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泊桑:雨伞
写给迦宓意·吴迪诺
倭雷依太太是个节俭的妇人。她是知道一个铜子儿的价值的,并且为了累积零钱她有着一肚子的严格原则。她的女佣人从那些经手采买的食品上面刮点儿油水无疑地要费着大事;她丈夫倭雷依先生也要费尽极端的困难,才能在皮夹子里留点儿零花钱。然而他们家境却是很宽裕的,并且没有儿女。不过倭雷依太太看见那些白的小银元一个一个从她家里走出去就感受一种真切的痛苦。那简直是她心上的一条伤口,所以每逢她应该花一笔略为可观的钱,即令是断不可少的,她总有一两夜睡不安稳。
倭雷依不住地向他的妻子说道:
“你手笔应该放宽大一些,既然我们永远吃不完我们的进款。”
她答道:
“未来的意外,谁也不知道。多留几文总比少留好些。”
那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矮妇人,爱活动,爱清洁,面上略带皱纹,并且时常要生气。
她丈夫因为她使他忍受的种种节约时时觉得不平。其中的某一些特别使他感到痛苦,因为那都是伤了他的自尊心的。
他是陆军部的一个主任科员,一径待在部里不走开,而原因不过是服从他妻子的命令,借此增加家里那些用不完的年金收入。
然而两年以来,他永远提着那柄打满了补丁的雨伞使得同事们发笑。他终于被他们的轻嘴薄舌恼昏了,只得强迫他妻子替他买一柄新的。她替他买了一柄八个半金法郎的雨伞,那是某家大百货商店做广告的货品。部里同事们看见那是成千成万扔在巴黎市内无人过问的东西,因此又来重新另开玩笑,倭雷依先生只好忍着一肚皮闷气痛苦的熬着。那柄伞简直毫不经用。不到三个月就成了废物,在他的部里,大家都把这件事当成笑料。有人并且把这件事编成了一首歌,从早到晚,从那座大建筑物的楼上到楼下,大家都听见有人唱着。
倭雷依气极了,吩咐他妻子买一柄价值二十金法郎的薄绸子的新伞,并且要她带了发票回来做证明。
她却买了一柄十八个金法郎的,愤愤地红着面孔交给她的丈夫,一面说道:
“你有了这柄,至少要用五年。”
扬扬得意的倭雷依在办公室里真正挽回了面子。
到了他夜间回家的时候,他妻子用一种放心不下的眼光瞧着雨伞向他说道:
“你不应该把橡皮圈箍在上面,那是要勒断丝经的。这应该由你自己留心照顾,因为我不能够不到几天再买一柄新的给你。”
她拿着新伞把橡皮圈捋开,把伞衣摇散。但是她又吃惊了。在伞衣上发现了一个鹅眼大小的圆洞,那是一个被雪茄烟烧出来的焦痕!
她喃喃地念道:
“那上头是什么?”
她丈夫没有回过头来安然答道:
“谁呀,什么东西?你说什么?”
现在,怒气塞住了她的嗓子,她简直说不出话了:
“你……你……你烧焦了……你的……你的雨伞。你……你……你真发痴了!你想把大家弄得倾家荡产!”
他自己觉得面色发青了,转过身子向她问:
“你说什么?”
“我说你烧焦了你的雨伞,瞧吧!”
她如同要和他相打一般扑到他跟前,激烈地把那个圆圆的小小焦痕放在他的鼻子下面。
瞧见那个焦痕,他不免呆住了,吞吞吐吐说道:
“这……这……这是什么?我不知道!我什么也没有做,我向你发誓。我不知道这柄雨伞是怎么搞的一回事!”
