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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穆尔:风把我的头发吹白了
一、
刚刚长出青草芽儿的山坡草地泛着一片淡青色,沟沟壑壑的泉水边已经碧绿的马兰还没有开花,春天的风不断地扬起一团团淡淡的尘雾。
人们在议论着被马拖死的牧羊女恩莱。这个牧女是我们家的邻居,她是被她的姨姨带到我们这个地方来的,她也是她姨姨的养女,她姨姨还有一个养子,算是恩莱的弟弟。她们的祖籍都是青海那边过来的土族。她的姨姨早年嫁到我们尧熬尔(裕固族)部落里,后来她男人死了,她就留在了我们这里。我记得那是一个面容白皙而严酷的老奶奶,她说话的声音稍稍颤抖着,冰冷而严历。
关于牧羊女恩莱,我只记得一个穿着破旧衣服的高个儿女孩,她好像整天都在放牧畜群或找寻丢失的牲畜。人们说她的姨姨对她不好,但对她弟弟很好的种种传闻。她姨姨让她骑上马去找牛,那天夜里她没有回来,她的姨姨也没有去找,第二天或是第三天还是没有去找。后来,她的尸体被另一个公社的牧民看见了,看样子可能是突然马受惊了,马缰绳缠在她的腰上被拖了好长一段路,她身上的衣服都被挂没了。
人们一边忙碌着一边说着这个可怜的女孩。到了夏天帐篷都搬到夏营地上后,人们渐渐就淡忘了这桩事。那是“文革”刚刚开始的时候。
后来我听人们在喝茶的时候,偶而说起了死去的恩莱,人们说恩莱的姨姨给恩莱的妈妈撒谎,说她的女儿嫁到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轻易回不了家。她的妈妈再也没有能见到自己的女儿。
再后来呢?她的妈妈会知道她女儿的死吗?会梦见已经死去的女儿吗?这是个多么遥远的故事,现在可能谁也不会记得这个牧女。这个故事像那年春天的那一阵风,在那一年刚刚长出的青草地上吹过,了无踪影。
冬天到了,阿妈一边捻着羊毛线一边又对我们说了一对姐妹的事。阿妈说,那年夏天,在瑙尔墩沟的夏牧场有放羊的两个姐妹,是山那边青海门源县或是祁连县的两个小姐妹。她们俩每天牵着手在长满松林的瑙尔墩沟放羊。那几天家里的大人去办事没有回来,偏偏天气又是雾又是雨。有天下午,她们俩的羊群就在帐篷附近,姐姐准备做点吃的,让妹妹去赶羊入圈。姐姐做了饭不见妹妹回来,羊群也到帐篷旁边了,还是不见妹妹回来。姐姐就去羊群吃过草的地方去找妹妹,她走了半天不见妹妹,她着急了,一边喊叫着妹妹的名字一边四处找,哈日嘎纳灌丛上的露水把她的衣服和鞋子也打湿了。她又找了好半天,突然看见在林边的草地上扔着妹妹的红头巾,还有一大片金色的哈日嘎纳花掉落在地上,走过去细心一看,那里有她妹妹花衣服的残片,湿漉漉的青草地上沾满了鲜红的血迹,旁边还有一块残存的肺部、骨头……。
妹妹被狗熊吃了。
如今,在失眠的夜里,我常常想起这些其实和我毫不相干的人和事。
二、
