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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风:情怀

ID:59692

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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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晓风:情怀

  不知人什么时候开始,我变成了一个容易着急的人。

  行年渐长,许多要计较的事都不计较了,许多渴望的梦境也不再使人颠倒,表面看起来早已经是个可以令人放心循规蹈矩的良民,但在胸臆里仍然暗暗的郁勃着一声闷雷,等待某种不时的炸裂。

  仍然落泪,在读说部故事诸葛亮武侯废然一叹,跨出草庐的时候;在途经罗马看米开朗基罗一斧一凿每一痕都是开天辟地的悲愿的时候,在深宵不寐,感天念地深视小儿女睡容的时候。

  忽焉就四十岁了,好像觉得自己一身竟化成二个,一个正咧嘴嘻笑,抱着手冷眼看另一个,并且说:

  “嘿,嘿,嘿,你四十岁啦,我倒要看看你四十岁会变成什么样子哩!”

  于是正正经经开始等待起来,满心好奇兴奋伸着脖子张望即将上演的“四十岁时”,几乎忘了主演的人就是自己。

  好几年前,在朋友的一面素壁上看见一幅英文格言,说的是:

  “今天,是此后余生的第一天。”

  我谛视良久,不发一语,心里却暗暗不服:

  “不是的,今天是今生到此为止的最后一天。”

  我总是着急,余生有多少,谁知道呢?果真如诗人说的“百年梳三万六千回”的悠悠栉发岁月吗?还是“四季攸来往,寒暑变为贼,偷人面上花,夺人头上黑”的霸道不仁呢?有一年,眼看着患癌症的朋友史惟亮一寸寸的走远,那天是二月十四,日历上的情人节,他必然还有很绵缠不足的吧,“中国”总是那最初也是最后的恋人,然而,他却走了,在情人节。

  我走在什么时候?谁知道?只知道世方大劫,一切活着的人都是叨天之幸,只知道,且把今天当作我的最后一天,该爱的,要来不及的去爱,该恨的,要来不及的去恨。

  从印度尼泊尔回来,有小小的人世间的得意,好山水,好游伴,好情怀,人生至此,还复何求?还复何夸?回来以后,急着去看植物园的荷花,原来不敢期望在九月看荷的,但也许咯什米尔的荷花湖使人想痴了心,总想去看看自己的那片香红,没想到她们仍在那里,比六月那次更灼然。回家忙打电话告诉慕容,没想到这人险阴,竟然已经看过了。

  “你有没有想到,”她说,“就连这一池荷花,也不是我们‘该’有的啊!”人是要活很多年才知道的,才知道万事万物包括投眼而来的翠色,附耳而至的清风,无一不是豪华的天宠。才知道中的每一刹时间都是向永恒借来的片羽,才相信胸襟中的每一缕柔情都是无限天机所流泻的微光。

  而这一切,跟四十岁又有什么关连呢?

  想起古代的东方女子,那样小心在意的贮香膏于玉瓶,待香膏一点一滴的积满了,她忽然竟渴望就地一掷,将猛烈的馨香并作一次挥尽,啊!只要那样一度,够了。

  想起绝句里的剑客,“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似君,谁有不平事?”分明一个按剑的侠者,在清晨跨鞍出门,渴望及锋而试。

  想起朋友亮轩少年十七岁,过中华路,在低矮的小馆里见于右任的一幅联“与世乐其乐,为人平不平”,私慕之余,竟真能效志。人生如果真有可争,也无非这些吧?

