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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伯箫:向海洋

ID:59519

时间:2021-04-30

相关标签:  吴伯箫  

  吴伯箫:向海洋

  我的岗位是在高原上,我的心却向着海洋。

  自己默默地问:再来怕要病了吧。怎样这样厉害地想念着海呢?很不应当的简直有些忧郁了。山谷里一阵风来,它打着矮树,吹着荒草,所来像海水摸上了散满蚌壳的沙滩,又冲激着泊在岸边捕鱼人的渔船。山下荡着石子流的河冰,声音也像“万年山”上听海水在低啸;河边大道上那滴咚嘀咚响的不是驼铃,倒像是往返的小汽艇在接送哪只旗舰上的海军了。夜深时,山上山下的灯火闪着亮,土山便幻成了海岛;山上的灯火是街市,山下的是停泊的大小船只。牧羊人一声悠远的0篥(像海螺呜呜),会带来一个海上的雾天,连雾天里的心绪都带来了;失掉的是欢快,新添的是多少小病,多少烦厌。─一心里有个海,便什么都绘上海的彩色海的声音了。连梦里都翻滚着海波,激溅着浪花啊。

  心是向着海洋。

  但为什么不向海洋呢?自家的土地是接连着海洋的。海洋上是老家。海水的蔚蓝给自己黑的瞳仁添过光亮,海藻的气味使自己的嗅觉喜欢了鱼腥,喜欢了盐水的咸。海滩上重重叠叠的足迹,那是陪了旧日的伙伴,在太阳出浴的清晨和夕阳涂红了半天的傍晚在那里散播的。迎着海风深深呼吸的时候,眼前曾是令人忘我的万里云天。我怎么不心向海洋呢?

  喂,蓬莱阁啊!还依旧是神仙家乡么?在你那里我看见过海市蜃楼哩。拾过海水冲刷得溜圆的卵石。趁海鹤(那条那么小的袖珍军舰)去访问过长山八岛。在岛上渔翁渔婆给我吃过清明捕的黄花鱼,春分捉的对虾,谷雨里捡的海参。孔丘在陈,才三月不知肉味,就唠唠叨叨了;我可是多么久不吃鱼了啊。可是我知道的,现在捕鱼也不容易了,并不是庙岛的显应宫(我还记得那副:海上息鲸波从此风调雨顺,山中开见阙应知物阜民康。)不灵(曾经灵过么?)而是日本的捕鱼船把你们的网冲破了,嘟嘟的马达声也吓散了鱼群。那么除了马尾松不出产什么的几个寒枯的岛子你们又指望着什么过生活呢?因此我听到了你们的战斗。

  听说你们用土炮(那是戚继光平倭寇时就铸就了的么?),封锁了军舰不能靠岸的海口(那是戚将军练水兵的水城)。又扮了“海盗”,你们将岛上的伪警察缴了械(说是五十枝全新的三八式,是么?)于是联络惯习水性的 弟 兄,你们组织了海上游击队。夺取敌人运上岛的给养,掀翻敌人放哨的游艇:你们一天天强大,现在已是三条汽船五百枝枪的队伍了。我想念海。不得不教我想念你们!海上游击队的弟兄,让我们替你们祝福!

  烟台,你以出名的苹果,以出名的苹果香的葡萄给我永远的记忆的烟台啊!很好么?我爱喝你张裕酿造一二十年的陈葡萄酒,那样馥郁香洌,泛着琥珀般的颜色,真是沁人心脾,心会开花;润着喉咙,喉咙会唱歌的。但我并不沉醉,我永远清醒地怀念着你的居民。那是喜欢冒险,喜欢到海外碰运气的。他们从你这里下关东,入日本海,去南洋群岛。甚至只凭买卖山东绸而能徘徊在奢靡的巴黎街头。以土头土脑的扮相,而说着各地土话,各国语言,谁能说不是奇迹!从海洋夺得了魂魄,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忧愁,笑声和戏谑里都透露着达观和矫健。在烟台的街市上我是多么愿意碰到他们呀。出去的是一条扁担一个铺盖卷,回来的却带着珍珠、黄金,囊袋里装满财富了。可是敌人践踏了他们,原是充满睦邻的感情的,他们现在忿怒了。因此我常在报纸上 看到“烟台夜袭”,“我军五陷烟台”那些令人兴奋的消息。

  听说他们扮商人,扮小贩,卖青菜。忽然他盖在青菜底下的盒子枪从筐缘露出那作为枪饰的丝穗来了,伪警察会喊给他:

  “喂,老乡,你看你的韭菜撒了!”