阿爸和阿妈把我抱起来,让我骑在那头黑犏牛背上,然后他们牵着黑犏牛走区上。一路上阿爸和阿妈不知聊着什么,我从黑犏牛上掉下来摔得鼻青脸肿。那时我大概是4~5岁吧。
从区上回来到了一个冬窝子里,那是我们的邻居,那时候生产队分群放牧,他们家是放母羊的,冬天要接羔,所以生产队里给安排了土房、羊舍羊圈和羊棚。放公羊、通巴子(二岁的羊羔)和羯羊的人家冬天依旧住帐篷,我们家是放公羊和通巴子的,所以一年四季都住帐篷。
那天正好在牧区巡回的电影队来了,要放电影。我和阿爸阿妈在那里等姐姐她们来看电影,黄昏时两个姐姐从我们家的冬窝子赶上来了。电影在邻家接羔用的羊棚里放影。人们进了羊棚,有人提着茶壶一边给人们倒奶茶一边打着召呼。倒茶的是邻家那个爱惹事生非的老太婆。人们喝着茶寒喧着,坐在一层厚厚的羊粪地上看电影。我坐在阿妈和阿爸的旁边,我在放影机的灯光里看见二姐穿着旧花衣服的背影,但我不记的是什么电影了。
阿爸每次出外就给我们卖一些连环画,可能有几十本。多数红色经典革命故事,少数是其它故事。这些连环画和阿妈讲的那些草原的故事,就是我们最初了解世界的窗口,可能从那时候起我和姐姐们就喜欢上读书了。
夏天的原野上,金色的哈日嘎纳花像是满天的繁星。我和放羊回来的两个姐姐领着小花猫在花草丛中拾吃浆果“浩尔安奇砍”,小花猫则在远处的灌丛中尽情狩猎。夏天的风吹着我们的头发,风像小花猫的毛皮,柔软无比。牛羊入圈,我们走向帐篷,小花猫也从远处匆匆跑来。满天的星星升起来了。
三、
洛色勒老人的蒙古包扎在我们家帐篷的南边山坡上。夏牧场上常常云雾迷漫。他和他的女儿放着一群羊,两个儿子在生产队里劳动,还有一个大儿子在山丹军马场,人们说他的老伴早已没了。他已经很老了。他穿着紫色的蒙古袍,有时外面罩一件油腻的大衣。对了,他常背着只望远镜,柱着自己做的拐杖,牵着骆驼,佝偻的身影高大忧郁,孤独沉默。那种孤独是一种一望无际的孤独。
他不会说汉语。用喀尔喀方言的蒙古语勉强和尧熬尔人能交流。他常常找我阿爸,我阿爸是他唯一的朋友。洛色勒老人领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流浪到了这里的时候,我阿爸是生产队的党支部书记,他做主收留了他们一家,从此他们就安顿在了我们那个生产队。真正关心他的也似乎只有我阿爸一个人。
那时的群山草原上,正是“以阶级斗争为纲”和“牧业学大寨”的岁月,他对周围的人们和那些来说是显得那么无足轻重。在人们都不敢穿长袍的时候,他仍然穿着自己的蒙古袍,骑着自己的骆驼独自踟蹰在风中。我知道那时候有好多人嘲笑他,鄙视他。对此他无动于衷,好像早已司空见惯。
据说,早年他是从蒙古流浪到了内蒙古,日本人抢了他们牲畜。后来又从那里流浪到了这里。他们一直就这样流浪,仅仅就是因为生活艰难吗?还是游牧人天生喜欢游逛的性格。
有一次他来找我阿爸,一个人坐在我和二姐上学的那个破屋外间。低低地垂着衰老的头,像枯草般花白的胡须,蒙古袍上穿着一件蓝色的破旧大衣,双手抱着木拐杖,那么长久地沉默着,他在想些什么呢?
