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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风:眼种四则

ID:59740

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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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晓风:眼种四则

  ⒈ 眼神

  夜深了,我在看报——我老是等到深夜才有空看报,渐渐的,觉得自己不是在看新闻,而是在读历史。

  美联社的消息,美国乔治亚州,一个属于WTOC的电视台摄影记者,名叫柏格,二十三岁,正背着精良的器材去抢一则新闻,新闻的内容是“警察救投水女子”。如果拍得好——不管救人的结果是或失败——都够精彩刺激的。

  凌晨三时,他站在沙凡河岸上,九月下旬,是已凉天气了,他的镜头对准河水,对准女子,对准警察投下的救生圈,一切紧张的情节都在灵敏的、高感度的胶卷中进行。至于年轻的记者,他自己是安全妥当的。

  可是,突然间,事情有了变化。

  柏格发现镜头中的那女子根本无法抓住救生圈——并不是有了救生圈溺水的人就会自然获救的。柏格当下把摄影机一丢,急急跳下河去,游了四十公尺,把挣扎中的女人救了上来。“我一弄清楚他们救不起她来,就不假思索的往河里跳下去。她在那里,她情况危急,我去救她,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他说。

  那天请晨,他空手回到电视台,他没有拍到新闻,他自己成了新闻。

  我放下报纸望着窗外的夜色出神,故事前半部的那个记者,多像我和我所熟悉的朋友啊!拥有专业人才的资格,手里拿着精良准确的器材,负责描摹纪录纷然杂陈的世态,客观冷静,按时交件,工作效率惊人且无懈可击。

  而今夜的柏格却是另一种旧识,怎样的旧识呢?是线装书里说的人溺已溺的古老典型啊!学院的训练无非的归纳、演绎、分析、比较中兜圈了,但沙凡纳河上的那记者却纵身一跃,在凌晨的寒波中抢回一条几乎僵冷的——整个晚上我觉得暖和而安全,仿佛被救的是我,我那本质上容易负伤的沉浮在回流中的一颗心。整个故事虽然发生在一条我所不认识的河上,虽然是一个我所不认识的人救了另一个我所不认识的人,但接住了那温煦美丽眼神的,却是我啊!

  ⒉ 枯茎的秘密

  秋凉的季节,我下决心把家里的翠玲珑重插一次。经过长夏的炙烤,叶子早已疲老不带绿,让人怀疑活着是一项巨大艰困而不快乐的义务,现在对付它唯一的方法就是拔掉重插了。原来植物里也有火凤凰的族类,必须经过连根拔起的手续,才能再生出流动欲滴的翠羽。搬张矮凳坐在前廊,我满手泥污的干起活来,很像有那么回事的样子。秋天的播种让人有“二期稻作”的喜悦,平白可以多赚额外一季绿色呢?我大约在本质上还是农夫吧?虽然我可怜的田园全在那小钵小罐里。

  拔掉了所有的茎蔓,重捣故土,然后一一摘芽重插,大有重整山河的气概,可是插着插着,我的手慢下来,觉得有点吃惊……

  故事的背景是这样的,选上这种翠玲珑来种,是因为它出身最粗浅,生命力最泼旺,最适合忙碌而又渴绿的自己。想起来,就去浇一点水,忘了也就算了。据说这种植物有个英文名字叫“流浪的犹太人”,只要你给他一口空气,一撮干土,他就要活下去。至于水多水少向光背光,他根本不争,并且仿佛曾经跟主人立过切结书似的,非殷殷实实的绿给你看不可!

  此刻由于拔得干净,才大吃一惊发现这个家族里的辛酸史,原来平时执行绿色任务的,全是那些第二代的芽尖。至于那些芽下面的根茎,却早都枯了。

  枯茎短则半尺,长则尺馀,既黄又细,是真正的“气若游丝”,怪就怪在这把干瘪丑陋的枯茎上,分别还从从容容的长出些新芽来。

  我呆看了好一会,直觉地判断这些根茎是死了,它们用代僵的方法把水分让给了下一代的小芽——继而想想,也不对,如果它死了,吸水的功能就没有了,那就救不了嫩芽了,它既然还能供应水分,可见还没有死,但干成这样难道还不叫死吗?想来想去,不得其解,终于认定它大约是死了,但因心有所悬,所以竟至忘记自己己死,还一径不停的输送水分。像故事中的沙场勇将,遭人拦腰砍断,犹不自知,还一路往前冲杀……