  于是他放下菜担看看,把枪上的韭菜盖盖好,向警察会意地笑笑(有谢谢的意思么?终久是自家人啊,应当有照应的,我愿意向那警察敬礼),然后照常向着市里走他的大路。还听说,他们采办货物,常是成群结队地赶着牲口,驮进去的也许只是稻草,驮出来的却往往夹杂在日用杂货里有多少日本人送来的枪枝。──白天他们在一家店里将牲口喂饱,将“垛子”捆停当,一交夜,他们便派人到山上去放鞭炮;等敌人吓得像掉了魂一样跑上了军舰,并从军舰上对准山头轰隆轰隆放起大炮来的时候,他们早已和他们满驮了货物与 枪枝的牲口慢步逍遥地离开烟台市迈入群山了。“像玩猴子玩狗熊一样”,那告诉我们的人这样告诉我。对日本人的聪明和愚笨,我看见他们在笑了。

  喔,青岛!给了我第一幢海的家的好地方啊。

  那里栖霞路曾有我们三五个朋友谈不够的夜会,那里茅荣丰曾有我们吃花雕的酒杯,那里麻胡窠的贫民窟也曾有我们惯常的足迹和访问。后海码头绘的是一幅搬运夫的血汗图,响着的是锵锵郎郎钢铁的声音。前海是栈桥,回澜阁的游人,脸孔都曾经惯熟了;是整个远东有名的海水浴场,现在在太阳底下还能唤起我在那里夏天来一带五里长的沙滩上一片红红绿绿男女用的遮阳伞……为了海我才喜欢泅泳的吧,然而我却很久,青岛啊,没有踏过你海边的软沙,沾过你清澈的侮水了。我的书桌旁边有一张《捡贝壳的孩子》的图画,没了事我便常细细地赏玩它,因为它会带给我海上的风帆呢。另一张,远景里有海鸥在飞,近了来是一个衣裳褴褛的渔人仿佛在讲海,比画着手势,周围听的几个孩子都出神了。站着的,剪背着手;俯卧在沙滩上的,便两手捧着下巴。我从他们带些神秘性的眼睛里,看出了海上一个暴风雨的故事。讲故事的渔人的声音我都仿佛听见了(看多么痴迷),俗辜勒律已诗里的古舟子。

  现在海上的风暴是另一种了吧──胶州湾停泊的是贼船,而青岛近郊二十里外的崂山上则遍地飘扬着我们游击队的旗子。……我是有过泛家海上的老梦的。将感情养成了一只候鸟,惯喜欢追逐一种异国情调:火奴鲁鲁伴了曼德林旋律的土风舞,苏门答腊半裸棕色人喝椰汁,或像司提芬生写的一个金银岛的故事……但于今海洋的呼唤,已不是那幕老梦,而是活生生的现实了。当我应了蓝天上驰过的白云,水面上扫过的大风回答着“我来,海洋啊!”的时候,我的心是深深向往着北起海参崴,南迄琼州()岛那七千里长的海岸线的;更热切,我是怀念着那沿海岸像翻滚在惊涛里战斗着的弟兄的。夜里我看天上的星星,星星像一只只站夜岗的弟兄的眼睛;白天太阳的金线照着我,我感到了那千百里外在皿和汗的挣扎里故乡儿的辛苦和快乐。

  因此,我像回到了一个神话时代,我站在这西北高原上向荒旷的黄土层寄意,说:我抚育过华夏祖先的土壤啊!万千年前据说你曾经也是海洋的。你这里深深地埋在地底的就是水成岩:里边有海藻的化石,有五六丈长的龙骨。果然,你这绵延起伏的群山不该就是远古年代凝定了的骇浪么?

