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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七个野人与最后一个迎春节
迎春节,凡属于北溪村中的男子,全为家酿烧酒醉倒了。
据说在某城,痛饮是已成为有干禁例的事了,因为那里有官,有了官,凡是近于荒唐的事是全不许可了。有官的地方,是渐渐会兴盛起来,道义与习俗传染了汉人的一切,种族中直率慷慨全会消灭,迎春节的痛饮禁止,倒是小事中的小事,算不得怎样可惜,一切都得不同了!将来的北溪,也许有设官的一天吧?到那时人人成天纳税,成天缴公债,成天办站,小孩子懂到见了兵就害怕,家犬懂到不敢向穿灰衣人乱吠,地方上每个人皆知道了一些禁律,为了逃避法律,人人全学会了欺诈,这一天终究会要来吧。什么时候北溪将变成那类情形,是不可知的,然而这一天年青人大约可以见到的。地方上,勇敢如狮的人,徒手可以搏野猪,对于地方的进化,他们是无从用力制止的。年高有德的长辈,眼见到好风俗为大都会文明侵入毁灭,也是无可奈何的。凡是有地位一点的人,都知道新的习惯行将在人心中生长,代替那旧的一切,在这迎春节,用烧酒醉倒是普遍的事!他们要醉倒,对于事情不再过问,在醉中把恐吓失去,则这佳节所给他们的应有的欢喜,仍然可以在梦中得到了。
仍然是耕田,仍然是砍柴栽菜,地方新的进步只是要他们纳捐,要他们在一切极琐碎极难记忆的规则下走路吃饭。有了内战时,便把他们壮年能作工的男子拉去打仗,这是有政府时对于平民的好处。什么人要这好处没有?族长,乡约或经纪人,卖肉的屠户,卖酒的老板,有了政府他就得到幸福没有?做田的,打鱼的,行巫术的,卖药卖布的,政府能使他们生活得更安稳一点没有?
他们愿意知道的,是牛羊在有了官的地方,会不会发生瘟疫?苦牛羊仍然得发瘟,那就证明无须乎官了。不过这时他们还能吃不上税的家酿烧酒,还能在这社节中举行那尚保留下来的风俗,聚合了所有年青男女来唱歌作乐,聚合了所有老年人在大节中讲述各样的光荣历史与渔农知识,男子还不会出去当兵,女子也尚无做娼妓的女子,老年人则更能尽老年人责任。未来的事谁知道呢?过去的不能挽回,未来的无从抵挡,也是自然的事!“醉了的,你们睡吧,还有那不曾醉倒的,你们把葫芦中的酒向肚中灌吧。”这个歌,近来唱时是变成凄凉的丧歌,失去当年的意思了。?
照到这办法把自己灌醉的是太多了。只有一个地方的一群男子不会醉倒,他们面前没有酒也没有酒葫芦,只是一堆焚得通红的火。他们人一共是七个,七个之中有六个年纪青青的,只有一个约莫有四十五岁左右。大房子中焚了一堆柴根,七个人围着这一堆火坐下,火中时时爆着小小的声音。那年长的男子便用长铁箸拨动未焚的柴烬,它跌到火中心去。
房中无一盏灯,但熊熊的火光已照出这七个朴质的脸孔,且将各个人的身躯向各方画出不规则的暗影了。
那年长的汉子,拨了一阵火,忽然又把那铁箸捏紧向地面用力筑,愤愤的说道:“一切是完了,这一个迎春节应当是最后一个了。一切是,……喝呀,醉呀,多少人还是这样想!他们愿意醉死,也不问明天的事。他们都不愿意见到穿号衣的人来此!他们都明白此后族中男子将堕落女子也将懒惰了!他们比我们是更能明白许多许多事的。新的制度来代替旧的习惯,到那时,他们地位以及财产全摇动了。……但是这些东西还是喝呀!喝呀!”
全屋默然无声音,老人的话说完这屋中又只有火星爆裂的微声了。
静寂中,听得出邻居划拳的嚷声与唱歌声音。许许多人是在一杯两杯情形中伏到桌上打鼾了。许许多人是喝得头脑发晕伏在儿子肩上回家了。许许多人是在醉中痛哭狂歌了。这些人,在平时,却完完全全是有业知分的正派人,一年之中的今日,历来为神核准的放纵,仅有的荒唐,把这些人变成另外一个种族了。
奇怪的是在任何地方情形如彼,而在此屋中的众人却如此。年长人此时不醉倒在地,年青人此时不过相好的女人家唱歌吹笛,只沉闷的在一堆火旁,真是极不合理的一件事!