  天很蓝,云很淡,负微微作凉,我没有说什么,翠玲珑也没有说什么,我坐在那里,像风接触一份秘密文件似的,觉得一部翠玲珑的家族存亡续绝史全摊在我面前了。

  那天早晨我把绿芽从一条条烈士型的枯茎上摘下来,一一重插,仿佛重缔一部历史的续集。

  “再见!我懂得,”我替绿芽向枯茎告别,“我懂得你付给我的是什么,那是饿倒之前的一口粮,那是在渴死之先的一滴水,将来,我也会善待我们的新芽的。”

  “去吧!去吧!我们等的就是这一天啊!”我又忙着转过来替枯茎说话,“活着是重要的,一切好事总要活着才能等到,对不对?你看,多好的松软的新土!去吧,去吧,别伤心,事情就是这样的,没什么,我们可以瞑目了……”

  在亚热带,秋天其实只是比较忧悒却又故作爽飒的春天罢了,插下去的翠玲珑十天以后全都认真的长高了,屋子里重新有了层层新绿。相较之下,以前的绿仿佛只是模糊的概念,现在的绿才是鲜活的血肉。不知道冬天什么时候来,但能和一盆盆翠玲珑共同拥有一段温馨的秘密,会使我自己在寒流季节也生意盎然的。

  ⒊ 黑发的巨索

  看完大殿,我们绕到后廊上去。

  在京都奈良一带,看古寺几乎可以变成一种全力以赴的职业,早上看,中午看,黄昏看,晚上则翻查并乖乖睡觉,以便足精神第二天再看……我有点怕自己被古典的美宠坏了,我怕自己因为看惯了沉黯的大柱,庄严的飞檐而终于浑然无动了。

  那一天,我们去的地方叫东本愿寺。

  大殿里有人在膜拜,有人在宣讲。院子里鸽子缓步而行,且不时到仰莲般的贮池里喝一口水。梁问燕子飞,风过处檐角铃声铮然,我想起盛唐……

  也许是建筑本身的设计如此,我不知自己为什么给引到这后廊上来,这里几乎一无景观,我停在一只大柜子的前面,无趣的老式大柜子,除了脚架大约有一人高,四四方方,十分结实笨重,柜子里放着一团脏脏旧旧的物事。我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捆粗绳,跟臂膀一般粗,缠成一圈复一圈的图形,直径约一公尺,这种景象应该出现在远洋船只进出的码头上,怎么会跑到寺庙里来呢?

  等看了说明卡片,才知道这种绳子叫“毛纲”、“毛纲”又是什么?我努力去看说明,原来这绳子极有来历:那千丝万缕竟全是明治年间女子的头发。当时建寺需要木材,而木材必须巨索来拉,而巨索并不见得坚韧,村里的女人于是便把头发剪了,搓成百尺大绳,利用一张大撬,把极重的木材一一拖到工地。

  美丽是什么?是古往今来一切坚持的悲愿吧?是一女子在落发之际的凛然一笑吧?是将黑丝般的青发委弃尘泥的甘心捐舍吧?是一世一世的后人站在柜前的心惊神驰吧?

  所有明治年间的美丽青丝岂不早成为飘飞的暮雪,所有的暮雪岂不都早已随着苍茫的枯骨化为滓泥?独有这利剪切截的愿心仍然千回百绕,盘桓如曲折的心事。信仰是什么?那古雅木造结构说不完的,让沉沉的黑瓦去说,黑瓦说不尽的,让飞檐去说,飞檐说不清的让梁燕去说,至于梁燕诉不尽的、廓然的石板前庭形容不来的、贮水池里的一方暮云描摹不出的、以及黄昏梵唱所勾勒不成的、却让万千女子青丝编成的巨索一语道破。

  想起京都,我总是想起那绵长恒存如一部历史的结实的发索。

  ⒋ 不必打开的画幅

  “唉,我来跟你说一个我的老师的故事。”他说。

  他是美术家,七十岁了,他的老师想必更老吧?“你的老师,”我问,“他还活着吗?”

  “还活着吧,他的名字是庞熏琹,大概八十多岁了,在北京。”

  “你是在杭州美专的时候跟他的吗?那是哪一年?”

  “不错,那是1936年。”

  我暗自心惊,刚好半个世纪呢!我不禁端坐以待。下面便是他牢记了五十年而不能忘的故事。

  他是早期留法的,在巴黎,画些很东方情调的油画,画着画着,也画了九年了。有一天,有人介绍他认识当时一位非常出名的老评论家,相约到咖啡馆见面。年轻的庞先生当然很兴奋很紧张,兴匆匆的抱了大捆的画去赴约。和这样权威的评论家见面,如果作品一经品题,那真是身价百倍,就算被指拔一下,也会受教无穷。没想到人到了咖啡馆,彼此见过,庞先生正想打开画布,对方却一把按住,说:

  “不急,我先来问你两个问题——第一,你几岁出国的,第二,你在巴黎几年了?”