  又想起杨牧一把纸扇,扇子是在浙江绍光买的,那里是秋瑾的故居,扇上题诗日:

  连雨清明小阁秋,

  横刀奇梦少时游。

  百年堪羡越园女,

  无地今生我掷头。

  冷战的岁月是没有掷头颅的激情的,然而,我四十岁了,我是那扬瓶欲作一投掷的女子,我是那挎刀直行的少年,人世间总有一件事,是等着我去做的,石槽中总有一把剑,是等着我去拔的。

  去年九月,我们全家四人到恒春一游。由于娘家至今在屏东已住了二十八年,我觉得自己很有理由把那块土地看作故乡了。阳光薄金,秋风薄凉,猫鼻头的激浪白亮如抛珠溅玉,立身苍茫之际,回顾渺小的身世,一切幼时所曾羡慕的,此刻全都有了。曾听人说流星划空之际,如果能飞快的说出祈愿便可实现,当时多急着想练好快利的口齿啊,而今,当流星过眼我只能知足的说:

  “神啊,我一无祈求!”

  可是,就在那一天,我走到一个小摊子前面,一些褐斑的小鸟像水果似的绑成一串吊在门口,我习惯后伸出手摸了它一下,忽然,那只鸟反身猛啄我一口,我又痛又惊,急速的收回手来,惶然无措的愣在那里。

  就在那一瞬间,我忽然忘记痛,第一次想起鸟的生涯。

  它必然也是有情有知的吧?它必然也正忧痛煎急吧?它也隐隐感到面对死亡的不甘吧?它也正郁愤悲挫忽忽如狂吧?

  我的心比我的手更痛了。这是我第一次遇见不幸的伯劳,在这以前它一直是我案头古老的《》里的一个名字,“七月鸣”。

  便是伯劳了,伯劳也是“劳燕分飞”典故里的一部分。

  稍往前走,朋友指给我看烤好的鸟,再往前走,他指给我看堆积满地的小伯劳鸟的嘴尖。

  “抓到就先把嘴折下来,免得咬人。然后才杀来烤,刚才咬你的那种因为打算卖活的,所以嘴尖没有折断。”

  朋友是个尽责的导游,我却迷离起来。这就是我的老家屏东吗?这就是古老美丽的恒春古城吗?这就是海滩上有着发光的“贝壳沙”的小镇吗?这就是入夜以后诏气的蓝焰会从小泽里亮起来的神话之乡吗?“恒春”不该是“永恒的春天”吗?为什么有名的“关山落日”前,为什么惊心动魄的万里夕照里,我竟一步步踩着小鸟的嘴尖?

  要不要管这档子闲事呢?

  寄身在所谓的学术单位里已经是几十年了,学人的现实和计较有时不下商人,一位坦白的教授说:

  “要我帮忙做食品检验?那对我的研究计划有什么好处?这种事是该卫生部门管理部门做的,他们不做了,我多管什么闲事,我自己的Paper不出来,我在学术界怎么混?”

  他说的没有错,只是我有时会想起胡胡金铨的《龙门客栈》,大门碰然震开,白衣侠士飘然当户。

  “干什么的?”

  “管闲事的!”

  回答得多么理直气壮。

  我为什么想起这些?四十岁还会有少年侠情吗?为什么空中无中总恍惚有一声召唤,使人不安。

  我不喜欢“善心人士”的形象,“慈眉善目”似乎总和衰老、妇道人家、愚弱有关。而我,做起事来总带五分赌气性质,气生命不被尊重,气环境不被珍惜。但是,真的,要不要管这档闲事呢?管起来钱会浪费掉,睡眠会更不足,心力会更交瘁,而且,会被人看成我最不喜欢的“善士”的模样,我还要不要插手管它呢?

  教哲学的梁从香港来,惊讶的看我在屋顶上种出一畦花来。看到他,我忽然唠唠叨叨在嘻笑中也哲学起来了。

  “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终于慢慢明白,我能管的事太少了,北爱尔兰那边要打,你管得着吗?巴基斯坦这边要打,你压得了吗?小学四年级的音乐课本上有一首歌这样说:‘看我们少年英豪,抖着精神向前跑,从心底喊出,要把世界重改造,为着民族求平等,为着人类争公道,要使全球万国间,到处腾欢笑。’那时候每逢刮风,我就喜欢唱这首歌顶着风往前走。可是,三十年过去了,我不敢再说这样的大话,‘要把世界重改造’,我没有这种本事,只好回家种一角花圃,指挥指挥四季的红花绿卉,这就是辛稼轩说的,人到了一个年纪,忽然发现天下事管不了,只好回过头来‘乃翁依旧管些儿,管竹、管山、管水。’我呢,现在就管它几棵花。”

