵树,坐在桠枝上,得意地哼着抗战歌。小黑猪在树下拱来拱去。孤独的小鸡没精打采地在土地上找寻食物。
一个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宁静的空气:“冯太太,我们太太请你快点去。”这是外面那个独院里的丫头在讲话。
“好,我就来。”冯太太在房里应道。过了一会儿她走出来,穿得整整齐齐的。她看看猪和鸡,又看看坐在树丫枝的王文生,便站住装出笑脸对那个孩子说: “王文生,难为你给我看看猪儿鸡儿,不要它们跑出去。将来喂大了卖到钱,好请你吃点心啊。”
“我晓得,”王文生不大客气地点头应道。他望着冯太太的移动的背影,仍旧舒适地哼他的歌,可是等到影子消失了时,他忽然轻蔑地说:“哼,你的猪儿长得大,我才不姓王嘞!哪个稀罕你的点心?你这个泼妇!”
他一下子就从树上跳下来,身子闪了闪,一只脚跪在地上,幸而有手撑住,没有完全扑倒。他起来,看见聋丫头在房门口笑,就抓起一把泥土向她掷过去。丫头跑开了。他不高兴地骂着: “我×你先人!有你狗×的笑的!”
以后院子里又显得十分清静了。我从玻璃窗看出去。没有人影,猪躺在树下,鸡懒洋洋地在散步。
我的脸还没有离开玻璃,就看见冯太太一摇一拐地走进来,皮鞋橐橐地响着,她一身的肉仿佛都在抖动。
“那个小鬼跑出去了,这儿也要清静得多。”她在自言自语。忽然她带了惊讶的声调:“咋个,今天猪儿萎琐琐的,未必生病?。”
她走下天井去,关心地看着小猪,然后“伙失伙失”地赶它起来。十多分钟以后她才走进右边厢房,过了一会儿她又出来,口里咕噜着,匆匆地走出了院子,最后还回头看了看天井。 三天后,其实我记不清楚是三天或者四天了,下午两点钟我流着汗从外面回来。天空没有一片云,太阳晒在头顶上。我走进大门口,碰见房东太太气冲冲地走出来。她脸上的脂粉被汗水洗去大半,剩下东一团西一块,让衰老的皱纹全露出来,电烫的蓬松的长头发披在颈后,(看一眼就知道这是新烫的,我前天才听见侄女们讲过电烫的价钱:一百五十元!)新式剪裁的旗袍裹着她的相当肥壮的身子。一股廉价的香水味(现在不能说是廉价了)向我扑来,我不觉想起了“老妖精”三个字。她后面跟着一个穿短衣服的粗壮的中年汉子。
冯太太领口敞开,坐在房门口哭着,骂着: “……你狗×的,卖×的,你赔我的猪儿,赔我的猪儿!……你默倒老子是好欺负的。万一我的猪儿有个三长两短。”(我忍不住笑了一声,她并没有听见。)“老子要你抵命。……你默倒你有钱就该狠!老子住你房子,又不是不给钱。就说喂个把猪儿,也不犯王法嘛!……”以下是一些恶毒的咒骂。
严老太和独院里的张太太在旁边论断这件事情,发出几句批评方太太的言论,不过调子相当温和。从她们的谈话,我才知道方太太带了一个用人来向冯太太交涉,结果大吵一顿。方太太还吩咐用人把小猪踢打了几下。她们谈够了时,才挨近冯太太,俯下身子去安慰她。
“冯太太,算了吧,人家有钱有势,是你惹得起的?况且是为了这点儿小事情。猪儿本来就难喂大。你看它这两天萎琐萎琐的,就像害病的样子。我看还是趁早把它卖掉换几个钱回来好些……”严老太慢吞吞地劝道。
“我不,我不!我偏要喂!老子不怕她老妖精!至多不过搬家!”冯太太带着哭声倔强地说。不过她不久便收了眼泪。她向这两个朋友发了一通牢骚,吐了一些咒骂,听了好些安慰的话,后来就跟着她们走出去了。
院子里静静的,猪昏迷似的躺在地上,它身上并没有显着的伤痕。忽然它睁起眼睛望着我,这是多么痛苦而无力的眼光。
我走进房里,哥哥和嫂嫂从乡下回来了,他们正和侄儿侄女们谈论加房钱的事。房东太太刚才来讲过,口气比我们想象的温和些,说是只加五十元房钱,三百元押租。她对冯太太却提出了较苛刻的条件,因此还引起了一场激烈的争吵,使得两个女人几乎相打起来。小猪就是在两人的争吵中被用人打伤的,要不是张太太们来劝解,事情还不会这样简单地结束。
