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子:阎纯德
一
可是要小心,不要模仿你们的前辈。尊重传统,把传统所包含永远富有力的东西区别出来——对“自然”的爱好和真挚,这是天才作家的两种强烈的渴望。他们都崇拜自然,从没有说过谎。所以传统把钥匙交给你们,而靠了这把钥匙,你们会躲开陈旧的因袭。也就是传统本身,告诫你们要不断地探求真实,和阻止你们盲从任何一位大师。
——《罗丹艺术论·遗嘱》
每每读到法国艺术家奥古斯特·罗丹的《遗嘱》,这段话总使我想到中国新文学史上不少卓有成就的作家,——他们对生活、现实的忠诚,对理想对自然的热爱,对传统的崇拜,对创造的执着,我也想到菡子……生命的价值在于耕耘。如果,把文学比作大地,菡子则是这块百花争艳的土地上的一位勤劳的主人。
我多次访问她,和她通信也历时近二十年之久。她衣着之朴素,待人之亲切,谈吐之真诚,是令人难忘的。在北京,我们每次相聚,都见她身上染着江南水乡的风韵,眼睛里闪耀着祖国建设工地的光辉,感情里涌流着创作的兴奋。她总是风尘仆仆,行色匆匆,像一位又要举步开拔的战士……自1939年,在抗日战争的烽火中发表处女作《群像》,迄今她已经走过了五十多年的创作历程,先后出版了短篇小说集《纠纷》(1946年,华中新华书店淮南分店)、《群象》(1948年,东北光华书店),散文集《和平博物馆》(1954年,上海新文艺出版社)、《幼雏集》(1958年,中国青年出版社)、《前线的颂歌》(1959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初晴集》(1962年,上海文艺出版社)、《素花集》(1979年,上海文艺出版社)、《乡村集》(198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记忆之珠》(1994年,上海文艺出版社)、《玉树临风》(1994年,陕西教育出版社),短篇小说散文集《万妞》(1978年,江苏人民出版社)、《前方》(1984年,解放军文艺出版社),电影文学剧本《江南一叶》(与李纳合作;1979年《钟山》第一期),长篇传记文学《乡村的童年》(1982年,《钟山》第六期;1984年,新蕾出版社编入《作家的童年》)等。这是她在坎坷的人生道路上,艰苦挣扎、跋涉,呕心沥血奉献给社会的赤诚,是中国新文学史上素洁而热烈的花朵。
菡子不仅在小说创作上有如《纠纷》、《万妞》、《妈妈的故事》那样有着深厚生活根抵,表现广阔的社会风雨、深刻动人的短篇,更有《幼雏集》、《乡村集》等散文集中那些情采并茂、时代感极强的优美散文。菡子,她是小说作家,也是当代中国的散文大家。
二
一个人,生命或长或短,道路或曲折或平坦,就像大地上纵横交织、形形色色的路径,每条路都有自己的特点。菡子,在中降生,在战火中成长,在磨难中前进!
1921年3月11日子时,一个黑漆漆,冷冰冰的暗夜,菡子以洪亮的声音呼喊着来到人间。但她还不知这是一个无情的可憎的社会——男尊女卑,是人们不可违抗的法律,禁锢着愚昧的灵魂。那时,中国已经看到了曙光;不久,大地上虽然有了红旗、火炬,但那只是星星之火,远没有照到人们的心里。母亲长达十个月的梦,变幻了颜色,她的泪水已经把想生男孩子的希望浇灭。刚刚生下的菡子,哇哇地哭叫着,也许是要向天下证实自己的存在吧;但女人之命薄如纸,苦似黄连,母亲的哭泣,是为自己,也为女儿。房里没有暖烘烘的炭火,房外没有丈夫的慰藉,而要换菡子的男孩(一个私生子),已经抱在自己的怀里,三个人的命运,熔铸成共同的抗议。但那被抱来的不足满月的男孩,因伤风立即夭亡,菡子也因此得以留在母亲身边,没有重复母亲的命运——从小就当童养媳。