  ─—西北高原上从蒙古大沙漠吹来的风是狂暴的,当年它掀动着海水生波,那么以它卷着漫天风沙的力量也荡起过层层的群山吧。现在正是土地也要沸腾起来,咆哮起来的时候了。

  让我们向海洋,向胜利!

  

  吴伯箫:海上鸥

  X X 兄:

  一阵糊涂醒来,春已残了。

  不0索,我知道我的错过。三四十日没有音信,教我早该跺着脚发急了;你的脾气总还算和缓得多呢。几次南来的邮件,都毫无迟误的收到了,绿衣人原无愆疚;所以迟迟不报者,要怪当然得怪我;但是教我又怎样说呢?

  像酩酊大醉的中宵夜欲吐不遂,像午睡正浓的憨态中突被搅觉,近来的心情又是一变再变了。胸际的滞塞,眉头的苦闷,思想的乖张,铸就了捉摸不定的言语行动,在不知者看来,说不定又是疯痴狂呆吧,我自己也有时觉得怪好笑的。至于什么雨浇得我这般褴楼,哪阵风吹得我这样狼狈,那,问谁去?长白山下怎么来的那些狰狞的魔鬼,黄浦江滩什么罪都涂遍了赤血尸灰?一样,天知道!

  几次的来信里都带了疑问的口气写着“可真的失踪了?”那样的话,那大概根据了上月初旬我悲苦至极时寄给你的一纸短笺而发的吧;那时的心绪确是很险恶呢。对“走吧!走向天涯的尽头处,干吧!干它个血肉模糊”的那种意念是曾经咬了牙齿下过决心的;结果又迟疑踌躇下来者,是吃了拖泥带水的大亏呀!本无可留恋,到头留恋了;原不必顾虑,归根顾虑了。往日的甩甩袖子不惹半点尘土,踏足脚步便线儿奔向前去的豪爽,是随了世故而侵蚀了。重重罗网,处处绑索,都在暗暗地偷出了几分潜力,扎挣的收场徒赚得精疲力竭满颐苦笑而已!哙,恨不得学狮吼作虎啸以吐盈怀郁抑也。

  一了百了万般皆了的那扇窄门,也曾于灯昏雨骤意冷心灰的俄顷想发发狠索性挤了过去的,又因为缺少了那操刀持剑或吞下些什么的勇气,所以伸过去的半身觉得冷森森又缩回来了,你瞧,战战兢兢畏首畏尾的那股酸溜溜的劲儿不是那活鲜鲜的摆出来了么?可是告诉你!拾得起放得下说了就算的那种粗豪奔放的灵魂这年头曾经寄托在哪个装腔作势的走肉身上来?在火烧的白天,即便是,挑了灯笼也找不到啊!可悲的不是你我他,是熙攘攘比比皆是的玩艺喽!

  原是盼望了来的,果真来时却又怕了,吓,有什么用?在这里我倒希望会一会燕赵间的豪侠,叨嚎一声那绿林中的难兄难弟,万马阵里,斩将搴旗,打斜取横,敛万颗首级,是时候,做了再说,等,等谁呢?须发苍苍青丝成雪的,那你就老了。滚滚大江流,“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老夫子都叹气啦。

  ……好像同谁呕了气一样,刚方的都沉乎凭空发牢骚,希望你不同我一般见识,看完就将它忘了吧。你是知道我的脾气的,说话时从没有坐在那儿老实过,不是手舞,就是足蹈,转圈子摇头摆尾(不,不用这个字,因有头可摇而无尾可摆也,某校某生是曾以这句话批评先生而被斥退了的。)的时候也常有,说得兴奋时谁知跑到哪里去呢?今来。古往,地狱天堂怕都有,反正那条路,走到就算,谁还有工夫迈一步便量量几寸几尺呢?再来又拐弯了。