大约过了一个钟头,我那个最小的侄儿进来悄悄地对我说:“四爸,你快去看,冯太太在给猪儿洗澡。真正滑稽。”
我跟着他出来,立在窗下。树干并没有遮住我的眼睛:冯太太蹲在地上,用刷子从旁边一个脸盆里蘸水来刷洗小猪的身子。小猪有气无力地不断地呻吟,冯太太接连地在说安慰的话。 这晚我和哥哥嫂嫂们出去吃茶,看见冯太太躬着腰“伙失伙失”地、小心翼翼地赶小猪进圈(我应该加一句说明:猪圈在冯太太的住房后面,由一条小巷通进去)。小猪没有知觉似的躺在地上,只微微动一动身子。冯太太表现了极大的忍耐力,她始终温和地挥动着手,温和地呼唤小猪。
第二天我便没有看见小猪出来,再过一天逼近正午的时候,我听见冯太太同严老太讲话。
“今天更不行了,起也起不来,也不吃东西,就翻着白眼儿。我望它,它也眼泪水汪汪地望我,我心里头真难过。畜生跟人是一样,它也有心肠,啥子都懂得,就是讲不出来。”这是冯太太的声音,忧郁中含得有焦虑。
“我看就是那天打伤的,内伤很重,你给它敷点药嘛,看有效没有效。”严老太说。
“它会说话也就好?。我不晓得它病在哪儿,不能给它治病,只是空着急有啥子用。严老太,请你找人给我问一问,看能不能想个啥子法子……”
以后的话被侄儿侄女们打断了,他们一窝蜂地跑进房来,唤我去吃中饭。其实冯太太的话是继续讲下去的,只是我无法听清楚罢了。
这天没有到天黑,小猪就死了。我看见冯太太一个人坐在房门口伤心地哭,才知道猪死。她不吵不闹,声音不大,埋着头,寂寞的哭声中夹杂着喃喃的哀诉。
没有人理她。起初王文生同他的聋丫头含笑地看了一阵。王文生手里捧着一个饭碗大的青柚子,大约是他刚从树上摘下来的,先前我还看见他爬上那棵柚子树。后来他逼着聋丫头同他抛柚子玩,不再注意冯太太的事了。看热闹的人自然不止这两个,但以后都散去了。夜掩盖了她的影子。夜吞没了她的声音。
这一夜又被日光驱逐了。以()后我常常看见冯太太在院子里用米或者饭喂那只惟一的小鸡,有时也喂喂从屋檐上飞下来啄食的麻雀。鸡渐渐地长大了。它闲适地在天井里跳来跳去,但是总带一点寂寞的神气。 又过了几天,到这个月底,冯太太搬走了。我没有看见她搬家,也不知道她搬到哪里去,只听见说是她一个人照料着车夫搬走的。她的东西不多,但是她也来回跑了三趟。看这情形她的新居似乎就在这附近。没有人给她帮忙。她这个人没有知己的朋友,也是可以料到的事。 我的最小的侄儿对我说起冯太太搬家的事情,他觉得最有趣的是她像抱孩子似的把小鸡抱在怀里,小心地坐上了黄包车。
冯太太搬走后的第二天上午,房东来看了看空房子,吩咐那个跟她来的用人把房屋打扫一番。下午新的房客搬来了,是一对年轻的夫妇。男的是本地人;女的讲一口上海话,衣服华丽,相貌也很漂亮。这对夫妇仿佛还是新婚的,两人感情很好,每天傍晚男的从办公处回来以后,院子里就有了清脆的笑声和歌声。
据说这对新夫妇是房东的亲戚。因此房东到我们的院子里来的次数也多了。以后不用说天井里石阶上都非常清洁,再也不会有猪和鸡的脚迹。
只是我的房间在落雨时仍然漏水,吹大风时仍然掉瓦,飞沙尘。
1942年在成都
巴金:窗下
敏,我现在又唠唠叨叨地给你写信了。我到了这个城市已经有两个多月。这中间我给你写了五封信。可是并没有收到一个字的回音。难道你把我忘记了?还是你遇到了别的意外事情?你固然很忙,但是无论如何你得给我一封回信,哪怕是几个字也可以。再不然就托一个朋友传几句话。你不能就这样渺无音信地丢开了我,让我孤零零地住在这个陌生的大城市里。你知道我有着怎样的性情,你知道这样一种生活在我的精神上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那么你为什么默默地让我受这些折磨呢?
