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伯箫:岛上的季节
就开头吧。这里说的是那绿的青岛的事。
青岛的春天是来得很晚的。在别处,杨柳树都发了芽抽了叶,桃杏树都开了花绽了果的时候,青岛的风还硬得像十冬腊月一样,落叶树还秃光光的没有透鹅黄嫩绿的意思哩。到三四月天,有的地方胖人们都在热得喘了,这里还得穿皮衣棉衣。所以那时候到青岛旅行的人,若然乘的是胶济火车,走着走着就凉了起来;在回去的路上,也是走着走着就热了起来。到“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的那境界,已经是初夏月份了。近海地方,气候变得这样慢,是很奇怪的。可是一声鹧鸪啼,报道阳春天果真到来的时候,青岛是有的可看的。先是那苍然的山松透的一层新翠就很够使人高兴得嚷起来呢。接着那野火烧不尽的漫坡荒草重新披起一袭绿衣,一眼望去就几乎看不到赭黄的土色了。街里边,住户人家,都从墙头篱畔探出黄的迎春花,红的蔷薇花来;红砖筑就的墙壁上满爬着的爬山虎,叶子也慢慢的一天天一天天的大,直到将整个的一座楼房完全涂成绿色。姑娘们换上各色各样的衣裳,少奶奶们也用了摇篮车推着娃娃在马路上散步的时候,那就是青岛春天顶热闹的季节了。日本的樱花也就在这时开放。
就开头吧。这里说的是那绿的青岛的事。 青岛的春天是来得很晚的。在别处,杨柳树都发了芽抽了叶,桃杏树都开了花绽了果的时候,青岛的风还硬得像十冬腊月一样,落叶树还秃光光的没有透鹅黄嫩绿的意思哩。到三四月天,有的地方胖人们都在热得喘了,这里还得穿皮衣棉衣。所以那时候到青岛旅行的人,若然乘的是胶济火车,走着走着就凉了起来;在回去的路上,也是走着走着就热了起来。到“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的那境界,已经是初夏月份了。近海地方,气候变得这样慢,是很奇怪的。可是一声鹧鸪啼,报道阳春天果真到来的时候,青岛是有的可看的。先是那苍然的山松透的一层新翠就很够使人高兴得嚷起来呢。接着那野火烧不尽的漫坡荒草重新披起一袭绿衣,一眼望去就几乎看不到赭黄的土色了。街里边,住户人家,都从墙头篱畔探出黄的迎春花,红的蔷薇花来;红砖筑就的墙壁上满爬着的爬山虎,叶子也慢慢的一天天一天天的大,直到将整个的一座楼房完全涂成绿色。姑娘们换上各色各样的衣裳,少奶奶们也用了摇篮车推着娃娃在马路上散步的时候,那就是青岛春天顶热闹的季节了。日本的樱花也就在这时开放。
就开头吧。这里说的是那绿的青岛的事。 青岛的春天是来得很晚的。在别处,杨柳树都发了芽抽了叶,桃杏树都开了花绽了果的时候,青岛的风还硬得像十冬腊月一样,落叶树还秃光光的没有透鹅黄嫩绿的意思哩。到三四月天,有的地方胖人们都在热得喘了,这里还得穿皮衣棉衣。所以那时候到青岛旅行的人,若然乘的是胶济火车,走着走着就凉了起来;在回去的路上,也是走着走着就热了起来。