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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人”的希望
缺心眼儿的人怕别人说他缺心眼儿,就象心眼儿多的人怕别人说他心眼儿多一样。这似乎是个规律。根据这规律,席二龙并不缺心眼儿似的。有一回,别人使劲拍他的后脑勺,说那无疑疙疙瘩瘩的象核桃,娶媳妇怕是困难了。二龙急了,说:“你要把我惹急了,我趁你不留神,一刀宰了你!”别人说:“那你也得挨枪毙。”二龙愤愤不平地喊。“我缺心眼儿!谁不知道?缺心眼儿的才不枪毙呢。”凭这一点判断,席二龙不仅有自知之明,而且对客观世界也颇有所知,即便算不得机灵,可也算不得傻。
可是二龙有时也真冒点傻气。从六十年代过来的人都记得,中国有过一回更名改姓的竞赛热潮:姓卫的倘若嫌原名不好听,女的就可以改作“卫红”,男的就可以改作“卫革”或“卫东彪”;姓向的也可如法改革;复姓东方者尤其得天独厚,除去“红”这个好字眼不得擅用外,什么“赤”呀、“亮”呀、“春”呀、“盛”和“胜”呀,随手拈来,无一不好。席二龙耳闻目睹,羡慕之余也动了改革之心。无奈姓席,“席红”?“席革”?总都象是一张什么席,毫无气派。要不就学某些姓“钱”姓“刁”的干脆连姓也改了?可一他那位盼子成龙的父亲还在世,又不让。这天他抱了一摞报纸坐在桌前,那上面好听的字眼多啦,凭什么姓席的就不能叫得气派点呢?老天长眼,报纸上的头一行字里就有席,他乐得跳起来:“就叫‘席万岁’吧!”然而他又坐下了,举起巴掌在脖子上狠狠一击,仿佛那儿落了只蚊子。前面说过,二龙对客观世界颇有所知,很快就明白了叫“万岁”绝不高明。他又往下看。功夫不负苦心人,第二行又有席字。席二龙改名为“席身体”了,他也想叫“席健康”,但那太俗。这都是往事了。揭人家的短总该适可而止。
林彪死后,席身体又叫席二龙了。只是在批孔老二的时候,别人又拿他开心,叫他作“席老二”。他拍拍厚实的胸脯喊:“他妈他是孔老二,他妈我是席二爷!”别人于是问:“席二奶奶身体可好?”他满脸涨红地笑了,两手端起棉裤的裤腰往上提,裸露的粗腰在更粗的棉裤腰里直转。唯男大当婚一事是二龙一块难言的心病。
细论起来,席二龙到底是有点缺心少肺的,但除了后脑勺长得欠佳,其余各部分都称得上粗壮、匀称、绝非一辈子难于为姑娘所爱的那一种。至于穿戴邋遢,那是因为母亲长年卧病,不能帮他料理之过。再者,他还要供养母亲(哥哥不孝,结了婚就一分钱也不给妈了)。也顾不上讲究穿戴,而且总得为日后结婚攒几个钱吧?二龙就没立轰轰烈烈的志向,图清洁队工资高点,当了掏粪工人。后来他觉得这实在是一大失算:猪肉少了,卖肉的有了可开的后门儿;一演外国电影,卖电影票的也有了资本;逢死人多的时候,火葬场都长了行市!唯独掏大粪绝无私利可图,谁缺那玩意儿?“虽说那玩意全是从后门儿来的!”二龙急了,管谁爱听谁不爱听呢,就这么说!二龙不傻,这笔帐算得过来——挣钱多点顶屁用?没后门儿可开才不吃香呢!不吃香就难找对象,不吃香也没脸找对象,何况后脑勺还像核桃呢?二龙想起来就窝囊。怎么办呢?
