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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一颗桃核的喜剧
《家》的法译本序在香港《大公报》上发表后,有个朋友写信问我,在按语中提到的沙俄皇位继承人吃剩的一颗桃核的喜剧是怎么一回事。我现在来谈一下。
首先让我从《往事与随想》中摘录三段话来说明这件事情:
在一个小城里还举行了招待会,皇位继承人(皇太子)只吃了一个桃子,他把桃核扔在窗台上。官员中间有一个喝饱了酒的高个子马上走出来,这是县陪审官,一个出名的浪子。他从容地走到窗前,拿起桃核放进衣袋里去。
招待会之后,陪审官走到一位有名的太太面前,把殿下亲口咬过的桃核送给她,太太很高兴地收下了。然后他又到另一位太太那里,又到第三位太太那里——她们都十分欢喜。
陪审官买了五个桃子,取出了桃核,使得六位太太都非常满意。哪一位太太拿到的桃核是真的?每一位都以为她那颗桃核是皇位继承人留下来的……
在“四害”横行的日子里,这种“喜剧”是经常上演的。不过“皇位继承人”给换上了“中央首长”,或者是林彪,或者是江青,甚至别人,桃核给换上了别的水果,或者其他的东西如草帽之类。当时的确有许多人把肉麻当有趣,甚至举行仪式表示庆祝和效忠。这种丑态已经超过十九世纪三十年代沙俄外省小城太太们的表演了。我们在某一两部影片中还可以看到它的遗迹。除了这种“恩赐”之外,十多年来流行过的那一整套,今天看起来,都十分可笑,例如早请示、晚汇报、跳忠字舞、剪忠字花、敲锣打鼓半夜游行等等、等等。
这些东西是从哪里一下子跳出来的?我当时实在想不通。但是后来明白了:它们都是从旧货店里给找出来的。我们有的是封建社会的破烂货,非常丰富!五四时期这个旧货店给冲了一下,可是不久就给保护起来了。蒋介石后来又把它当做宝库。林彪和“四人帮”更把它看做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四人帮”打起“左”的大旗,大吹批孔,其实他们道道地地在贩卖旧货。无怪乎林彪整天念他的“政变经”,江青整夜做吕后和武则天的梦。“四人帮”居然混了十年,而且越混越厉害,在国际上混到了个“激进派”的称号。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想起来既可悲又痛心。
我常常这样想:我们不能单怪林彪,单怪“四人帮”,我们也得责备自己!我们自己“吃”那一套封建货色,林彪和“四人帮”贩卖它们才会生意兴隆。不然,怎么随便一纸“勒令”就能使人家破人亡呢?不然怎么在某一个时期我们会一天几次高声“敬祝”林彪和江青“身体永远健康”呢?
在抗战的八年中我常说自己“身经百炸”,没有给炸死是侥幸。在“文化大革命”的十年中,我常说自己“身经百斗”,没有“含恨而死”,也是幸运。几乎在每次批斗之后,都有人来找我,或者谈话或者要我写思想汇报,总之他们要我认罪,承认批斗我就是挽救我。我当然照办,因为头一两次我的确相信别人所说,后来我看出批斗我的人是在演戏,我也照样对付他们。在那种场合中我常常想起我小孩时期的见闻。我六七岁时候,我父亲在四川广元县当县官,我常常“参观”他审案。我一听见有人叫喊“()大老爷坐堂!……”我就找个机会溜到二堂上去看。被告不肯讲就挨打。“打小板子”是用细的竹板打光屁股。两个差役拿着小板子左右两边打,“一五一十”地数着。打完了,还要把挨打的人拖起来给“大老爷”叩头,或者自己说或者由差役代说“给大老爷谢恩”。
我当时和今天都是这样看法:那些在批斗会上演戏的人,他们捞演的不过是“差役”一类的角色,虽然当时装得威风凛凛仿佛大老爷的样子。不能怪他们,他们的戏箱里就只有封建社会的衣服和道具。
封建毒素并不是林彪和“四人帮”带来的,也不曾让他们完全带走。我们绝不能带着封建流毒进入四个现代化的社会。我四十八年前写了小说《家》。我后来自我批评说,我反封建反得不彻底。但是那些认为“反封建”已经过时的人,难道就反得彻底吗?
