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风:幸亏
⒈
似乎常听人抱怨菜贵,我却从来不然,甚至听到怨词的时候心里还会暗暗骂一句:“贵什么贵,算你好命,幸亏没遇上我当农人,要是我当农人啊,嘿、嘿,你们早就卖不起菜了!”
这样想的时候,心里也曾稍稍不安,觉得自己是坏人,是“奸农”。但一会儿又理直气壮起来,把一本帐重头算起。
譬如说米,如果是我种的,那是打死也舍不得卖得比珍珠贱价的。古人说“米珠薪桂”,形容物价高,我却觉得这价钱合理极了,试想一粒谷子是由种子而秧苗而成稻复成粒的几世正果,那里面有几千年相传的农业智慧,以及阳光、沃土,和风细雨的好意。观其背后则除了农人的汗泽以外也该包括军人的守土有功,使农事能一年复一年的平平安安的进行,还有运输来,使浊水溪畔的水稻能来到我的碗里,说一颗米抵得一颗明珠也没有什么可惭愧的吧?何况稻谷熟时一片金黄,当真是包金镶玉,粒粒有威仪,如果讨个黄金或白玉的价格也不为过吧!
所以说,幸亏我不种田,我种的田收的谷非卖这价码不可!西南水族有则传说便是写这求稻种的故事,一路叙来竟是惊天动地的大业了,想来人世间万花万草如果遭天劫只准留下一本,恐怕该留的也只是麦子或稻子吧!因此,我每去买米,总觉自己占了便宜,童话世界里每有聪明人巧计骗得小仙小妖的金银珠宝,满载而归,成了巨富。我不施一计却天天占人大便宜,以贱价吃了几十年尊同金玉的米麦,虽不成巨富,却使此身有了供养,也该算是赚饱了。故事里菩萨才有资格被供养呢,我竟也大刺刺地坐吃十方,对占到的便宜怎能不高兴偷笑。
篷到风季,青菜便会大涨,还有一次过年,养菜竟要二百元一斤。菜贵时,报上、电视上、公车上一片怨声,不知为什么,我自己硬是骂不出口,心里还是那句老话,嘿嘿,幸亏我非老圃,否则蕃茄怎可不与玛瑙等价,小白菜也不必自卑而低于翡翠,茄子难道不比紫水晶漂亮吗?鲜嫩的甜玉米视同镶嵌整齐的珍珠也是可以的,新鲜的佛手瓜浅碧透明,佛教徒拿来供奉神胆的,像琥珀一样美丽,该出多少价钱,你说吧——对这种荐给神明吃都不惭愧的果实!
把豇豆叫“翠蜿蜒”好不好?豌豆仁才是真正的美人“绿珠”,值得用一斛明球来衡其身价,芥菜差不多是青菜世界里的神木,巍巍然一大堆,那样厚实的肌理,应该怎么估值呢?
胡萝卜如果是我种的,收成的那天,非开它一次“美展”不可,多浪漫多古典且又多写实的作品啊!鲜红翠绿的灯笼椒如果是我家采来的,不出一千块钱休想拿走,一个人如果看这样漂亮的灯笼椒也不感动于天恩人惠的话,恐怕也只好长夜凄其,什么其他的灯笼也引渡他不得了。
蹋棵菜是呈辐射状的祖母绿。牛蒡不妨看作长大长直的人参,山药像泥土中挖出的奇形怪状的岩石,却居然可吃。红菱角更好,是水族,由女孩子划着古典的小船去摘来的,那份独特的牛角形包装该算多少钱才公平?
南瓜这种东西去开美展都不够,应该为它举行一次魔术表演的,如何一棵小小的种子铺衍成梦,复又花开蒂落结成往往一个人竟抬不动的大瓜。南瓜是和西方灰姑娘童话并生的,中国神话里则有葫芦,一个人如果有权利把童话和神话装在菜蓝里拎着走,付多少钱都不算过分吧?
释迦跌坐在莲花座上,但我们是凡人,我们坐在餐桌前享受莲的其它部分,我们吃藕吃莲子,或者喝荷叶粥,夹荷叶粉蒸肉,相较之下,不也是一份凡俗的权利吗?故事里的湘妃哭竹,韩湘子吹一管竹笛,我们却只管放心的吃竹笋,吃竹叶包的粽子。记得有一次请外国朋友吃饭向他解释一道“冰糖米藉”的甜点说:“这是用一种可以酿酒的米(糯米),塞在莲花根(藕)里做的,里面的糖呢,是一种冰山一样的糖。”外国人依他们的习惯发出大声的惊叹,我居之不疑,因为那一番解释简直把我自己都惊动了。
这样看来,一截藕(记得,它的花是连菩萨也坐得的)应卖什么价呢?一斤笋(别忘了,它的茎如果凿上洞,变成笛子是神仙也吹得的)该挂牌多少才公平呢?