她现在嚷起来了:
“我猜着你在部里,一定拿着这柄伞玩耍,你做了变戏法的,你打开了给他们看。”
他答道:
“我只撑开了一回,教他们看看这柄伞真漂亮。就是这样。我向你发誓。”
但是她气得跳起来了,向他狠狠地大闹了一场,使那些爱和平的男子觉得家庭比弹丸如雨的战场还可怕一些。
她量了大小,在旧雨伞上割了一块颜色不同的旧绸子补上去;第二天倭雷依委屈地拿着这件经过修理的雨具出门了。到了部里,他就把它搁在柜子里,心里把它当做可怕的回忆一样不大惦记它了。
但是,他在傍晚时候回到家里,他的妻子便双手接住雨伞撑开来看,她发现伞已损坏得不可收拾,气得嗓子都噎住了。雨伞上穿了无数的小孔,那明明是烧成的,仿佛有人把烟斗里没有熄灭的灰倒在上面一样。东西是断送了,断送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她一言不发地检查着,真气得一个字也吐不出。他也一样,他检查着损坏的情况,他发愣了,吓糊涂了,狼狈不堪了。
两人互相瞧着,他只好低着眼睛,随后,她把那件破玩意掷到他的脸上,她的嗓子从愤不可遏之中恢复过来,她高声喊道:
“哈!短命鬼!短命鬼!你特意这样做!真得让你看看我的厉害!你将来再也得不着这东西……”
于是一出闹剧重新开幕了。暴风雨似地演了一个钟头以后,他终于能够解释了。他发誓说他一点也不知道,说这件事只能是由于恶意或者报复而来。
门上铃子一响可把他救出来了。原来那是一个到他们家里吃夜饭的朋友。
倭雷依太太把情况告诉了那个朋友。至于再买新伞,那算是拉倒了,她的丈夫再也不会有伞好用。
那个朋友对她讲道理:
“那么,太太,他的衣裳岂不断送了,衣裳当然比雨伞更值钱。”
那个矮小妇人依然是气愤愤的,她说道:
“那么他只准用厨房里用的雨伞,我没有新绸伞给他。”
听见这种意思,倭雷依生气了,他说:
“那么我就辞职,我!我是决不肯拿着厨子的雨伞到部里去的。”
那位朋友接着说:
“拿这个去换一块伞面吧,那并不很贵。”
倭雷依太太依然是忿忿不平的。她喃喃地说:
“至少也要八个金法郎才能换面子。八个加从前十八个,一共是二十六个!花二十六个金法郎买一柄雨伞,真是发痴!是胡闹。”
那位朋友是一个可怜的小资产阶级,忽然得着一种灵感,他说道:
“教您的保险公司赔偿吧。只要这损害是在您家里发生的,公司应当赔偿烧了的东西。”
听到这种主意,矮小妇人的怒气完全平息了,她思索了一分钟,就向丈夫说道:
“明天,你在到部以前,先到慈爱保险公司教他们验明这柄雨伞的情况,再要求赔偿。”
倭雷依跳起来说道:
“算什么话,我这一辈子也不敢去!那十八个金法郎是丢定了的。没有什么可说。我们不会因为这就送了命的。”
第二天,他携着手杖出门了。幸而天气晴朗。
倭雷依太太独自坐在家里,对于十八个金法郎的损失依然无法自慰。她把雨伞搁在饭厅的桌上,自己从四面瞧了一周,却得不到一个解决的方法。
保险赔偿的念头时时刻刻回到她的心上来,不过,保险公司那些接待顾客的先生们的嘲笑意味的眼色,也是她不愿意去领受的,因为她一到社会上总感到畏怯,所以在必须和陌生人谈话的时候,她一出场就弄得手足失措,她脸上可以毫无来由地红起来。
然而这十八个金法郎的损失使她肉痛得像是被人割了一刀。她不想再去转念头了,不过这损失却始终沉痛地锤着她,怎样办呢?光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了,她简直打不定主意。随后忽然如同懦夫变成了勇士似地,她得着她的解决方法了。“我一定去,去了再说!”
不过应当在雨伞上花点功夫,使它所遭的灾害更为严重一点,那么她所提的主张才容易得到支持。于是她从壁炉台子上取了一根火柴,在伞骨之间把伞面烧去手掌大小那么几块;然后仔仔细细地把剩下的绸伞面卷起再用橡皮圈箍住,自己披上围巾,戴上帽子,提起快步走下楼来,向着保险公司所在的黎伏力街走。
不过她越是走得和公司相近。她的脚步越发慢下来。自己怎样去说?旁人怎样来回答她?