  说的时候自然是说笑的,朋友认真的听,但我也知道自己向来虽不怕“以真我示人”,只是也不曾“以全我示人”,种花是真的,刻意去买了竹床竹椅放在阳台上看星星也是真的,却像古代长安街上的少年,耳中猛听得金铁交鸣,才发觉抽身不及,自己又忘了前约,依然伸手管了闲事。

  一夜,歇下驰骋终日的疲倦,十月的夜,适度的凉,我舒舒服服的独倚在一张为看书而设计的躺榻上,算是对自己一点小小的纵容吧!生平好聊天,坐在研究室里是与古人聊天,与西人聊天。晚上读闲书读报是与时人聊天,写文章,则是与世人与后人聊天,旅行的时候则与达官贵人或老农老圃闲聊,想来属于我的一生,也无非是聊了些天而已。

  忽然,一双忧郁愠怒的眼睛从报纸右下方一个不显眼的角落向我投视来,一双鹰的眼睛,我开始不安起来。不安的原因也许是因为那怒睁的眼中天生有着鹰族的锐利奋扬,但是不止,还有更多,我静静的读下去,在花莲,一个叫玉里的镇,一个叫卓溪乡古风村的地方,一只“赫氏角鹰”被捕了。从来不知道赫氏角鹰的名字,连忙去查书,知道它曾在几万年前,从喜玛拉雅和云南西北部南下,然后就留在中央山脉了,它不是台湾特有鸟类,也不是偶然过境的候鸟,而是“留鸟”,这一留,就是几万年,听来像绵绵无尽期的一则爱情故事。

  却有人将这种鸟用铁夹捕了,转手卖掉,得到五千元。

  我跳起来,打长途电话到玉里,夜深了,没人接,我又跑到桌前写信,急着找限时信封作读者投书,信封上了,我跑下楼去推脚踏车寄信,一看腕表已经清晨五点了,怎么会弄得这么晚的?也只能如此了,救生命要紧?

  跨车回来,心中亦平静亦激动,也许会带来什么麻烦,会有人骂我好出风头,会有人说我图名图利,会有人铁口直断说:“我看她是要竞选了!”不管他,我且先去睡两个小时吧!我开始隐隐知道刚才的和那只鹰的一照面间我为什么不安,我知道那其间有一种召唤,一种几乎是命定的无可抗拒的召唤,那声音柔和而沉实,那声音无言无语,却又清晰如面晤,那声音说:“为那不能自述的受苦者说话吧!为那不自伸的受屈者表达吧!”

  而后,经过报上的风风雨雨,侦骑四出,却不知那只鹰流落在哪里,我的生活从什么时候开始竟和一只鹰莫名其妙的连在一起了?每每我凝视照片,想象它此刻的安危,人生际遇,真是奇怪。过了二十天,我人到花莲,主持了两个座谈会,当晚住在旅社里,当门一关,廊外海潮声隐隐而来,心中竟充满异样的感激,生平住过的旅社虽多,这一间却是花莲的父老为我预定并付钱的,我感激的是自己那一点的善意和关怀被人接纳,有时也觉得自己像说法化缘的老僧,虽然每遭白眼,但也能和人结成肝胆相照的朋友,我今夕蒙人以一饭相款,设一榻供眠,真当谢天,比起古代餐风露宿的苦行僧,我是幸运的。

  第二天一早搭车到宜兰,听说上次被追索的赫氏角鹰便是在偷运台北的途中死在那里。我和鸟类专家张万福从罗东问到宜兰,终于在一家“山产店”的冻箱里找到那只曾经搏云而上的高山生灵,而今是那样触手如坚冰的一块尸骨。站在午间陌生的不市镇上,山产店里一罐罐的毒蛇药酒,从架上俯视我。这样的结果其实多少也是意料中的,却仍忍不住悲怆。四十岁了,一身仆仆,站在小城的小街上一家陈败的山产店前,不肯服输的心底,要对抗的究竟是什么呢?