没有办法,今天我们还必须大反封建。
二月十二日
巴金:猪与鸡
窗外,树梢微微在摆动,阳光把绿叶子照成了透明的,在一张摊开的树叶的背面,我看见一粒小虫的黑影。眼前晃过一道白光,一只小小的白蝴蝶从树梢飞过,隐没在作为背景的蓝天里去了。我的眼光还在追寻蝴蝶的影子,却被屋檐拦住了。小麻雀从檐上露出一个头,马上又缩回去,跳走了。树尖大大地动了几下,我在房里也感觉到一点爽快的凉意。窗前这棵树是柚子树,枝上垂着几个茶碗大的青柚子,现在还不是果熟的时候。但是天气已经炎热了,我无意间伸手摸前额,我触到粒粒的汗珠。
现在大约是上午九点钟,这是院子里最清静的时候。每天在这些时候,我可以在家里读两三个钟头的书。所以上午的时间是我最喜欢的。这一天虽说天气较热,可是我心里仍然很安静。
这是我的家,然而地方对我却是陌生的,我出门十多年,现在从几千里以外回来,在这里还没有住上一个月。房子是一排五间的上房和耳房,住着十来个人,中间空着一间堂屋,却用来作客厅和饭堂。我们住得不算挤,也不算舒服,白天家里的人都出去了,有的到学堂上课、上机关办公,只剩下我一个在家里,我像一个客人似的闲住着。除了上街拜访亲友、在家读书写字或者谈谈闲话外,我没有别的事情。用“闲静”来形容我现在的生活,这个形容词倒很恰当。
一阵橐橐的皮鞋声在石板路上响起来,声音又渐渐地消失了,我知道这是谁在走路,我不知不觉地皱了皱眉。这也许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但这样的动作并不是没有原因的。我抬起头凝视窗外的蓝天和绿树,我似乎在等待什么。
“×妈的,哪个龟儿子又在说老子的闲话!老子喂个把猪儿也不犯法嘛!生活这样涨法,哪个不想找点儿外水来花?喂猪也是经济呀!”有人在大声讲话,声音相当清脆,仿佛是从十七八岁的少女口中吐出来的。但是不用看我便知道说话的是那个三十几岁的寡妇冯太太。一个多钟头以前我还看见她站在天井里柚子树旁边,满意地带笑望着一头在泥地上拱嘴的小黑猪,和五只安闲地啄食虫豸的小黄鸡。她的眼光跟着猪和鸡在动,她嘴里叽咕地讲了几句话。她穿一件黑绸旗袍,身材短胖,脸色黑黄,是个扁圆的脸,嘴唇薄,不时露出上下两排雪白的牙齿。我心里暗笑,想着:这柚子树下的人、猪、鸡,倒是一幅很好的图画。她好像觉察出来我在看她,她忽然掉转身子,略带忸怩地走出去了。
为着这猪和鸡,我们院子里已经发生了好几次吵架的事。大约在十二三天以前,也是在晴明的早晨,说是左边厢房住客的儿子把小鸡赶到厕所里去了,这位太太尖声尖气地在庭前跳来跳去,骂那个王家小孩。她的话照例是拿“狗×的”或“×妈的”开头。
“你狗×的天天就搞老子的鸡儿,总要整死几个才甘心!老子哪点儿得罪你吗?你爱耍,哪儿不好耍!做啥子跑到老子屋头来?你默倒默倒:四川话,“心中想到”、“以为”的意思。老子怕你!等你老汉儿老汉儿:父亲。回来,老子再跟你算账。你狗×的,短命的,你看老子整不整你!总有一天要你晓得老子厉害。”
“你整嘛,我怕你这个婆娘才不是人。哪个狗搞你的鸡儿?你诬赖人要烂舌头,不得好死!”王家小孩不客气地回答。
“你敢咒人!不是你龟儿子还有哪个!你不来搞我的鸡儿,我会怪你!老子又没有碰到你,你咒老子短命,你才是个短命的东西!你挨刀的,我×你妈!”
