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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风:细细的潮音

ID:59702

时间:2021-04-30

相关标签:  张晓风  

  张晓风:细细的潮音

  每到月盈之夜,我恍惚总能看见一幢筑在悬崖上的小木屋,正启开它的每一扇窗户,谛听远远近近的潮音。

  而我们的心呢?似乎已经习惯于一个无声的世代了。只是,当满月的清辉投在水面上,细细的潮音便来撼动我们沉寂已久的心,我们的胸臆间遂又鼓荡着激昂的风声水响!

  那是个夏天的中午,太阳晒得每一块石头都能烫人。我一个人撑着伞站在路旁等车。空气凝成一团不动的热气。而渐渐地,一个拉车的人从路的尽头走过来了。我从来没有看过走得这样慢的人。满车的重负使他的腰弯到几乎头脸要着地的程度。当他从我面前经过的时侯,我忽然发现有一滴像大雨点似的汗,从他的额际落在地上,然后,又是第二滴。我的心刹那间被抽得很紧,在没有看到那滴汗以前,我是同情他,及至发现了那滴汗,我立刻敬服他了——一个用筋肉和汗水灌溉着大地的人。好几年了,一想起来总觉得心情激动,总好像还能听到那滴汗水掷落在地上的巨响。

  一个雪睛的早晨,我们站在合欢山的顶上,弯弯的涧水全都被积雪淤住。忽然,觉得故国冬天又回来了。一个台籍战士兴奋在跑了过来。

  “前两天雪下得好深啊!有一公尺呢!我们走一步就铲一步雪。”

  我俯身拾了一团雪,在那一盈握的莹白中,无数的往事闪烁,像雪粒中不定的阳光。

  “我们在堆雪人呢。”那战士继续说,“还可以用来打雪仗呢!”

  我望着他,却说不出,也许只在一个地方看见一次雪景的人是比较有福的。只是万里外的客途中重见过的雪,却是一件悲惨的故事。我抬起头来,千峰壁直,松树在雪中固执地绿着。

  到达麻疯病院的那个黄昏已经是非常疲倦了。走上石梯,简单的教堂便在夕晖中独立着。长廊上有几个年老的病人并坐,看见我们便一起都站了起来,久病的脸上闪亮着诚恳的笑容。

  “平安。”他们的声音在平静中显出一种欢愉的特质。

  “平安。”我们哽咽地回答,从来没有想到这样简单的字能有这样深刻的意义。

  那是一个不能忘记的经验,本来是想去安慰人的,怎么也想不到反而被人安慰了。一群在疾病中和鄙视中延喘的人,一群可怜的不幸者,居然靠着信仰能笑出那样勇敢的笑容。至于夕阳中那安静、虔诚、而又完全饶恕的目光,对我们健康人的社会又是怎样一种责难啊!

  还有一次,午夜醒来,后庭的月光正在涨潮,满园的林木都淹没在发亮的波澜里。我惊讶地坐起,完全不能置信地望着越来越浓的月光,一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快乐,还是忧愁。只觉得如小舟,悠然浮起,浮向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的青天,而微风里橄榄树细小的白花正飘着、落着,矮矮的通往后院的阶石在月光下被落花堆积得有如玉砌一般。我忍不住欢喜起来,活着真是一种极大的幸福——这种晶莹的夜,这样透明的月光,这样温柔的、落着花的树

  生平读书,最让我感慨莫过廉颇的遭遇,在那样不被见用老年,他有着多少凄怆的徘徊。昔日赵国的大将,今日已是伏枥的老骥了。当使者来的时候,他为之“一饭斗米。肉十斤,披甲上马,以示尚可用”的苦心是何等悲哀。而终于还是受了谗言不能擢用,那悲哀就更深沉了。及至被楚国迎去了。黯淡的心情使他再没有立功的机运。终其后半生,只说了一句令人心酸的话:“我思用赵人。”

  想想,在异国,在别人的宫廷里,在勾起舌头说另外一种语言的土地上,他过的是一种怎样落寂的日子啊!名将自古也许是真的不许见白头吧!当他叹道:“我想用我用惯的赵人”的时候,又意味着一个怎样古老、苍凉的故事!而当太史公记载这故事,我们在二千年后读这故事的时候,多少类似的剧本又在上演呢?

