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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风:那部车子

ID:59735

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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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晓风:那部车子

  朋友跟我抢付车票,在兰屿的公车上。

  "没关系啦,"车掌是江浙口音,一个大男人,"这老师有钱的啦,我知道的。"

  这种车掌,真是把全"车"了如指"掌"。

  车子在环岛公路上跑着--不,正确一点说,应该是跳着,--忽然,我看到大路边停着一辆车。

  "怎么?怎么那里也有一辆,咦,是公路局的车,你不是说兰屿就这一辆车吗?"

  "噢!"朋友说,"那是从前的一辆,从前他们搞来这么一辆报废车,嘿,兰屿这种路哪里容得下它,一天到晚抛锚,到后来算算得不偿失,干脆再花了一百多万买了这辆全新的巴士。"

  "这是什么坏习惯--把些无德无能的人全往离岛送,连车,也是把坏的往这里推,还是兰屿的路厉害,它哽是拒绝了这种车。"

  "其实,越是离岛越要好东西。"朋友幽幽的说。

  车过机场,有一位漂亮的小姐上来。

  "今天不开飞机对不对?"车长一副先见之明的样子。

  "今天不开。"

  "哼,我早就告诉你了。"忽然地又转过去问另一个乘客,"又来钓鱼啦!"

  "又来了!"

  真要命,他竟无所不知。

  这位司机也是山地人,台湾来的。

  他正开着车,忽然猛地急刹车,大家听到一声凄惨的猫叫。

  "唉呀,压死一只猫了!"乘客吓得心抽起来。

  "哈,哈!"司机大笑。

  那里有什么猫?原来是司机先生学口技。那刹车,也是骗人的。

  大概是开车太无聊了,所以他会想出这种娱人娱已的招数,这样的司机不知该记过还是该记功。

  "从前更绝,"朋友说,"司机到了站懒得开车门,对乘客说:'喂,爬窗户进来嘛!'乘客居然也爬了。"

  早班的公车开出来的时候,司机背后一只桶,桶里一袋袋豆腐,每袋二十四元,他居然一路走一路做生意。

  每到一站,总有人来买豆腐。

  不在站上也有人买,彼此默契好极了。司机一按喇叭,穿着蓝灰军衣的海防部队就有人跑出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除了卖豆腐,他也卖槟榔。

  "槟榔也是狠重要的!"他一本正经的说,仿佛在从事一件了不起的救人事业。

  豆腐是一位湖北老乡做的,他每天做二十斤豆子。

  "也是拜师傅学的,"他说,"只是想赚个烟酒钱。"

  他自称是做"阿兵哥"来的,以后娶了兰屿小姐--跟车掌一样,就落了籍了,他在乡公所做事。

  "我那儿子,"他眉飞色舞起来,"比我高哪,一百八十几公分,你没看过他们球队里打篮球打得最好的就是呀!"

  车子忽然停下来,并且慢慢往后倒退。

  "干什么?"

  "他看到海边那里有人要她搭车。"朋友说。

  海边?海边只有礁石,哪里有人?为什么他偏看得到?

  那人一会功夫就跑上来了,后里还抱着海里摘上来的小树,听说叫海梅,可以剥了皮当枯枝摆设。

  那人一共砍了五棵,分两次抱上车。

  "等下补票,"他弄好了海梅理直气壮的说,"钱放在家里。"

  车长没有反对,说的也是,下海的人身上怎么方便带钱?后来他倒真的回家补了钱。

  "喂,喂!"我的朋友看到了他的兰屿朋友,站在路边。他示意司机慢点开。因为他有话要说。

  "你有没有继续看病?"他把头伸出窗外,他是个爱管闲事的人。

  "有啦……"那人嗫嗫嚅嚅的说。

  "医生怎么说?"他死盯着不放。

  "医生说……病有些较好啦。"

  "不可以忘记看医生,要一直去。"唠唠叨叨的叮咛了一番。

  "好……"

  车子始终慢慢开,等他们说完话。

  "这些女人怎么()不用买票?"

  "她们是搭便车的。"

  "为什么她们可以搭便车?"