他骑着骆驼走在西嶂的山脊上,大雾中他迷路了。我记得是羊场的牧工把他送到我们家的帐篷了,他在湿透的破大衣下颤抖着,一言不发,那一次他病得很历害。第二天天睛了,他也好一点了,他挣扎着骑着他那匹骆驼消失在山岬。佝偻的背影是那么失落和忧郁。
那是我和二姐在那个小镇上学的时候。有一天早晨我刚醒来,洛色勒老人的小儿子旦白来了,他对我阿爸说“人已经不行了……”,阿爸跟着他出去了。洛色勒老人去逝了,带着他永远不为人知的秘密走了。他的一堆东西堆在我和二姐上学时住的那个旧院子里。一堆蒙古包的破毡上面扔着被烟熏黑的蒙古包的套脑,破毡和破衣物下露出的有:黄铜的挤奶桶子,黄铜的大盘子、做工精细的红铜茶壶、黄色和蓝色的哈达、镶银的蒙古刀鞘是空的,刀去哪儿了呢?……积雪覆盖在这些破旧的东西上面。
如今,我好像常常看见他穿着已褪色的紫色蒙古袍,孤独一人牵着骆驼柱着拐杖,满怀着自己的心事默默走着。风从远处冰雪覆盖的大坂和那一个个垭岵那边吹来,那些冷漠的笑声和嘲弄的目光在被风扬起的尘雾中渐次远去。
四、
每当星期六下午课外活动时,别的孩子们还在操场上尽情玩的时候,我和二姐就匆匆离开学校和小镇,背着包沿着山路回家,心里充满了激动和期待。冬窝子的帐篷里大姐、阿妈也在等着我们,有时候阿爸也骑着他那匹红马夏安格德斯回来了。眼前就是牧场上的冬窝子了,我们兴奋极了,不知时间是怎么过去的。翌日,我们又要回学校。大姐和二姐一起要在羊群边说着话走一忽儿,我猜可能是大姐给二姐交待着要卖什么东西的事吧。阿妈让我去牛圈把牛粪拾了。我回来洗了手,吃得饱饱的,然后我就跟着二姐背着阿妈给准备的馍馍、酸奶和酥油去上学。我底着头跟着二姐翻山越岭,草地一片金黄,天空一片湛蓝,我们走得很累,很长时间里我们沉默着,只听得见我们走路喘气的声音、脚踏在草地上的沙沙声和鸟儿不停地鸣叫的声音,太阳已经西斜。
在寒假,铁奇沟的冬窝子帐篷里,我和大姐、二姐爬在铁皮羊粪炉子后面那个用黄泥抹成的土台子上,在一盏煤油灯下看着各自的课本,大姐看的是二姐的旧课本。二姐给我讲数学,可是我怎么也听不懂。她又给我写,看着她给我写的作文,慢慢地我也会写一点了。这也许是我后来渐渐走向写作的最初的一步吧。
我又想起了那个用黄土泥巴抹成的土台子,状似桌子的土台子下面是空的,可以放一些东西。每到晚上一家人围坐在铁皮羊粪炉子旁烤火,一边聊着畜群和草地上的种种事情时,我就倚靠着土台子坐在炕上。冷风从帐篷的缝隙中吹进来。脊背后凉嗖嗖的。
有时候阿爸的马褡裢里装着一本磨损得稀烂的小说,多半是《星火燎原》《红旗飘飘》一类的书。是他从别人那里借来的,我和二姐、大姐轮流着看。
离开那个冬窝子很久了,几年前我路过走到离冬窝子不远的地方时,我特意翻过一座山去看那个冬窝子。我的心咚咚跳着,从北边的垭岵上翻过去时,我看见的是已经一片荒芜的旧营盘。石块垒就的羊圈,早已坍塌成一堆乱石,满地是獾和狐狸之类的爪印。静悄悄的帐篷旧营盘上,长满了长长的芨芨草。看着这些我知道自从我们家离开那里后,再也没有人住过,可能只有四季的风和野兽偶而光顾这里。不知为什么我在那里徘徊了很久。
五、
1978年初春二姐去上大学,那是“文革”结束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我独自一人在小镇上学。
