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杂的必要
母亲去世十年后的那个清明节,我和父亲和妹妹去寻过她的坟。
母亲去得突然,且在中年。那时我坐在轮椅上正惶然不知要向哪儿去,妹妹还在读小学。
父亲独自送母亲下了葬。巨大的灾难让我们在十年中都不敢提起她,甚至把墙上她的照片也收起来,总看着她和总让她看着我们,都受不了。
才知道越大的悲痛越是无言:没有一句关于她的话是恰当的,没有一个关于她的字不是恐怖的。
十年过去,悲痛才似轻了些,我们同时说起了要去看看母亲的坟。
三个人也便同时明白,十年里我们不提起她,但各自都在一天一天地想着她。
坟却没有了,或者从来就没有过。母亲辞世的那个年代,城市的普通百姓不可能有一座坟,只是火化了然后深葬,不留痕迹。
父亲满山跑着找,终于找到了他当年牢记下的一个标志,说:离那标志向东三十步左右,就是母亲的骨灰深埋的地方。
但是向东不足二十步已见几间新房,房前堆了石料,是一家制作墓碑的小工厂了,几个工匠埋头叮当地雕凿着碑石。
父亲憋了脸,喘气声一下比一下粗重。妹妹推着我走近前去,把那儿看了很久。又是无言。
离开时我对他们俩说:也好,只当那儿是母亲的纪念堂吧。
虽是这么说,心里却空落得以至于疼。
我当然反对大造阴宅。但是,简单到深埋且不留一丝痕迹,真也太残酷。
一个你所深爱的人,一个饱经艰难的人,一个无比丰富的心魂……就这么轻易地删简为零了?
这感觉让人沮丧至极,仿佛是说,的每一步原都是可以这样删除的。
纪念的习俗或方式可以多样,但总是要有。
而且不能简单,务要复杂些才好。复杂不是繁冗和耗费,心魂所要的隆重,并非物质的铺张可以奏效。
可以火葬,可以水葬,可以天葬,可以树碑,也可为死者种一棵树,甚或只为他珍藏一片树叶或供奉一根枯草……任何方式都好,唯不可意味了简单。任何方式都表明了复杂的必要。
因为,那是心魂对心魂的珍重所要求的仪式,心魂不能容忍对心魂的简化。
从而想到文学。文学,正是遵奉了这种复杂原则。
理论要走向简单,文学却要()去接近复杂。
若要简单,任何人生都是可以删简到只剩下吃喝屙撒睡的,任何小说也都可以删简到只剩下几行梗概,任何历史都可以删简到只留几个符号式的伟人,任何壮举和怯逃都可以删简成一份光荣加一份耻辱……但是这不行,你不可能满足于像孩子那样只盼结局,你要看过程,从复杂的过程看生命艰巨的处境,以享隆重与壮美。
其实人间的事,更多的都是可以删简但不容删简的。
不信去想吧。比如足球,若单为决个胜负,原是可以一上来就踢点球的,满场奔跑倒为了什么呢?
:悼路遥
我当年插队的地方,延川,是路遥的故乡。
我下乡,他回乡,都是知识青年,那时我在村里喂牛,难得到处去走,无缘见到他,我的一些同学见过他,惊讶且叹服地说那可真正是个才子,说他的诗、文都作得好,说他而且年轻,有思想有抱负,说他未来不可限量,后来我在《山花》上见他的作品,暗自赞叹,那时我既未做文学梦,也未及去想未来,浑浑噩噩,但我从小喜欢诗、文,便十分地羡慕他,十分的羡慕很可能就接近着嫉妒。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北京,其时我已经坐上了轮椅,路遥到北京来,和几个朋友一起来看我,坐上轮椅我才开始做文学梦,最初也是写诗,第一首成形的诗也是模仿了信天游的形式,自己感觉写得很不像话,没敢拿给路遥看。那天我们东聊西扯,路遥不善言谈,大部分时间里默默地坐着和默默地微笑,那默默之中,想必他的思绪并不停止,就像陕北的黄牛,停住步伐的时候便去默默地咀嚼,咀嚼人生。此后不久,他的名作《人生》便问世,从那小说中我又听见陕北,看见延安。
第二次见到他是在西安,在省作协的院子里,那是1984年,我在朋友们的帮助下回陕北看看,路过西安,在省作协的招待所住了几天,见到路遥,见到他的背有些驼,鬓发也有些白,并且一支接一支抽烟,听说他正在写长篇,寝食不顾,没日没夜地干,我提醒他注意身体,他默默地微笑,我再说,他还是默默地微笑,我知道我的话没用,他肯定以默默的微笑抵挡了很多人的劝告了,那默默的微笑,料必是说,命何足惜?不苦其短,苦其不能辉煌。我至今不能判断其对错,唯再次相信“性格即命运”。然后我们到陕北去了,在路遥、曹谷溪、省作协领导李若冰和司机小李的帮助下,我们的那次陕北之行非常顺利,快乐。
第三次见到他,是在电视上,“正大综艺”节目里。主持人介绍那是路遥,我没理会,以为是另一个路遥,主持人说这是《平凡的世界》的作者,我定睛细看,心重重地一沉,他竟是如此的苍老了,若非依旧默默地微笑,我实在是认不出他了,此前我已听说他患了肝病,而且很重,而且仍不在意,而且一如既往笔耕不辍奋争不已。但我怎么也没料到,此后不足一年,他会忽然离开这个平凡的世界。
他不是才42岁么?我们不是还在等待他在今后的42年里写出更好的作品来么?如今已是“人生九十古来稀”的时代,怎么会只给他42年的呢?这事让人难以接受,这不是哭的问题。这事,沉重得不能够哭了。
有一年王安忆去了陕北。回来对()我说:“陕北真是荒凉呀,简直不能想象怎么在那儿生活。”王安忆说:“可是路遥说,他今生今世是离不了那块地方的,路遥说,他走在山山川川沟沟峁峁之间,忽然看见一树盛开的桃花、杏花,就会泪流满面,确实心就要碎了。”我稍稍能够理解路遥,理解他的心是怎样碎的,我说稍稍理解他,是因为我毕竟只在那儿住了3年,而他的42年其实都没有离开那儿,我们从他的作品里理解他的心,他在用他的心写他的作品,可惜还有很多好作品没有出世,随着他的心,碎了。
这仍然不止是一个哭的问题,他在这个平凡的世界上倒下去,留下了不平凡的声音,这声音流传得比42年要长久得多了,就像那块黄土地的长久,像年年都要开放的山涧的那一树繁花。
史铁生:复杂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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