二龙决计换个工作了。反正一时半会儿也找不着对象,他便把几年勒裤腰带勒下的二百块钱全取了出来,活动活动路子,换个有后门可开的工作去。“别以为席二爷不懂这一套!”他咕哝着,一边沾着唾沫嘎巴嘎巴地点钞票。
及至二百块钱只剩下一小把硬币的时候,傻小子有点傻造化,二龙当上了建筑工人,专管盖楼房的。他索性把剩下的硬币全买了猪头肉和二锅头,凑到母亲的病床边。人生难得几回乐,喝侃一回!母亲也高兴,二龙更高兴。
喝着喝着二龙想起了哥哥,说:“妈,哥和嫂的房子也够小了,等赶明儿我给他们弄一套单元。”
母亲就愿意看着俩儿子能亲亲热热的,说:“妈活一天算一天,将来还不是你们哥俩亲?”她直劲给二龙夹猪头肉。
吃着吃着,二龙又想起了叔叔,说:“妈,二叔家的房子也够不方便的了,等赶明儿我给他们弄一套单元。”
“你爸死后,二叔待咱不错。”母亲给二龙斟酒。
吃着喝着,二龙又想起对门刘三婶来,说:“妈、三婶待咱也不错,等赶明儿我给她们弄……”
“唉,先顾顾你自个儿吧,你都三十二啦!”
“妈,这回好办了。我弄一套单元,您一人住一间,我们俩住一间。”
“你和谁?”母亲眉开眼笑地看二龙,以为儿子真找着对象了呢。
二龙转了转脖子,在乌黑发亮的领子上蹭蹭痒,说:“不行,我得要三间一套的单元。”
“干吗?”
“将来孩子要是长大了呢?”
母亲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叹了口气。他嘿嘿地笑了,满脸涨红,两手端起裤腰,裸露的粗腰又在里面转了。
二龙独自核计了好几天,决定务必得让妈抱上孙子再死(嫂子生了两个全是丫头,而母亲的寿命看来不会很长),刻不容缓,他着手托人介绍对象了。他自知缺心眼儿,而且后脑勺出奇的难看,所以不打算找城里的姑娘。“我还看不上她们呢!一个个机灵鬼儿似的,往后欺侮我,我妈该难受了。”这是他的理由,似乎他自己难受与否倒还在其次。他对世界也了解,深信能弄到房子的人,弄到别的也不难;弄到什么都不难的人,托人给介绍个对象也就不必太难为情。他逢人便托、无论男女老少,见面没三句话,就端端裤腰说:“咱条件也不高,找个农村的。模样别太丑就行。我能弄到一套单元。”就这么一句,多了也想不出来。
过了一年多,他感到别人没把他的大事放在心上,都说“行呵行呵,我给你留神”,可都是光说不练。常言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二龙则是“缺心少肺忽生一智”——何不显显能呢?他开始了外事活动,只要是说得上话的,处处吹嘘:“等赶明儿我给你弄一套房子,我在建筑公司专管盖楼房,我有路子。”然后再说那句“模样别大丑就行”。一般熟知他的人都不信他的,可也不忍心泼他的冷水,打碎他的希望。却偏偏有一天他碰上了一个不了解他而又认真的人。
“等赶明儿我给你弄一套房子。”二龙说。
“你能弄到房子?”那人来了兴致。
“我在建筑公司专管盖楼房,我有路子。”
“噢!党委书记是你的亲戚?”
“那倒不是。”
“噢!革委会主任是你父亲的老战友?”
“没听我爸说过有老战友。”
“噢?”
“我跟领导就行,都是一个单位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谁和谁呢?”
那人象见了鬼似地蹦起来,立正了有一刻钟,然后哈哈大笑了。
“……模样别太丑就行。”二龙还在说。
“就凭你和领导说说?那我也会!”
“我们是内部,你算老几?”二龙觉得那人真可笑。
“算了吧老兄,你是真傻还是跟我装傻?”
二龙急了,因为总算有人认认真真地跟他商量终身大事了,机不可失!他站起来,抓住那人的胳膊:“你不信?”
那人吓的一哆嗦:“嗯,不太信……”
二龙把那人揪到窗前,指着远处,远处有一架起重机的长臂悬在落日的红光中。他说:“不信咱俩去看看,那座楼我们正盖着呢。领导说了,那座楼是给本单位职工盖的,”重点照顾岁数大了要结婚的。我席二龙缺心眼谁不知道?不会说瞎话!“那人听了也觉着有些道理,便又问:“可只照顾你,又不照顾我呀?”
“凭什么不照顾?”二龙脖子一梗。
“不是说照顾本单位职工吗?我又不是你们单位的?”
二龙提提裤子,心眼儿来得真快:“就说你是我弟弟!”
“霍!我姓啥?你姓啥?”