到“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的那境界,已经是初夏月份了。近海地方,气候变得这样慢,是很奇怪的。可是一声鹧鸪啼,报道阳春天果真到来的时候,青岛是有的可看的。先是那苍然的山松透的一层新翠就很够使人高兴得嚷起来呢。接着那野火烧不尽的漫坡荒草重新披起一袭绿衣,一眼望去就几乎看不到赭黄的土色了。街里边,住户人家,都从墙头篱畔探出黄的迎春花,红的蔷薇花来;红砖筑就的墙壁上满爬着的爬山虎,叶子也慢慢的一天天一天天的大,直到将整个的一座楼房完全涂成绿色。姑娘们换上各色各样的衣裳,少奶奶们也用了摇篮车推着娃娃在马路上散步的时候,那就是青岛春天顶热闹的季节了。日本的樱花也就在这时开放。
提起樱花,那的确是很热闹很艳丽的一种花。成行的盛开了起来,真像一抹桃色的彩云;迎风摆动着,怪妖冶的;像泡沫一样的轻松柔软。日侨妇女不管游人的拥挤,在花下情不自禁的跳起舞来的都有。男子们也席地而坐发狂般的饮酒呼噪。落花时节,趁了大好的月色,约两三游伴去花下闲步,愿意躺在花荫度一个春宵的事,是常有人作如是想的。醉眠樱树下,半被落花埋,不是很有意趣么?当你看花归来,初度觉得天气有点点煦暖,身上有点点慵倦的当儿,你就会叹息着说:“这才是春天呢。” 在黄梅雨连绵洒落的日子,海上吹来的雾也特别多;往往三天两日的不见阳光,全市都迷蒙着糊涂着,那是怪令人烦厌的。身体素来羸弱的人,在这时候会疑惑自己生了什么肠胃病肺病,觉得浑身不舒服。但是亮蓝的天空捧出一幅浴罢的旭日来了,病也就跟着好了;一度晴天换一个欢悦,也挺妙。 二五月梢就有人洗海澡了。夏天就那样悄悄的在大家不知不觉中偷进了青岛。在你还正以为是阳春天气呢,忽然,晌午时分,却已经要穿单衣拿扇子了。慢慢外国的水兵来了。各地避暑的人也来了。靠海边的房舍就十倍二十倍的房金涨上去。一个个的Bar,生意陡然兴隆了,常是挤满着泥醉的水兵,和白俄的朝鲜的舞女。灯红酒绿,音乐到午夜还兀自演奏不息。听吧:那“嗬喽”的声音,O.K.的声音,洋车夫呼Jinriksha 的声音,满街都是。这里那里全碰得到哼洋歌的人。喂,是青岛走运的时候喽。
五月梢就有人洗海澡了。夏天就那样悄悄的在大家不知不觉中偷进了青岛。在你还正以为是阳春天气呢,忽然,晌午时分,却已经要穿单衣拿扇子了。慢慢外国的水兵来了。各地避暑的人也来了。靠海边的房舍就十倍二十倍的房金涨上去。一个个的Bar,生意陡然兴隆了,常是挤满着泥醉的水兵,和白俄的朝鲜的舞女。灯红酒绿,音乐到午夜还兀自演奏不息。听吧:那“嗬喽”的声音,O.K.的声音,洋车夫呼Jinriksha 的声音,满街都是。这里那里全碰得到哼洋歌的人。喂,是青岛走运的时候喽。 正午,阳光正晒得炙热的时候,到海水浴场去,多远多远就望得见啤酒,冰激凌的旗帘高高的挑着。马路上熙来攘往的都是车马。你看啵,一排排的木房前面,卧在沙上的,撑了纸伞的,学生样子的派司球的,男男女女,老到有了胡须,小到刚会走的,都来洗澡来了。水里边,真是万头攒动,万头攒动。