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纸篓
“你在干什么,苏妮①?”父亲吃惊地问,“干吗把衣服装在皮箱里?你要去哪儿?”
苏娜丽达的卧室在三楼,有两扇南窗。窗户前床上铺着考究的拉克恼床单,对面靠墙的书桌上,摆着亡母的遗像,一串芳香的花条挂在墙上父亲照片的镜框的两端,粉红色地毯上杂乱地堆着纱丽、衬衣、紧身上衣、袜子、手帕……身边,摇着尾巴的小狗举起前爪往女主人怀里伸过去,它不明白女主人为什么收拾衣服,生怕女主人扔下它不管。
妹妹莎米达抱膝而坐,侧脸望着窗外,她没有梳头,眼圈红红的,显然刚才哭过。
苏娜丽达不答话,只管低头整理衣服,手微微发颤。
“你要出门?”父亲又问。
苏娜丽达口气生硬地说:“你讲过,我不能在家里成亲,我到阿努②家去。”
“啊呀!”莎米达叫起来,“姐姐,你胡说什么呀!”
父亲露出恼怒而又无可奈何的神色:“他家里人不同意我们的观点。”
“但他们的意见,我得一辈子听从。”女儿语气坚定,表情肃穆,决心不可动摇,说罢把一枚别针装入信封。
父亲忧心忡忡:“阿尼尔的父亲鼓吹种姓制度,会同意你俩的婚事?”
“您不了解阿尼尔,”女儿自豪地说,“他是个有主见、胸怀坦荡的青年。”
父亲长叹一声,莎米达挽着父亲的胳膊走了。
钟敲了十二下。
苏娜丽达一上午没有吃饭。莎米达来叫过一回,可她非要到朋友家吃不可。
失去的苏娜丽达是父亲的掌上明珠。他也要进屋劝女儿吃饭,莎米达拉住他说:“别去了,爸爸,她说不吃是决不会吃的。”
苏娜丽达把头伸到窗外,朝大街上张望。终于,阿尼尔家的汽车开来了。她急忙梳妆,一枚精巧的胸针插在胸前。
“拿去,阿尼尔家的信。”莎米达把一封信丢在姐姐怀里。
苏娜丽达读完信,面如死灰,颓然坐在大木箱上。
阿尼尔在信中写道:我原以为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改变父亲的观点,岂料磨破嘴唇,他仍固执己见,所以……下午一点。
苏娜丽达呆坐着,眼里没有泪水。
仆人罗摩查里塔进屋低声说:“他家的汽车还在楼下呢。”
“叫他们滚!”苏娜丽达一声怒吼。
她养的狗默默地趴在她脚边。
父亲得知事情发生突变,没有细问,抚摸着女儿的柔软的头发说:“苏妮,走,到赫桑巴特你舅舅家散散心。”
明天举行阿尼尔的婚礼。
阿尼尔执拗地叫嚷:“不,我不结婚。”
母亲心疼地叹气:“唉,依了他吧。”
“你疯啦!”父亲勃然大怒。
家里张灯结彩,唢呐从早晨吹到晚上。
阿尼尔失魂落魄。
傍晚七点左右,苏娜丽达家的一楼里点着煤油灯,污渍斑斑的地毯上摞着一叠报纸。管家卡伊拉斯·萨尔加尔左手托着水烟筒抽烟,右手呱嗒呱嗒扇着蒲扇,他正等听差来为他按摩酸痛的大腿。
阿尼尔突然来临。
管家慌忙起身,抻抻衣服。
“忙乱之中忘了给()喜钱,想起了特地来一趟。”阿尼尔犹豫一下说,“我想顺便再看一眼你家苏娜丽达小姐的卧室。”
阿尼尔慢步走进卧室,坐在床上,双手抱着脑袋。床具上,门框上,窗帘上,漾散着人昏迷呻唤般的幽微的气味,是柔发的?残花的?抑或是空寂的卧室里珍藏的回忆的?不得而知。
阿尼尔抽了会儿烟,把烟蒂往窗外一掷,从书桌底下取出废纸篓,捧在胸前。他的心猛地抽搐一下。他看见满篓是撕碎的信纸。淡蓝的信纸上是他的笔迹。此外还有一张照片的碎片,四年前用红绸带系在硬纸板上的两朵花——枯萎了的三色堇和紫罗兰。
:最后一封信
由于我的过错,空荡荡的寓所愤懑地扭过脸不看我。
我从一间屋子走到另一间屋子,没有一块属于我的地方。
我闷闷不乐地走到外面。
我决计出租房子,搬到特拉登去。
由于过分悲怆,我许久不敢进阿姆丽的房间。可是房客快来了,房间得打扫一下。我只得开了她上锁的房门。
房间里有她一双阿格拉①绣花拖鞋、梳子、装着洗发液、护肤液的几个瓶子。书架上陈放着她的课本,一架小手风琴,一本剪贴簿贴满她收集的照片。衣架上挂着长毛巾、上衣、机织布纱丽。小玻璃柜里是各种玩具、空粉盒。
我坐在桌后的床板上,从她的红皮书包里取出一本算术练习本,一封未封的信掉了下来。信封上写着我的地址,是阿姆丽稚嫩的字体。
我听说,人溺死的那一刻,眼前闪现浓缩的一生。我仿佛是个淹死的人,拿信的一瞬间,许多往事纷至沓来。
阿姆丽妈妈去世那年,她刚七岁。
我莫名其妙地担心她也活不了很久。
因为,她神情忧郁,过早诀别的阴影从未来倏忽飞来,笼罩着她一双乌黑的大眼睛。
我不敢让她离开我一步。坐在办公室里做事,唯恐突然发生不测。
她姨妈从班基普尔来度假,忧虑地说:“外甥女要耽误了。如今谁乐意娶个目不识丁的女孩,当作包袱顶在头上?”
我好生愧疚,说:“明天我带她到贝都恩学校报名。”
第二天,她上学了,不过放假的日子大大超过上课的日子。她父亲经常参与让送她上学的汽车倒开回来的阴谋。
第二年,她姨妈又来度假,见此情形,大为不满:“这样念书不行!我得把她带走,送她上贝那勒斯的寄宿学校。我无论如何要把她从父亲的溺爱中解救出来。”
她跟她姨妈走了,因为我应允,她是怀着一腔无泪的怨恼走的。
我出门游览巴特里那塔圣地,从自己烦闷的心境里逃了出来。四个月没有得到她的消息,以为老师的关怀已消解她心头的垒块。
我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我暗暗庆幸把她托付给了“大神”。四个月后回来,我径直前往贝那勒斯看望阿姆丽。途中收到一封信——还说什么,大神已收下她了!
一切都过去了。
我坐在阿姆丽的房间里展开信纸,只见上面写着:我很想见您。
没有别的话。
泰戈尔:废纸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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