我还记得两个多月前我离开你的时候,月台上人声嘈杂,我们躲在车厢的一角,埋着头低声谈话,直到火车快开动了,你才匆匆地走下去。你在车窗下对我笑了笑,又一挥手,就被火车抛在后面了。你不曾追上来多看我几眼,我也没有把头伸出窗外。我只是埋着头默默地回想你刚才说的那几句话:“到了那里,你也许会感到寂寞。你要好好地照应你自己。你也该学会忍耐。……我就怕你那个脾气,你激动的时候,连什么事情都不顾了!……”
你看,现在我也能够忍耐了。我居然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在这个寂寞的房间里住了两个多月,而且不知道以后还要住多久。这其间我也曾起过冲动,但是我始终依照你的劝告,把它们一一地压下去了。这些时候我很少到外面去。每天我就坐在一张破旧的写字台前,翻读我带在身边的几本旧书,和当天的报纸。等到我的腰有些酸痛了,我才站起来,在房里默默地踱一会儿。这样的生活有时连我自己也觉得单调可怕,我的心渐渐地像被火烤似的痛起来。我昂起头大大地吐了一口气。我跨着大步正要走出房门,但是你的话忽然又在我的耳边响了。我便屈服似的回到写字台前,默默地坐下,继续翻读书报。直到朋友家的娘姨给我送晚饭来,我才明白这一天又平淡地过去了。
我常常坐在窗前给你写信。我觉得最寂寞的时候或者火在我心里燃烧起来的时候,我就给你写信。我的写字台放在窗前,窗台很低,我一侧头便可以看见窗外的景物。上面是一段天空,蓝天下是土红色的屋顶,淡黄色的墙壁,红色的门,墙壁上一株牵牛藤沿着玻璃窗直爬到露台上面。门前有一条清洁幽静的巷子。其实这对面的房屋跟我住的弄堂中间还隔了一堵矮墙。越过这堵矮墙才是我的窗下。从我住处的后门出去,也有一条巷子,但是它比矮墙那面的巷子窄狭而污秽,墙边有时还积着污水和腐烂的果皮、蔬菜。
这一带的街道本来就不热闹,近几天来,经过一次集团搬家指当时这一带的居民从虹口地区搬进“租界”里的事情。以后更清静了。白天还有远处的市声送来,街中也有车辆驶过,但是声音都不十分响亮。一入了夜,一切都似乎进了睡乡。只偶尔有一辆载重的兵车指日本海军陆战队的铁甲车。日本海军陆战队的兵营就在这附近。隆隆地驶过,或者一个小孩的哭声打破了夜的沉寂。平常傍晚时分总有几个邻家的小孩带着笑声在我的窗下跑过,或者就在前面弄堂里游戏,他们的清脆的、柔和的笑声不时飞进我的房里。那时我就会凝神地倾听他们的声音。我想从那些声音里分辨出每个小孩的面貌,要在我的脑子里绘出一幅一幅的图画,仿佛我自己就置身在这些画图中而忘了我这个寂寞冷静的房间。
如今连这些笑声也没有了。这几天里面我的周围似乎骤然少去了许多人。这周围的生活也起了改变。甚至那个说着古怪的方言的娘姨送饭来时也带着严肃而紧张的面容,吃力地向我报告一些消息。我似懂非懂地把她的话全吞下了。其实报纸上载的比她说的更清楚。
这里一个多月没有下雨,一连几个晚上月色都很好。敏,你知道我是喜欢月夜的。倘使在前几个月,我一定会跑到外面去,在街上走走,或者到一个清静的地方坐坐。但是现在我却没有这种心思。而且外面全是些陌生的街道,我又没有一个可以和我同去散步的朋友。所以我依旧默默地坐在写字台前面,望着摊开的书本。时间偷偷地从开着的窗户飞出去,我一点儿也不曾觉得。只有空气是愈来愈静,愈凉了。
“玲子,玲子。”下面忽然起了一个男人的轻微的唤声。
我惊讶地掉头往窗外看去。我的眼前一阵清亮。越过矮墙,那条水门汀的巷子静静地躺在月光下面。一个黑影扑在门上。
声音是我熟悉的,影子也是我熟悉的。穿着灰布长衫的青年男子到这个地方来,并不是第一次。
“玲子,玲子。”那个年轻人用了战抖而急促的声音继续唤着。他走下台阶到墙边踮起脚轻轻地叩玻璃窗。
房里有了声音,窗户呀的一声开了半扇,一个黑发蓬松的头探出来,接着是女人的声音着急地说: “你——你,我叫你晚上不要来。外面情形不好,你怎么又跑来了?”