“来嘛,你来嘛,我等你来×,脱了裤子,我还怕你……”
冯太太气得双脚直跳,她自然不肯甘休,两个人说话越来越龌龊了。我也不想再听下去。他们大约吵了大半个钟头,王家小孩似乎讲不过往外溜走了。剩下冯太太一个人得胜般地咒骂一会儿,院子里才静下来。我吃过中饭上街去时,看见小鸡们在树下安闲地散步。我走过巷子旁边的小独院,门大开,堂屋中一桌麻将牌,围着方桌坐的四位太太中间,就有那个先前同小孩吵架的中年妇人。她好像正和了大牌,堆着笑脸,发出愉快的笑声。晚上我从外面回来,四位太太还没有离开牌桌,不过代替阳光的现在是五十支烛光的电灯了。
又有一次两只小鸡跑进我们房里来找食物。被我的一个最小的侄儿赶了出去,那时她刚从右边厢房里出来,看见这个情景,不高兴地在阶上咕噜了好一阵子,不但咕噜,而且扬声骂起来: “你好不要脸,自己家里有东西你不吃,要出去吃野食子,给人家撵出来,你就连腔都不敢开了。真是没出息的东西。”
没有人答话,我叫侄儿不要理她。小侄子低声在屋里骂了三四句,就埋头去读书了。
她继续骂:“挨了打,就不做声了,真是贱皮子。二天你再跑到人家屋里头去,人家不打死你,我也要打断你的腿!”
还是没有人出来理她,她胜利了。大约半个钟点以后我又看见她坐在牌桌上,不过嘟起嘴,板着脸。
“二天”小鸡照常到我们的屋里来,侄儿不在家,我让它们随意在各处啄食。她那时在院子里讲话,似乎应该看见小鸡们的进出,但是她有说有笑地走出去了。也没有人看见她打断小鸡的腿。
又一天她的小鸡少了一只,它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或者就如她后来所说被王家小孩弄死了也未可知,或者是淹死在什么沟里了,总之她没有把它找回来。于是黄昏时候她站在院子里骂: “狗×的,龟儿子,死娃子,偷了老子的鸡儿,×妈的,吃了就胀死你,闹死闹死:毒死。你,鲠死你,把你肚子、肠子、心子、肝子,都烂出来,给鸡儿啄,狗儿吃。你不得好死的!……”
没有人答话。我故意立在窗下看她咒骂。她穿着一件条子花布的汗衫和一条黑湖纟刍裤子,手舞着,脚跺着,一嘴白牙使她的黑黄脸显得更黑黄了。
“哪个偷老子鸡儿的,有本事就站出来,不要躲在角角头角角头:角落里。装新娘子。老子的鸡儿不是好吃的,吃了要你一辈子都不得昌盛,一家人都不得昌盛!……“
“真像在唱《王婆骂鸡》《王婆骂鸡》:川戏名。,”我的侄儿走到我旁边轻轻地笑着说。我也忍不住笑了。
她整整骂了一个钟点。第二天早晨十点钟光景,她又在自己的房门口骂起来,差不多是同样的话,还有: “你偷老子的鸡儿嘛,你默倒老子是好欺负的,二天老子查出来,不打死你,也要掐死你,你死龟儿子永远长不大的!……唉,若不是因为生活艰难,哪个愿意淘神喂鸡儿?……你这个小东西,把老子整得好苦,你这个没良心的,短命的!……”
“你在说哪个,讲明白点!”王家小孩从房里走出来,冷冷地打岔说。他不过十一二岁,瘦长脸,颧骨略高,下巴突出。
“说哪个,我就说你!说你死龟儿子,看你敢把老子咋个咋个:怎样。!我×你妈,我×你先人!”妇人双脚跳着,好像要扑过去似的大声说,脸挣得红红的,但是她和那小孩中间还隔着一个天井。
“你说我,话就要讲清楚点,不要带把子。”小孩带着大人气指斥道:“你又要×妈×娘的!你给人家×惯了,才随时挂在嘴头。哪个稀罕你的鸡儿?你怕人偷,你黑了黑了:夜里。抱着睡觉好啦……”
妇人被这几句话激得更生气了。她这次真的跳下天井里去,不过走了三四步就站住了。她口水四溅,结结巴巴地骂道: “你骂我……好……我不跟你死龟儿子吵!等你妈回来,我要她给我讲讲清楚,真是你妈给你爹×昏了,才生出你这种短命儿子来!”
