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之一
鄙人平常写些小文章,有朋友办刊物的时候也就常被叫去帮忙,这本来是应该出力的。可是写文章这件事正如俗语所说是难似易的,写得出来固然是容容易易,写不出时却实在也是烦烦难难。《笑倒》中有一篇笑话云:
“一士人赴试,艰于构思。其仆往候于试门,见纳卷而出者纷纷矣,日且暮,甲仆问乙仆曰,不知作文章一篇约有多少字。乙仆曰,想来不过五六百字。甲仆曰,五六百字难道胸中没有,到此时尚未出来。乙仆慰之曰,你勿心焦,渠五六百字虽在肚里,只是一时凑不起耳。”这里所说的凑不起实在也不一定是笑话,文字凑不起是其一,意思凑不起是其二。其一对于士人很是一种挖苦,若是其二则普通常常有之,我自己也屡次感到,有交不出卷子之苦。这里又可以分作两种情形,甲是所写的文章里的意思本身安排不好,乙是有着种种的意思,而所写的文章有一种对象或性质上的限制,不能安排的恰好。有如我平时随意写作,并无一定的对象,只是用心把我想说的意思写成文字,意思是诚实的,文字也还通达,在我这边的事就算完了,看的是些男女老幼,或是看了喜欢不喜欢,我都可以不管。若是预定要给老年或是女人看的,那么这就没有这样简单,至少是有了对象的限制,我们总不能说的太是文不对题,虽然也不必揣摩讨好,却是不能没有什么顾忌。我常想要修小乘的阿罗汉果并不大难,难的是学大乘菩萨,不但是誓愿众生无边度,便是应以长者居士长官婆罗门妇女身得度者即现妇女身而为说法这一节,也就遇不能及,只好心向往之而已。这回写文章便深感到这种困难,踌躇好久,觉得不能再拖延了,才勉强凑合从平时想过的意思中间挑了一个,略为敷陈,聊以塞责,其不会写得好那是当然的了。
在不久以前曾写小文,说起现代中国心理建设很是切要,这有两个要点,一是伦理之自然化,一是道义之事功化。现在这里所想说明几句的就是这第一点。我在《螟蛉与萤火》一文中说过:
“中国人拙于观察自然,往往喜欢去把他和人事连接在一起。最显着的例,第一是儒教化,如鸟反哺,羔羊跪乳,或果食母,都一一加以伦理的附会。第二是道教化,如桑虫化为果赢,腐草化为萤,这恰似仙人变形,与六道轮回又自不同。”说起来真是奇怪,中国人似乎对于自然没有什么兴趣,近日听几位有经验的中学国文教员说,青年学生对于这类教材不感趣味,这无疑的是的确的事实,虽然不能明白其原困何在。我个人却很看重所谓自然研究,觉得不但这本身的事情很有意思,而且动植物的生活状态也就是人生的基本,关于这方面有了充分的常识,则对于人生的意义与其途径自能更明确的了解认识。平常我很不满意于从来的学者与思想家,因为他们于此太是怠情了,若是现代人尤其是青年,当然责望要更为深切一点。我只看见孙仲容先生,在《籀庼质述林》的一篇与友人论动物学书中,有好些很是明达的话,如云:
“动物之学为博物之一科,中国古无传书。尔雅虫鱼鸟兽畜五篇惟释名物,罕详体性。毛诗陆疏旨在沽经,遗略实众。陆佃郑樵之论,摭拾浮浅,同诸自郐。……至古鸟兽虫鱼种类今既多绝灭,古籍所纪尤疏略,非徒山海经周书王会所说珍禽异兽荒远难信,即尔雅所云比肩民比翼鸟之等咸不为典要,而诗礼所云螟蛉果赢,腐草为萤,以逮鹰鸠爵蛤之变化,稽核物性亦殊为疏阔……今动物学书说诸虫兽,有足者无多少皆以偶数,绝无三足者,尔雅有鳖三足能,龟三足责,殆皆传之失实矣。……中土所传云龙凤虎休征瑞应,则挨之科学万不青髓,今日物理既大明,固不必曲询古人耳。”这里假如当作现代的常识看去,那原是极普通的当然的话,但孙先生如健在该是九十六岁了,却能如此说,正是极可佩服的事。现今已是民国甲申,民国的青年比孙先生至少要年轻六十岁以上,大部分也都经过高小初中出来,希望关于博物或生物也有他那样的知识,完全理解上边所引的话,那么这便已有了五分光,因为既不相信腐草为萤那一类疏阔的传说,也就同样的可以明了,羔羊非跪下不能饮乳,(羊是否以跪为敬,自是别一问题,)乌鸦无家庭,无从反哺,凡自然界之教训化的故事其原意虽亦可体谅,但其并非事实也明白的可以知道了。我说五分光,因为还有五分,这便是反面的一节,即是上文所提的伦理之自然化也。