她在黎伏力街注意房屋门牌的号数了。和她相距还有二十八家。很好呀!她可以思索。她越走越慢了,突然发起抖来。原来她走到公司门前了,门上金晃晃的几个字标着:“慈爱火险有限公司。”已经走到了,好快!她停了一会,又发愁又惭愧,走过去,又走回来,随后又走过去,走回来。她终于暗自默想:
“然而我应该进去。早到一点总比迟到一点好些。”
不过走进那栋房子里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心正跳着。她走到了一个宽大的厅子里了,厅子的周围有许多窗口,每个窗口里面只看见有一个人露着脑袋,身材以及其他部分都被一道格子墙遮住了。
一位先生手里拿着许多纸片在厅子里经过。她停住脚步向他羞怯怯地低声问道:
“对不起,先生,哪儿是顾客要求赔偿烧毁了物件的地方,您能够告诉我吗?”
他大声回答:
“在二楼靠左首,损失科。”
损失这二字,更使她害羞了,她很想逃走,预备什么话也不说,甘愿牺牲那十八个金法郎。但是想到这个数目,她心上的勇气又上来了一点,她上楼了,一面喘着气,走一步停一下。
在二楼上,她瞧见了一张门,她叩门了。里面有人清朗地喊着:
“请进来。”
她进去了,看见那间大的屋子中间,有三位气概庄严身挂勋表的先生站着说话。
其中有一位向她问:
“您有什么要求,太太?”
她找不着她的字眼了,吞吞吐吐地说道:
“我来……我来……为的是……一件火灾的损失。”
那位先生恭恭敬敬指着一个位子请她坐下一面说道:
“请您费心坐一会儿,我立刻和您谈话。”
他依然转身向着那两位先生继续谈话了,他说:
“先生们,超出四十万金法郎以上的数目,本公司对于二位是不受约束的。我们不能承认您二位这种追还原数的要求,使我们格外多付十万。并且估价……”
那二人中间有一个把他止住说道:
“这就够了,先生,法院将来会作决定。我们此时只有告辞吧。”
于是他们恭恭敬敬行了几次礼便都出去了。
唉,倘若她敢于和他们一同出去,她便会那么做了,什么都放弃就此跑了!但是她能够那么做吗?那位先生走近前来鞠躬问道:
“贵干是什么,太太?”
她困难地支支吾吾说道:
“我来是为了……为了这个。”
那位经理用一种天真的诧异神态,低头望着她举给他看的那件东西。
她用一只发抖的手试着捋开橡皮圈。费了好些劲儿才达到了目的,于是连忙撑开了那副只剩下残破面子的雨伞残骸。
经理恻然说道:
“我觉得这东西损坏得不轻。”
她迟疑地高声说道:
这东西送掉我二十个金法郎。”
他吃惊了,说道:
“真的!要这么多?”
“是的,这东西以前是很好的。现在我想请您检查它的情况。”
“很清楚,我看得到。很清楚。但是我不知道这东西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不放心了,以为这公司不肯赔偿这种小东西,于是说道:
“但是……这柄伞被火烧了……”
经理并不否认:
“我看得很清楚。”
她张着嘴发呆,不知道如何说下去,随后,忽然明白自己忘了把来意说清楚,于是连忙说道:
“我是倭雷依太太,我们在慈爱公司保了火险,现在我是为了要求赔偿损失来的。”
她害怕旁人干脆地拒绝她,又连忙添上一句:
“我只要求您为我补上一个新伞面。”
这可把经理窘了,说道:
“但是……太太,我们不是卖雨伞的商人。我们不能亲自担负这类的修理事情。”
这个矮小的妇人觉得自己的事有着落了。自然应该。她可以奋斗了!她没有恐惧心了。她说道:
“我只要求修理的费用。我自己能够去办。”