以后是一番激烈的争吵咒骂。只是话太肮脏,我受不了,只好牺牲了读书时间,出去拜访朋友。
那是前两天的事。
猪是新养的,关于猪似乎还不曾有过大的争吵。所谓“闲话”,我倒听见过几次。院子里添了一口猪,到处都显得脏一点。同院子的人似乎都不满意,也有人咕噜过,我的侄儿侄女们就发过怨言,但是还没有谁出来向冯太太提过抗议。这时她忽然提起喂猪的闲话,大概她自己听见了什么了。不过这件事跟我不相干,我也不去注意。
“冯太太,你倒打得好算盘,鸡儿也喂,猪儿也喂。”一个老太婆的羡慕的声音插进来说,“今天猪肉涨到八块多了。”
“严老太,你还不晓得,说起喂鸡儿猪儿,真把我淘够神了,天天在操心,晚上觉都睡不好。一会儿龟儿子黄鼠狼又来拖鸡儿了,一会儿猪儿又闯祸了。就是为这几个小鸡,我跟狗×的王家娃儿不晓得吵了好多架!真是淘气得很。不是我吃饱饭没有事情做,实在生活太高了。不然哪个狗×的还来喂啥子鸡儿猪儿的。”冯太太带笑地说,似乎她对她的猪儿鸡儿十分满意。
“是啊,不说鸡,我是两个多月连猪油气也没有沾到了。鸡蛋也要卖一块钱一个,说起来简直要吓死人。”严老太太叹气似的说。
“是啊,现在东西一天比一天贵。”冯太太应道,过后她又许愿道:“下了蛋,我给你老人家送几个过来。”
“不敢当,不敢当。”严老太感谢道;停一下她又说:“到那时又不晓得会涨到几块钱一个啊。”
“哪个又晓得啊。”冯太太接口道。
“听说昆明阴丹布跌到一块钱一尺啦。”严老太像报告重要消息似的说。
“哪儿有的事,你信人家说!这儿阴丹布只见涨,差不多二十块了。”冯太太高声应道。
在她们谈话的时候三只小鸡先后跳进了我们的房里,居然悠闲地在屋里散步起来。
“你看,它们又跑到人家屋头去?,喊也喊不听。严老太,为了这些鸡儿我不晓得操多少心,呕多少气,说起来真伤味。你老人家也晓得我是出名好赌的,这几天我连牌也没有摸了。“
“是啊,我正奇怪咋个这几天没有看到你在张家打牌,我猜未必你戒了赌吗?又没有听说你跟哪个吵过架。原来是这回事。其实打牌也是混时候,喂鸡儿不但混时候,还会赚钱。”严老太附和地说。她又顺口添了一句恭维话:“到底还是你冯太太能干。”
“哎哟,严老太,你倒挖苦起我来啦!我哪儿配说能干!”冯太太大惊小怪般地说。“其实这个年头想点法子挣点外水,也是不得已的事。要靠我们老爷留下来的那点儿钱,哪儿能够过日子!严老太,你想想,我当初搬进来的时候,才五块钱的房钱,现在涨到五十块了,听说还要涨嘞。”
“你们那位方太太说是很有钱,公馆就有好几院,家里人丁又少,也不争不争:不差。这几个房钱。咋个还要涨来涨去?”严老太接嘴说。
“越是有钱人,心越狠。几间破房子,一下雨就漏水,一吹风就掉瓦。若不是因为在抗战时期租房子艰难,我老早就搬家了,看她老婆子又把我咋个!”冯太太气愤地说。
“不要再说,她来啦,就是方太太。”严老太低声警告道。
“真是说起曹操,曹操就到。她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来了总没有好事情。”冯太太咕噜道。 我等候着,果然不多久就响起一个女人的高而傲慢的声音:“喂,哪儿来的猪儿?我的房子里头不准喂猪。是哪个喂的?给我牵出去。”
声音比人先进来,然后听见她招呼:“冯太太,你今天没有走人户走人户:出门拜客。去?”