  和张万福匆匆包了它就赶北宜公路回家了,黄昏时在台北道别,看他再继续赶往台中的路,心中充满感恩之意。只为我一通长途电话,他就肯舍掉两天的时间,背着一大包幻灯片,从台中台北再转花莲去“说鸟”。此人也是一奇,阿美族人,台大法律系毕业,在美军顾问团做事,拿着高薪,却忽然发现所谓律师常是站在有钱有势却无理的一边,这一惊非同小可,于是弃职而去,一跑跑到大度山的东海潜心研究起鸟类生态来。故事听起来像江洋大盗忽然收山不做而削发皈依、反渡起众人一般神奇。而他却是如此平实的一个人,会傻里傻气呆在野外从早上六点到下午六点,仔细数清楚棕面莺的母鸟喂了四百八十次小鸟的记录。并且会在座谈会上一一学鸟类不同的鸣声。而现在,“赫氏角鹰”交他去做标本,一周以后那胸前一片粉色羽毛的幼鹰会乖乖的张开翅膀,乖乖的停在标本架上,再也没有铁夹去夹它的脚了,再也没有商人去辗转贩卖它了,那永恒的展翼啊!台北的暮色和尘色中,我看他和鹰绝尘而去,心中的冷热一时也说不清。

  我是个爱鸟人吗?不是,我爱的那个东西必然不叫鸟,那又是什么呢?或许是鸟的振翅奋扬,是一掠而过将天空横渡的意气风发,也许我爱的仍不是这个,是一种说不清的生命力的展示,是一种突破无限时空的渴求。

  曾在翻译诗里爱过希腊废墟的漫草荒烟,曾在风景明信片上爱过夏威夷的明媚海滩,曾在线装书里迷上“黄河之水天上来”,曾在江南的歌谣里想自己驾一叶迷途于十里荷香的小舟……而半生碌碌,灯下惊坐,忽然发现魂牵梦索的仍是中央山脉上一只我未曾及睹其生面的一只鹰鸟。

  四十岁了,没有多余的情感和时间可以挥霍,且专致的爱脚跟脚下的这片土地吧!且虔诚的维护头顶的那片青天吧!生平不识一张牌,却生就了大赌徒的性格,押下去的那份筹码其数值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是余生的岁岁年年,赌的是什么?是在我垂睫大去之()际能看到较澄澈的河流,较清鲜的空气,较青翠的森林,较能繁息生养的野生生命……输赢何如?谁知道呢?但身经如此一番大搏,为人也就不枉了。

  和丈夫去看一部叫《女人四十一技花》的电影,回家的路上格格笑个不停,好莱坞的爱情向来是如此简单荒唐。

  “你呢?”丈夫打趣,“你是不是女人四十一枝花?”

  “不是,”我正色起来,“我是‘女人四十一枚果’,女人四十岁还作花,也不是什么含苞盛放的花了,但是如果是果呢,倒是透青透青初熟的果子呢!”

  一切正好,有看云的闲情,也有犹热的肝胆,有尚未怍敛也不想收敛的遭人妒的地方,也有平凡敦实容许别人友爱的余裕,有高龄的父母仍容我娇痴无忌如稚子,也有广大的国家容我去展怀一抱如母亲,有霍然而怒的盛气,也有湛然一笑的淡然。