迎春节到了最后的一个,即或如所说,在他人,也是更非用沉醉狂欢来与这唯一残余的好习惯致别不可的。这里则七个人七颗心只在一堆火上,且随到火星爆裂,终于消失了。
诸人的沉默,在沉默中可以把这屋子为读者一述。屋为土窑屋,高大象衙门,宽敞如公所。屋顶高耸为泄烟窗,屋中火堆的烟即向上窜去。屋之三面为大土砖封合,其一面则用生牛皮作帘,帘外是大坪。屋中除有四铺木床数件粗木家具及一大木柜外,壁上全是军器与兽皮。一新剥虎皮挂在壁当中,虎头已达屋顶尾则拖到地上。尚有野鸡与兔,一大堆,悬在从屋顶垂下的大藤钩上。从一切的陈设上看来,则这人家是猎户无疑了。
这土屋主人,即火堆旁年长的一位。他以打猎为业,那壁上的虎皮就是上月他一个人用猎枪打毙的。其余六人则全是这人的徒弟。徒弟从各族有身分的家庭中走来,设阱以及一切拳棍医药,这有学问的人则略无厌倦的在作师傅时光中消磨了自己壮年。他每天引这些年青人上山,在家中时则把年青人聚在一处来说一切有益的知识。他凡事以身作则,忍耐劳苦,使年青人也各能将性情训练得极其有用。他不禁止年青人喝酒唱歌,但他在责任上教给了年青人一切向上的努力,酒与妇人是在节制中始能接近的。至于徒弟六人呢?勇敢诚实,原有的天赋,经过师傅德行的琢磨,知慧的陶冶,一个完人应具的一切,在任何一个徒弟中全不缺少。他们把这年长人当作父亲,把同伴当作兄弟,遵守一切的约束,和睦无所猜忌,日在欢喜中过着日子。他们上山打猎,下山与人作公平的交易。他们把山上的鸟兽打来换一切所需要的东西:枪弹,火药,箭头,药酒,无一不是用所获得的鸟兽换来。他们运气好时,还可以换取从远方运来的戒子绒帽之类。他们作工吃饭,在世界上自由的生活,全无一切苦楚。他们用枪弹把鸟兽猎来,复用歌声把女人引到山中。
这属于另一世界的人,也因为听到邻近有设了官设了局的事情,想起不久这样情形将影响到北溪,所以几个年青人,本应在迎春节各穿新衣,把所有野鸡、毛兔、山菇、果狸等等礼物送到各人相熟的女人家中去的,也不去了。这师傅本应到庙坛去与年长族人喝酒到烂醉如泥,也不去了。
六个年青人服从了师傅的命令,到晚不出大门,围在火前听师傅谈天。师傅把话说到地方的变更,就所知道的其余地方因有了法律以后的情形说了不少,师傅心中的愤慨,不久即转为几个年青人的愤慨了。年青人各无所言,但各人皆在此时对法律有一种漠然反感。
到此年长的人又说话了,他说,
“我们这里要一个官同一队兵有什么用处?我们要他们保护什么?老虎来时,蝗虫来时,官是管不了的。地方起了火,或涨了水,官也是不能负责的。我们在此没有赖债的人,有官的地方却有赖债的事情发生。我们在此不知道欺骗可以生活,有官地方每一个人可全靠学会骗人方法生活了。我们在此年青男女全得做工,有官地方可完全不同了。我们在此没有乞丐盗贼,有官地方是全然相反,他们就用保护平民把捐税加在我们头上了。”
官是没有用处的一种东西,这意见是大家一致了。
结果他们约定下来,若果是北溪也有人来设官时,一致否认这种荒唐的改革。他们愿意自己自由平等的生活下来,宁可使主宰的为无识无知的神,也不要官。因为神永远是公正的,官则总不大可靠。而且,他们意思是,在地方有官以后,一切事情便麻烦起来了。他们觉得生活并不是为许多麻烦事而生活的,所以只有那欢喜麻烦的种族,才应当有政府的设立必要,至于北溪的人民,却普遍怕麻烦,用不着这东西!