冯太太讲了两句应酬话,房东太太又大声嚷着:“冯太太,你晓得是哪个喂的猪,我这房子里头是不能喂猪的!如今越来越怪,天井里头喂起猪来了。我不答应,我不答应!”
“方太太,我哪儿晓得,我一天又难得在屋头。”冯太太支支吾吾地说。
“我顶讨厌猪。又肮脏,又难看,到处拱来拱去,要把房子给我拱坏了。租几个房钱不打紧,把房子拱坏了,我哪儿来钱培修!”房东太太说着又发起牢骚来了:“如今租房子给人真值不得,几个租钱够啥子用,买肉买不到几斤,买米买不到一斗,还把房子让给人家糟蹋,好好的房子给你来喂猪。”
“方太太,你也不要呕气。我就没有糟蹋过你的房子。我这个人是顶爱干净的。我住别人房子也就当成自家房子一样爱惜。我们老爷生前就时常夸奖我这个爱干净的脾气。”冯太太有条有理地掩饰道。
“那么我倒应当给你冯太太道谢?。”方太太讽刺般地说。
这时意外地插进来一个小孩的清脆的声音:“冯太太,你的猪儿今早晨又跑到我们屋里头来过。”
“你背时鬼,哪个要你龟儿子来多嘴?”冯太太气恼地骂起来。
“冯太太,是你喂的猪?你刚才还说你不晓得。”方太太故意惊怪地问道。我从声音里听出她的不满来了。
“是我喂的又咋个?×妈喂猪又不犯王法!生活高,哪个不想找点儿外水,这是经济呀!公务人员也有喂猪的。我一个寡妇就喂不得!”冯太太突然改变了腔调厉声答道,似乎已经扯破脸皮,她用不着再掩饰了。
“房子是我的,我不准喂就不能喂!”
“我出钱租的,我高兴喂就要喂。我偏要喂,看你把我咋个!”
“你不要横扯。我把你咋个?我要喊你搬家!”
“我偏不搬!我出得起钱,我不欠房租,你凭啥子喊我搬!”
“好,你出得起钱,我给你讲,从下个月起房钱每一家加一百块,押租加一千块。你要住就住,不住就搬。我没有多的话,你不把猪牵开,房钱还要格外加五十。话说得很明白,二天你不要怪我反面无情。”
“你乱加房钱,我不认。你凭啥子要加我房钱!老子不是好欺负的。老子偏不加房钱,也不搬,看你把我咋个!”