所以说,还好,幸亏我不务农,否则,任何人走出菜场恐怕早已倾家荡产了。
⒉
世人应该庆幸,幸亏我不是上帝。
我是小心眼的人间女子,动不动就和人计较。我买东西要盘算,跟学生打分数要计到小数点以后再四舍五入,发现小孩不乖也不免要为打三下打二下而斟酌的,丈夫如果忘了该纪念的日子当然也要半天不理他以示薄惩。
如果让这样的人膺任上帝,后果大概是很可虑的。
春天里,满山繁樱,却有人视而无睹,只顾打开一只汽水罐,我如果是上帝,准会大吼一声说:
“这样的人,也配有眼睛吗?”
这一来,十万个花季游客立时会瞎掉五万以上,第二天,盲校的校长不免为突然剧增的盲生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所以,幸亏我不是上帝。
闲来无事,我站在云头一望,有那么多五颜六色的工厂污水一一流向浅碧的溪流,我传下旨意:
“这样糟蹋大地,让别人活不成了,我也要让他活不成。”
第二天,天使检点人数,一个小小的岛上居然死了好几万个跟“污水罪”有关的人。
人有电鱼,有人毒鱼,这种人,留着做什么,一起弄死算了。
其他的松林中不闻天籁的,留耳何为?抱着婴儿也不闻乳香的,留鼻何用?从来没有帮助过人的双手双脚废了也不可惜,从来没有为阳光和空气心生感激的人,我就停止他们五分钟“空气权”让他知道厉害。
所以说,还好,幸亏我不是上帝。
世间更有人不自珍惜,或()烟酒相残,或服食迷幻药,或苟且自误,或郁郁无所事事,这样的人,留智慧何用?不如一律还原成白痴,如此一来不知世间还能剩几人有头脑?
我上任后,不消半年,停阳光者有之,停水、停空气者有之,而且有人缺手,有人断足,整个世界都被罚得残缺了。而人性丑陋依旧,愚鲁依旧。
让河流流经好人和坏人的门庭,这是上帝。让阳光爱抚好人和坏人的肩膀,这是上帝。不管是好人坏人,地心吸力同样将他们仁慈的留在大地上,这才是上帝的风格,并且不管世人多么迟钝蒙昧,春花秋月和朝霞夕彩会永远不知疲倦的挥霍下去,这才是上帝。
是由于那种包容和等待,那种无所不在的覆罩和承载,以及仁慈到溺爱程度的疼惜,我才安然拥有我能有的一切。
所有的人都该庆幸——幸亏自己不是上帝。
张晓风:从你美丽的流域
推着车子从闸口出来,才发觉行李有多重,不该逞能,应该叫丈夫来接的,一抬头,熟悉的笑容迎面而来,我一时简直吓一跳,觉得自己是呼风唤雨的魔术家,心念一动,幻梦顿然成真。
“不是说,叫你别来接我吗?”看到人,我又嘴硬了。
“你叫我别来的时候,我心里已经决定要来了,答应你不来只是为了让你惊喜嘛!”
我没说话,两人一起推着车子走,仿佛举足处可以踏尽天涯。
“孙越说,他想来接你。”
“接什么接,七十分钟的飞机,去演一个讲就回来了,要接什么?”
“孙越有事找你,可是,他说,想想我们十天不见了,还是让我们单独见面好,他不要夹在中间。”
我笑起来,看不出孙越还如此细腻呢!
“他找我有什么事?”
“他想发起个捐血运动,找你帮忙宣传。”
“他怎么想到我的?”
“他知道你在香港捐过血——是我告诉他的。”
孙越——这家伙也真是,我这小小的秘密,难道也非得公开出来不可吗?