  又在一次读韦庄的一首词,也为之激动了好几天。所谓“温柔敦厚”应该就是这种境界吧?那首词是写一个在暮春的小楼上独立凝望的女子,当她伤心不见远人的时候,只含蓄地说了一句话:“千山万水不曾行,魂梦欲教何处觅。”不恨行人的忘归,只恨自己不曾行过千山万水,以致魂梦无从追随。那种如泣如诉的真情,那种不怨不艾的态度,给人一种凄惋低迷的感受,那是一则怎样古典式的啊!

  还有一出昆曲《思凡》,也令我震撼不已。我一直想找出它的的作者,但据说是不可能了。曾经请教了我非常敬服的一位老师,他也只说:“词是极好的词,作者却找不出来了,猜想起来大概是民间的东西。”我完全同意他的见解,这样拔山倒海的气势,斩铁截钉的意志,不是正统文人写得出来的。

  当小尼赵色空立在无人的回廊上,两旁列着威严的罗汉,她却勇敢地唱着:“他与咱,咱与他,两下里多牵挂,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就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碓来舂,锯来解,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啊呀,由他。只见活人受罪,那曾见死鬼戴枷。啊呀,由他,只见活人受罪,那曾见死鬼戴枷,啊呀,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接着她一口气唱着,“那里有天下园林树木佛,那里有枝枝叶叶光明佛,那里有江湖两岸流沙佛,那里有八万四千弥陀佛。从今去把钟佛殿远离却,下山去寻一个少年哥哥,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便愿生下一个小孩儿,却不道是快活煞了我。”

  每听到这一须,我总觉得心血翻腾,久久不能平伏,几百年来,人们一直以为这是一个小尼姑思凡的故事。何尝想到这实在是极强烈的人文思想。那种人性的觉醒,那种向传统唾弃的勇气,那种不顾全世界鄙视而要开拓一个新世纪的意图,又岂是满园嗑瓜子的脸所能了解的?

  一个残冬的早晨,车在冷风中前行,收割后空旷的禾田蔓延着。冷冷请清的阳光无力地照耀着。我木然面坐,翻着一本没有什么趣味的书。忽然,在低低的田野里,一片缤纷的世界跳跃而出。“那是什么。”我惊讶地问着自己,及至看清楚一大片杂色的杜鹃,却禁不住笑了起来。这种花原来是常常看到的,春天的校园里几乎没有一个石隙不被它占去的呢!在瑟缩的寒流季里,乍然相见的那份喜悦,却完全是另外一种境界了。甚至在初见那片灿烂的彩色时,直觉里中感到一种单纯的喜悦,还以为那是一把随手散开来的梦,被遗落在田间的呢!到底它是花呢?是梦呢?还是虹霓坠下时碎成的片段呢?或者,什么也不是,只是……

  博物馆时的黄色帷幕垂着,依稀地在提示着古老的帝王之色。陈列柜里的古物安静的深睡了,完全无视于落地窗外年轻的山峦。我轻轻地走过每件千年以上的古物,我的影子映在打蜡的地板上,旋又消失。而那些细腻朴拙的瓷器、气象恢宏的画轴、纸色半枯的刻本、温润暇的玉器,以及微现绿色的钟鼎,却凝然不动地闪着冷冷的光。隔着无情的玻璃,看这个幼稚的世纪。

  望着那犹带中原泥土的故物,我的血忽然澎湃起来,走过历史,走过辉煌的传统,我发觉我竟是这样爱着自己的民族、自己的文化。那对侯,莫名地想哭,仿佛一个贫穷的孩子,忽然在荒废的后园里发现了祖先留下来买宝物的坛子,上面写着“子孙万世,永()宝勿替”。那时,才忽然知道自己是这样富有——而博物院肃穆着如同深沉的庙堂,使人有一种下拜的冲动。