“我也不跟你多说。到时候我会喊人来收房钱。房子是我的。我高兴加多少就加多少,住不住随你!目前生活这样高,单靠这点儿房钱也不济事。我不加,我拿啥子来用!”方太太理直气壮地说了一大段,不等冯太太答话,便回过头对王家小孩说: “王文生,你记到给你妈说一声,下个月起房钱加一百块,押租加一千,不要记错?。我走了。”
她真的转身走了。冯太太在后面叽咕地骂着: “你老不死的,卖×的,快五十岁的人啦,还擦脂抹粉卖妖娆做啥子!你就只会迷住你们的老爷。你默倒老子会看得上你。老子有钱喂猪也不喂你狗×的!你少得意点。二天一个炸弹把你房子一下子炸得精光,老子才安逸嘞!”
“房子炸光了,看你又有哪点好处?”王文生幸灾乐祸般地说。
“哪个喊你龟儿子乱岔嘴!都是你狗×的闹出来的祸事!”冯太太忽然扬起声音骂道,“你告状告得好,我默倒你有多大的赏嘞!你们还不是要涨房钱?你默倒给老妖精舔沟子舔沟子:拍马屁。一下就舔上了!你这个不要脸的死龟儿子!”
以后这大人同小孩的吵架又开始了,大约继续了二十多分钟。三只小鸡似乎在我房里玩够了,又慢慢地走出去。冯太太好像出街去走了一趟。大半天都听不见她的声音。就只有一只峰子嗡嗡地在玻璃窗上碰来碰去。天显得更蓝。树叶显得更亮。我感到一点倦意了。
下午我睡了一大觉,醒来听见一阵“伙失伙失”的声音。走出房门,我看见冯太太正躬起身子在那里赶猪,她笑容满脸,并且带着柔爱的眼光看她的小猪。猪并不太小,已经有普通的狗那样大,全身灰黑色,拱起嘴,蠢然地摇摆着身子。
晚上我同侄儿侄女们谈着冯太太的事。已经过了十点多钟,右边厢房里忽然响起一阵“呜呜……打打”的尖声。我一听就知道是冯太太的声音。
“黄鼠狼又来拖鸡儿了。”我那个最小的侄儿说,他满意地微微一笑。
这晚上冯太太为了黄鼠狼拖鸡的事闹了三次,有一次似乎在半夜,还把我从梦中吵醒来了。 第二天早晨十点钟左右,冯太太在院子里同王家小孩大声讲话。这次不是相骂,她的语调相当温和: “王文生,我求求你。你不要再整我的鸡儿,你做做好事吧,我就只剩下这一个鸡儿了。说起来好伤味,好容易长大一点儿,昨晚上全拿给黄鼠狼拖走了,就只剩下这一个孤孤单单的。我好不伤心!你还忍心再整我,我又没有得罪你……”
这种带点颓丧的告饶的调子倒使王文生满意了。他笑着,不答话,却跳跳蹦蹦地跑出去了。王文生的妈妈在城外做事,一个星期里回来住两天。他父亲是一个三十几级的公务员,早晨七点钟上班,下午五点钟后回家。没有人管束这个孩子,有一个十六七岁的聋丫头伺候他。 王文生的影子不见了,冯太太在后面低声骂了一句:“短命的畜生,不得好死的。”聋子丫头站在房门口嘻嘻笑着,听不见她的话。
过一阵冯太太进房去了。王家小孩又高高兴兴地跳进来。他忽然爬上一棵树,坐在桠枝上,得意地哼着抗战歌。小黑猪在树下拱来拱去。孤独的小鸡没精打采地在土地上找寻食物。
一个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宁静的空气:“冯太太,我们太太请你快点去。”这是外面那个独院里的丫头在讲话。
“好,我就来。”冯太太在房里应道。过了一会儿她走出来,穿得整整齐齐的。她看看猪和鸡,又看看坐在树丫枝的王文生,便站住装出笑脸对那个孩子说: “王文生,难为你给我看看猪儿鸡儿,不要它们跑出去。将来喂大了卖到钱,好请你吃点心啊。”
“我晓得,”王文生不大客气地点头应道。他望着冯太太的移动的背影,仍旧舒适地哼他的歌,可是等到影子消失了时,他忽然轻蔑地说:“哼,你的猪儿长得大,我才不姓王嘞!哪个稀罕你的点心?你这个泼妇!”