活泼的像游鱼,灵便的像野鸭,拙笨的像河豚,喳喳哑哑,肉,曲线,海水,粗波细浪,他们哪里知道什么叫做热天,出汗是怎么回事呢。在水里浸着,在沙上晒着,有的人连饭都不回去吃,直呆到傍晚才收拾散去。不是连夜里都有洗澡的么?日子是过得那样优闲的。海上的落日最美:碧涛映着红霞,银浪掩着金杪,云霓的颜色也是瞬息万变的。加以海鸥飞回,翠羽翩翻,远远的帆影参差,舟楫来往,那晚景真值得使人流连忘返。 太阳落后,天上满挂了星斗,市上满亮了街灯,夜景也很宜人。海风吹来,又凉爽又潮润,白昼的半点炎热都完全消逝了。身上只感到清快。出来乘凉的人到处都是:海边石栏上有人,沙滩上有人,公共长椅上也有人。窃窃私语的,嘈杂喧闹的,就同夜市般热闹。不然,“轻车不辗纤尘地,十里洋街都似冰,”青岛的马路是有名的,并了肩走走“边道”,林丛山畔听听夜莺,也极恬适舒服。这样直至夜阑更深,还有汽车的喇叭响,游人咯咯的声音哩。没有多少蚊子,醒来,又一天了。 三 青岛八月天最热,过罢中秋才慢慢渡到道地的秋天去。因为节气晚,所以秋天也是跚跚迟到的。论到颜色的复杂,气候的温和,天空的晴朗,秋并不弱于春。 单看重九后那遍野的红叶就抵得过阳春天那满山的花草不是。那不只是美丽,简直是灿烂;活像一大蓬火,一整坡笑,看了是会令人感慨,奋发,狂热的。到山上去逛;常常有野兔惊起,你可以尝到猎人的风味。野菊的香,弥漫在山岩谷豁间,又颇饶田家风韵,樵夫生涯。到树叶凋零的降霜时节,出门看山坡里的处处野火,那又是另一种情趣了。 眼看避暑的人走了,也没有了那天天喝醉酒的水兵,街市上便渐渐的冷落起来。很多酒馆歇业了,应时的舞女也一帮帮的载到了上海去,青岛的繁荣是该蛰栖的时候了呢。 年冬岁暮,才能算是冬天,到来年的三月初冬天还一个字儿的缠绵着;冬,那怕是比较长远的一季吧。可是青岛市上惟有这一季没得可说,没得可玩。既稀罕大冰大雪,又缺少飓风骇浪,干么呢?只有清晨绝早听一听驻军的号角,夜深人静领略领略礼拜堂的钟声而已。街上是冷清清的。夜晚八点商店就上门,路上的行人就稀疏寥落了。只散见的几个警察,抱了指挥棒,在伫立听海啸,和间或有的三五车夫,索索叫冷罢了。 圣诞节过后,匆匆就是年了。
五月梢就有人洗海澡了。夏天就那样悄悄的在大家不知不觉中偷进了青岛。在你还正以为是阳春天气呢,忽然,晌午时分,却已经要穿单衣拿扇子了。慢慢外国的水兵来了。各地避暑的人也来了。靠海边的房舍就十倍二十倍的房金涨上去。一个个的Bar,生意陡然兴隆了,常是挤满着泥醉的水兵,和白俄的朝鲜的舞女。灯红酒绿,音乐到午夜还兀自演奏不息。听吧:那“嗬喽”的声音,O.K.的声音,洋车夫呼Jinriksha 的声音,满街都是。这里那里全碰得到哼洋歌的人。喂,是青岛走运的时候喽。 正午,阳光正晒得炙热的时候,到海水浴场去,多远多远就望得见啤酒,冰激凌的旗帘高高的挑着。马路上熙来攘往的都是车马。你看啵,一排排的木房前面,卧在沙上的,撑了纸伞的,学生样子的派司球的,男男女女,老到有了胡须,小到刚会走的,都来洗澡来了。水里边,真是万头攒动,万头攒动。