  在一本书,我看到史博士的照片。他穿着极简单的衣服,抱膝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背景是一片广漠无物的非洲土地,益发显出他的孤单。照画面的光线看来,那似乎是一个黄昏。他的眼睛在黯淡的日影中不容易看出是什么表情,只觉得他好像是在默想。我不能确实说出那张脸表现了一些什么,只知道那多筋的手臂和多纹的脸孔像大浪般,深深地冲击着我,或许他是在思念欧洲吧?大教堂里风琴的回响,歌剧院里的紫色帷幕也许仍模糊地浮在他的梦里。这时候,也许是该和海伦在玫魂园里喝下午茶的时候,是该和贵妇们谈济慈和的时候。然而,他却在非洲,住在一群悲哀的、黑色的、病态的人群中,在赤道的阳光下,在低矮的窝棚里,他孤孤单单地爱着。

  我骄傲,毕竟在当代三十二亿张脸孔中,有这样一张脸!那深沉、瘦削、疲倦、孤独而热切的脸,这或许是我们这贫穷的世纪中唯的一产生。

  当这些事,像午夜的潮音来拍打岸石的时候,我的心便激动着。如果我们的血液从来没有流得更快一点,我们的眼睛从来没有燃得更亮一点,我们的灵魂从来没有升华得更高一点,日子将变得怎样灰黯而苍老啊!

  不是常常有许多小小的事来叩打我们心灵的木屋吗?可是为什么我们老是听不见呢?我们是否已经世故得不能被感动了?让我们启开每一扇窗门,去谛听这细细的潮音,让我们久暗的心重新激起风声水声!

  张晓风:小小的烛光

  他的头发原来是什么颜色已经很费猜了,因为它现在是纯粹珠银白。

  他的身材很瘦小,比一般中国人还要矮上一截。加上白色的头发,如果从后面看上去,恐怕没有人会想到他是美国人——我多么希望他不是美国人。每次,当我怀着敬畏的目光注视他,我心里总羼合着几分嫉妒、几分懊恼、几分痛苦。为什么,当我发现一个人,秉赋了我所钦慕的诸般美德,而他却偏偏是一个美国人呢?为什么在我心中那个非常接近完美的人,竟不属于我自己的民族?

  他已经很老了,听说是六十七。他看起来也并不比实际岁数年轻。当然,如果他也学中国老头的样子,坐在大躺椅里抱孙子玩,闲来就和一般年纪的人聊天喝酒,或是戴着老花眼镜搓麻将,那么,他也许看起来不致这么憔悴吧!

  他身上所有的东西大概也都落伍二十年了,细边的眼镜,宽腿的裤子,带着长链子的怀表,以及冬天里很古怪的西装。每在走廊上碰面,我总要偷偷地看他几眼,那些古老的衣物好像从来也没有进步的迹象。我常常怀疑,他究竟藏有多少条这种可笑的裤子?为什么永远也穿不完呢?

  他颈上的皱折很深很粗,脸上的皮肤显然也有挂下来的趋势。如果要把那些松弛的地方重新撑饱满,恐怕还得三十磅肉呢!他有一个很尖峭的鼻子——那大概就他唯一不见皱纹的地方了。他的眼光很清澈,稍微有点严厉,长方带尖的脸型衬着线条很分明的薄嘴唇,嘴角很倔强地向下拢着,向里陷着。使他整个的容貌都显露出一种罕见贵族气质。

  那年,我是二年级,他就到学校来了。他是来接任系主任的。可是他刚来几天就贴出海报要招募合唱团员,我当时很从心里怜悯他,不过也有几分认为他是太幼稚太不明实况。其实当个系主任就够忙的了,何苦又自己另找罪受,他所征来的那批人马,除了少数几个,大部份连五线谱都认不清楚的。每天中午休息的时侯,他们就在二楼靠边的那间教室里练习。一首歌翻来覆去地唱了有个把月,把每个人的耳朵都听腻了,他们还是唱不准。后来记不清有一次怎样的集会,他们居然正式登台了。唱的就是那首人人已经听够了的歌。老桑先生急得一面指挥一面用他以前在大陆上学过的苏州话帮腔,结果还是不理想。其实那次失败并不意外——甚至我想连他自己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意外的。