他一下子就从树上跳下来,身子闪了闪,一只脚跪在地上,幸而有手撑住,没有完全扑倒。他起来,看见聋丫头在房门口笑,就抓起一把泥土向她掷过去。丫头跑开了。他不高兴地骂着: “我×你先人!有你狗×的笑的!”
以后院子里又显得十分清静了。我从玻璃窗看出去。没有人影,猪躺在树下,鸡懒洋洋地在散步。
我的脸还没有离开玻璃,就看见冯太太一摇一拐地走进来,皮鞋橐橐地响着,她一身的肉仿佛都在抖动。
“那个小鬼跑出去了,这儿也要清静得多。”她在自言自语。忽然她带了惊讶的声调:“咋个,今天猪儿萎琐琐的,未必生病?。”
她走下天井去,关心地看着小猪,然后“伙失伙失”地赶它起来。十多分钟以后她才走进右边厢房,过了一会儿她又出来,口里咕噜着,匆匆地走出了院子,最后还回头看了看天井。 三天后,其实我记不清楚是三天或者四天了,下午两点钟我流着汗从外面回来。天空没有一片云,太阳晒在头顶上。我走进大门口,碰见房东太太气冲冲地走出来。她脸上的脂粉被汗水洗去大半,剩下东一团西一块,让衰老的皱纹全露出来,电烫的蓬松的长头发披在颈后,(看一眼就知道这是新烫的,我前天才听见侄女们讲过电烫的价钱:一百五十元!)新式剪裁的旗袍裹着她的相当肥壮的身子。一股廉价的香水味(现在不能说是廉价了)向我扑来,我不觉想起了“老妖精”三个字。她后面跟着一个穿短衣服的粗壮的中年汉子。
冯太太领口敞开,坐在房门口哭着,骂着: “……你狗×的,卖×的,你赔我的猪儿,赔我的猪儿!……你默倒老子是好欺负的。万一我的猪儿有个三长两短。”(我忍不住笑了一声,她并没有听见。)“老子要你抵命。……你默倒你有钱就该狠!老子住你房子,又不是不给钱。就说喂个把猪儿,也不犯王法嘛!……”以下是一些恶毒的咒骂。
严老太和独院里的张太太在旁边论断这件事情,发出几句批评方太太的言论,不过调子相当温和。从她们的谈话,我才知道方太太带了一个用人来向冯太太交涉,结果大吵一顿。方太太还吩咐用人把小猪踢打了几下。她们谈够了时,才挨近冯太太,俯下身子去安慰她。
“冯太太,算了吧,人家有钱有势,是你惹得起的?况且是为了这点儿小事情。猪儿本来就难喂大。你看它这两天萎琐萎琐的,就像害病的样子。我看还是趁早把它卖掉换几个钱回来好些……”严老太慢吞吞地劝道。
“我不,我不!我偏要喂!老子不怕她老妖精!至多不过搬家!”冯太太带着哭声倔强地说。不过她不久便收了眼泪。她向这两个朋友发了一通牢骚,吐了一些咒骂,听了好些安慰的话,后来就跟着她们走出去了。
院子里静静的,猪昏迷似的躺在地上,它身上并没有显着的伤痕。忽然它睁起眼睛望着我,这是多么痛苦而无力的眼光。
我走进房里,哥哥和嫂嫂从乡下回来了,他们正和侄儿侄女们谈论加房钱的事。房东太太刚才来讲过,口气比我们想象的温和些,说是只加五十元房钱,三百元押租。她对冯太太却提出了较苛刻的条件,因此还引起了一场激烈的争吵,使得两个女人几乎相打起来。小猪就是在两人的争吵中被用人打伤的,要不是张太太们来劝解,事情还不会这样简单地结束。
大约过了一个钟头,我那个最小的侄儿进来悄悄地对我说:“四爸,你快去看,冯太太在给猪儿洗澡。真正滑稽。”