经理先生好像有点糊涂了,说道:
“真的,太太,这真不算多。不过旁人从来不向我们要求赔偿这样轻微的灾害损失。我们现在断不能够照付,请您想想吧,譬如手帕、手套、扫帚,破鞋子,一切小的东西,那都是每日逃不了火灾的损失的。”
她面红了,觉得满身都是怒气了,说道:
“先生,不过去年十二月,因为烟囱走火,我们至少损失五百金法郎,倭雷依先生一点儿没有要求赔偿,今天公司赔偿我的雨伞是应该的。”
经理猜到她是说谎,就带着微笑说道:
“你可以老实说哟,太太,倭雷依先生对于五百金法郎的损失一点儿也不要求赔偿,现在为了修理雨伞的五六个法郎,倒反来要求,这是很可怪的事。”
她一点也不惊慌地答道:
“请您见谅,先生,五百金法郎的损失,是属于倭雷依先生的钱袋里的,至于这十八个的损失,是属于倭雷依太太名下的。这不是一码事。”
经理看见他既然推不开这个妇人,并且徒然耗去时间,于是用退让的神情问道:
“请您把怎样成灾的情形说给我听。”
她觉得胜利在望,便开始叙述起来:
“请听吧,先生,我有一只搁雨伞和手棍的铜架子放在大门旁边。某天我回家的时候就把这柄伞搁在架子里。我应该告诉您,架子上部有一块板子是做安置蜡烛火柴用的。我伸手取了三四根火柴。拿一根一划,谁知它断了;我再划第二根,立刻燃了,却又立刻灭了。再划第三根,谁知也是一样。”她说到这里,经理用一句俏皮话打断了她的叙述:
“那果真都是政府制造的火柴吗?”
她不懂这个意思,依然继续叙述:
“那是很可能的。我每次都是划到了第四根才划出火去点燃蜡烛,随后我进房预备睡觉。但是刻把钟以后,我觉得有点烧焦了东西的味儿。我素来是害怕火烛的。唉!倘若我们偶然出了一个乱子,那不可能是我的过错!尤其自从遇见我刚才告诉您的那次烟囱走火以后,一直没有见过它。我所以立时起床走到外面去找,我像猎犬一样向四处嗅着,终于看见这雨伞烧着了。那大约是因为掉了一根火柴进去的原故。现在你看见它被火烧成什么样子了……”
经理已经打定了主意,问道:
“这种损失,你估计要多少钱?”
她不敢确定数目,待着没有说话。后来她装着大度地说道:
“请您教人修理吧。我再到您手中来取。”
他拒绝了:
“不成,太太,我不能照办。您要求多少,请您告诉我吧。”
“但是……我觉得……这样吧,先生,我不能赚您的钱,我们去试一下。我把这雨伞拿到一家伞铺子里,教他们配一个又好又结实的绸伞面,以后再拿发票向您取款。这可成?”“很好,太太,就这么说妥了。我写一张通知出纳科付款的条子给您,那里有人偿()还您的用费。”
于是他写了一张片子交给倭雷依太太,她伸手接了它,道了谢,害怕经理变卦就匆匆走出来了。
她现在欢欢喜喜地在街上走着去寻一家气象与众不同的雨伞店。等到寻得了一家华美的铺子,她就走进去用一道安安稳稳的声音说道:
“这是一柄要换绸面的雨伞,要顶好的伞面。请您拿最好的装上去。我决不在乎价钱。”
莫泊桑:一场政变
巴黎才听到色当的败绩,共和国政府就立时宣布成立了。从这一乱糟糟的搞法开始一直到公社以后,整个儿法国都忙得喘不过气来。全国从头到尾都在玩当兵的把戏。
有些帽子店的老板成了上校,而起着将军的作用。在围着红布的富泰大肚子上,绕周插上了手枪和匕首。一些小商人靠偶然的机遇成了军人,指挥着成营吵吵嚷嚷的志愿兵,像车夫一样地咒骂以显示威风。
单是拿到了枪、按制式端着武器这一件事,就足以使这些迄今只拿过秤杆子的人发疯了,并且毫无理由地使第一个碰到他的人倒霉。为了证实会杀人而去杀死一些无辜的人,并且在还没有遭到普鲁士人光临蹂躏的乡村里溜达时,用枪打死一些游荡的狗、安安静静在反刍的牛和在草场上放牧的病马。