  还有什么可说呢?芽嫩已过,花期已过,如今打算来做一枚果,待果熟蒂落,愿上天复容我是一粒核,纵身大化,在新着土处,期待另一度的芽叶。

  张晓风:人物篇

  我在餐厅看书,那一年我大三。

  餐厅四周是树,树外是曲折的杜鹃杂生的山径,山径之上交错着纵横的夜星。

  餐厅的一头是间空屋,堆着几张乒乓球桌,另一头是厨房,那里住着一个新来的厨子。

  我看完了书,收拾我的东西,忽然发现少了一本《古文观止》。我不好意思大叫,只好一个一个地去问,大家全说没有看到,最后有一个女孩不太确定的说:“我看到厨子捧着一本书,在乒乓球桌那里,不知道是不是你的。”

  我生着气去找厨子,正好一眼就看到他拿着那本《古文观止》,我一言不发地走过去。

  半句吟哦嘎然而止,厨子慌张的站起来,他是一个典型的胖嘟嘟的厨子,胜上堆着油腻的笑容。

  黯淡的灯光下,一个有名字的小人物在读温馨的《古文观止》,浅碧色的丝带停在“陋室铭”上,我真要责备他吗?

  “是你的书吧?你不在,我就拿来看看,本来只想看一点的,看得太久了吧?”他脸上挂着卑微的歉意,说的是一口难懂的福州腔,“是看得太久了,我太久没有看了。”

  我要生气吗?那些古老、美好、掷地可作金石响的文章,只该放在一个中文系三年级学生的书桌上吗?它不该哺育所有的不知名的山村中的人吗?能看到一张被油垢染黄的脸灯下夜读是怎样美丽,我还能书是我的吗?

  “不忙,你要看就多看一下吧!”

  他再三推开了,没有了书的双手在灯下显得异常空荡,他仍然温和地笑着,那种古老的、寂寞的、安于现实生活的中国人的笑。

  我忽然了解,从基本精神上看来,每一个中国人都是读书人。

  我自此更爱中国书,它们曾被多少善良的中国人的眸光所景仰啊!他们曾在多少低檐的屋角下薰染着耙上的土香啊!它们曾在多少凄寒的夜晚被中国式的平仄抑杨所吟哦啊!

  中国人因读中国书而深沉了,中国书因被中国人读而优美了。

  有一次,从罗斯福路走过,那天天气很好,由于路拓宽了,竟意外地把某家人家的一架紫气腾腾的九重葛弄到人行道上来了,九重葛未被算为“违章”,我不知这该感谢谁。总之,在一个不春不夏不秋不冬的日子,在高速公路旁黯淡而模糊的黄尘里,能看到一树九重葛是一件愉快的事。

  走了几步,又看到一张“阿瘦露担面在此巷内”的小招帖,红纸条已经被风雨吹成淡红色——其实也许甚至连淡红色也不是了。我呆站了一会,竟觉得自己和阿瘦十分熟悉。我想他必是一个窄肩削脸的小人物,一双长筷子,一把捞面的篓子,常常腾云驾雾的站在面锅后面的水气里。

  能带着自嘲的笑意叫自己“阿瘦”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世上有多少因为自己是秃子而怕听人说“亮”的人。

  连带地,也想起那些堂皇的市招,如“唐矮担担面”、“周胖子饺子馆”、“大声公粥品”、“老头牛肉面”。

  连带地又想起“王二麻子”,想起“麻婆”。

  中国是一个和悦的民族,王二麻子是,阿瘦也是。中国人是一个能够接受自己缺点而又能正视它的人,由于一种高度的自尊和,他们能够坦然地照着自己的样子接受自己。

  一捆柴

  有一年,一位在哈佛大学任教的医生到台湾南部极僻远的小城去行医,他医好了一个穷苦的山地人,没有向他收一文钱。

  那山地人回家,砍了一捆柴,走了三天的路,回到城里,把那一捆柴放在医生脚下。可笑他不知道现代的生活里,已经几乎没有“烧柴”这个项目了,他的礼物和他的辛苦成了白费。

  但事实却不然,在爱里没有什么是徒劳的。那医生后来向人复述这故事的时候总是说:

  “在我行医的生涯中,从未收过这样贵重、昂价的礼物。”

  一捆柴,只是一捆荒山中枯去的老枝,但由于感谢的至诚,使它成为记忆中不朽的川富。

  一条西裤

  那年的夏令营真是难忘,尤其刺激的是男生的寝室被小偷光顾了。

  小偷偷走了一些相机和手表,以及牧师的一条西裤。被偷的大男孩们虽然懊丧,却不免有几分兴奋,这种兴奋也染给了牧师的小女儿,她逢人便高高兴兴的嚷道:“小偷来啦!小偷偷了我爸爸的西装裤啦!”