二龙扑通一声坐在床上。是呀,这倒没料到。他傻了一会眼。又傻了一会眼,心里盘算:“这可又难了。”的力量据说可以很大,二龙再傻了一会眼后,一拍大腿:“豁了!你要给我说成了媳妇儿,我把房让给你!”
“真的?”
“真的。”
“一言为定!”
“我席二龙不会说瞎话。”
从那人家出来,二龙不知不觉来到那幢尚未竣工的楼前。多好的一座楼呀!前面有阳台,后面也有阳台。二龙给它砌过砖,抹过灰,每一块砖他都是那么拿鸡蛋似地生怕碰坏一个角。那是自己的楼呀!二龙攀上脚手架,走到楼房里去。他记得砌这几个窗口的时候他当过一回临时小组长。他喊过一声:“这回谁不卖力气,让他妈谁绝后!”哥几个真给他争气——超额完成任务,受到了党支部的表扬。二龙又走到他早已看中的那套单元里去,他每天都要来这儿看看的。记得在这儿他差点和一个工人打起来,因为人家砌歪了一块砖,他骂人家是“丫头养的。”可现在呢?这房子八成得让给别人了……月光从没有玻璃的窗框里洒进来;洒了一墙、一地。二龙摸摸地板,地板是钢筋水泥的;又摸摸墙壁,墙壁砌得真结实。“我席二龙不能说瞎话。”他冲着墙说,泪珠子摔碎在地板上。
真不含糊,没过三天那人家就给二龙介绍了一个模样不大丑的农村姑娘。消息很快传遍每一个知道席二龙的人的耳朵、“谁?就是那个席身体,啧啧啧,傻小子有点傻福气!”人们背后说。“二龙,听说对象挺漂亮?”人们当面问。他嘿嘿一笑:“比咱强多了。”
二龙忘记房子的事带来的悲酸,高兴了,穿戴也干净利落了,干活比以往更卖力气;可是谁要让他加班或者开会,就火冒三丈:“他妈席二爷没挣那份儿开会的钱!就晚上有会儿功夫,我有约会!”管你是书记是主任呢,全这么说,而且说完就走。谁笑话?记住他!等结婚那天要给他喜糖吃才怪呢!
晚风中二龙和姑娘遛马路,转商场,逛公园。
湖波荡漾,柳丝依依。长椅的这头坐着姑娘,那头坐着二龙,中间放着二龙给姑娘买的红皮包。二龙想:“咱可不能那么楼搂抱抱的,让人看了,有多流氓?”
“二龙,城里可真好。”姑娘说。
“可不!”二龙说。
“二龙,我还是头一回逛这个公园呢。”
“可不!”
“二龙,那座楼房可真高。”
“可不!”
“二龙,听说楼房里做饭不用煤,取暖不用火?”
“可不!”
“二龙,咱以后也住楼房吗?”
“可……不……!”
“真的?”姑娘高兴了。
“……”二龙可难受了。
“你说话呀!”姑娘焦急的大眼睛望着他呢。
二龙心想:“豁了!”一拍大腿:“可不!”
二龙历来以“我席二龙不说瞎话”而自傲,这回可难坏了他。你说那房让给那人不让呢?不让?那人会说他席二龙说瞎话;让姑娘又会说他说瞎话,而且天哪!姑娘将来就是“孩子他妈”,会骂他一辈子的!这事实在是失算,可现在还有什么辙呢?
他独自默默地遛达,想呵想的,居然给他想出辙来了:“我又没说把一套房全让给他,让给他一间,妈住一间、我们俩住一间不就行了么?孩子?以后再说吧。”他朝那座楼跑去。自从脚手架拆掉以后,他就去盖别的楼了,一个月没来,喝!玻璃都安好了!二龙跑上楼梯,往左走有三个单元、往右走有三个单元,每个单“元有三间房、一个厨房和一个厕所。”真他妈盖了!“二龙拍着阳台上的栏杆自言自语着。
二龙又天天来看这楼房了。母亲教他的:勤看着点,只要一能住人咱就先搬进去,占两间、留一间给那个人,咱也不能坑害人家。
这天二龙跑进楼,发现有点古怪:左边楼道口安了一扇新门,右边楼道口也是;他又跑上二楼、三楼,全是。“管他的,多安个门还不好?”