  "因为她们是要到田里去种芋头的。"我不知道这能不能算一个免票的理由,但是看到那些女人高高兴兴的下了车,我也高兴起来,看她们在晨曦里走入青色的芋田,只觉得全世界谁都该让他们搭便车的。

  张晓风:有些人

  有些人,他们的姓氏我已遗忘,他们的脸却恒常浮着——像晴空,在整个雨季中我们不见它,却清晰地记得它。

  那一年,我读小学二年级,有一个女老师——我连她的脸都记不起来了,但好像觉得她是很美的(有哪一个小学生心目中的老师不美呢?)也恍惚记得她身上那片不太鲜丽的蓝。她教过我们些什么,我完全没有印象,但永远记得某个下午的课,一位同学举手问她“挖”字该怎么写,她想了一下,说:

  “这个字我不会写,你们谁会?”

  我兴奋地站起来,跑到黑板前写下了那个字。

  那天,放学的时候,当同学们齐声向她说:“再见”的时候,她向全班同学说:

  “我真高兴,我今天多学会了一个字,我要谢谢这位同学。”

  我立刻快乐得有如胁下生翅一般一一我生平似乎再没有出现那么自豪的时刻。

  那以后,我遇见无数学者,他们尊严而高贵,似乎无所不知。但他们教给我的,远不及那个女老师为多。她的谦逊,她对人不吝惜的称赞,使我忽然间长大了。

  如果她不会写“挖”字,那又何妨,她已挖掘出一个小女孩心中宝贵的。

  有一次,我到一家米店去。

  “你明天能把米送到我们的营地吗?”

  “能。”那个胖女人说。

  “我已经把钱给你了,可是如果你们不送,”我不放心地说,“我们又有什么证据呢?”

  “啊!”她惊叫了一声,眼睛睁得圆突突,仿佛听见一件耸人听闻的罪案,“做这种事,我们是不敢的。”

  她说“不敢”两字的时候,那种敬畏的神情使我肃然,她所敬畏的是什么呢?是尊贵古老的卖米行业?还是“举头三尺即有神明”

  她的脸,十年后的今天,如果再遇到,我未必能辨认,但我每遇见那无所不为的人,就会想起她——为什么其他的人竟无所畏惧呢!

  有一个夏天,中午,我从街上回来,红砖人行道烫得人鞋底都要烧起来似的。

  忽然,我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人疲软地靠在一堵墙上,她的眼睛闭着,黎黑的脸曲扭如一截枯根,不知在忍受什么?

  他也许是中暑了,需要一杯甘冽的冰水。他也许很,需要一两句的话,但满街的人潮流动,美丽的皮鞋行过美丽的人行道,但没有人伫足望他一眼。

  我站了一会儿,想去扶他,但我闺秀式的教育使我不能不有所顾忌,如果他是疯子,如果他的行动冒犯我——于是我扼杀了我的同情,让自己和别人一样地漠然离去。

  那个人是谁?我不知道,那天中午他在眩晕中想必也没有看到我,我们只不过是路人。但他的痛苦却盘据了我的心,他的无助的影子使我陷在长久的自责里。

  上苍曾让我们相遇于同一条街,为什么我不能献出一点手足之情,为什么我有权漠视他的痛苦?我何以怀着那么可耻的自尊?如果可能,我真愿再遇见他一次,但谁又知道他在哪里呢?

  我们并非永远都有行善的机会——如果我们一度错过。

  那陌生人的脸于我是永远不可弥补的遗憾。

  对于代数中的行列式,我是一点也记不清了。倒是记得那细瘦矮小貌不惊人的代数老师。

  那年七月,当我们赶到()联考考场的时候,只觉整个人生都摇晃起来,无忧的岁月至此便渺茫了,谁能预测自己在考场后的人生?

  想不到的是代数老师也在那里,他那苍白而没有表情的脸竟会奔波过两个城市而在考场上出现,是颇令人感到意外的。

  接着,他蹲在泥地上,拣了一块碎石子,为特别愚鲁的我讲起行列式来。我焦急地听着,似乎从来未曾那么心领神会过。泥土的大地可以成为那么美好的纸张,尖锐的利石可以成为那么流丽的彩笔——我第一次懂得,他使我在书本上的朱注之外了解了所谓“君子谋道”的精神。

  那天,很不幸的,行列式没有考,而那以后,我再没有碰过代数书,我的最后一节代数课竟是蹲在泥地上上的。我整个的中学教育也是在那无墙无顶的课室里结束的,事隔十多年,才忽然咀嚼出那意义有多美。

  代数老师姓什么?我竟不记得了,我能记得国文老师所填的许多小词,却记不住代数老师的名字,心里总有点内疚。如果我去母校查一下,应该不甚困难,但总觉得那是不必要的,他比许多我记得住姓名的人不是更有价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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