“你开开门,出来,我跟你说几句话。”男人催促道,他的声音里含了一点喜悦,好像他看见少女的面貌,心里得到一点安慰似的。
“你快说,快说!你快点走,会给我爹碰见的!”女的不去开门,却把头往外面伸出来些,仍然带着畏怯的声音说话。一阵微风吹过,牵牛藤跟着风飘舞。几片绿叶拂到她的浓发上。
“你快点出来说。我说完就走,不会给你爹看见的。”男人固执地央求道。
少女把头缩回去关上了窗户,很快地就开了门出来,站在门槛上。男人看见她,马上扑过去抓起她的一只膀子。
她把身子一扭挣开了,也不说什么抱怨的话,却只顾催促道:“你快说!快说!我爹跟东家〖ZW(〗她的东家是日本人。就要回来了。”
“你为什么怕见我?难道你真的相信你爹的话?”男人惊疑地说,他轻轻地干咳了两声。
“你不要故意说话来气我。我怕我爹会碰见你。我爹要晓得你还常常来,他定规要想方法对付你。”少女胆怯地答道。男人还没有答话,她又关心地接着说:“这样晚你还跑来做什么?你的身体不好,你又在咳嗽。”
少女依旧站在门槛上,男人背靠在门前墙边。等她闭了口他便气愤地说:“这个我倒不怕。你爹太岂有此理。从前我们在乡下的时候,他待我很好。那时我们在一起,他没有说过。现在他在你东家这里很得意,就连我的面也不要见了。其实我在小学堂里教书,挣来的钱也可以养活自己,就跟他女儿来往,也不算坍他的台。况且他的行为就不是什么高尚的。“
少女伸过手去把他的一只手捏住,温和地说:“我爹是个糊涂人。他只听东家的话,东家说什么好,就是什么好。我爹说你们是坏人,说你们专教小孩子反对‘友邦’反对“友邦”,指抗日。,又说你们小学生抗这抗那的。”
“这一定是你东家的意思。你爹真是个汉奸!”男人摆脱了少女的手气冲冲地插嘴说。“你难道也相信我是个坏人?”
少女望着男人忧戚地微笑了,她温柔地答道:“我当然不跟他一般见识。我相信你是好人。不过我爹完全跟着东家一鼻孔出气。他说过他看见你领着小学生游行,喊。他恨你,他说你是个乱党。你跑到此地来看我,很危险。我很不放心。”
“我不怕。我不相信他敢害我!”男人依旧气恼地说,他接连干咳了几声。他把一只手按住胸膛,喘了两口气。
“你看,你的病还没有好,你又要生气!你也要好好地养息养息。你还在吃药吗?”少女怜惜地说。
“近来倒好一点。好些时候不吐血了。咳嗽也不多。我想大概不要紧。”男人温和地答道。 “我看你千万不可大意。你也应该当心。现在不早了,你还是回去吧。”少女关心地劝道。 这时候,从巷子的另一头送过来皮鞋的声音,在静夜里听起来非常响亮。
“好,玲子,我走了。”男人慌张地说,就伸手去握住玲子的一只手,不立刻放开,一面还继续说:“我也就因为这两天外面谣言很多,我很担心你,才特地跑来看看。你要早早打定主意。你从你爹那里听到什么消息吗?”