我跟着他出来,立在窗下。树干并没有遮住我的眼睛:冯太太蹲在地上,用刷子从旁边一个脸盆里蘸水来刷洗小猪的身子。小猪有气无力地不断地呻吟,冯太太接连地在说安慰的话。 这晚我和哥哥嫂嫂们出去吃茶,看见冯太太躬着腰“伙失伙失”地、小心翼翼地赶小猪进圈(我应该加一句说明:猪圈在冯太太的住房后面,由一条小巷通进去)。小猪没有知觉似的躺在地上,只微微动一动身子。冯太太表现了极大的忍耐力,她始终温和地挥动着手,温和地呼唤小猪。
第二天我便没有看见小猪出来,再过一天逼近正午的时候,我听见冯太太同严老太讲话。
“今天更不行了,起也起不来,也不吃东西,就翻着白眼儿。我望它,它也眼泪水汪汪地望我,我心里头真难过。畜生跟人是一样,它也有心肠,啥子都懂得,就是讲不出来。”这是冯太太的声音,忧郁中含得有焦虑。
“我看就是那天打伤的,内伤很重,你给它敷点药嘛,看有效没有效。”严老太说。
“它会说话也就好?。我不晓得它病在哪儿,不能给它治病,只是空着急有啥子用。严老太,请你找人给我问一问,看能不能想个啥子法子……”
以后的话被侄儿侄女们打断了,他们一窝蜂地跑进房来,唤我去吃中饭。其实冯太太的话是继续讲下去的,只是我无法听清楚罢了。
这天没有到天黑,小猪就死了。我看见冯太太一个人坐在房门口伤心地哭,才知道猪死。她不吵不闹,声音不大,埋着头,寂寞的哭声中夹杂着喃喃的哀诉。
没有人理她。起初王文生同他的聋丫头含笑地看了一阵。王文生手里捧着一个饭碗大的青柚子,大约是他刚从树上摘下来的,先前我还看见他爬上那棵柚子树。后来他逼着聋丫头同他抛柚子玩,不再注意冯太太的事了。看热闹的人自然不止这两个,但以后都散去了。夜掩盖了她的影子。夜吞没了她的声音。
这一夜又被日光驱逐了。以()后我常常看见冯太太在院子里用米或者饭喂那只惟一的小鸡,有时也喂喂从屋檐上飞下来啄食的麻雀。鸡渐渐地长大了。它闲适地在天井里跳来跳去,但是总带一点寂寞的神气。 又过了几天,到这个月底,冯太太搬走了。我没有看见她搬家,也不知道她搬到哪里去,只听见说是她一个人照料着车夫搬走的。她的东西不多,但是她也来回跑了三趟。看这情形她的新居似乎就在这附近。没有人给她帮忙。她这个人没有知己的朋友,也是可以料到的事。 我的最小的侄儿对我说起冯太太搬家的事情,他觉得最有趣的是她像抱孩子似的把小鸡抱在怀里,小心地坐上了黄包车。
冯太太搬走后的第二天上午,房东来看了看空房子,吩咐那个跟她来的用人把房屋打扫一番。下午新的房客搬来了,是一对年轻的夫妇。男的是本地人;女的讲一口上海话,衣服华丽,相貌也很漂亮。这对夫妇仿佛还是新婚的,两人感情很好,每天傍晚男的从办公处回来以后,院子里就有了清脆的笑声和歌声。
据说这对新夫妇是房东的亲戚。因此房东到我们的院子里来的次数也多了。以后不用说天井里石阶上都非常清洁,再也不会有猪和鸡的脚迹。
只是我的房间在落雨时仍然漏水,吹大风时仍然掉瓦,飞沙尘。
1942年在成都
巴金:一颗桃核的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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