活泼的像游鱼,灵便的像野鸭,拙笨的像河豚,喳喳哑哑,肉,曲线,海水,粗波细浪,他们哪里知道什么叫做热天,出汗是怎么回事呢。在水里浸着,在沙上晒着,有的人连饭都不回去吃,直呆到傍晚才收拾散去。不是连夜里都有洗澡的么?日子是过得那样优闲的。海上的落日最美:碧涛映着红霞,银浪掩着金杪,云霓的颜色也是瞬息万变的。加以海鸥飞回,翠羽翩翻,远远的帆影参差,舟楫来往,那晚景真值得使人流连忘返。 太阳落后,天上满挂了星斗,市上满亮了街灯,夜景也很宜人。海风吹来,又凉爽又潮润,白昼的半点炎热都完全消逝了。身上只感到清快。出来乘凉的人到处都是:海边石栏上有人,沙滩上有人,公共长椅上也有人。窃窃私语的,嘈杂喧闹的,就同夜市般热闹。不然,“轻车不辗纤尘地,十里洋街都似冰,”青岛的马路是有名的,并了肩走走“边道”,林丛山畔听听夜莺,也极恬适舒服。这样直至夜阑更深,还有汽车的喇叭响,游人咯咯的声音哩。没有多少蚊子,醒来,又一天了。 三 青岛八月天最热,过罢中秋才慢慢渡到道地的秋天去。因为节气晚,所以秋天也是跚跚迟到的。论到颜色的复杂,气候的温和,天空的晴朗,秋并不弱于春。 单看重九后那遍野的红叶就抵得过阳春天那满山的花草不是。那不只是美丽,简直是灿烂;活像一大蓬火,一整坡笑,看了是会令人感慨,奋发,狂热的。到山上去逛;常常有野兔惊起,你可以尝到猎人的风味。野菊的香,弥漫在山岩谷豁间,又颇饶田家风韵,樵夫生涯。到树叶凋零的降霜时节,出门看山坡里的处处野火,那又是另一种情趣了。 眼看避暑的人走了,也没有了那天天喝醉酒的水兵,街市上便渐渐的冷落起来。很多酒馆歇业了,应时的舞女也一帮帮的载到了上海去,青岛的繁荣是该蛰栖的时候了呢。 年冬岁暮,才能算是冬天,到来年的三月初冬天还一个字儿的缠绵着;冬,那怕是比较长远的一季吧。可是青岛市上惟有这一季没得可说,没得可玩。既稀罕大冰大雪,又缺少飓风骇浪,干么呢?只有清晨绝早听一听驻军的号角,夜深人静领略领略礼拜堂的钟声而已。街上是冷清清的。夜晚八点商店就上门,路上的行人就稀疏寥落了。只散见的几个警察,抱了指挥棒,在伫立听海啸,和间或有的三五车夫,索索叫冷罢了。 圣诞节过后,匆匆就是年了。
正午,阳光正晒得炙热的时候,到海水浴场去,多远多远就望得见啤酒,冰激凌的旗帘高高的挑着。马路上熙来攘往的都是车马。你看啵,一排排的木房前面,卧在沙上的,撑了纸伞的,学生样子的派司球的,男男女女,老到有了胡须,小到刚会走的,都来洗澡来了。水里边,真是万头攒动,万头攒动。活泼的像游鱼,灵便的像野鸭,拙笨的像河豚,喳喳哑哑,肉,曲线,海水,粗波细浪,他们哪里知道什么叫做热天,出汗是怎么回事呢。在水里浸着,在沙上晒着,有的人连饭都不回去吃,直呆到傍晚才收拾散去。不是连夜里都有洗澡的么?日子是过得那样优闲的。海上的落日最美:碧涛映着红霞,银浪掩着金杪,云霓的颜色也是瞬息万变的。加以海鸥飞回,翠羽翩翻,远远的帆影参差,舟楫来往,那晚景真值得使人流连忘返。