1983年9月我受聘到香港去教半年书。临先前是虽然千头万绪,匆忙间仍跳上台北新公园的捐血车,想留下一点别时的礼物,可惜验血结果竟然说血红素不够,原来我还是一个“文弱女子”,跟抽血小姐抗辩了几句,不得要领,只好回家整理行囊扬空而去。
1984年2月合约期满,要离满的那段日子,才忽然发现自己爱这座危城有多深。窗前水波上黎明之际的海鸥,学校附近大树上聒噪的黄昏喜鹊,教室里为我唱惜别曲的学生,深夜里打电话问我冬衣够不够的友人,市场里卖猪肠粉的和善老妇,小屋一角养得翠生生的鸟巢蕨……爱这个城是因为它仍是一个中国人的城,爱它是因为爱云游此处的自己。“浮屠不三宿桑下者,不欲久生恩爱。”僧人不敢在同一棵桑树下连宿三天,只因怕时日既久不免留情。香港是我淹留一学期的地方,怎能不恋栈?但造成这恋栈的形势既是自己选择的,别离之苦也就理该认命。
用什么方法来回报这个拥抱过的地方呢?这个我一心要向它感谢的土地。
我想起在报上看到的一则广告:
有个人,拿着机器住大石头里钻,旁边一行英文字,意思说:“因为,钻石头是钻不出什么血来的——所以,请把你的血给我们一点。”
乍看之下,心里不觉一痛,难道我就是那石头吗?冷硬绝缘,没有血脉,没有体温,在钻探机下碎骨裂髓也找不出一丝殷红。不是的,我也有情的的沃土和血的川原,但是我为什么不曾捐一次血呢?只因我是个“被拒绝捐血的人”,可是——也许可以再试一下,说不定香港标准松此,我就可以过关了。
用一口破英文和破广东话,我按着广告上的指示打电话去问红十字会,这类事如果问“老香港”应该更清楚,但是我不想让别人知道,只好自己去碰。
还有什么比血更好呢,如果你爱一块土地,如果你感激周围的关爱,如果你回顾岁月之际一心谢恩,如果你喜欢跟那块土地生活时的自己,留下一点血应该是最好的赠礼吧。
那一天是二月六号,我赶到金钟,找到红十字会,那一带面临湾仔,有很好的海景。
“你的血要指定捐给什么人。”办事的职员客气地拿着表格要为我填上。
“捐给什么人?我一时愣住,不,不捐给什么人,谁需要就可以拿去。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只不过是光与光的互照,水与水的交流,哪里还需要指定?凡世之人又真能指定什么、专断什么呢?小小的水滴,不过想回归大地和海洋,谁又真能指定自己的落点?幽微的星光,不过想用最温柔的方式说明自己的一度心事,又怎有权力预定在几千几百年后,落入某一个人的视线?
“不,不指定,”我淡淡一笑,“随便给谁都好。”
终于躺上了捐血椅,心中有着偷渡的窃喜,原来香港不这么严,我通过了,多好的事,护士走来,为我打了麻醉针。他们真好,真体贴。我瞪着眼看血慢慢地流入血袋,多好看的殷红色,比火更红,比太阳更红,比酒更红,原来人体竟是这么美丽的流域啊!
想起余光中的那首《民歌》来了,舒服地躺在椅子上慢慢回味着多年前台北国父纪念馆里的夜晚,层层叠叠的年轻人同声唱那首泪意的曲子:
传说北方有一首民歌
只有黄河的肺活量能歌唱
从青海到黄海
风 也听见
沙 也听见
如果黄河冻成了冰河
还有长江最最母性的鼻音
从高原到平原
鱼 也听见
龙 也听见
如果长江冻成了冰河
还有我,还有我的红海在呼啸
从早潮到晚潮
醒梦 也听见
有一天我的血的结冰
还有你的血他的血在合唱
从A型到0型
哭 也听见
笑 也听见多好的红海,相较之下人反而成了小岛,零散的寄居在红海的韵律里。
离开红十字会的时候,办事小组要我留地址。
“我明天就回台湾呢!”
谁又是正月有地址的人呢?谁不是时间的过客呢?如果世间真有地址一事,岂不是在落地生根的他人的心田上,或者一滴血如何流相互灌注的渠道间——所谓地址,还能是什么呢?
快乐,加上轻微的疲倦,此刻想作的事竟是想到天象馆去看一场名叫《黑洞》的影片,那其间有多少茫茫宇宙不可解不可触的奥秘,而我们是小小的凡人,需要人与人之间无伪的关怀。但明天要走,有太多有待收拾有待整理的箱子和感情,便决定要回到我寓寄的()小楼去。
那一天,我会记得,1984年2月6日,告别我所爱的一个城,飞回我更爱的另一个城,别盏是一袋血。那血为谁所获,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自己的收获。我感觉自己是一条流量丰沛的大河,可以布下世间最不需牵挂的天涯深情。
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呢?
张晓风:幸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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