菡子十四岁时,母亲曾忧伤地指着一个在街上挑担卖柴的女孩说:“那天夜里,如果把你抱走,她就是你呀!我是叫到后面把你认了女儿好呢?还是多给你一点米和油?”这出人间悲剧没有演成,但它始终痛苦地保留在菡子的心中:“以后的几十年中,我多次想起出生的厄运,要是我被抢了去,到现在我又会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她为这个家庭出身,背了多年的包袱,心中充满了矛盾。
江苏省溧阳汕头村是菡子的出生地,那里风光秀丽,跟村子一样长的大水塘,像一面幻境,里面摇曳着村影和山(土仑)背上葱郁的树林。这个坐落在山口上的村子,曾是太平军攻打僳城、定都天京的后方,也是菡子的第一个课堂。
在汕头村,幼小的菡子也有过一般孩子的乐趣和顽皮:她爱爬树,有时藏在稠密的树叶里,一呆就是半晌;她也像鹅鸭一样把头闷在水里去游水,爱怜她的爷爷叫她“野丫头”。菡子童年玩耍的地方,还有爷爷保留的供本村子弟读书之用的书房——“百草园”式的后院,从那里获得不少知识。那村北的竹园和村西南的树园,是她生活的另一个天地。那时,她爱竹园的秀密,但怕青蛇;只有宽大而荒芜的树园,才是她经常拾柴樵草、听各种虫声、逮蝈蝈、葬麻雀的地方。
一个家庭,就是一个社会。那时,菡子的家已经危机四伏,一切全靠和颜悦色的爷爷来撑持。爷爷被人尊称为渭西先生,一生善良、仁慈、正直、助人为乐,誉满四方,与本村异姓和睦为邻。他着把家庭经营成书香门弟,但终成泡影。
菡子虽小,心里却能准确地分辨善恶。她爱爷爷,晚上强睁着打吨的眼睛,用两只胖胖的小手,小心地为爷爷搓点烟的火媒子,捶打爷爷奔波一天的双腿。而当伯娘指桑骂槐地骂小菡子的时候,她总是不声不响地望望爷爷,爷爷也望望她。这时,一颗童心与一颗慈爱之心相遇了。菡子说,爷爷眼里看到的是水塘,是田拢,“我也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他望到的一切。这是我最早的美学观点,他与包容万物的大塘、老屋的青砖白墙,特别是春天田野里紫盈盈的红花草,最为和谐。”对菡子来说,伯娘有派不完的野外的差使,虽然也挨她的骂,但菡子却认定她是自己幼年生活的老师:她帮助菡子认识了许多江南事物和生活,了富有魅力的生动语言。
菡子的父亲在江阴读过江南颇富盛名的南菩公学,后来弃教经商开店,爷爷为此气恼万分,宣布与他断绝关系。
农村的苦难,是旧社会的罪恶;农村的美丽,那是大自然的馈赠。小菡子的同伴是六畜家禽,那羊、牛、花猫、黄狗,都是她的朋友,因为它们视她为主人。她喜欢那些小动物,最喜欢的是蜜蜂、蝴蝶,还有最早报春的喜鹊、亲切呼唤的鹁鸪,以及云雀、猫头鹰、排着“人”形队伍的大雁。至今,不忘那些与她一起爬树摘吃桑果、在麦垅里仰天而睡、摘吃豌豆和蚕豆的小伙伴。她们嬉笑着,相对而坐,参差击掌,唱那女孩儿们都会哼、历数名花的乡下小调《十二月》,也曾乘大木盆,在含苞待放的荷花里、红菱的绿叶下采菱。小时,她做过许多梦:小鱼从手中滑过,在池塘里摸到了鸭蛋,呵,还有那“六月六”下水的欢乐夏夜,她躺在场院的晒席上,数天上的星星,口里不住唱着“天上的星,地上的钉”不大连贯的儿歌。秋天,她与“稻草人”为伍;冬天,菡子的手背像一张皱皮的春饼,脚跟满是张着嘴的血口。冬夜是难熬的,她听见不眠的歌手,在唱幽怨的《孟姜女》,或《十二月长工》,远处的山峰也有激愤的悲歌……“在家里,我几乎没有属于自己的东西,只有父亲的打骂。但在田里我觉得富裕、自由。大自然虽然也向我放出风雪雨霜,有时骄阳似火,有时雷声震耳,但它同时给我带来胆识,它宠爱我,却不容我做一个骄客。它的博大感动了我。一年四季,大自然把我栽培成泥手泥足的孩子,仿佛天地间芸芸众生中的一棵小草,在露水和阳光中生长。春天睡在红花草的田里,戴着花冠,我又是一棵生花的小树。我是掐不碎的小花,折不断的树枝……那时我几乎什么都爱,恨的种子还未萌芽。”