五月梢就有人洗海澡了。夏天就那样悄悄的在大家不知不觉中偷进了青岛。在你还正以为是阳春天气呢,忽然,晌午时分,却已经要穿单衣拿扇子了。慢慢外国的水兵来了。各地避暑的人也来了。靠海边的房舍就十倍二十倍的房金涨上去。一个个的Bar,生意陡然兴隆了,常是挤满着泥醉的水兵,和白俄的朝鲜的舞女。灯红酒绿,音乐到午夜还兀自演奏不息。听吧:那“嗬喽”的声音,O.K.的声音,洋车夫呼Jinriksha 的声音,满街都是。这里那里全碰得到哼洋歌的人。喂,是青岛走运的时候喽。 正午,阳光正晒得炙热的时候,到海水浴场去,多远多远就望得见啤酒,冰激凌的旗帘高高的挑着。马路上熙来攘往的都是车马。你看啵,一排排的木房前面,卧在沙上的,撑了纸伞的,学生样子的派司球的,男男女女,老到有了胡须,小到刚会走的,都来洗澡来了。水里边,真是万头攒动,万头攒动。活泼的像游鱼,灵便的像野鸭,拙笨的像河豚,喳喳哑哑,肉,曲线,海水,粗波细浪,他们哪里知道什么叫做热天,出汗是怎么回事呢。在水里浸着,在沙上晒着,有的人连饭都不回去吃,直呆到傍晚才收拾散去。不是连夜里都有洗澡的么?日子是过得那样优闲的。海上的落日最美:碧涛映着红霞,银浪掩着金杪,云霓的颜色也是瞬息万变的。加以海鸥飞回,翠羽翩翻,远远的帆影参差,舟楫来往,那晚景真值得使人流连忘返。 太阳落后,天上满挂了星斗,市上满亮了街灯,夜景也很宜人。海风吹来,又凉爽又潮润,白昼的半点炎热都完全消逝了。身上只感到清快。出来乘凉的人到处都是:海边石栏上有人,沙滩上有人,公共长椅上也有人。窃窃私语的,嘈杂喧闹的,就同夜市般热闹。不然,“轻车不辗纤尘地,十里洋街都似冰,”青岛的马路是有名的,并了肩走走“边道”,林丛山畔听听夜莺,也极恬适舒服。这样直至夜阑更深,还有汽车的喇叭响,游人咯咯的声音哩。没有多少蚊子,醒来,又一天了。 三 青岛八月天最热,过罢中秋才慢慢渡到道地的秋天去。因为节气晚,所以秋天也是跚跚迟到的。论到颜色的复杂,气候的温和,天空的晴朗,秋并不弱于春。 单看重九后那遍野的红叶就抵得过阳春天那满山的花草不是。那不只是美丽,简直是灿烂;活像一大蓬火,一整坡笑,看了是会令人感慨,奋发,狂热的。到山上去逛;常常有野兔惊起,你可以尝到猎人的风味。野菊的香,弥漫在山岩谷豁间,又颇饶田家风韵,樵夫生涯。到树叶凋零的降霜时节,出门看山坡里的处处野火,那又是另一种情趣了。 眼看避暑的人走了,也没有了那天天喝醉酒的水兵,街市上便渐渐的冷落起来。很多酒馆歇业了,应时的舞女也一帮帮的载到了上海去,青岛的繁荣是该蛰栖的时候了呢。 年冬岁暮,才能算是冬天,到来年的三月初冬天还一个字儿的缠绵着;冬,那怕是比较长远的一季吧。可是青岛市上惟有这一季没得可说,没得可玩。既稀罕大冰大雪,又缺少飓风骇浪,干么呢?只有清晨绝早听一听驻军的号角,夜深人静领略领略礼拜堂的钟声而已。街上是冷清清的。夜晚八点商店就上门,路上的行人就稀疏寥落了。只散见的几个警察,抱了指挥棒,在伫立听海啸,和间或有的三五车夫,索索叫冷罢了。 圣诞节过后,匆匆就是年了。