这天二龙又跑到楼前,又有点稀奇:楼前砌起了高墙,楼后也砌起了高墙,楼左楼右全是。“管它的,多一道围墙更安全!”
这天二龙再跑到楼前,简直邪门儿:墙上拉起了电网。“管他的,现在贼多,不能不防。”
忽然有一天,建筑公司里到处传说:“那座楼房不归咱们啦!”二龙问了又问还是不信,没下班就跑到楼前,门口添了巡逻的士兵。左面楼道口的门上写着“1”,右面门上写着“2”。很清楚:三套单元合为一套单元,每套单元里面有九间房,三个厨房和三个厕所。很清楚:两个厨房已改成贮藏室,两个厕所正在改成洗澡间。不太清楚的是:谁来住?
在那座楼房的每一个窗口都挂上了轻柔漂()亮的纱帘的时候,建筑公司里到处传说:“席二龙这阵子可真是傻了,结婚的双人床都买好了。姑娘又不愿意了。”真是。二龙现在可是真傻了。人也瘦了。不信你就去那座楼前等着,每晚他都来,站在高墙外,痴呆呆地望着他早已选中的那个窗口。阳台上有时出现几个漂亮姑娘,二龙并不是看她们,二龙觉得她们并不比那个农村姑娘好看。他只是后悔自己不该说瞎话。他在高墙下站上二、三十分钟,想起家里病重的母亲,觉得不该站得太久,于是叹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谁让我席二龙说瞎话来?说让给人家一套,又只想让给人家一间,天报应,活该!”
他端起裤腰往上提,裸露的腰在里面转。
一九八O年三月
:车神
一残疾人车
去年我终于自己挣够了一笔钱,买了一辆电动的残疾人车。这样就下再为出远门发愁了,把一对电瓶充足电可以跑几十公里,速度跟健康人骑自行车差不多。车开起来,电机一路风儿似地轻唱,平稳又潇洒,引得路人赞叹。腿坏了十几年,这一来心野了,冲出城圈去常不着家,去圆明园,去香山,再多备一套电瓶甚至可以到更远的郊外去疯跑了。关键在于你什么时候想去疯跑什么时候就能去疯跑,轻而易举之事。有回到了健康时候的感觉。只是还上不了山,但揣摸那也不会是永远的绝望。
有了新车,原来用的那辆笨重的手摇车便闲在角落里。每从外面疯够了兴冲冲开了新车回到家,见那旧车不声不响独自度着寂寞,浑身的血一下子全静下来。象影子一样从四周围悄悄漫起,淹没到心头。于是抽一支烟再抽一支烟,怀疑自己是不是那种容易忘记老朋友的人。一支烟又一支烟挨到夜深,困了,慢慢去睡,又睡不着。旧车下,一只蟋蟀彻夜地叫。这车驮我走过最艰难的日子,十几年。
二二十个母亲
两个老太大,头发都已花白。蜻蜓在她们头顶上盘桓不去,随后蝴蝶又飞来。那样的年纪她们还都穿着裙子,蓝色和紫色的裙子,上面有星星一样的碎斑点。裙子下面的脚步,缓缓的就是秋天。
也许是在路上,也许是在林间或是河岸,有一个人坐在手摇车上抽烟。那不是我。
路很长,或者林子很静,要么就是河面上的薄雾中有一只船。
两个老太太走近那抽烟的人,冲他笑笑,弯腰去看那车的链盘,又直起身来把车摸遍,退后几步估摸它的长度,再向抽烟的人问了车的价钱。
抽烟的人说:“不管是您们当中的哪一位,都摇不动这车。老年人摇不动它。”
两个老太太心里叹息,说:“是给一个孩子。”
“您的?还是您的?”抽烟的人把烟掐掉。
九月的天空渐渐深远。白云满怀心事,在所到之处投下影子。
这时候在一家工厂里,那辆注定将属于我的手摇车正在组装。
抽烟的人想:这世上又多了一个不幸的年轻人,他无论如何料想不到,在剩下的日子里都将碰上什么。
正象这抽烟的人也没料到:这两个老太大又召集起十八个老太太,和她俩一样,她们的儿女都是我少年时代的同学。给我买那手摇车的,是二十个母亲。
三乌鸦和鸽子
乌鸦飞过灰白的天空,吵散了梦里的鸽子。
整整一夜我的腿都是好的,赤脚在柔软的山路上走。黑色的岩石上栖息着鸽群,时而欢唱着飘上天去,时而笑闹着纷纷落下,数不清有多少……醒了。腿却睡去,不能动了,也没有知觉。晨光熹微中,有个孩子站在我的手摇车前等着我醒来;他已穿戴整齐,斜挎着小小的行囊。
“你这是要到哪儿去?”