人人都认为受到号召来在军事上演个重大角色。连很小的村庄里的咖啡馆都像是兵营或者急救站,挤满了穿上军服的商人。
加纳镇这个小镇还不知道那些有关军队和首都的令人糊涂的消息,但是一个月来已经被搅和得极端动荡,因为敌对的派别已经处于对峙状态。镇长是子爵华纳多先生,他是个瘦小上了年纪的男人,由于野心而在不久前归顺帝国的正统派,他发现突然冒出来了一个死敌马沙烈医生,这是个脸红红的胖子,他是这个区域的共和派首领,一县的共济会头目,农业协会会长,救火协作队主席,应当保卫地方的民团组织人。
花了半个月的时间,他找到了办法使36个有妻室子女的谨慎农民和镇上的商人决心保卫乡土,他每天在乡政府前的广场上操练他们。
当镇长偶尔到镇公所所在的房子来的时候,这位司令官马沙烈腰夸手枪,手持军刀,傲然地走过他的队伍前面,对他的这些人拉起架势叫道:“祖国万岁!”大家都知道这一声吆喝使得那个小个子子爵冒火,他无疑把这看作一种示威,一种挑战,也是对大革命的令人受不了的纪念。
9月5日的早晨,这位医生穿上了制服,手枪放在桌子上面,正在为一对乡下老夫妇看病。那位丈夫得静脉曲张已经7年了,一直等着,到他的妻子也得病才来找医生。正在这时信差送报纸来了。
马沙烈先生打开来一看脸色一下子变白了,猛然站了起来,用兴奋之极的姿势,朝天举起了双手,在这两个吓呆了的乡下人面前,放开了嗓门叫道:
“共和国万岁!共和国万岁!共和国万岁!”
而后一屁股坐进了围椅里,激动得快晕倒了。当这个乡下人接着往下说:“开始时,像一些蚂蚁沿着我的腿爬……”这位医生叫道:“让我安静会儿,我哪有时间来听您的傻话。共和国已经宣布成立,皇帝已经被俘,法兰西得救了。共和国万岁!”于是他跑到门口,大声吆喝道:“西莱斯特,快,西莱斯特。”
吃惊的女仆跑来了,他说得越快就越口齿不清地说:“我的靴子,我的军刀,我的子弹袋,还有我的西班牙匕首,它在我的床头柜上,你赶快。”
当那个乡下人乘短促的安静时刻,固执地又接着说:
“……它已经变成了一个个鼓包,使我走路时很疼。”
惹火了的医生吼道:
“让我安静一会,真见鬼,要是您常洗脚的话,就不会得上这种病。”
而后抓住了他的领口,冲着他的脸叫道:
“你竟没有体会到我们转变成了共和国吗?大傻瓜!”
可是他的职业感觉很快使他平静下来,他把惊愕中的这家子推出去,一面反复说:
“明天再来,明天再来,朋友。今天我没有时间了!”
在一面紧张地将自己武装起来时,他一边重给他的女仆下了一整套命令:
“快跑到中尉彼卡特和少尉波梅家去,告诉他们,我在这儿等着他们快来。也叫杜区布把鼓带来!快!快!”
西莱斯特出去了之后,他凝神打算如何应付形势中的困难。
这3个人穿着工作服来了。期待着他们穿着制服来的这位司令官吃了一惊。
“你们竟然什么也不知道,老天爷!皇帝被俘囚起来了,共和国已经宣布成立。该行动的时候来了。我的地位很微妙,我甚至可以说十分危险。”
在他这些下属的惊愕面孔前面他考虑了几秒钟,而后又说:
“应该行动,不能犹豫,在关键时刻几分钟能顶上好几个小时,一切决定于迅速果断。彼卡特您去找神甫并责令他打钟召集群众,我要去通知他们。您,杜区布到村子里去敲鼓集合队伍,一直敲到吉利赛和沙儿马的庄子上。让民团到广场上去。您波梅,赶快去穿上军服,只要军衣军帽就行了。我们要去占领镇公所,还要责令华纳多先生向我们交权,这都懂了吧?”