少女微微地摇头,回答道:“我爹什么话也没对我说。他整天跟东家在外面跑。他从来不给我讲那些话。你不要担心我。这两天情形不好,你自己跑到此地来,倒要当心在半路上出毛病,冤枉吃官司……”她没有把话说完,远远地响起了汽车的喇叭声。她连忙挣脱手,急急说:“你快走,东家回来了。”
“玲子,我走了,明天晚上再来看你。”男人下了决心似的说,就转过身朝外面大步走去。 “明天晚上你不要来。”玲子还跑下石阶挥手嘱咐道。但是他好像没有听见似的连头也不回就走出去了。
少女还在门前墙边站了一会儿。她倚着墙仰起头看天空。清冷的月光没遮拦地照在她的脸上,风把她的飘蓬的浓发吹得微微飘舞。她的并不美丽的圆脸这时突然显得十分明亮了。那一对不大不小的眼睛里充满着月光。我静静地注目看,我不能够看见她的黑眼珠。原来眼眶里包了汪汪的泪水。
并没有汽车开进巷子里来,喇叭声早消失在远方了。少女方才的推测显然是错误的。这个清静的巷子比在任何时候都更静。地上是银白色的。红色的门,浅黄色的墙,配上她那身白底蓝条子布的衫裤。在玻璃窗旁边还有一株牵牛藤在晚风里微微舞动它的柔软的腰肢。这是一幅静的、美丽的、幻想的图画。我不觉痴痴地望着它。我忘了我的房间。我觉得我是在另外一个世界里面了。
少女忽然猛省似的叹了一口气,便走上石阶,推开门进去了。深红色的木门关住了里面的一切。墙壁上的牵牛藤依旧临风舞动,而且时时发出轻微的叹息。
空气愈来愈静,而且愈凉了。房间里渐渐地生了寒气,我的背上忽然冷起来。远远地响起了火车头的叫声。接着就是那喘气似的车轮的响动。我知道我这一天坐了够多的时候了,便站起来阖上书,伸了一个懒腰。就在这个时候一辆汽车驶进水门汀的巷子里来。车子在牵牛藤旁边停住。汽车夫下来打开车门,一个艳装的中年妇人,和两个中年男人从车上出来。三个人都穿西装,我认得他们的面貌。汽车往外面开走了。
“玲子!玲子!”那个圆脸无须的胖子大声叫道。他伸出手在门上捶了几下。这个人就是玲子的父亲。玲子在房里答应着,开了门。她的父亲恭敬地弯着腰让东家夫妇走进里面,然后跟着进去。门又紧紧地关上了。他们在房里大声谈话,说的全是异邦的语言异邦的语言:指日本语。。我不明白他们在讲些什么。
敏,我告诉你,玲子和她的父亲,还有小学教员,还有东家夫妇,这些人我都熟悉。我并不曾跟他们谈过一句话。但是我这两扇窗户告诉了我种种的事情。倘使我的小小的房间就是我的世界,那么除了我的两三个朋友外,他们便是我的世界中的主要人物了。他们每天在我的眼前经过,给我的静静的世界添了一些点缀。所以他们的言语和行动会深深地印在我这个渐渐变迟钝了的脑子里。
小学教员第一次到这里来是在一个黄昏。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他的职业。玲子的父亲一早就出去了。东家是下午回家以后又带着太太一道坐汽车出去的。玲子站在门前。这一家就只有她一个人。东家夫妇似乎没有小孩,也没有别的亲人。他们去了不多久,玲子正在窗下伸手到牵牛藤上去摘那刚刚开放的紫色花朵。一个人影轻轻地飘到她的身边。接着是一个欣喜的唤声:“玲子!”
我看见那个天真的少女掉过头,满脸喜色地接连说:“你——你!”