“你说的,今天和我去远游。”
不错,我答应过他。于是我平生第一次摇了那辆车走出家。孩子站在车尾的木箱上,身体轻得象是并不存在。
“可我们去哪儿呀?”
“你说过,去远游。”
大雪在夜里盖满了世界。风,又冷又大。孩子一路说着歌谣:
“假如你已经死了,你还有什么可怕……”
我才想起问问这孩子是谁。但他不回答。
我们走过空旷的大街,走过安静的小巷,高楼和矮屋的窗口还都拉着窗帘,五颜六色的图案被冰凌冻在玻璃上装饰起一个个温暖的家。雪在车轮下爆裂。孩子说着他的歌谣:“既然死你都不怕,何不同我去远游……”
我想扭回头看看这孩子究竟是谁。孩子搂着我的脖子笑,热气喷在我脸上和心里。
我们走过城镇和村庄,走了大道走小路,走出树林,走上冰封的河面……辽阔无垠的雪野上栖息着成群的乌鸦,时而聒噪着涌起来,时而落下铺开一地阴郁。
我跟孩子说起梦里的鸽子。孩子说道:“乌鸦是只黑鸽子,鸽子是只白乌鸦。”
孩子说罢消失不见。无边的白色的世界上有两道不尽的黑色的车辙。在那个冬天的早晨,车神扮成孩子的模样,带我开始去远游。
四小作坊
小巷深处有一家小作坊,三十几个家庭妇女一天到晚在那儿低着头忙。腰都弯了,眼都花了,长年累月皱纹悄悄爬到她们脸上。我摇着车走遍世界想找一个工作,最后走到这儿,她们把我收留。
低矮又歪斜的小房是她们自己盖的,没有玻璃没有太阳。她们在阴暗中笑得露出白牙,说为了盖这间小房她们夜里去偷过砖瓦灰沙,其中一个年老的小脚儿女人险些让人抓住。
她们愿意听我讲这手摇车的来历,说那二十个母亲来生可得荣华富贵子孙满堂。
我在这个小作坊一干好多年。我们每天把粘稠的黑色的生漆调出七色,画成神仙一样的才子佳人,一如画着无声的。
五在海边
有一年我到了遥远的海边,在那儿见到一匹老马和一个老人。
春天在海天之间激动不安。老人象一块褐色的沉静的礁石,老马如同他的游魂。
我摇车接近老马,它不慌不忙地吻了吻我的车把和车轮。
老人说:“它还不老,还能风似地跑呢。”
“骑它跑一圈要多少钱?”我问。
“一块钱,再少了不行。”
“生意好吗?”
“现在不行,得到夏天。你是我今年见到的第一个游客。”
“可惜我不能骑上它跑一回了。”
“可你是怎么来的?就靠这辆车?”
“朋友们把我背上火车,把这车也抬上去。”
“我这辈子头一回见这样的车。”
“坐了几天几夜火车才到这儿,朋友们又把我背下来,把这车再抬下来。”
“我在这海边几十年了,没见有人坐你这样的车来过呢。”
“朋友们让我看看海。”
“他们在哪儿?”
我指指海上。那儿,一群年轻人在浪巅上海鸟似地欢叫,叫声在大海轰鸣震响的呼吸之中时隐时现。
“我也不能再到海上去了,”老人说。老人和老马一齐望着海天相接之处,很久。
“想不想让这马带上你围这海湾跑一圈?”
“行吗?”
老人纵身上马,一手抓缰,弯下腰来一手推住我的车,在海边飞跑,气喘吁吁地说:“在我年轻的时候……”我们跑过沙滩,跑过长长的陡坡,跑上面海朝天的崖顶,老人气喘吁吁地说:“……那时候这匹马的老祖父也还年轻。”
六天河里的船歌
疯狂的夏天,死神一度要把我和我的车推下深渊;车轮顺着陡坡不可收拾地向下滚动,这时候一个姑娘挡在我的车前。
霎那间天也知道地也知道,我们各自寻找对方,都已经多年。
我重又睁开双眼。从白天到黑夜,太阳和月亮所在的地方有船桨掀动水波的声音:星星索……星星索……“我们以前互相见过?”