五月梢就有人洗海澡了。夏天就那样悄悄的在大家不知不觉中偷进了青岛。在你还正以为是阳春天气呢,忽然,晌午时分,却已经要穿单衣拿扇子了。慢慢外国的水兵来了。各地避暑的人也来了。靠海边的房舍就十倍二十倍的房金涨上去。一个个的Bar,生意陡然兴隆了,常是挤满着泥醉的水兵,和白俄的朝鲜的舞女。灯红酒绿,音乐到午夜还兀自演奏不息。听吧:那“嗬喽”的声音,O.K.的声音,洋车夫呼Jinriksha 的声音,满街都是。这里那里全碰得到哼洋歌的人。喂,是青岛走运的时候喽。 正午,阳光正晒得炙热的时候,到海水浴场去,多远多远就望得见啤酒,冰激凌的旗帘高高的挑着。马路上熙来攘往的都是车马。你看啵,一排排的木房前面,卧在沙上的,撑了纸伞的,学生样子的派司球的,男男女女,老到有了胡须,小到刚会走的,都来洗澡来了。水里边,真是万头攒动,万头攒动。活泼的像游鱼,灵便的像野鸭,拙笨的像河豚,喳喳哑哑,肉,曲线,海水,粗波细浪,他们哪里知道什么叫做热天,出汗是怎么回事呢。在水里浸着,在沙上晒着,有的人连饭都不回去吃,直呆到傍晚才收拾散去。不是连夜里都有洗澡的么?日子是过得那样优闲的。海上的落日最美:碧涛映着红霞,银浪掩着金杪,云霓的颜色也是瞬息万变的。加以海鸥飞回,翠羽翩翻,远远的帆影参差,舟楫来往,那晚景真值得使人流连忘返。 太阳落后,天上满挂了星斗,市上满亮了街灯,夜景也很宜人。海风吹来,又凉爽又潮润,白昼的半点炎热都完全消逝了。身上只感到清快。出来乘凉的人到处都是:海边石栏上有人,沙滩上有人,公共长椅上也有人。窃窃私语的,嘈杂喧闹的,就同夜市般热闹。不然,“轻车不辗纤尘地,十里洋街都似冰,”青岛的马路是有名的,并了肩走走“边道”,林丛山畔听听夜莺,也极恬适舒服。这样直至夜阑更深,还有汽车的喇叭响,游人咯咯的声音哩。没有多少蚊子,醒来,又一天了。 三 青岛八月天最热,过罢中秋才慢慢渡到道地的秋天去。因为节气晚,所以秋天也是跚跚迟到的。论到颜色的复杂,气候的温和,天空的晴朗,秋并不弱于春。 单看重九后那遍野的红叶就抵得过阳春天那满山的花草不是。那不只是美丽,简直是灿烂;活像一大蓬火,一整坡笑,看了是会令人感慨,奋发,狂热的。到山上去逛;常常有野兔惊起,你可以尝到猎人的风味。野菊的香,弥漫在山岩谷豁间,又颇饶田家风韵,樵夫生涯。到树叶凋零的降霜时节,出门看山坡里的处处野火,那又是另一种情趣了。 眼看避暑的人走了,也没有了那天天喝醉酒的水兵,街市上便渐渐的冷落起来。很多酒馆歇业了,应时的舞女也一帮帮的载到了上海去,青岛的繁荣是该蛰栖的时候了呢。 年冬岁暮,才能算是冬天,到来年的三月初冬天还一个字儿的缠绵着;冬,那怕是比较长远的一季吧。可是青岛市上惟有这一季没得可说,没得可玩。既稀罕大冰大雪,又缺少飓风骇浪,干么呢?只有清晨绝早听一听驻军的号角,夜深人静领略领略礼拜堂的钟声而已。街上是冷清清的。夜晚八点商店就上门,路上的行人就稀疏寥落了。只散见的几个警察,抱了指挥棒,在伫立听海啸,和间或有的三五车夫,索索叫冷罢了。 圣诞节过后,匆匆就是年了。