“你看,我果然来了。我答应你,我决不失信。”男人得意地说。
玲子不说什么话。她把身子倚在牵牛藤上,梦幻似的打量他。
“玲子,你老看我做什么?你难道还认不得我?”男人微笑地说。
玲子的圆圆脸上露出天真的微笑。她说:“我看你气色好多了。”
近来我自己也觉得好多了。”男子笑答道。他把声音压低了问:“你爹跟你东家一道出去的吗?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我爹先出去。他们今天最早也要十一二点钟才回来。你多坐坐,不会碰见他们。”玲子低声回答。
“玲子,我说,我——我看你还是早点打定注意,在此地做事情终归不是好事,”男人说话的声音更低了些。但是我那注意倾听的耳朵还能够抓住话的大意。“你那个东家不是正当的商人。你爹简直是个……”我想他接着一定会说出“汉奸”一类的字眼,但是他突然换了另外的几个字:“他简直忘了本了。”
“你当心点,不要瞎说,会给人听见的。”玲子变了脸色惊惧地阻止道。她又皱起眉头忧郁地说:“我爹决不肯放我走的,我有什么办法?我也明白在此地做事情不好。东家不是个好东家。他们那种古怪脾气也叫人够受。可是我爹说过他将来还要带我到东家那边去。我真有点害怕……”
男人着急起来,他忽然扬起声音说:“那么你还痴心跟着你爹做什么?我害怕他将来真会带你到那边去,他会入那边的籍做那边的人。难道你肯跟着他去当——?”他似乎要说出先前突然咽住了的那两个字,可是一阵皮鞋的声音打岔了他。三个混血种的青年男女带笑地说着英国话走过来。
“我们进去坐坐。”少女看见人来,吃了一惊,就轻轻地拉了一下男人的衣袖,两人走上石阶推开门进去了。深红色的木门关住了他们的影子。
我依旧坐在窗前。写字台上的书和别的东西渐渐地隐入阴暗里去了。我并不想看见灯光。我让电灯泡板着它的冷面孔。我把身子俯在窗台上,静静地望着下面清静的巷子。空气似乎凝固不动,让黄昏慢慢地化入了夜。灯光从那个房间的玻璃窗里射出来。我听不见讲话声。但是突然从邻近的房间里响起了西方女性的歌声,有人在开无线电收音机了。
过了好些时候,红色的木门开了,一个影子闪出来,就是那个男人。被称为“玲子”的少女也在门槛上出现了。男人急急地往外面走去。玲子却倚着门框默默地望着他的背影。
那个男人以后还来过两次。有一次是在早晨。玲子的父亲和男东家刚出门不久,女东家似乎还在睡觉。男人匆忙地在隔壁门前跟玲子耳语片刻,便走了。
另一次还是在傍晚,那个男人来了以后,他们两个在门前谈了半个多钟头。从这次的谈话我才知道男人在小学校里教书,他患着肺病,而且在这个都市里没有一个亲人;我也知道一点玲子的父亲和东家的关系。
以后许多天都没有看见那个男人的影子。玲子有时候也出去。我见过两次她急急地从外面走回来,都是在傍晚。其实也许还不止这两次。我的眼睛有时候也会看漏的。
这个人家还有一个娘姨。不过每天晚饭后我就看见她回家去。有时她白天也似乎不在这里。究竟她是在怎样的条件下被雇用的。我的眼睛和耳朵却不能够帮忙我探听了。
男东家永远板着面孔,在鼻子下面留着一撮黑胡子,短胖的身子上穿着整齐的西装。女东家永远是浓妆艳服,连颈项上也抹了那么厚的白粉。那个圆脸无须的玲子的父亲永远带着谄谀的微笑。
有一次在晚上玲子的父亲一个人先回来了。这一对父女起初平静地在楼上房间里谈话。后来我就听见了玲子的哭声和她父亲的骂声。我听不出来他们为了什么事情在争吵。他们好像在讲那个小学教员的事,又似乎在讲别的事。我仿佛听见他厉声说,不许她再到什么地方去。
这哭声和骂声并没有继续多久,后来父亲和女儿似乎又和解了。楼上露台前两扇玻璃门紧紧闭着。玻璃上盖着花布窗帷。此外我的眼睛就看不见什么了。
但是第二天夜里八点钟光景,玲子一个人悄悄地跑出去了。大约过了一个钟头,我才看见她站在石阶上摸出钥匙开门。水似的月光软软地冲洗着她那苗条的身子。
再过一天那个小学教员来了,就是我在前面提到的他敲着玻璃窗低声唤“玲子”的那一次。 敏,你看,我现在变得多了。这些事情在从前我决不会注意。但是现在我却这么贪婪地想知道它们。而且我可以静静地在窗前站或者坐几个钟头,忘掉了自己。而活在别人的琐碎的悲欢里面。你看,我真的学会忍耐了。我居然冷静地伏在案头写了这么长的信,告诉你这些琐碎的事情。我为什么要拿这些来耽误你的繁忙的工作呢?