  我近来生活的营幕里又添了一种你从前所有的爬山逛海 穿树林的习惯,无论是黎明,是黄昏,或是停午时辰,我常是背了手或叉了腰独自个昂首巨步地去各处遨游呢,我不要伴,伴是累赘,别人亦弗欲伴我,受束缚,哪里都是像空空道人一样云来无踪龙去无迹的,你该知道吧,双足踏上一柱山的绝顶,伏览远眺,引吭高歌的那时候是怎样的胸怀舒畅,开阔?咳嗽一声,会遍山都是回响,去茫苍的天空只差一级跃耳,六七层的红楼顶都踩下了脚底去。耶稣山腰布道时可是这样显了“圣”的?是人就去神不远了。

  我也曾在晴明的大好安息日,雇下一叶扁舟,倩它漂我到深碧的海面去,吃饼干,捉乌贼,看闪灼万张银波,洒欢欣的眼泪:居然也是海上的户口哪。又曾于料峭的初春寒夜,披了满月,踏着吱格碎沙走那段漫长的汇泉路,孤零零一只瘦影都引起了那寂寞的警察的注意,奇异的眼光干了嗓子悄悄问:“干吗的?”“去听海涛,”我也四字搓作一团掷过去,不知怎么那问答会突然地引起我落寞的新愁。─—你看,浪够多高!雪似的飞沫溅上满岸白了,那陶醉不是花香粉香可比的,可惜你在山遥水远千里外的塞北,不然一曲清商不又洒向了那眠愁的渔家么?还记得你说:怪可怜的!”啊,旁岩宿波的那数点灯火。

  可是,喂!时光的奔驰中我也并不只是玩啦漂泊哪,也做了些儿事,念了几册书,即便是目下还拼命的干呢,为身体健康,我要三天五日的玩一次网球,怕过甚忧郁,要在饭后狠狠地笑一次,二十多岁的人了,脾气还像小孩子,“不失赤子之心”之谓欤?那句话怕不只如此的解释。

  月初,春尚好,曾随她们那帮快从学校出阁的女孩子去了一趟济南。那是有着“小江南”之称的好玩的地方─一本来论职守凭闲暇是轮不到我的,为是挪挪窠抖日久了积下来的龌龊,所以人家茅庐再顾便出山了。往返五日,收获还不坏:参观了一度监狱,将从前“坐坐囚牢也是一种经验”的好奇心打消了,味儿确实并不好;穿过大巷,看见不少的灰色士兵;游大明湖默记了“三面荷花四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一副;再就是车上她们的歌声嘻笑声,别无可述。

  济南夜车归来,翌晨又趁了海琛军舰去崂山;萧同行。女孩子们都去了。人虽多,嚷嚷而已,去年的游兴却没处找。留一宵。拾墨晶一小块,谁争都不给;同去年的青竹一样那是留念呢。回来时,海上大风,晕船的一多半;可是呕吐过后个个脸色还都是笑的。她们说:“真要命!”也有相当的乐趣哇。抛锚停船时,天已然黑了;抬头都是星。顺口溜出两句话来:

  崂山归来兮,满船的风;

  俺要回去也,()满街的灯,

  她们也学着哼了哼,大家笑起来。也算一点儿“牛漠”。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再来就是樱花了,那是你去年领略过一度而我错过了的。──四月廿四日是开得最热的一天。踏上公园的路边便看见那蒸蒸红云般的绚烂了。和服木屐儿都发了疯似的在树下狂饮歌舞,那可是他们的灵魂?自家的人呢,也都扶老携幼整天的挤在那青草径上,喜气洋洋,仿佛都醉在了骀荡的东风里,说:“这才是春天呢!”

  于今还不是都过去了?看见的只是落英缤纷。“二月杨花满路飞”─— 一阵胡涂醒来,春已残了。

  海上风寒,晨昏尚需棉衣:平市恐已是挥扇季候那?

  诸友不另,这信大家看吧。太匆匆!

  

吴伯箫:向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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