“是。”
“立即执行。我陪着您到您家去,波梅。而后我们一同去执行。”
五分钟后,这位司令官和他的下属武装到了牙齿,来到了广场上,也正是这时候,小个儿子爵华纳多像去打猎似的上了绑腿,肩上是福勒寿式的猎枪,从另外一条路走过来,后面跟着3个穿着绿军服的保卫,屁股上挂着刀,斜挎着枪。
在那个医生停下来发愣的时候,这四个人走进了镇公所,那扇门在他们后面关上了,这医生嘟嘟囔囔地说:
“我们让人抢先了,现在得待援。这一刻钟里什么也干不了。”
中尉彼卡特出现了,他说:
“神甫拒绝服从,他把自己、杂役和看门人一起关到了教堂里。”
在广场另一边,面对着关着门的镇公所白色房子的就是沉寂的黑色教堂,它露出了镶着铁条的橡木大门。
这时,当勾起了好奇心的居民们在窗户后面贴着鼻子或者站到了房前门槛上的时候,突然响起了鼓声。这时杜区布使劲敲着三快点的集合鼓点出现了。他用操练的步伐穿过广场而后消失到了田间小路上。
这位司令官拔出了他的军刀独自走到大致位置在两幢房子的中间地方,这两幢房子都是被敌对的人盘踞着的。他在头上挥舞着军刀,使尽了肺部的力量吼叫着说:
“共和国万岁!叛逆者死!”
而后他朝着他的军官们所在撤回来。
那些不放心的肉店老板、面包店老板和药剂师都上好了他们的排门,关上了店。只有杂货店还开着。
这时民团的人员慢慢到了,穿着各式各样衣服,但都戴着顶有红道的军帽,这军帽形成了全团统一的制服。他们是用自己的老锈枪武装起来的,这些老枪30年以来一直挂在厨房的壁炉上,他们真是像一队乡下看林人。
等到他周围有了约莫30来人时,这位司令用几句话给他们交待了事变情况,而后回过头来对他的参谋部说:“现在行动。”
居民们聚集在一旁,一面看一面议论。
这位医生很快就确定了他的作战计划:
“中尉彼卡特,您前进到乡政府的窗户下面,以共和国的名义要求华纳多先生先将镇里的那栋房子交给我。”
可是这位原是泥水师傅的中尉不干,他说:
“您仍旧是个滑头,您。要让我去挨一枪,对不起。里边那些人的枪法很好,这您清楚。您自己去完成这使命吧。”
司令官的脸红了:
“我以军纪的名义命令你去。”
这中尉十分气愤地说:
“我可不会为干那种莫明其妙的事去送命。”
围在一旁的那些有身份的人笑起来了,其中有一个嚷道:
“你有道理,彼卡特,这不是时机!”
这位医生叽叽咕咕说声:
“一群胆小鬼!”
他于是把军刀和手枪交给一个士兵,慢慢往前跨步,一边提防会看见从里面伸出枪来瞄准他。眼睛盯着那些窗户。当走到离开房子不过几步远的时候,两边两张学校的大门打开了,一大群小把戏涌了出来,这儿是男孩,那儿是女孩,聚在广阔的空场子上游戏吵闹不休,好像是一大群鹅围在医生周围。没有人能听见他在说什么。
等到那些学生都出来之后,那两扇门就立刻关上了。
大部分孩子终于都散开了以后,这位司令官于是鼓足了劲喊道:
“华纳多先生?”
二层楼的一扇窗开了,华纳多先生出现了。
这位司令官开腔道:
“先生,您知道适才发生了政府变革体制的重大事件。您所代表的政府已经不存在了。我所代表的已经掌权。在这决定性的艰难时刻,我以新共和国的名义要求您,请您向我交出以前的权力机构授予您的职权。”
华纳多先生回答道:
“医生先生,我是加纳镇的镇长,由合格的权威任命的,一直到我接到被我的上级撤职并被取代的命令之前,我将仍然是加纳镇的镇长。作为镇长,镇政府是我所应在的地方,我将继续呆下去。否则您试试赶我走吧。”
于是他关上了窗。
这位司令官回到了他的队伍里,但是在向大家说明情况之前,先从上到下打量了彼卡多一番之后说:
“您白长了个脑袋。您,您是只道地的兔子,全军的耻辱,我要降您的级。”
这位中尉回答说:
“我对这不太在乎。”
于是他走出去混到了在交头接耳的老百姓堆里。
这时这位医生打不定主意了。干什么?发动进攻?可是这些人愿意干吗?还有,他有这权力吗?