秋天,我逃学后翻山越岭回家,大雁从天空低低地飞过。我从山脊上走着,地上开满了湛蓝的邦锦梅朵,山坡上的灌丛边鲜红的浆果已经在凋谢、枯萎。四望是开阔的群山和川地草原,远处隐约有牧人和羊群。那时候我家乡的群山草原上,基本上还是几千年前的游牧方式,草场还没有被划分,更看不到后来的把草原分割成一片片的铁丝围栏。
风吹着我的头发,我像只小鸟,在山崖间、在茂密的灌木丛中飞奔。我的心在快乐地歌唱。仿佛我永远地离开了那个别别扭扭的小镇,奔向一个远方未知的迷人的草原了。尽管我是在自己骗自己。
我们家的帐篷扎在一个面朝东面的陡峭山坡上,我给阿妈撒谎说学校放了几天假。下午帮阿妈和大姐收了牛羊群。我回家了,阿妈自然要煮肉,我东一句西一句地回答着了阿妈的问话,等肉熟。吃了肉和酸奶就睡下了。早晨我醒来时,从敞开的帐篷门口看到东边的太阳刚刚升起,耳边传来阿妈在牛群中挤奶的声音,“吉儿……吉儿……叮咚……叮咚……”声音清脆悦耳。风从太阳升起的那边吹来,又从敞开的帐篷门口跑进来,拂动着我的头发,风像阿妈和姐姐的手,我又睡着了,那一觉睡得真香。
阿妈挤奶回来后我才醒来。大姐去放羊了。午后,阿妈摧着早点回学校。我背着阿妈给我装的肉和馍馍又沿着山脊回学校。远眺山下,看见那个脏兮兮的满是煤烟味的小镇,我的心就一沉。回到学校班主任牛老师肯定还要让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受罚站立,周末还要作检讨。唉……,我还要忍耐多久才能永远地离开那里。湛蓝的天空,雪白的云朵,一队队大雁还在不断地飞,消失在南边的阿米冈克尔雪山那边。
勉勉强强高中毕业了,我回到家里放牧。春天我和大姐各赶着一群羊放牧。夏天我牵着大青马库克给奶粉厂驮牛奶。秋天,我散漫地骑着大青马库克驱赶生产队的羊群和牛群,给牧人帮忙拆下帐篷,再把帐篷驮上牦牛,沿山川草地转移,再到一个牧场上扎()下帐篷。我骑着大青马库克在阿米冈克尔雪山下的花海草海中游弋,向晚时红霞飞满天空,那个秋天美的要命。绵绵细雨像是传说中北方女王的手,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脸和脖子。坐在帐篷前的绿草地上或帐篷里的火塘边吃着肥美的羊肉和醇醇的酸奶,我的食量猛增。我觉得这样蛮好的,什么也不去想,整天除了干活、吃肉吃酸奶就是骑马飞奔。草原上还会碰到那么多的姑娘,她们总是扎着鲜艳的头巾站在帐篷前喊过路的牧人去吃酸奶,她们做的酸奶真好吃。
我的马褡裢里装着小说,我的伙伴都是牧人。深秋,我在大石沟牧场上的细毛羊改良配种站上干活。兽医阳本的歌唱得很好,晚上干完活后,我和他一起喝酒、唱歌,外面下着大雪。
转眼秋去冬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家的冬窝子有了两间黄泥小屋。而夏秋季的牧场上仍是浪漫意味十足的黑帐篷。
隆冬,二姐大学毕业了。我们在冬窝子里过了春节后,二姐带我去县城她工作的地方,让我复习参加高考。从此后,我家帐篷前的那条熟悉的草原小路又伸向了另一个方向。
现在,我常常梦见我睡在秋牧场那座美奂美伦的黑帐篷里,耳边传来悦耳的叮咚声,像是阿妈在挤奶。风从敞开的帐篷门口吹进来,轻轻地拂动着我的头发。
风把我的头发渐渐吹白了。
铁穆尔:夏营地的歌
30多年前的一天,我父亲从一个名叫达西的布利亚特蒙古牧民那儿买了一顶蒙古包。一个春天,我出生在这顶蒙古包中。我出生时,姐姐塞珍卓玛和塞仁卓玛已经可以帮大人驱赶牛羊了。那时,高大挺拔的奶奶为我命名:车凌敦多布。母亲说我的出生有点奇妙,尧熬尔只会生在帐篷里,而我却生在蒙古包里。这是否预示着我的一生将和毡房之乡有某种联系?像我的祖父那样。