为了终须要来的恶运,大势力的侵入,几个年青人不自量力,把反抗的责任放到肩上了。他们一同当天发誓,必将最后一滴的血流到这反抗上。他们谈论妥贴,已经半夜,各自就睡了。
若果有人能在北溪各处调查,便可以明白这一个迎春节 所消耗的酒量真特别多,超过过去任何一个迎春节,这里的人原是这样肆无忌惮的行乐了一日。不久过年了。
不久春来了。
当春天,还只是二月,山坡全发了绿,树木茁了芽,鸟雀孵了卵,新雨一过随即是温暖的太阳,晴明了多日,山阿田中全是一旁做事一旁唱歌的人。这样时节从边县里派有人来调查设官的事了。来人是两个,会过了地方当事人,由当事人领导往各处察看。带了小孩子在太阳下取暖的主妇皆聚在一处谈论这事。来人问了无数情形,量丈了社坛的地,录下了井灶,看了两天就走了。
第二次来人是五个,情形稍稍不同:上一次是探视,这一次可正式来布置了。对于妇女特别注意,各家各户去调查女人,人人惊吓不知应如何应付,事情为猎人徒弟之一知道了,就告了师傅。师傅把六个年青人聚在一处,商量第一步反对方法。
年长人说,“事情是在我们意料中出现了,我们全村毁灭的日子到了,这责任是我们的责任,应当怎么办,年青人可各提出一个意见来作讨论,我们是决不承认要官管理的。”
第一个说,“我们赶走了他完事。”
第二个说,“我们把这些来的人赶跑。”
第三四五六意见全是这样。既然来了,不要,仿佛是只有赶走一法了。赶不走,倘必须要力,或者血,他们是将不吝惜这些,来为此事牺牲的。单纯的意识,是不拘问什么人,都是不需要官的,既然全不要这东西,这东西还强来,这无理是应当在对方了。
在这些年青简单的头脑中,官的势力这时不过比虎豹之类稍凶一点,只要齐心仍然是可以赶跑的。别的人,则不可知,至于这七人,固无用再有怀疑,心是一致了。
然而设官的事仍然进行着。一切的调查与布置,全不因有这七人而中止。七个人明示反抗,故意阻碍调查人进行,不许乡中人引路,不许一切人与调查人来往,又分布各处,假扮引导人将调查人诱往深山,结果还是不行。
一切反抗归于无效,在三月底税局与衙门全布置妥了。这七个人一切计划无效,一同搬到山洞中去了。照例住山洞的可以作为野人论,不纳粮税,不派公债,不为地保管辖,他们这样做了。
地方官忙于征税与别的吃喝事上去了,所以这几个野人的行为,也不会引起这些国家官吏注意。虽也有人知道他们是尚不归化的,但王法是照例不及寺庙与山洞,何况就是住山洞也不故意否认王法,当然尽他们去了。
他们几个人自从搬到山洞以后,生活仍然是打猎。猎得的一切,也不拿到市上去卖,只有那些凡是想要野味的人,就拿了油盐布匹衣服烟草来换。他们很公道的同一切人在洞前做着交易,还用自酿的烧酒款待来此的人。他们把多余的兽皮赠给全乡村顶勇敢美丽的男子,又为全乡村顶美的女子猎取白兔,剥皮给这些女子制手袖笼。
凡是年青的情人,都可以来此地借宿,因为另外还有几个小山洞,经过一番收拾,就是这野人特为年青情人预备的。
洞中并且不单是有干稻草同皮褥,还有新鲜凉水与玫瑰花香的煨芋。到这些洞里过夜的男女,全无人来惊吵的乐了一阵,就抱得很紧舒舒服服睡到天明。因为有别的缘故,向主人关照不及时,就道谢也不说一声就走去,也是很平常的事。
他们自己呢,不消说也不是很清闲寂寞,因为住到这山洞的意思,并不是为修行而来的。他们日里或坐在洞中磨刀练习武艺,或在洞旁种菜浇水,或者又出到山坡头湾里坳里去唱歌。他们本分之一,就是用一些精彩嘹亮的歌声,把女人的心揪住,把那些只知唱歌取乐为生活的年青女人引到洞中来,兴趣好则不妨过夜,不然就在太阳下当天做一点快乐爽心的事,到后就陪到女人转去,送女人下山。他们虽然方便却知道节制,伤食害病是不会有的。