病着的弟弟在她照看的时候死了,更大的灾难便落到了小菡子的头上:她被视为下凡的扫帚星,家中一切不幸的祸首。七八岁那两年,是她一生中最昏暗的时期,在家里,人人可以随意责罚她;要她干最累、甚至力不能及的活,而不能乞求任何爱护和享受,有时连母亲也不给她一点温暖。父亲向她宣布:“你端我的碗,就受我的管!我们家没有丫头使女,你就是丫头使女!”其实,她的待遇比丫头使女还不如。这一切,伤透了她的心。那时,母亲还下了狠心,要在三五天内把这个“野丫头”的脚裹成小脚粽子。小菡子疼得在床上打滚,但不求饶,泪珠里闪着粗野的光。她也横了一条心:“我要活下去,逃出去,作强盗也不在乎。”她无声地呼唤着:“生养我的天地呵,你们听到没有?给我力量吧!”她的反抗性格似乎是此时在心里生了根:母亲在家里裹,她到地里放;母亲白天裹,她在夜里放。她宁可不穿鞋,也要保全那双能爬山涉水的天足。
菡子的母亲,从小就当童养媳,苦难重重。她的聪明、能干、勤劳、贤惠并没有赢得幸福。她养儿育女,过着忍辱负重的牛马生活。夜夜孤灯照着她,泪水泡着她,机抒声,打骂声,是家里永不完结的悲歌。小菡子生活在母亲左右,不止一次看到母亲的身体折断了父亲无情的竹鞭,而她虽然年幼,却也在受着父亲同样的待遇。这痛苦的烙印,没有伴随岁月的流逝而消失,在菡子的记忆里,它是一种生命……三到了上学的年龄,菡子还在看鸡。对于读书,她十分向往。每当她听到村里小学上课的铃声,以及那“打倒列强”的歌声,她眼里便浸出羡慕的泪水,幼小的心灵激动不已。菡子说:“那歌声,是我最初的爱国教育。我不懂音乐,也没有这方面的任何才能,但各种艺术形式中,最早也经常使我流泪的就是音乐。”
生活,使菡子的母亲悟到了一个颇为坚定的启示:只有读书,才能自立!否则就是永世的牛马。于是,母亲悄悄为女儿算了命,算卦的说,女儿要做教书先生。母亲回到家里,泣不成声地向女儿重复着那些不堪回忆的伤心话。菡子回忆说:
归纳起来,我们母女那时只有三条路——
一、读完师范,做小学教师,母女相依为命;
二、读书不成,进尼姑庵,修修来世;
三、再不成、母女双双跳井。
满八足岁,母亲毅然拉着女儿的手到小学报了名。菡子回忆说:“在路上,母亲才教我认了一个‘一’字。因为我上学晚,个子大,老师把我插入二年级。母亲担心我跟不上,她与我一起学习,把一年级课本上认得的字,都搬给了我。我就像吞饭团似的咽下了它们。二年级第一篇《我的家庭》,也是母亲代作的。那些认得我的同学,都骂我‘看鸡婆’,指着鼻子羞我。歧视使我产生了志气,以后的作文就都是我自己做的。”(《乡村的童年》,1982年《钟山》第六期)上学的同时,家里那些杂务,还属于她。不过母亲给了她较多的爱怜,从“弟弟来,妹妹来,来唱歌”的课本中,朦胧中看到了女儿的前程,感到了欣慰,作为母亲,悲苦的心也算有了寄托。
借助于母亲的抚爱,从1929年起,菡子得以在本村初级小学读书三年。其间,她学了不少歌曲,而《可怜的秋香》及《船夫曲》是她印象最深的。她说:“那引颈高歌的音乐教员,好像是我的启蒙老师。我看见他在河道上等着我,臂上套着背纤的绳子。《船夫曲》在激流中回响,人生的道路,似乎是从这里开始的!”这也是她听到的最早的国际歌声。
绿林好汉历来是人民群众心目中崇敬的英雄。幼小的菡子,不仅爱看戏,也爱听说书,常被《水浒》、《三国》的好汉所倾倒。