也许是源于同一种游牧文化和血缘关系,纯粹的蒙古牧民总是在纯粹的尧熬尔牧民心灵里唤起一种模糊不清的复杂情感。这种感情也像这里的群山草原一样,或是快乐,或是。
早在孩提时代,我就爱上了荒野那绮丽的景色。那时,我腼腆、瘦小而孱弱,像一根飘零的羽毛。我心中怀着忧伤的隐痛,一见人就赶快躲藏,默默地孤独地在草地上徘徊,心中总是萦绕着莫名其妙的对远方的向往,幻想着那激烈奇异的战斗。我喜爱积雪的山峰和茂密的原始森林。我凝望着夏营地上那宛如幻想般美好的、奇异的、连绵不断的山岭,心在突突地跳动,从那时起,我知道大地是是美丽的。每当天空中那华美的云朵一朵跟着另一朵向神秘的远方飞驰时,我甚至能猜透每朵白云的心思。星光灿烂的秋牧场之夜,我贪婪地吸入牧场上清新的气息。啊!邦锦梅朵,我最喜爱的草原的花,这是一种在秋牧场上盛开的湛蓝的花。尧熬尔老人说,只要你闻过这种花香,无论走得多远,最终还是要被吸引回到故乡。我记得非常清楚,我知道上天和大地和种种秘密。我日夜渴望同草地上突如其来的暴风拥抱,那才是我的亲人,我狂放的心与风暴最真挚的。草原帐篷旁边度过的童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岁月。荒无人烟的群山草原就是我的爱人,我的初恋,我永远的爱。我的心灵从未背弃过它,它是我至死不渝的恋人。
30多年来,充满我身心的温馨就是夏日塔拉那青青的芳草地、蓝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雪山和羊群。
我半夜就起床了,从区小镇搭了一辆拉羊毛的车去夏牧场剪羊毛,繁星满天,汽车在腾格里杭盖山下漆黑的旷野上飞驰。不久,东边天空开始一片血红,云霞象散落的鲜花。这是个大好的晴天。太阳高高升起时,汽车停在旷野上,我下车时,听见杜鹃的声音响彻了墨绿的山谷和旷野。
我们家的帐篷扎在山下的一片草甸上,在一片金色的哈日嘎纳中,帐篷后面是一片沼泽地。羊群旁边,我在金色的哈日嘎纳丛和银色的冉布草丛中慢慢走着。天气渐渐炎热,整个夏日塔拉笼罩着一片蔚蓝的蜃气。黑压压的牛群在沼泽地上吃草。我闻见了思念已久的沼泽地潮湿的味儿。
黄昏,阿妈在拴乳牛和牛犊。一个调皮的小牛犊在牛群中窜来窜去,阿妈抓了好几次都失手了。她慢慢地轻柔地唤着那个小牛的名字和昵称,声音纤细颤抖,婉转如鸟鸣。我们家的人都会用这种每一个音节都婉转颤抖、抑扬顿挫的声音呼唤小牛犊、小马驹、小羊羔,声音充满了无限的爱怜和柔情,充满了最纯粹的游牧人对赖以生存的五畜的热爱和珍惜。无论多么凶暴的牲畜,只要你会用这种神奇的声音去呼唤它,它就会慢慢地变得柔顺起来,让你抓住它,套上绳索,它还会用毛茸茸的舌头舔你的手,凶暴的目光变得柔顺无比。这是一种特殊的歌曲和音乐,是即兴呼唤而出的,和奶羊羔调、奶驼羔调、奶马驹调一样,是一种抚慰人心抚慰兽心的音乐。也只有在这草原深处清凉的杭盖夏营地才能耳闻其声,也只有充满灵性的纯粹的牧人才能将此声唤出,也唯有草原的儿女才能够听出其个中底蕴。
夜已很深,剪了一天羊毛而劳累之极的人们在帐篷里沉沉入睡。我躺着从帐篷天窗里看着满天的繁星,静静地听在山坡上的灌木丛和悬崖上叫个不停的杜鹃。