在这些年青人身上所穿的衣裤,以及麂皮抱兜,就是这些多情的女人手上针线为做成。他们送女人则不外乎山花山果,与小山狸皮。他们几个人出猎以前,还可以共同预约,得山羊便赠谁个最近相交的一个女人,得野狗又算谁的女人所有。他们的口除了亲嘴就是唱赞美情欲与自然的歌,不象其余的中国人还要拿来说谎的。他们各人尽力作所应作的工,不明白世界上另外那些人懒惰就是享福的理由。他们把每一天看成一个新生的天,所以在每一天中他们除了坐在洞中不出,其余的人是都得在身体与情绪上调节的极好,预备来接受这一天他们所不知道的幸福与灾难的。他们不迷信命运,却能够在失败事情上不固执。譬如一天中间或无法与一小山鸡相遇,他们到时也仍然回洞,不去死守的。又譬如唱歌也有失败时,他们中不拘是谁,知道了这事情无望,却从不想到用武力与财产强迫女子倾心过。
因为一切的平均,一切的公道,他们嫉妒心也很薄弱,差不多看不出了。
那师傅,则教给这几个年青人以武艺与渔猎知识外,还教给这些年青人对于征服妇人的法宝。为了要使情人倾心,且感到接近以后的满意,他告他们在什么情景下唱什么歌,以及调节嗓子的技术。他又告他们如何训练他的情人,方能使女人快乐。他又告他们如何保养自己,才能成为一个忠于的男子。他象教诗的夫子指点他们唱歌,象教体操战术的教官指点他们对付女人,到后还象讲圣谕那么告诫他们不可用不正当方法骗女人的爱情与他人的信任。
师傅各事以身作则,所以每晨起身就独早。打老虎他必当先。擒蛇时他选那大的。泅水他第一个泅过河。爬树他占那极难上的。就是于女人,他也并不因年纪稍长而失去勇敢与热诚!凡是一个女子命令到几个年青人办得下的,与他好的女子要他去做,也总不故意规避的。
人类的首领,象这样真才是值得敬仰的首领!
日子是一天一天过下来了,他们并不觉得是野人就有什么不好处。至于显而易见的好处,则是他们从不要花一个钱到那些安坐享福的人身上去。他们也不撩他,不惹他,仍然尊敬这种成天坐在大瓦屋堂上审案、罚钱、打屁股的上等人。
国家的尊严他们是明白的,但他们在生活上用不着向谁骄傲,用不着审判,用不着要别人坐牢挨打,所以他们不需要有官管理,自己能照料活一世下来了。
他们是快快乐乐活下来了,至于北溪其余的人呢?
北溪改了司,一切地方是皇上的土地,一切人民是皇上的子民了,的确很快的便与以前不同了。迎春节醉酒的事真为官方禁止了,别的集社也禁止了。平时信仰天的,如今却勒令一律信仰大王,因为天的报应不可靠,大王却带了无数做官当兵的人,坐在极高大极阔气的皇城里,要谁的心子下酒只轻轻哼一声,就可以把谁立刻破了肚子挖心,所以不信仰大王也不行了。
还有不同的,是这里渐渐同别地方一个样子,不久就有种不必做工也可以吃饭的人了。又有靠说谎话骗人的大绅士了。又有靠狡诈杀人得名得利的伟人了。又有人口的买卖行市,与大规模官立鸦片烟馆了。地方的确兴隆得极快,第二年就几几乎完全不象第一年的北溪了。
第二年迎春节一转眼又到了,荒唐的沉湎野宴,是不许举行的,凡不服从国家法令的则有严罚,决无宽纵。到迎春节那日,凡是对那旧俗怀恋,觉得有设法荒唐一次必要的,人人皆想起了山洞中的野人。归籍了的子民有遵守法令的义务,但若果是到那山洞去,就不至于再有拘束了。于是无数的人全跑到山洞聚会去了,人数将近两百,到了那里以后,作主人的见到来了这样多人,就把所猎得的果狸、山猪、白绵、野鸡等等,熏烧炖炒办成了六盆佳肴,要年青人到另一地窖去抬出四五缸陈烧酒,把人分成数堆,各人就用木碗同瓜瓢舀酒喝,用手抓菜吃。客气的就合当挨饿,勇敢的就成为英雄。
众人一旁喝酒一旁唱歌,喝醉了酒的就用木碗覆到头上,说是做皇帝的也不过是一顶帽子搁到头上,帽子是用金打就的罢了,于是赞成这醉话的其余醉人,头上全是木碗瓜瓢以至于一块猪牙帮骨了,手中则拿得是山羊腿骨与野鸡脚及其他,作为做官做皇帝的器具,()忘形笑闹跳掷,全不知道明天将有些什么事情发生。