太阳落后,天上满挂了星斗,市上满亮了街灯,夜景也很宜人。海风吹来,又凉爽又潮润,白昼的半点炎热都完全消逝了。身上只感到清快。出来乘凉的人到处都是:海边石栏上有人,沙滩上有人,公共长椅上也有人。窃窃私语的,嘈杂喧闹的,就同夜市般热闹。不然,“轻车不辗纤尘地,十里洋街都似冰,”青岛的马路是有名的,并了肩走走“边道”,林丛山畔听听夜莺,也极恬适舒服。这样直至夜阑更深,还有汽车的喇叭响,游人咯咯的声音哩。没有多少蚊子,醒来,又一天了。
青岛八月天最热(),过罢中秋才慢慢渡到道地的秋天去。因为节气晚,所以秋天也是跚跚迟到的。论到颜色的复杂,气候的温和,天空的晴朗,秋并不弱于春。
单看重九后那遍野的红叶就抵得过阳春天那满山的花草不是。那不只是美丽,简直是灿烂;活像一大蓬火,一整坡笑,看了是会令人感慨,奋发,狂热的。到山上去逛;常常有野兔惊起,你可以尝到猎人的风味。野菊的香,弥漫在山岩谷豁间,又颇饶田家风韵,樵夫生涯。到树叶凋零的降霜时节,出门看山坡里的处处野火,那又是另一种情趣了。
眼看避暑的人走了,也没有了那天天喝醉酒的水兵,街市上便渐渐的冷落起来。很多酒馆歇业了,应时的舞女也一帮帮的载到了上海去,青岛的繁荣是该蛰栖的时候了呢。
年冬岁暮,才能算是冬天,到来年的三月初冬天还一个字儿的缠绵着;冬,那怕是比较长远的一季吧。可是青岛市上惟有这一季没得可说,没得可玩。既稀罕大冰大雪,又缺少飓风骇浪,干么呢?只有清晨绝早听一听驻军的号角,夜深人静领略领略礼拜堂的钟声而已。街上是冷清清的。夜晚八点商店就上门,路上的行人就稀疏寥落了。只散见的几个警察,抱了指挥棒,在伫立听海啸,和间或有的三五车夫,索索叫冷罢了。
圣诞节过后,匆匆就是年了。
啊,是这样的青岛。
吴伯箫:天冬草
仿佛是从儿时就养成了的嗜好:喜欢花,喜欢草。喜欢花是喜欢它含葩时的娇嫩,同初放时的艳丽芬芳。喜欢草则是喜欢那一脉新鲜爽翠的绿同一股野生生蓬勃的氤氲。我还没见过灵芝,也伺候不了兰花之类,坡野里丛生蔓延的野草而外,以冬夏长青为记,我喜欢天冬。
喜欢天冬,要以初次见了天冬的那次始。说来就须回瞩远远的过去了。
那还是冬天,在一座花园的客厅里,围炉闲话的若干人中有着园主的姑娘在。她是光艳照人的,印象像一朵春花,像夏夜的一颗星,所以还记得清楚。记得清座边是茶几,隔了茶几摆得琳琅满目的是翡翠屏,是透剔精工的楷木如意,是漆得亮可鉴人的七弦琴。而外,再就是那么几架盆栽了。记得先是细叶分披的长长垂条惹了我的注意,又看见垂条间点缀了粒粒滚圆的红豆,好奇,因而就问起座侧光艳的人来:
"是什么草?"
"这纹竹么?噢,叫天冬草呢。"
"可是冬夏长青的?"
"嗯,正是,冬夏长青的。"
"结种子的吧?"
"啊,结种子。这红豆就是。"
"红豆?'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可就是这……?"那边略一迟疑,微微红了脸,像笑出来了几个字似的说:"大概不是。""总会种了就出吧?请摘我几颗。"
就那样从水葱般的指端接过来,握了一把珊瑚色珠圆的种子,天冬与我结了缘。于今,转眼已是十年了。望回去多么渺茫想来又多么迅速的岁月啊!