他想出了一个主意,跑到在镇政府对面广场另一边的电报局去,发出了三份电报。
一件致在巴黎的共和国政府诸公:
一件致在鲁昂的下塞纳州的共和国新任州长。
一件致迪耶普新共和国新任的县长。
他说明了形势,说当前的危险是这个镇还掌握在老的贵族镇长手里,还说愿意贡献他的忠诚服务,请求给予任命,并且在签名后加上了他所有的头衔。
此后他就回到了他的队伍里,并且从口袋里掏出了十个法郎,说:“拿着吧,去吃点儿并喝上一杯,这儿只要留下十个人的一小队,以防止任何人从镇政府出来。”
可是在和钟表商聊天的少尉彼卡特发话嘲笑道:“老天爷,要是他们出来那才是进去的好机会。要不是那样,我不会有机会看到您在里面,我!”
这医生没有答理,迳自吃饭去了。
到得下午,他绕镇布下了岗唯,好像这镇子会有遭到意外袭击的危险。
他好几次走过了那幢镇政府房子和教堂的门前,丝毫没有发现有什么可疑现象,几乎可以认为这两幢房子里没有人。肉店、面包店和药店又重新开了门。
大家在家里议论纷纷。如果皇帝成了阶下囚,那就是下面发生了变节。大家也说不准回来的是什么共和政体。天色变黑了。
快到9点钟的时候,这位医生独自不声不响地走近了公共建筑的进口,认为他的对手已经走开去睡觉了,当他安排好用十字镐砸开门攻击时,立刻有一个像是卫兵的很粗的声音问道:
“谁在哪儿?”
马沙烈先生于是撒开腿就尽量大步往回撤。
天亮了,形势仍就没有一点变化。
武装民团占据了广场,所有的老百姓围在这个队伍周围想看个究竟,邻村的也跑来参观。
医生这时明白他正在以他的荣誉赌博,下了决心采取措施来结束这一局面。正当他要采取任何确实有力的措施时,电报局的门开了,那位局长的小女用人走出来,手里拿着两张纸。
她先走到这位司令官跟前递给他一张电报,而后穿过那空荡荡没有人的广场,被到处盯着她的那些眼睛吓坏了,低着头用碎步小跑过去,轻轻地敲那扇闭着的门,好像她并不知道里面藏着一支军队。
门呀地开了一点点,一只手接住了那张电报,那个女孩子因为被全镇子的人这样盯着看而满脸通红,回来时几乎要哭了。
这位医生嗓门发抖地要求道:
“请大家安静点儿。”
于是所有的群众都静下来了,他得意扬扬地接着说:
“这是我从政府接到的通知。”接着举起了电报读道:
“原来的镇长免职。请告须立即办理的事,后续指示即到。代理县长沙班参议员”
他胜利了,高兴得心里蹦蹦跳,双手发抖。可是他的旧下属从旁边的一群人中间叫道:
“真妙,一切如意,可是要是那些人不出来,这张纸带给您的全是空欢喜!”
马沙烈的脸色这时发白了。确实,要是那些人不出来,他就该进攻,这不仅是他的权利也是他的义务。
他心焦地看着乡政府,盼着那扇门会打开,他的对手撤出去。
可那扇门仍然闭着。怎么办?人群越聚越多,团团围住了民团。大家在看笑话。
有一种考虑使医生尤其为难。假使他进攻,他就得走在他的队伍前面:如果他死了,那么所有的较量就算完了。而华纳多先生和他的三个卫兵要是开枪,那就是对着他的,对着他一个人的。而他们的射击很出色,很准;彼卡特刚才还对他重新提起过。可是忽然灵机一动,他转过身向波梅说:“快去要求那位药剂师借给我一块餐巾和一根棍子。”
这中尉赶快跑过去。
他打算做一面谈判旗帜,做一面白旗,看到白旗也许会使那位旧镇长的正统派心理觉得快活。
波梅带了所要的布和一根扫帚柄回来。用些绳子就组成了一面由马沙烈先生双手持着的旗子。当他走到门前时,他还叫着:“华纳多先生!”那张门忽然打开了,于是华纳多先生和他的三个卫兵出现在门口。
这位医生由于本能动作,退了一步,然后彬彬有礼的向他的对手敬了一个礼,于是开始致辞。他因为激动而声音有些发哽地说:“先生,我到这儿来是为了向您传达我所接到的指示。”
这位绅士没有对他还礼,对他回答说:“我引退,先生,但要请您了解这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为了服从篡权的这个丑恶政府。”他一字一顿地着重说:“我不愿让人以为我像是愿为共和国服务,哪怕一天也不愿意,就是我的动机。”
吃惊的马沙烈什么也没有回答,而华纳多先生就快步走开了,他的随从一直跟着他,到广场的那个角落里就消失了。
这时这位医生得意忘形地朝那群人走过去,一走到可以让大家听见他的声音的地方,他就叫道:“呜啦!呜啦!共和国全线胜利了!”