平时,她爱逻思幻想,把西边黑压压的伍牙山视为英雄豪杰神出鬼没的世界;每当晚上看见远处的火把,她便心驰神往。菡子未满八岁时,她终于看到了溧阳乡下那些受苦受难的人们持刀攻城的壮举,他们呼喊着:“穷人打天下,愿干的跟着走!”小菡子奔跑着,跟在队伍后面跟了六七里,最后跑不动了,才趴在山背上,一直看到跃动的红旗在远方消失。而她的心确实跟那威武的队伍走了……那威武不屈、死得悲壮、流芳迄今的“大刀会”英雄“小妹妹”,给她留下的是敬意和榜样的力量。1931年冬天,只有十岁的菡子,自己作主也参加了有着迷信色彩的“大刀会”。这个举动,是她对父权挑战的一次尝试。她在“大刀会”里呆了二十一天,师父教的是“坐攻”,即“上神”——就是请神上身,神来了就力大无边,可以刀枪不入。当时她神往真正能有所谓“竹叶金刀”——在深山老林,七年不食烟火,天天念咒,到第七年:采下竹叶,一念咒,竹叶就会变成一把锋利无比、砍向敌人的金刀……这种荒唐绝顶的愚昧,曾给不少在黑暗中寻路的人一些短暂的安慰和精神寄托。小菡子并没有进山,没有把念咒的“功夫”坚持下去;读书,终于使她大彻大悟,从蒙昧状态中觉醒过来。
1932年,菡子改入城内女子小学读书。那时她接触了孙中山“天下为公”的主张,也听说过方志敏领导的皖南红军“打富济贫”,含糊地把两者合而为一,借给父亲写第一封家信之机,第一次发表了自己的政治见解。不料父亲从此同她结下死仇,断定她不可救药,从小就是共产党的胚子,如果在太平天国造反时代,她一定是个女长毛。
能深深感受世态炎凉的孩子并不多,但饮着生活苦酒长大的菡子,从父亲的打骂中、母亲的苦难中、残酷的社会里感受到了。反抗,是压迫压成的;性格,是生活、现实赐予的。逆境给了菡子意志和毅力,她像黑夜里的闪电,硬是要索取光明。上进心使她从一个中等生,一跃而名列前茅;1934年全县小学会考,虽然她得了“头晕眩”,仍考了个第三。同年秋,她考取苏州女子师范学校,7月25日的《申报》上公布了被录取的新生名单。这张报,作为一种荣誉,在村里传递着,那“丫头使女”、“看鸡婆”的菡子,在人们眼里成了“女秀才”。但父亲在乡人的督促下,虽不得不让菡子上学,但他要她发誓将来不拿家中一根稻草,假期中还加倍用她的劳动力。最终,还是母亲为菡子筹划路费,并泪流满面地送她上路。
中学时代,在人生的意义上,像大地四季的春天,未来的路程往往由这里起步,那金色秋天的收获,不过是春天的延续。菡子,从这里开始写作的尝试,从这里初步认识了革命。
苏州女师,穷学生多,进步势力大。由于菡子苦多乐少,地位低下,在学校很快接受了进步老师和同学的启发与影响。她参加了课外的“文学组”,组内决定要写揭露社会黑暗的作品,她对此心领神会。1935年夏,学潮失败,十个同学被开除,这使大家明白了一个道理:“旧的社会制度没有摧毁,我们(学生)不可能单独取得胜利!”这一闪光的思想震动了菡子,这是促使她思想转变、深化的一个关键。
从小学时代起,菡子就有一种艺术感受能力;在中学,她爱好文学。虽然,鲁迅、巴金等作家的作品在这个学校是被禁止的,但像地火一样,并没有停上燃烧,潜流在奔涌……在图书馆一位进步工友的帮助下,她读得最多的是鲁迅的书。鲁迅的如匕首投枪般的杂文,“狂人”的呐喊,阿Q和祥林嫂的悲剧,都感动过她,教育过她,写作上启发过她。她还读了巴金的一些作品,以及苏联作家的《五年计划的故事》等;还有不少进步书报。这些,都是她认识社会的透镜,也是寻找黎明的路标……“一二·九”学生运动,像春风吹到了江南,菡子受到很大的教育,开始参加抗日活动。有一次,语文老师大约是要考察她们,在黑板上写了“无题”二字,任她们自己爱写什么,就写什么。