  “我十九岁出国,在巴黎待了九年。”

  “晤,如果这样,画就不必打开了,我也不必看了,”评论家的表情十分决绝而没有商量的余地,“你十九刚出国,太年轻,那时候你还不懂什么叫中国。巴黎九年,也嫌太短,你也不知道什么叫西方——这样一来,你的画里还有什么可看的?哪里还需要打开?”

  年轻的画家当场()震住,他原来总以为自己不外受到批评或得到肯定,但居然两者都不是,他的画居然是连看都不必看的画,连打开的动作都嫌多余。

  那以后,他认真的想到束装回国,以后他到杭州美专教画,后来还试着用铁线描法画苗人的生活,画的极好。

  听了这样的事我噤默不能赞一词,那名满巴黎的评论家真是个异人。他平日看了画,固有卓见,此番连不看画,也有当头棒喝的惊人之语。

  但我——这五十年后来听故事的人——所急切的和他却有一点不同,他所说的重点在昧于东方、西方的无知无从,我所警怵深惕的却是由于无知无明而产生的情无所钟、心无所系、意气无所鼓荡的苍白凄惶。

  但是被这多芒角的故事擦伤,伤得最疼的一点却是:那些住在自己国土上的人就不背井离乡了吗?像塑胶花一样繁艳夸张、毫不惭愧的成为无所不在的装饰品,却从来不知在故土上扎根布须的人到底有多少呢?整个一卷生命都不值得打开一看的,难道仅仅只是五十年前那流浪巴黎的年轻画家的个人情节吗?

  张晓风:幸亏

  ⒈

  似乎常听人抱怨菜贵,我却从来不然,甚至听到怨词的时候心里还会暗暗骂一句:“贵什么贵,算你好命,幸亏没遇上我当农人,要是我当农人啊,嘿、嘿,你们早就卖不起菜了!”

  这样想的时候,心里也曾稍稍不安,觉得自己是坏人,是“奸农”。但一会儿又理直气壮起来,把一本帐重头算起。

  譬如说米,如果是我种的,那是打死也舍不得卖得比珍珠贱价的。古人说“米珠薪桂”,形容物价高,我却觉得这价钱合理极了,试想一粒谷子是由种子而秧苗而成稻复成粒的几世正果,那里面有几千年相传的农业智慧,以及阳光、沃土,和风细雨的好意。观其背后则除了农人的汗泽以外也该包括军人的守土有功,使农事能一年复一年的平平安安的进行,还有运输来,使浊水溪畔的水稻能来到我的碗里,说一颗米抵得一颗明珠也没有什么可惭愧的吧?何况稻谷熟时一片金黄,当真是包金镶玉,粒粒有威仪,如果讨个黄金或白玉的价格也不为过吧!

  所以说,幸亏我不种田,我种的田收的谷非卖这价码不可!西南水族有则传说便是写这求稻种的故事,一路叙来竟是惊天动地的大业了,想来人世间万花万草如果遭天劫只准留下一本,恐怕该留的也只是麦子或稻子吧!因此,我每去买米,总觉自己占了便宜,童话世界里每有聪明人巧计骗得小仙小妖的金银珠宝,满载而归,成了巨富。我不施一计却天天占人大便宜,以贱价吃了几十年尊同金玉的米麦,虽不成巨富,却使此身有了供养,也该算是赚饱了。故事里菩萨才有资格被供养呢,我竟也大刺刺地坐吃十方,对占到的便宜怎能不高兴偷笑。

  篷到风季,青菜便会大涨,还有一次过年,养菜竟要二百元一斤。菜贵时,报上、电视上、公车上一片怨声,不知为什么,我自己硬是骂不出口,心里还是那句老话,嘿嘿,幸亏我非老圃,否则蕃茄怎可不与玛瑙等价,小白菜也不必自卑而低于翡翠,茄子难道不比紫水晶漂亮吗?鲜嫩的甜玉米视同镶嵌整齐的珍珠也是可以的,新鲜的佛手瓜浅碧透明,佛教徒拿来供奉神胆的,像琥珀一样美丽,该出多少价钱,你说吧——对这种荐给神明吃都不惭愧的果实!

  把豇豆叫“翠蜿蜒”好不好?豌豆仁才是真正的美人“绿珠”,值得用一斛明球来衡其身价,芥菜差不多是青菜世界里的神木,巍巍然一大堆,那样厚实的肌理,应该怎么估值呢?