敏,我是告诉你:我已经学会忍耐了,我已经学会忍耐了!忍耐了!忍耐了! “今天听说外面情形很不好,住在这一带的人都往别处搬,你还跑到此地来?你胆子真大!”又是玲子的声音。
“有你在此地,我怎么放得下心!外面情形真的不好,不一定全是谣言。你应该早早打定主意,”小学教员焦虑地说。
这是在傍晚,两个东家都出去了。玲子一个人在家里。这天从早晨起就看不见太阳。天空带着愁眉苦脸的样子。忧郁的暗灰色的云愈积愈多,像要落雨,但始终不见落下一滴泪水。空气沉重,也没有一点风。在我这边隔壁人家连床也搬走了。娘姨送晚饭时来告诉我,邻近几家的主人昨晚都在旅馆里睡觉。我还不大了解她的方言,但是我懂得大意。
“女东家要回那边去了。爹一定要我跟她去。你说我还打什么主意?”玲子的苦恼的声音不高,但是我已经听清楚了。我掉头去看下面的巷子。玲子站在牵牛藤旁边。男人挨着窗台。
“你跟她去?你为什么要跟她去?你又不是把身子卖给他们的!”男人气愤地说,但是声音也不高。话刚完,他咳了两声嗽。
玲子关心地望了他半晌,才胆怯地说:“我爹跟他们商量好的。东家说此地不能住下去了,中国人坏得很,万一打起仗来会乱杀人。女东家怕得很,她不肯在此地住下去。她就要回到他们那边去。我爹也说一定要打仗。中国人打不赢,自然就会乱来。……”
“难道你爹就不是中国人?玲子,你是明白的,你一定不会相信他这种话,……”男人似乎咬牙切齿地说。这时候一种火似的情感猛然从我的心底冒上来。我的注意滑开了。我听漏了几个重要的字,我只得用黑点代替他们。等到我再用心去听他们谈话时,送进我耳里来的就只是一阵被压抑住的干咳。 “你刚刚好一点,又生气了,咳起来也怪难受的。”她的声音里交织着好几种情感,连我的心也被打动了。
“玲子,你得马上打定主意跟我走。你跟你女东家到那边去,不会有好处,你跟着你爹那种人过日子,不会有好处,不过白白害了你自己,”男人半劝告半央求地说。他把身子从窗台移开,挨近她,差不多就在她的耳边说话。
“你——你怎么办?”玲子埋着头不回答,却关切地问。
“我?我也是一个中国人。我怎么办?你问你东家,你问你爹,他们知道的!”男人忽然提高声音答道。
“你小声点,会给人听见的。我怕,我怕得很。你说真的会打仗吗?”玲子略略抓住男人的膀子,惊惶地低声问。
“你还是问你爹,问你东家吧。他们比我更知道。”男人生气似的答道,然后又换了语调问:“你女东家几时动身?”