  牧师是一个极淡泊的人,失去一条西裤并不会使他质朴的衣着更见寒酸一一正如多一条西裤也不致使他华丽一样。

  那天,他悄悄地把他的小女儿叫到面前,严厉地说:

  “你不要乱讲,世界上并没有什么小偷,这两个字多么难听。”

  “是小偷,是小偷偷去的!”

  “不是,不是小偷——是一个人,只是他比我更需要那条裤子而已。”

  我永不能忘记我当时所受的震惊,一个矮小文弱的人,却有着那样光辉而矗然的心灵!盗贼永不能在他的国度里生存——因为藉着爱心的馈赠,他已消灭了他们。

  一柄伞

  微雨的车站上,为了贪看一本心爱的书,我竟腾不出手来撑伞,雨点打在书页上,有如一行行娟秀的眉批和笺注。

  忽然,左边的一个女孩带着她的伞靠近来,说:

  “我们一起打,好吗?”

  我一时竟木讷地说:

  “不,不用了,我有伞的,雨不大,我……”

  忽然,我感到懊悔,我怎可对一个高贵的女孩如此说话?也许她也和我一样,是一个羞怯而不惯于和陌生人讲话的人,也许她也是鼓了极大的勇气才来和我说话的,而我竟给她那样的回答。

  我将脸低下去,不敢看她是否有失望的表情。

  每当雨季,满街的伞盛放如朵朵湿菌,有哪一朵愿意让我共同寄身?而唯一的这片庇护我竞拒绝,我何其愚鲁!

  整个雨季,我仍常站在冷雨的街头等车,仍然常常带了伞而腾不出手来打伞,但那温厚的声音何在?那安妥有如故居屋檐的那柄伞何在?

  一个声音

  丈夫带学生到合欢山去的那夜,家里异样的凄冷。寒流将夜色凝冻了,寂然如一块黯黑的寒玉。

  对着窗外古典的夜,小室中只有我翻书的声音,从陶渊明到杜子美,从姜白石到马东篱,只不过是簌簌然的几声册页的响声罢了。

  长夜未央,我忽然渴望有一点什么声音,不是古人的声音,也不是黑巷中卖馄饨的梆声,而是更切近的声音。

  但这样的夜里,我到何处去寻找这样的声音呢?

  腕表已停,时间似乎也休止了,望着床头小几上那具茶色的电话,我想起“一一七”。

  “下面音响一点四()十七分十秒……下面音响一点四十七二十秒……”

  我倚枕而卧,满床零落的书香中,我久久不能放下听筒,那样简单的报时的声音,竟使我那样激动!

  其实,有时清早赶去上课,也常在匆忙中拔个电话对对时间,那时候从来没有发现这声音如此亲切如此动听。

  在电话线的另一端是怎样的一位女孩?虽然经过冷冷的录音带,仍能听出她是一个极温柔极有耐心的女孩,当她从事这项枯燥的工作之际,她可曾想到她的声音会在某一个寒冷的冬夜里,成为另一个女子耳中最美的音乐?

  曾经那么厌恶人群的声音,曾经那么向往着索居的清静,但此刻却为一个在午夜殷勤报时的声音所动,才感到同样生而为人,而又同文同种是怎样可贵的缘份。

  宇宙的钟漏上刻度无限,但我却独爱这个时辰——由一个陌生人口中所报出的人间的时分。

张晓风: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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