  胡萝卜如果是我种的,收成的那天,非开它一次“美展”不可,多浪漫多古典且又多写实的作品啊!鲜红翠绿的灯笼椒如果是我家采来的,不出一千块钱休想拿走,一个人如果看这样漂亮的灯笼椒也不感动于天恩人惠的话,恐怕也只好长夜凄其,什么其他的灯笼也引渡他不得了。

  蹋棵菜是呈辐射状的祖母绿。牛蒡不妨看作长大长直的人参,山药像泥土中挖出的奇形怪状的岩石,却居然可吃。红菱角更好,是水族,由女孩子划着古典的小船去摘来的,那份独特的牛角形包装该算多少钱才公平?

  南瓜这种东西去开美展都不够,应该为它举行一次魔术表演的,如何一棵小小的种子铺衍成梦,复又花开蒂落结成往往一个人竟抬不动的大瓜。南瓜是和西方灰姑娘童话并生的,中国神话里则有葫芦,一个人如果有权利把童话和神话装在菜蓝里拎着走,付多少钱都不算过分吧?

  释迦跌坐在莲花座上,但我们是凡人,我们坐在餐桌前享受莲的其它部分,我们吃藕吃莲子,或者喝荷叶粥,夹荷叶粉蒸肉,相较之下,不也是一份凡俗的权利吗?故事里的湘妃哭竹,韩湘子吹一管竹笛,我们却只管放心的吃竹笋,吃竹叶包的粽子。记得有一次请外国朋友吃饭向他解释一道“冰糖米藉”的甜点说:“这是用一种可以酿酒的米(糯米),塞在莲花根(藕)里做的,里面的糖呢,是一种冰山一样的糖。”外国人依他们的习惯发出大声的惊叹,我居之不疑,因为那一番解释简直把我自己都惊动了。

  这样看来,一截藕(记得,它的花是连菩萨也坐得的)应卖什么价呢?一斤笋(别忘了,它的茎如果凿上洞,变成笛子是神仙也吹得的)该挂牌多少才公平呢?

  所以说,还好,幸亏我不务农,否则,任何人走出菜场恐怕早已倾家荡产了。

  ⒉

  世人应该庆幸,幸亏我不是上帝。

  我是小心眼的人间女子,动不动就和人计较。我买东西要盘算,跟学生打分数要计到小数点以后再四舍五入,发现小孩不乖也不免要为打三下打二下而斟酌的,丈夫如果忘了该纪念的日子当然也要半天不理他以示薄惩。

  如果让这样的人膺任上帝,后果大概是很可虑的。

  春天里,满山繁樱,却有人视而无睹,只顾打开一只汽水罐,我如果是上帝,准会大吼一声说:

  “这样的人,也配有眼睛吗?”

  这一来,十万个花季游客立时会瞎掉五万以上,第二天,盲校的校长不免为突然剧增的盲生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所以,幸亏我不是上帝。

  闲来无事,我站在云头一望,有那么多五颜六色的工厂污水一一流向浅碧的溪流,我传下旨意:

  “这样糟蹋大地,让别人活不成了,我也要让他活不成。”

  第二天,天使检点人数,一个小小的岛上居然死了好几万个跟“污水罪”有关的人。

  人有电鱼,有人毒鱼,这种人,留着做什么,一起弄死算了。

  其他的松林中不闻天籁的,留耳何为?抱着婴儿也不闻乳香的,留鼻何用?从来没有帮助过人的双手双脚废了也不可惜,从来没有为阳光和空气心生感激的人,我就停止他们五分钟“空气权”让他知道厉害。

  所以说,还好,幸亏我不是上帝。

  世间更有人不自珍惜,或()烟酒相残,或服食迷幻药,或苟且自误,或郁郁无所事事,这样的人,留智慧何用?不如一律还原成白痴,如此一来不知世间还能剩几人有头脑?

  我上任后,不消半年,停阳光者有之,停水、停空气者有之,而且有人缺手,有人断足,整个世界都被罚得残缺了。而人性丑陋依旧,愚鲁依旧。

  让河流流经好人和坏人的门庭,这是上帝。让阳光爱抚好人和坏人的肩膀,这是上帝。不管是好人坏人,地心吸力同样将他们仁慈的留在大地上,这才是上帝的风格,并且不管世人多么迟钝蒙昧,春花秋月和朝霞夕彩会永远不知疲倦的挥霍下去,这才是上帝。

  是由于那种包容和等待,那种无所不在的覆罩和承载,以及仁慈到溺爱程度的疼惜,我才安然拥有我能有的一切。

  所有的人都该庆幸——幸亏自己不是上帝。

张晓风:眼种四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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