可是谁也没有表示态度。
这位医生接着叫道:“人民自由了,你们自由了,独立了,挺起胸膛来!”
镇上的人麻木地看着他,眼睛里没有闪起一点光荣的火花。
这回轮到他来端详他们了。对他们的麻木不仁感到愤慨,搜索一些可以说的,可以起到猛击一掌作用的话,刺激一下这太平地方,完成他的鼓动任务。
可是他得到了一个灵感,于是他转过去对波梅说:“中尉,去把那一个下了台的皇帝的胸像找来,它在市议员的议事室里,用一张椅子把它抬到这儿来。”
这一位很快就在右肩上扛来了那个石膏拿破仑,而左手则提着一张革垫椅子。
马沙烈先生走到他前面,拿起椅子放到了地上,在上面放上了白胸像。然后退回几步用响亮的声音吆喝道:
“暴君,暴君,你现在倒台了,倒到了臭泥巴里面,倒到了烂泥浆里。祖国曾在你的皮靴下喘息呻吟,而今复仇的命运之神把你打倒了。失败和受耻辱的是你,普鲁士人的俘虏,你被战败倒台了,并且在你那崩溃中的帝国废墟上,年轻光辉的共和国站起来了,拾起你被折断了的剑……”
他等待着喝采。可是没有一点呼声,没有一点鼓掌的声音出现。惊惶的那些乡下人一语不发,而那座胡须两边翘得老高,超过了两鬓,头发梳得像理发店广告一样不动的胸像却凝视着马沙烈先生,它脸上石膏抹成的微笑像是一种无法抹杀的讥笑。
他们俩就是这样一动不动地面面相觑,拿破仑在他的椅子上,医生站在离开它三步远的地方。一阵忿怒攫住了医生。他怎么办?他该干些什么来鼓动这些人并赢得这场公众舆论的断然胜利呢?
他的手在不留意中搁到了肚皮上,这时他碰到了他扣在红腰带上的手枪枪柄。
在再也找不到什么新的灵感,新的辞汇的情况下,他拔出了武器,朝前跨两步逼近地轰了旧君主一枪。
那颗子弹在这个脑袋上钻了一个小小的黑洞,一个几乎看不见的黑点。没有见到效果,于是马沙烈先生又开了一枪,又打了一个眼,接着是第三枪,而后连续地射出了所余的三颗子弹。拿破仑的前额上白灰飞扬,可是那双眼睛、那鼻子和胡子的两个尖角仍然是完整无损。
这时,这位气急了的医生,一拳打翻了椅子,一脚踩到倒在地上的胸像上;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转过身向惊呆了的群众嚷道:“将所有的卖国贼都照这个样子消灭掉!”
可是这些观众好()像吓呆了,仍然没有任何激奋了的表现,因此这位司令官只好对民兵们叫道:“你们现在可以回家了。”他自己则迈开大步像逃走似地往家里走。
等他一到家,他的女仆告诉他,有些病人在他的房间里等他,已经3个小时还多了。他跑过去,原来是那两位既耐心又固执的看静脉瘤的乡下人,他们天一亮就来了。
于是,那个老头儿立刻又开始他的陈述:“开始时,就像一些蚂蚁沿着我的腿爬……”
莫泊桑:雨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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