我很喜欢孟子里的一句活,即是,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这向来也为道学家们所传道,可是解说截不相同。他们以为人禽之辨只在一点儿上,但是二者之间距离极远,人若逾此一线堕入禽界,有如从三十三天落到十八层地狱,这远才真叫得是远。我也承认人禽之辨只在一点儿上,不过二者之间距离却很近,仿佛是窗户里外只隔着一张纸,实在乃是近似远也。我最喜欢焦理堂先生的一节,屡经引用,其文云:
“先君子尝曰,人生不过饮食男女,非饮食无以生,非男女无以生生。唯我欲生,人亦欲生,我欲生生,人亦欲生生,孟子好货好色之说尽之矣。不必屏去我之所生,我之所生生,但不可忘人之所生,人之所生生。循学易三十年,乃知先人此言圣人不易。”我曾加以说明云:
“饮食以求个体之生存,男女以求种族之生存,这本是一切生物的本能,进化论者所谓求生意志,人也是生物,所以这本能自然也是有的。不过一般生物的求生是单纯的,只要能生存便不顾手段,只要自己能生存,便不惜危害别个的生存,人则不然,他与生()物同样的要求生存,但最初觉得单独不能达到目的,须与别个联络,互相扶助,才能好好的生存,随后又感到别人也与自己同样的有好恶,设法圆满的相处。前者是生存的方法,动物中也有能够做到的,后者乃是人所独有的生存的道德,古人云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盖即此也。”这人类的生存的道德之基本在中国即谓之仁,已之外有人,己亦在人中,儒与墨的思想差不多就包含在这里,平易健全,为其最大特色,虽云人类所独有,而实未尝与生物的意志断离,却正是其崇高的生长,有出荷花从莲根出,透出水面的一线,开出美丽的花,古人称其出淤泥而不染,殆是最好的赞语也。
人类的生存的道德既然本是生物本能的崇高化或美化,我们当然不能再退缩回去,复归于禽道,但是同样的我们也须留意,不可太爬高走远,以至与自然违反。古人虽然直觉的建立了这些健全的生存的道德,但因当时社会与时代的限制,后人的误解与利用种种原因,无意或有意的发生变化,与现代多有龃龉的地方,这样便会对于社会不但无益且将有害。比较笼统的说一句,大概其缘因出于与自然多有违反之故。人类摈绝强食弱肉,雌雄杂居之类的禽道,固是绝好的事,但以前凭了君父之名也做出好些坏事,如宗教战争,思想文字狱,人身卖买,宰白鸭与卖淫等,也都是生物界所未有的,可以说是落到禽道以下去了。我们没有力量来改正道德,可是不可没有正当的认识与判断,我们应当根据了生物学人类学与文化史的知识,对于这类事情随时加以检讨,务要使得我们道德的理论与实际都保持水平线上的位置,既不可不及,也不可过而反于自然,以致再落到淤泥下去。这种运动不是短时期与少数人可以做得成的,何况现在又在乱世,但是俗语说得好,人落在水里的时候第一是救出自己要紧,现在的中国人特别是青年最要紧的也是第一救出自己来,得救的人多起来了,随后就有救别人的可能。这是我现今仅存的一点梦想,至今还乱写文章,也即是为此梦想所眩惑也。民国甲申立春节。
(1944年作,选自《苦口甘口》)
周作人:谈策论
自从吴稚晖先生提出上八股洋八股的名称以来,大家一直沿用,不曾发生过疑问,因为这两种东西确实存在,现在给他分类正名,觉得更是明了了。但是我有时不兔心里纳闷,这两个名称虽好,究竟还是浑名,他们的真姓名该是什么。土八股我知道即是经义,以做成散文赋似的八对股得名,可是洋八股呢,这在中国旧名词里叫做什么的呢?无意之中,忍然想到,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这洋八股的本名就只是策论。顶好的证据是,前清从前考试取士用八股文,后来维新了要讲洋务的时候改用策论,二者同是制艺或功令文,而有新旧之别,亦即是土洋之异矣。不过这个证据还是随后想到的,最初使我得到这新发见的是别人的偶然一句闲话。我翻阅冯班的《钝吟杂录》,卷一《家戒》上有一则,其上半云:
“士入读书学古,不免要字,切忌勿作论。成败得失,古人自有成论,假令有所不合,阈之可也,古人远矣,目前之事犹有不审,况在百世之下而欲悬定其是非乎。”何义门评注云,“此亦名言。”此其所以为名言据我辑是在于教人切勿作论。做策论的弊病我也从这里悟出来,这才了解了与现代洋八股的关系。同是功令文,但做八股文使人庸腐,做策论则使人谬妄,其一重在模拟服从,其一则重在胡说乱道也。专做八股文的结果只学会按谱填词,应拍起舞,里边全没有思想,其做八股文而能胡说乱道者仍靠兼做策论之力也。八股文的题目只出在经书里,重要的实在还只是四书,策论范围便很大了,历史政治伦理哲学玄学是一类,经济兵制水利地理天文等是一类,一个人哪里能够知道得这许多,于是只好以不知为知,后来也就居然自以为知,胡说乱道之后继以误国殃民,那些对空策的把“可得而言钦”改到“可得而言也”去缴卷,还只庸腐而已,比较起来无妨从轻发落。钝吟上边所说单是史论一种,弊病已经很大,或者这本来是策论中顶重要的一种也未可知。我们小时候学做管仲沦汉高祖论,专门练习舞文弄墨的勾当,对于古代的事情胡乱说惯了,对于现在的事情也那么他说,那就很糟糕了。洋八股的害处并不在他的无聊瞎说,乃是在于这会变成公论。朱子《语类》中有云:
“秀才好论事,朝廷才做一事,哄哄地哄过了又只休,几事皆然。”又云:
“真能者未必能言,文士虽未必能,却口中说得,笔下写得,足以动人所闻,多至败事。”可见宋朝已是如此,但是时代远了,且按下不表,还是来引近时的例吧。“芦泾遁士”原是清季浙西名士,今尚健在,于光绪甲午乙未之际着《求己录》三卷,盖取孟子祸福无不自己求之之意,其卷下言公论难从节下有论曰:
“士大夫平日未尝精究义理,所论虽自谓不偏,断难悉合于正,如《左传》所引君子曰及马班诸史毁誉褒贬,名为公论,大半杂以偏见,故公论实不可凭……夫因循坐误,时不再来,政事有急宜更张者,乃或询公论而姑待之,一姑待而机不再来矣。百病婴身,岂容斗力,用兵有明知必败者,乃竟畏公论而姑试之,一姑试而事不可救矣。济济公卿,罕读大学知止之义,胸无定见,一念回护,一念徇俗,甚至涕位彷惶,终不敢毅然负谤,早挽狂澜,而乘艰危之来巧盗虚名者,其心尤不胜诛。”注中又有云:
“山左米协麟有言,今日之正言说论皆三十年后之梦呓笑谈。”自乙未到现在已整四十年了,不知今昔之感当何如,米君的意见似犹近于也。《求己录》下卷中陶君的高见尚多,今不能多引。读书人以为自己无所不知,又反正只是口头笔下用力,无妨说个痛快,此或者亦是人情,然而误事不少矣。古人云,耕当问奴,织当问婢,此即是说吾不如老农老圃之意。何况打仗,这只好问军事专家了,而书生至今好谈兵,盖是秀才的脾气,朱晦庵原也是知道了的。我听说山西有高小毕业会考,国文()试题曰《明耻教战论》,又北平有大学招考新生,国文试题曰《国防策》。这是道地的洋八股,也是策论的正宗,这样下去大约哄哄地攘臂谈天下事的秀才是不会绝迹的,虽然我们所需要的专门知识与一般常识之养成是很不容易希望做到。
中国向来有几部书我以为很是有害,即《春秋》与《通鉴纲目》,《东莱博议》与胡致堂的《读史管见》,此外是《古文观止》。孔于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本是一句谎话,朱子又来他一个续编,后世文人作文便以笔削自任,俨然有判官气象,《博议》、《管见》乃是判例,《观止》则各式词状也。这样养成的文章思想便是洋八股,其实他还是真正国货,称之曰洋未免冤枉。这种东西不见得比八股文好,势力却更大,也更强,因为八股文只寄托在科举上,科举停了也就了结,策论则到处生根,不但不易拔除,且有愈益繁荣之势。他的根便长在中国人的秀才气质上,这叫人家如何能拔乎。我对于洋八股也只能随便谈谈,实在想不出法子奈何他,盖欲木之茂者必先培其本根,而此则本根甚固也。
二十五年一月
(1936年:月作,选自《风雨谈》)
周作人:梦想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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