  意外的是四年后一个美丽的春天晚上。这被邀请坐在学校的大礼堂里。紫红绒的帷幕缓缓拉开,灿烂的花篮在台上和台下微笑着,节目单很有分量地沉在我的手中,优雅的管弦乐在台上奏着,和谐的四重唱缭绕而弥漫。我不能不感到惊讶,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这些年来,他用的是怎样的一根指挥棒。

  他又是个极仔细的人。那时侯学校宿舍还没盖好,所有的女生都借住在阳明山腰的一个夏令营地时,山上的坟虫很多,我们经常是体无完肤的。有一次,他到山上看我们,饭后大家坐在饭厅的里,他的眼睛盯在那两扇纱门上,看来往的同学怎样开关它。其实大部分的同学是只管开门不管关门的。许多人只顾走进走出,然后就随便由自动弹簧去使它合上了。他看了一会,站起来。我还以为他要发表有关生物学的演讲呢——他学的是生物——不料他很严肃地直走到纱门前。

  “知道为什么有这么多的蚊子吗?”他的目光四下巡视,没有人说话,他指着不甚合拢的门说:“门不是这样关的,这样一定有缝。”

  他重新把门摊开,先关好其中第一扇,然后把第二扇紧紧地合上去,最后又用力一拉。纱门合拢了,连空气都不夹呢!他满意地微笑,又沉默地退到座位上去了。

  我特别喜欢看他坐在书库里的样子。这两年来,学校不断地扩充,图书馆的工作不免繁复而艰巨,要把一个贫乏的,没有组织、没有系统的图书馆重头建设起来,真需要不少的的魄力呢?我真不晓得他为什么又和这种工作发生了关系。那年我被分到图书馆做工读生,发现所有的旧次序都需要另编,真让我不胜惊骇。每次,当编排书目的时候,他好像总在那里。安静地,穿着一身很干净的浅颜色衣服,坐在高高的书架下面,很仔细地指导工作。他的样子很慎重,也很怡然。日子久了,偶然走进书库如果他不在那里,我好像也能看见一个银发的影子坐在那儿。好几次,我很冲动地想告诉他那四个字——皓首穷经。但我终于没有说,用文字去向一个人解说他已经了解、已经践行的真理,实在有点可笑。

  想他是很孤单的,虽然他那样忙。桑夫人已经去世多年了,学校里设有一个桑夫人纪念奖学金。我四年级的时候曾经得到它。那天,他在办公室见我,用最简单的句子和我说话。他说得很慢,并且常常停下来,尽可能的思索一个简单的字汇一一后来我渐渐知道这是他和中国人说话的习惯。其实他的苏州话说得不错,只是对大多数的学生而言,听英文还比听苏州话容易一些!

  “哦,是你吗?”他和我握手,我忽然难受起来,我使他想起他的亡妻了。我觉得那样内疚。

  “我要一张你的照片,”他很温和地说,“那个捐款的人想看看你。”

  “好,”我渐渐安定下来,“下礼拜我拿给你。”

  “我可以付洗照片的钱。”他很率真地笑着。

  “不,我要送给你!”

  那次以后,我常常和他点点头,说一句早安或是哈罗。后来我毕业了,仍旧留在学校里,接近他的机会更多了。我才发现,原来他那清澈的双目中有一只是瞎了的!那天我和他坐在一辆校车里、他在中山北路下车。他们系里的一个助教慌忙把头伸出窗外。

  “桑先生。”他叫着,“今天坐计程车回去吧,不要再坐巴士了。”

  他回过脸来,像一个在犯错的边缘被抓到的孩子,带着顽皮的笑容点了点头。

  “你看,他就是这样。人病着,还不肯停。”那助教对我说,“并且他有一只眼已经失明了,还这样在街上横冲直撞的叫人担心。”

  我忽然觉得喉头被什么哽咽住了,他瞎了一只眼!难怪他和人打招乎的时候总是那样迟钝,难怪他下楼梯的时候显得那样步履维艰。他必定忍受了很大的痛苦,什么都不为,什么都贪图,这是何苦来呢!