“我不晓得。多半还要等几天。他们做事总是鬼鬼祟祟的。我真不要到那边去!可是我又怕我爹。”
“你怕他做什么?有我在。你打定主意明天就逃到我那里去,你跟我走!”男人的后面两句话是用很轻的声音说出来的。我没有把字眼听准。但是我猜到了那个意思。
“我怕我爹他会害……”玲子迟疑了一下,就用了同呜咽相似的声音说。但是刚说到“害”字,她忽然变了脸色,好像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一把推开男人,慌张地急急说:“东家回来了,你快走。下回来吧。”
男人吃惊地回头一看,连忙说了一句:“我明晚再来。”就转身往外面走去,这时玲子已经跑上了石阶。
女东家捧了许多纸包坐着人力车回来了。玲子推开门,又把纸包接过来,等着主人下车,然后跟着往房里去了。
楼下房里有了灯光。然后楼上房里也有了灯光。露台前的玻璃门依旧紧紧闭着。没有人来拉起花布窗帷。
风在我的窗前吹过了。一些细小的声音开始打破了沉闷的空气。声音渐渐地大起来。雨毕竟落下来了。
我关了窗户。我不去听外面的声音,也不看花布窗帷。我看书,我写信,我把我的心从窗下那条巷子里收回来。我做我自己的事情。
但是有一件事情,我知道得很清楚:对面房间里似乎整夜都有灯光,半夜我从睡梦中醒来时,还听见搬东西声,说话声,女人的低声哭泣,和男人的责骂。但是我太瞌睡了。 早晨,我醒得很迟。阳光灿烂地照在露台上。牵牛藤的绿叶在微风里颤动。我在床上听见墙外巷子里汽车的声音。等我走到窗前去看时,玲子刚刚俯下头进汽车去。她的脸在我的眼前一晃。这匆匆的一瞥使我看清楚了少女脸上的表情。天真的微笑失去了。除了一对红肿的眼睛外,就只有憔悴的暗黄色。
汽车很快地开走了。留下来的是孤寂的巷子。我把两只膀子压在窗台上,痴痴地望着下面。那里并没有什么可看的景象。但是三个混血种的男女哼着流行的英文歌曲走过了。
蓝的天空,土红色的屋顶,浅黄色的墙壁,围着铁栏杆的露台,红色的门,这些跟平时并没有两样,而且朝阳还给它们添了些光彩。一张面孔在阳光里现出来,又一张面孔在阳光里现出来。仿佛有两个人站在窗前牵牛藤旁边低声讲话。……我的眼睛花了。
“我明晚再来。”
这句话并不是对我说的,但是它却清清楚楚地在我的耳边响来响去。
火一般的情感忽然在我的心上升起来,好像是阳光在我的心上点了一把火似的。 敏,我又来跟你谈话了。我又告诉了你许多事情。现在我似乎应该搁笔了。我为什么拿这些事情来打扰你呢?而且我翻看我写好的二十张信笺,连我自己的心也被那些话搅乱了。我读到“忍耐”,“忍耐”,“忍耐”,这些重复的字,我看到那几个惊叹符号,我对我自己也—— 嘘,一个影子在我的眼前掠过。这两个多月来的孤寂的生活倒把我的眼睛和耳朵训练得很锐敏了。我不用掉头就知道那个小学教员来了。
敏,这一次你猜我怎么办?我还是像平日那样连忙把头掉过去看红色的门和牵牛藤么?我在前面不是明白地说过我能够忍耐,而且我能够冷静地旁观着别人的悲欢么?
但是这一次我却不能够忍耐了。我听见唤“玲子”的声音,我突然失掉了控制自己的力量,一下子就把头俯在写字台上,我不愿意再看见什么。
然而我的耳朵是能够听见的。他唤了几声“玲子”,敲了几次玻璃窗,接着就在水门汀地上走来走去。他干咳了几声,后来又去敲门。
一个人的皮鞋声自远而近。于是一个男人不客气地大声说: “没人。通统走了。”
“我找玲子。”小学教员讷讷地说。
“给你说通统走了!今朝弗会回来!”看弄堂的巡捕粗暴地嚷起来。接着我又听见皮鞋声由近而远。
“玲子。”小学教员忽然轻轻地唤了这一声,过了半晌,他还在那里低声自言自语: “我知道你会跟他们走的。你太——”
我等着听这下面的()话。但是他猝然闭上嘴走了,我听见他的窗下〖〗〖〗急促的脚步声。
这些又是我所料不到的。
敏,我不再写下去了。我最后还是告诉你:我不能忍耐了,我不能忍耐了!
我后悔昨天晚上为什么不跟着出去追他。但是现在还来得及。我要出去找他。我相信在那个小学里一定可以把他找到。我有许多话要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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