菡子写了一篇表现一个女学生因犯“抗日罪”而被开除做了女工的小说。至今,她还记得小说的结尾:“她爱她的母亲,但更爱她的工作。”她因此牺牲了与母亲的团聚,也果真因这篇小说而获罪。校方终以“品行丁等”——受共产党影响、思想有问题和扇动校工的罪名,秘密将她开除。父亲跑到学校,与校方订下三条可以让她重返学校“悔过自新”的条文。而菡子,怒火中烧,却在开学那天,以索回保证金为名,大大奚落了总务主任一场,即愤然离去。不久,菡子以同等学力考入无锡竞志女校。鲁迅,在她的人生道路上,如黑暗中的灯塔,给她的是光明、信心和力量。1936年10月9日,这位文学巨人在上海逝世,这噩耗给革命者带来的感情是共同的,菡子终于因此又找到了志同道合的朋友。她们一起悄悄参加了进步的“读书会”,经常分析形势,讨论艾思奇的《大众哲学》;“西安事变”后,她们还秘密印发“八一”宣言。
翌年7月,卢沟桥的炮声给屈辱中的祖国揭开了新的纪元。那炮声召唤着她,她在抗日的队伍中找到了真正的自己。
四
1937年10月,正在无锡重伤医院为抗日将士服务的菡子,被母亲以病危的电报骗到家中。但那个家,就是母亲的温情也不能拴住她的心了。她要把生命交给国家,要在国难家仇中沉浮,在抗日的烽火中奋进!
仅仅十六岁的菡子,对家庭一无所求。菡子身上没有分文,是一个彻底的“无产者”,但她大胆地走自己的路。
江南,秋风秋雨愁煞人;菡子,背井离乡,像一去不复返的小溪,无牵无挂,自自然然流向前方,汇入洪流。她一路泥水,直奔苏皖边境的同城镇——那里云集着从上海、南京下来的进步文化人和抗日团体。在那里,她每天迎接曾参加过农民暴动的四乡来人,把他们登记入册。组织交给她的任务是神秘的、光荣的,她的心情是激动的,她觉得工作就是考验,自己的生命就要从这里开始。
不久,菡子赴江西南昌,投奔正在集中的新四军。在一千四百多里、一个月的跋涉途中,敌机跟踪轰炸,使她看到中华民族的鲜血,想到国家的仇恨,也自我鼓励:“生活正在开始,不能无所作为地死掉……”她想到的是贡献。在沿江而行的队伍中,她年龄最小,但却是打前站的一个,一路写示标,使他们赢得了时间。菡子的吃苦、勇敢精神,得到大家的称赞,昵称她“小八”(即“小八路”之意)。那次泥水的洗礼,艰难的历程,第一次给了菡子锻炼;每每想起,都兴奋不已,并说那仿佛是她一生征尘的缩影。
南昌,光荣的城!就在那里,由新四军办事处决定,菡子参加了江西省青年服务团,到赣东老苏区从事宣传工作,这是她头一次到群众中去,像一只试飞的小鹰,第一次去搏击风雨。1938年6月,军事形势恶化,她回到南昌,通过新四军办事处正式入伍。与三十个同伴到达皖南云岭军部,成为新四军第一代“三八式”女兵,开始了真正的战士生活。
在皖南山水的怀抱里,跳动着菡子的心。在战士的铁脚踩成的山道上,有她奔忙的脚印;载着历史的记忆流泻的山溪里,有着她年轻的身影。那里孕育了多少爱情啊,——初恋、友情、真挚的同志之爱,还有与乡亲、房东的生死之交。她挨门串户,做着发动群众、宣传群众的工作。1939年2月29日,周恩来到皖南视察工作,在军部礼堂讲演,传播毛泽东的《论持久战》的思想,传达中央的决定和开辟大江南北抗日根据地的决心。那精神鼓舞了“八省健儿”汇成的浩荡队伍,也振奋了菡子;那宏亮的、激动人心的声音,犹如不息的战鼓,一直响在她的耳畔。