一天,我在夏日塔拉夏营地独自上山,仅仅是为了眺望腾格里杭盖南侧的雪山群和更远的陌生牧场。我沿着山脊返回,一朵朵快乐、华美、安详的云朵低低地飘浮在山岗上。走下山岗,我疲惫不堪地走向一顶帐篷。帐篷里走出一个姑娘,她穿着一件普通的花衬衫,但却韵味十足,头上扎着一块花头巾,扎得那么舒坦。在她们家干净整洁的帐篷里,我喝了几碗茶,浓白浓白的奶茶上飘着金黄金黄的新鲜酥油,那奶茶真香。她做的的酸奶更是美妙之极,你轻轻吃一小口,就会醉倒在飘着芬芳馥郁的花草味的帐篷里。她做的奶食品简直是从天上拿来的。在这个部落里,这个姑娘最擅长制作奶食品,据说她制做奶食品的技巧是继承母系家族的。这个家族以善做奶食品而闻名。她的奶食品单独置于一个干净的白布帐篷内,闲人免进。她制做奶食品极为严谨,一丝不苟。她的奶食品和我母亲做的奶食品味道大体上同属一类。这种奶食品是正宗游牧民可汗和战士的食品。她做的奶食品是整个夏日塔拉最洁净的奶食品。据说,只有心地最洁净的女人才能做出最香甜最洁净的奶食品。这些草地的牧女们,仿佛从来就是吮吸云朵的奶汁长大成人,永远是干净、纯洁、美好、善良和聪明的。
那天早晨,我和父亲骑上马上路了。阳光下,凡是我们的眼睛能够看见的地方,无边的高岗平地上都开满了哈日嗄纳花,整个大地是一片黄灿灿的原始草原。这是我们习惯称之为“西嶂”的夏日塔拉中部草原。
我父亲指着远处腾格里杭盖那一个个冷幽幽的峡谷对我说,他曾好几次穿越那儿,翻腾格里到南边西边,骑马要走7至8天,天热时,白天扎了帐篷休息,晚上凉快时再赶路。
看着他不易觉察的陶醉神情,我想象着他在茫茫草地上长途跋涉的辛酸和美妙,他眯缝着开阔的额头下深邃的眼睛,望着远处。从侧面凝视他,像这样高高的额头毕竟为数不多,象平坦的草地上隆起的一座方正的高岗,在那深紫色的额头皱纹中,仿佛能找到极深邃的思想。他是一个很特殊的牧人,任何时候,他都给我一种特别清醒的感觉,确切点说是晓风残月般的清醒。我常为这种感觉而惊奇而已。我从没有见过象他这样的人。
碧空万里无云,草原一片燥热,花草也被夏天的太阳晒得发出一阵阵浓香,微风带来阵阵马身上的汗味。我们一声不响地往前走着。我把双手插在马鬃里,久久地凝望着淡蓝色的山谷、树林、草原和发出忧郁召唤的远方。前方的巴彦郭勒(西大河)水库()在欢快地闪着光。地上各种颜色和草都开了花,最引人注目的是银白和鲜红相间的狼毒花,幼时玩耍时常用这种花编织帽子。一朵朵浓白的云不知什么时候又悄悄布满了天空,远处的白云下有一群褐色的马群。
巴彦郭勒水库到了。一辆辆轿车里坐满了游客,他们看着草原在不停地指手划脚,看起来很像是一群猴子。水边的野鸭子被惊得呼啦啦地飞上了天空,一直往高空飞去。那花里胡哨的豪华轿车沿着公路向水库下游的旅游风景区驶去。
我们翻过两个小山坡到了军马场的一个小村。我父亲骑着马回去了,他的茶色鸭舌帽下露出花白头发的背影消失在绿色山坡后。
翌日清晨,朝霞满天,头顶的几朵金色云霞向西边天际投射出万丈霞光,伴随的也是一条条巨大的万丈暗影,看起来就如无数道金色和蔚蓝色的长虹,这气吞万里的景象令人震惊。
我乘车西行,周围仍是微微起伏的绿色广袤草原,路边长满了红艳艳的野豌豆花。草地上的耕地渐渐多起来,都是清一色的金黄色油菜田。一块块被开垦的处女地以焦灼伤感的形状刺痛了我的眼睛。汽车全速向前驶去。
铁穆尔:风把我的头发吹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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