“我们以前见过。”
“什么时候?”
“也许是在童年?”
“是在天地初开的时候。”
呵,我恍惚记得。
两个人各伸出一只手,细看那两道线:又深又长没有枝杈。
“没错,”我说。
她却有些忧郁:“也许是道又深又长的天河。”
“两道!”我喊,“可没有过两道天河!”
星星索……星星索……星星索……太阳和月亮所在的地方,无始无终地唱着一首船歌。
七岸
十几年中,总是她来看我,我却从没到她住的那间小屋里去过。到那儿去要上一百级楼梯,要在许多子弹一样的目光中摇着我的车。这车肯定会在那儿给她闯祸。
其实,人间有双重的天河。
如今她远在异乡,只身漂泊。
在最后一个夏天的最后一个晚上,她费尽心机要满足我多年的愿望:让我看看她住过的小屋,让我记住小屋里的全部陈设。一道长满青苔的土岗旁,有一座红色的小楼。她把我的车推上土岗,指给我看一个白杨遮掩的窗口。
“明天就只剩下它离我最近。”
“不过,别忘了它的主人。”
夜色浓重的时候,她把我的酒杯斟满,跑下土岗。黑暗里我数着她的脚步。
忽然那个窗口灯火辉煌,窗帘象舞台的帷幕般轻轻启开。十二个方格后面,她端着一面镜子走来走去。我从镜子里看见了她的小屋,小屋的每一个角落,与我一千次梦见过的相差不多……时钟敲过十下,我们如约举起酒杯,这时候我从那面镜子里看见,她的屋门被粗暴地推开……幕落了,灯熄了。玫瑰色的酒中映出浩渺的天河。
星星索……星星索……木桨打着水波。明天,她将远离故土;我将摇着车在岸边守候,地老天荒时据说也会干涸。
八雨中的陌生人
黄昏像一群不会叫的飞蛾,纷乱的白光在苍茫里游来游去。夏天只剩下不可挽救的记忆。墙根下的野草,把疯狂结成种子,精心地埋进土里。
空中淅淅沥沥地哼着一支歌:天上的星星为什么像地上的人群一样拥挤,地上的人群为什么象天上的星星一样疏远……反反复复只这两句。
我的车蹲在窗前,似对我说:“出去走走吧,我们俩。”我不知道去哪儿。“走吧,不管是哪儿。”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别问为什么,只管先去。”
它驮我走进秋雨。“这下好些了吗?”“就算好些了吧,兄弟。”
湿漉漉的路面上反映着五彩的灯光,灯光中晃着无数五彩的人形。
什么是幻觉?不过是视觉所不能证实的听觉,和触觉所不能证实的视觉吧。照理说,你完全能够走过去和任何一个陌生人拉拉手或干脆扑在他怀里哭泣,以证明一切都不是幻影;但是你不敢。不敢就是不能。
我坐在雨地里,到深夜。
一个汉子晃悠悠走来,播散一路酒气,走近了站住,醉眼朦胧地看着我。他把我也当成了醉汉。确实,夜静更深在这路边淋雨的只有我们两个。
很久,他说:“别这样,兄弟,回去吧。”
很久,他又说:“跟我回去吧!相信我,咱们都是喝酒的人。”
九车神是谁
我的车神无处不在。我的车神变化万千。现在我终于知道车神是谁了:信心告诉你她是谁,她就是谁。
十几年前当我得到这辆车的时候,()我曾一本正经地写下二十个名字,想等我将来挣够了一笔钱时去还上。现在我才知道这不可能,当初的想法太近荒唐。
我也不可能放弃那辆电动的新车。只有一个念头十分明晰:这辆手摇车驮我走过最艰难的岁月,无论如何不能把它卖掉。
车神无所不知。礼拜日的晨钟敲响,车神扮成一对年轻夫妇的模样,来把这辆手摇车修整一新,说:“这世上又有一个需要它的人。”便驾着它飘然而去。
神的事我不去问。对于那辆车,对于那个需要它的人,神留给我想象。
一九八七年
史铁生:“傻人”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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