听说那花园的姑娘早已出了阁,并已是两个宝宝的母亲了呢。
在故都,厂甸,毗连的书肆堆里,我曾有过一爿很像样的书斋来着。屋一门两窗;同别人分担也有个恰恰长得开一株老槐树的小小庭院。屋里两三架书,桌一几一,数把杂色坐椅。为粉饰趣味,墙上挂了几幅图画;应景儿跟了季节变化也在花瓶水盂里插几枝桃杏花,散乱的摆几盆担子上买的秋菊之类。虽说如此那自春及冬称得起长期伴侣的却是一盆天冬草哩。
提起那盆天冬,也是有来历的。原初一个柔性朋友,脂粉书报之暇,很喜好玩那么几样小摆设,窗头床头放几棵青草红花。人既细心,又漂亮,花草都仿佛替她争光,赚面子;凡经她亲手调理出来的,无不喜笑颜开带一副欣欣向荣生气。她有的一棵天冬,就是早早替她结了累累红豆抽了长长枝条的。可是,也许花草无缘吧,有那么一个时期,忽然那漂亮人像喜欢了一株大树似的喜欢了一个男子起来,并且慢慢的弄得废寝忘食,这是很神秘的:男,女,尽管相隔了千里远,或竟智愚别于天渊,就是一个美得像带翅膀的天使,一个丑得像地狱里的鬼,可是不知怎么有那么一朝一日,悄悄的他们就会靠拢了来哩。甚而好得像迅雷紧跟了电光的一般。巧妇笨男,俊男丑妇,是如此撮合的吧。这也是妬嫉的根源。一边亲近,另一边就疏远,直到漂亮人去同那"大树"度蜜月的时候,屋里花草就成了九霄云外的玩艺了。
未能忘情,她才一一替它另找了主,分送了朋友。结果我有的就是那盆天冬。一则自己爱好,再则也算美人之遗,那盆天冬,就在那一个冬天得了我特别的宠幸。施肥哩依时施肥,灌溉哩勤谨灌溉。梳理垂条,剪摘黄叶,那爱护胜过了自己珍藏的一枝羽箭,同座右那张皱眉苦思的贝多芬像哩。朋友来,总喜欢投主人所好,要竭力称赞那天冬,并将话远远牵到那前任的园丁身上,扯多少酸甜故事。因此,天冬在朋友当中便有了另一番情趣。那绿条红豆间也就常常晃着一个渺不可企的美的影子了。今天卖花担上新买了一盆天冬,又将旧衣服——许多往事——给倒了一回箱。实在说,这是多事的。你看,那伊人的馈赠呢?那好人儿呢?那一帮热得分不开的伙计呢?哙!最怕吹旧日的好风啊!
现在,且将一盆天冬摆()下,书室里也安排个往日的样子吧。管它外面偷偷挤来又偷挤去的是魑魅还是魍魉哩,进屋来好好收拾一下残梦要紧。敝帚千金,自己喜欢的就是异珍。出了门,尽管是千万个人的奴隶,关起门来,却是无冕的皇帝哩。怎么,有天冬草在,我便有壮志,便有美梦,便有作伴丽人;书,文章,友谊也有吧,自己就是宇宙了呢。怎么样,小气的人啊,你瞧这天冬草!
人,往往为了小人伎俩而忿慨,碰了壁便丧气灰心,其实干么呢?木石无知,小人非人,为什么要希冀粪土里会掏得出金呢?与其有闲去盼黄河水清,乌鸦变白,还是凭了自己的力去凿一注清流养一群白鸽的好。烦人的事先踢开,且祷祝着心长青,有如座侧天冬草;并以天冬草红豆作证,给一切抑郁人铺衬一条坦荡的路吧。
一九三四年八月廿八日,万年兵营雨夜
吴伯箫:岛上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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