新四军是一支铁军,也是一支文化军队,在各部门的领导中,有不少三十年代的左翼作家。菡子在皖南新四军军部创作组里学习过写作,而她的老师就是该组指导者、着名作家聂绀弩和诗人(长诗《捧血者》的作者)辛劳;稍后,又有作家丘东平。当时新四军第一支队司令员陈毅,是诗人,也写小说,是文学研究会的成员,军部秘书长兼文委书记李一氓,是创造社的文艺理论家。他们都很重视文艺和宣传。那时李一氓曾以笔名德谟在《抗敌·文艺专号》上发表社论《我们的艺术和我们的艺术家》,号召在意识、决心、生活、习惯、经历、观念或行动上都是前进的、向上的、集体的、有力量的新生的作家艺术家们,为了革命事业,从无名而成名起来,从不成熟而成熟起来。这种环境和条件,加之领导的提倡与重视,就成了作家成长的土壤和因素。
在硝烟迷漫的战斗岁月里,菡子一直坚持业余文学创作。她“长期深入群众,与群众同甘共苦,建立了亲密的血肉联系,同时领会了民间语言的美妙之处,学会了掌握语言艺术,从而用文学描写的艺术语言来反映群众的生活、思想、感情和斗争,在文学创作的基本功上下了苦功。”(黄源《前方·序》,载1984年《收获》第一期)这条艰苦的路,使她的文学创作最终取得了成就。
1939年初,菡子到军队里写的第一篇小说《干部地方化——几个人物的描写》,经聂绀弩过目,改名为《群像》,发表在黄源编辑的新四军的《抗敌》杂志上。在写作上,作家丘东平曾给她不少指教:“写战场,要避开枪炮之声,主要写场面、气氛和情绪;创作要有自己的艺术个性,人家写过的,你就不要写……”这些经验之谈,一直是她艺术上的苦苦追求。
菡子转战淮南后,担任战地服务队队长,随战斗部队出入枪林弹雨之中,积极参与开辟新区,建立人民政权。1942年至1943年,是根据地最艰苦的时期。但她作为新四军的一名女战士,坚持参加游击队的活动,与战士同生死,共患难,她编过《前锋》报,担任《淮南大众》社长兼总编、淮南妇联宣传部长等职。
战争是残酷的,但是人民和正义以战争夺得新生。战争的岁月,如同一条长河,一直在她心里奔腾、闪耀。她多次自豪地说:“我是一个小兵。埋在我心里最宝贵的东西是兵的生活,是战士生活的回忆,部队是我最早的革命学校,伟大的革命战争赋予我们艺术生命,在那最艰苦而光荣的时期,我们在党和部队的扶持下,拿起了笔的武器。”每当她想起当兵的日子,她就仿佛年轻了许多,思想就又像大战前夕,充满了求战的激情,希望在全体的胜利中,也有自己一份战果。
战争,锻炼战士。菡子就是这样成长起来的战士。她爱读书,即使在战后短短的间歇,也不曾放松。在敌后游击区,她有幸借到一位爱国人士的《鲁迅全集》,从此她走南闯北,背包里总有几本鲁迅的着作相伴。她不仅读,还做札记。菡子说,由于鲁迅的作品,“两三年中使我的生活有了充实感,带着它就像战士带着武器一样。”鲁迅,影响着她的一切,成了她永生的导师。
大文豪高尔基也是菡子的崇拜者。她把《童年》里的外祖母当作自己的亲人,同时把自己的苦难经历视为“有意识地生活”,坚信只有勇敢迎接暴风雨的人,生活才有意义,也才能创作。
1943年至1944年,她还在中共淮南区委党校参加整风学习,这是她接受考验、认识社会、观察生活的良机。那时,她流着泪躲在被单里默写高尔基的旅伴和丹柯的故事,从中汲取经受考验的力量。
抗日战争的伟大胜利,并没有给中国人民带来梦寐以求的和平。中国又被推进血泊之中。菡子,在这场历时三年的战争中,冒着炮火,随大军转战于苏北、山东各战场。最终,于1949年,在上海欢呼的人群中,她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五
菡子,是烽火中锻炼、成长起来的女作家。1946年她加入华中文协。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她不仅为《抗敌》报、《前锋》报、《淮南日报》、《淮南大众》、《新华日报》写过大量有情节、有人物的通讯报道,还写了一些风格朴实、思想艺术上有一定成就的小说,而当时她的文名也主要表现在她的小说创作上。