  “只有受伤者,才能安慰人”或许这就是上帝准许他盲目的唯一解释。学生有了困难,很少不去麻烦他的。常常看他带着一个学生走进办公室来,慢慢地说:“这个男孩他需要帮助。”他说话的时候每每微佝着腰,一只手搭在那学生的肩膀上,他的眼光透过镜片,透露出深切真挚的同情——以致让我觉得他不可能瞎过,他总让我不由自己地想起:“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屈身帮助一个孩子的人那样直。”

  他所唯一帮不上忙的工作,恐怕就是为想放洋的人写介绍信了。有一次,吴气急败坏地来找我。

  “我托错人了,人家都说我太糊涂,”她说得很快,不容我插嘴,“你知道,人家说凡是请他写介绍信的,就没一个申请了,我也没希望了。我事前一点不晓得,只当他是个大好佬呢!”

  “你知道,他也写得太老实了,唉,这种教徒真是没办法,一点谎都不撒。”她接着说,气势逐渐弱了。“你说,写介绍信怎么能不吹嘘呢?何必那么死心眼?你说,这种年头……”

  她走后办公定里剩下我一个人。想象中仿佛能看到他坐在对面的办公室里,面对着打字机,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斟酌,要写封诚实无讹的介绍信。但他也许不会知道,诚实并不被欢迎。

  他的生活很简单,除了星期天,他总是忙着。有时偶然碰到放假,我到办公室去看他一眼,他竟然还在上着班,打字机的声音响在静静走廊上,显得很单调。

  他爱写一些诗,有几首刊载出来的我曾经看过,但我猜想那是多年以前写的了,这些年来,他最喜欢的恐怕还是音乐。他有一架大钢琴,声音很好,也很漂亮。放在大礼堂里,从来不让人碰。去夏令会的时候,学音乐的徐径自跑上去弹,工友急忙跑来阻止。他很严重的叫道:“桑先生听见要生气的!”

  “弹下去,孩子。”另一个声音忽然温和地响起,那双流露着笑意的眼睛闪着,是桑先生自己来了,“他叫什么名字,你弹得真好。”

  我不由想起那古老的瑶琴的故事。

  后来有次在中山堂听音乐,徐忽然跑过来,指着前面说:“瞧,那不是你们的老桑先生吗?他,很可爱。”

  “是的,我们的老桑先生,”我不觉纳纳地重复着徐的话,“他很可爱。”

  我想,徐已经了解我说的是什么了。

  节目即将开始,()我却不自禁地望着他的背影,那白亮的头发,多沟纹的后颈,瘦削的肩膀。我不由想起俄曼在《青春》一文中开头的几句话:“青春并不完全是人完全是人生的一段时光——它是一种心理的状态。它并不完全指丰润的双颊、鲜红的嘴唇、或是伸屈自如的腿胫。而是意志的韧度、理想的特质、情感的蓬勃。在深远的人生之泉中,它是一股新鲜沁凉的清流。”我觉得,他是那样年轻。这时他发现了我,回头一笑。在那安静自足笑容里,我记起上次院长和我谈他的话了。

  “你看他说过话吗?不,他不说话的,他只是埋着头做事。有一次我问:‘桑先生,你这样干下去,如果有一天穷得没饭吃怎么办?’他很郑重地用苏州话说:‘我喝稀饭。’‘稀饭也没得喝呢?’‘我喝开水!’”

  我忍不住抵了身旁的德一下。

  “这是为什么呢?德,”我指了指前面的桑先生。“一个人孤零零地、颤巍巍地绕过半个地球,住在另外一个民族里面,听另外一种语言,吃另外一种食物。没有享受,只有操劳,没有聚敛,只有付出。病着,累着,半瞎着,强撑着,做别人不在意的工作,人家只把道理挂在嘴上,笔下写写,他倒当真拼着命去做了,这,是何苦呢?”

  “我常想,”德带着沉思说,“他就像马太福音书里所说的那种光,点着了,放在高处。上面被烧着,下面被插着——但却照亮了一家的人,找着了许多失落的东西。”

  灯忽然熄了,节目开始,会场立刻显得空旷而安静。台上的光红很柔和,音乐如潮水,在大厅中回荡着。而在这一切之中和这一切之外,我看到一支小小的烛光,温柔而美丽,亮在很高很高的地方。

张晓风:细细的潮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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