第二天无事。
第三天,北溪的人还在梦中,有七十个持枪带刀的军人,由一个统兵官用指挥刀调度,把野人洞一围。用十个军人伏侍一个野人,于是将七个尸身留在洞中,七颗头颅就被带回北溪,挂到税关门前大树上了。出告示是图谋倾覆政府,有造反心,所以杀了,凡到吃酒的,自首则酌量罚款,自首不速察出者,抄家,本人充军,儿女发官媒卖作奴隶。
这故事北溪人不久就忘了,因为地方进步了。
一九二九年三月作于上海
沈从文:阿金
黄牛寨十五赶场,鸦拉营的地保,在场头上一个狗肉铺子里,向预备与一个寡妇结婚的阿金进言。他说话的本领与吃狗肉的本领一样好,成天不会餍足。
“阿金管事,你让我把话说尽了。听不听在你。我告你的事是清清楚楚的。事情摆在你面前,要是不要,你自己决定。
你不是小孩子了。你懂得别人不懂的许多事,——譬如扒算盘,九九归一,就使人佩服。你头脑明白,不是醉酒。你要讨老婆,这是你的事情。不过我说,女人的脾气太难捉摸了。
我们看到过许多会管账的人管不了一个老婆。我们又承认,有许多人带兵管将有作为,有独断,一到女人面前就糟糕。为什么巡防军的游击大人的笑话会遐迩皆知?为什么有人说知县怕老婆还拿来扮戏?为什么在鸦拉营地方为人正直的阿金也……”话是说有些人是讨不得的。所谓阿金者,这时听厌了,起了身,想走。
地保隔了桌子把阿金拉着,不放手。走是不行的。地保力气大,能敌两个阿金。
“别着急!你得听完我的话再走不迟!我不怕人说我有私心,愿意鸦拉营的正派人阿金做地保的侄婿。我不图财,不图名,劝你多想一天两天。为什么这样缺少耐心?我的话你不能听完,将来哪里能同那女人相处长久?”
“我的哥,你放我,我听你说!”
地保笑了,他望阿金笑,笑阿金的为女人着迷,全无考虑,又笑自己做老朋友非把话说完不可。见到阿金样子象求情,倒觉得好笑起来了。不拘是这时,是先前,地保对阿金原完完全全是一番好意的。
除了口多,地保是在鸦拉营被所有人称为好人的。就是口多,爱说话,在许多人面前也仍然不算坏人啊!爱说话,在他自己是无恶意的。一个地保,他若不爱说话,成天到各处去吃酒坐席,仿佛哑子,地保的身分,要在什么地方找呢?一个知县太爷的本分,可以说是专拿来坐轿子下乡,把个一百四十八斤结结实实的身体,给那三个轿夫压一身臭汗,此外用处不多。一个地保不善于说话可不成其为地保。
这时地保见阿金重复又坐下了,他把拉阿金那一只右手,拿起桌上的刀来就割,割了就往口里送。(割的是狗肉!)他嚼着那肥狗肉,从口中发出咀嚼的声音,把眼睛略闭复睁开,话又说到了阿金的婚事。
…………
总而言之是他要阿金多想一天。就只一天,因为不能说不赞成这事,所以他说应多想一个时间,仿佛这一天有极大关系存在,一到明天就“革命”似的,使世界一切发生了变化。这婚事阿金原是预备今晚上就定规的,抱兜里的钱票一束就是预备下定钱作聘礼用的东西。这乡下人今年三十三岁,他手摸钞票洋钱摸厌了。一双数惯钱钞的手,如今存心想换换花样,算不得是怎样不合理的欲望!但是经不住地保用他的老友资格一再劝告,且所说的只是一天的事,只想一天,想不想还是由自己,不让步真象对不起这好人,他到后只好答应下来了。
为了使地保相信,——也似乎为了使地保相信才能脱身的缘故,阿金管事举起杯,喝了一杯白酒,当天赌了咒,说是今天决不上媒人家走动,绝对要回家考虑,绝对要想想利害。赌过咒,地保方面得了保证,到后是近于开释把阿金管事放走了。
阿金在乡场上各处走动,今天场上苗族女人格外多。各处是年青的风仪,年青的声音,年青的气味,因此阿金更不能忘记那寡妇。乌婆族的女人是妖是神,比酒还使人沉醉,不承认是不行的。这管事,打量娶进门的女人,就正是乌婆族中身体顶壮肌肤顶白的一个女人!
别的许多大地方,有钱的人照例可以做许多事情,钱总有个花处。阿金是苗人,生长在苗地,他不明白这些城里人事情。他只按照一个平常人的希望,要得到一种机会,将自己的精力,用在一个妇人身上去。精致的物品只合那有钱的人享用,这话凡是世界上用货币的地方都通行。这妇人的聘礼值五头黄牛,凡出得起这个价的人都有作丈夫资格,所以阿金管事就很有理由的想娶这个妇人了。
妇人是新寡,出名的美。大致因为美,引起了许多人的不平,许多无从与这个妇人亲近的汉子中就有了只有男子才会有的谣言,地保既是阿金的老友,自然就觉到一分责任了。
地保劝阿金,不是为自己有侄女看上了阿金,也不是自己看上了那妇人,这意思是得到了阿金管事谅解的。既然谅解了老友,阿金当真是不方便在今天上媒人家了。
知道了阿金不久将为那美妇人的新夫的大有其人。这些人,同样的今天来到了黄牛寨场上会集,见了阿金就问,什么时候可吃酒。这正直乡下人,在心上好笑,说是快了吧,在一个月以内吧,答着这样话时的阿金管事是非常快乐的。因为照规矩一面说吃酒,一面就有送礼物道贺意思。如今是十月,十月小阳春,山桃也开了花,正是各处吹唢呐接亲的好节季!
说起这妇人,阿金管事就仿佛捏到了妇人腿上的白肉,或贴着了妇人的脸,有说不出的兴奋。他的身虽在场坪里打转,他的心是在媒人那一边。人家那一边也正等待阿金一言为定。
虽然赌了小咒,说决定想一天再看,然而终归办不到,他到后又向做媒那家走去了。走到了街的一端狗肉摊前时,遇见了好心的地保,把手一摊,拦住了去路。
“阿金管事,这是你的事,我本来不必管。不过你答应了我想一天!”
原来地保等候在那里。阿金连话也不多听,就回头走了。
地保是候在那去媒人家的街口,预备拦阻阿金的。这关切真来得深厚。阿金知道这意思,只有赶快回头一个办法。
他回头时就绕了这场走,到卖牛羊处去,看别人做牛羊买卖。认得到阿金管事的,都来问他要不要牛羊。他只要人。
他预备是用值得五只黄牛的钱去换一个人。望到别人的牛羊全成了交易,心中难过,不知不觉又往媒人家路上走去。老远就听到那地保和他人说话的声音,知道还守在那里,象狗守门,所以第二次又回了头。
第三次是已走过了地保身边,却又被另一人拉着讲话,所以为地保见到,又不能进媒人家的。
第四次他还只起了心,就有另一个熟人来,说是地保还坐在那狗肉摊边不动,和人谈天。阿金真不好意思再过去冒险了。
地保的好心肠的的确确全为阿金打算的。他并不想从中叨光,也不想拆散鸳鸯。究竟为什么一定不让阿金抱兜的钱,送上媒人的门,是一件很不容易明白的事,但他是有道理的。
好管闲事的脾气,这地保()平素有一点也不多,独独今天他却特别关心到阿金的婚事。为什么缘故?因为妇人太美,相书上是克夫。
为了避开这麻烦,决计让地保到夜炊时回家,再上媒人家去下定钱,阿金管事无意中走到赌场里面去看看热闹。进了赌场以后,出来时,天是真已入夜了。这时无论如何地保应回家吃红炖猪脚去了,但阿金抱兜已空,所有钱财业已输光,好象已无须乎再上媒人家了。
过了几天,鸦拉营为人正直执情的地保,在路上遇到那为阿金做媒的人,问到阿金管事的婚事究竟如何。媒人说阿金管事出不起钱,妇人已归一个远方绸商带走了。亲眼见到阿金抱兜里一大束钞票的地保,以为好友阿金已相信了他的忠告,觉得美妇人是不能做妻,因此将做亲事的念头打消了,即刻就带了一大葫芦烧酒走到黄牛寨去看阿金管事,为老朋友的有决断致贺。
一九二八年十二月作
沈从文:七个野人与最后一个迎春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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