1984年2月,春节期间,我两次访问菡子,在谈到小说时,她说:“我的小说创作还没有开始……”这话自然是她的谦虚,也是她壮志“未酬”的表达——我知道,她心里酝酿、构思多年的长篇小说,还没有开始创作。
菡子是从小说创作转而走上()散文写作的。在她走上业余文学创作最初的二十年里,先后写作短篇小说三十余篇,编入《群像》、《纠纷》、《和平博物馆》、《万妞》和《前方》等短篇小说集或小说散文集。
两万多字的《纠纷》,是她创作的第一篇成功之作,写于1945年12月淮南黄花塘。这篇小说曾在1946年半年内出版了两个版本(其中一种由她自己题写书名,封面是她最喜欢搭配的颜色——浅灰和深红,由吕蒙设计;另一种六十四开本,由主管华中新华书店的叶籁士重印),延安、上海的报纸转载过,其他解放区也出过单行本。1948年,这篇佳作与赵树理的《李有才板话》、贺敬之、丁毅的《白毛女》等二十六篇,一同编入延安“人民文艺丛书”,并获二等奖。菡子在《小书——〈纠纷〉》(1982年1月25日上海《书讯》第50期)一文中说:
对于《纠纷》的联想是有趣的。1945年8月10日,在淮南抗日根据地,是我第一个从译电员手里拿到日本投降的消息。……接着我还把朱总司令的命令转领导。……当时还很年轻的我,举着话筒,尽量严肃地传达:“我命令——”……于是一切都变了,不久我就出现在新四军二师进军蚌埠的队伍中。哪知形势急转直下,由于蒋介石的阻挠,我们又退回原地。我到了古城一带。同时听到类似《纠纷》的故事。回到师部,整整下了四天的雨,我围居斗室(一个土炮楼),这大约是我入伍后最闲散的几天,我一口气写完了《纠纷》,作为无事可做的补偿。我的两个好友到我的住处躲雨,我给她们念了半宿。很明显,我接受的是赵树理的影响。
菡子:看戏
故乡的人们,不问男女老幼,自古至今都是喜欢看戏的。正月里倾巢而出,看各种各样的戏,进城和各村之间的路上,看戏的行人,谈着戏的内容。至于各个季节中这方那方演出草台戏,有的敬菩萨,有的庆丰收,有的消灾避难,却都成了活人生活中一点难得的享受,一年大约有四五次。每逢唱戏的那个大村,有个沾亲带故的人家,访亲会友又成了看戏的缘由。娘家人到村上来看戏,即使做了婆婆的闺女,也觉得脸上有光。穿了新衣裳外出看戏的姑娘,又常常成为相亲的对象,自然,如果眼尖心巧,在姑娘低垂的眼梢里也能把对方瞄上一眼。
像故乡所有的孩子一样,我自幼也是一个小戏迷,其实是热闹迷。戏台下的另一个场面,使人眼花缭乱,豆腐花、豆浆、剪刀豆腐、兰花豆腐、臭豆腐,虽说属一个类型,一盏灯下,热腾腾、忙碌碌,却各人有各人的手艺;挎着篮子卖野荸荠、老菱、瓜子、毛栗的,大都走来走去,凑着观众。也许这样的场合比戏台上的更与人接近的缘故,很多人被吸引到这面来了。我从五六岁起开始看戏,家里人却认为我绝无看戏的理由,不予理睬,我在地下赖了半天,唔唔了一阵,终于被好心的邻人拖了起来。匆促上阵,身上并无额外的穿戴,袋里也没增添零花的铜板,我每在凄凉和激愤中,侧身于热闹的人群,自负地庆幸自己挣得来的自由。
当时大多演的是京戏。乡下人不能理会,只知道白脸是奸臣,红脸是忠义之士,其他则茫茫然。遇到唱多做少的戏,如先生在《社戏》里所描写的坐下来唱个不停的老旦,哪怕扮的是皇帝娘娘,大家都要不耐烦的。记得我看过《逍遥津》,有很长的唱段,以十三个“欺寡人”开句,他唱到五六个“欺寡人”,我已趴在别人的背上睡着了。
看戏也犹如经历人生。许多的故事都在戏场里形成,有的亲人在戏场里走失,有的亲人又在戏场里重见,我自己就有过这么回事。夏天的晒场上和冬天的茶馆里,经常上演江南的小戏滩簧(锡剧),妇幼都很欢迎。看戏也仿佛家常便饭,清唱、表演唱,甚至化装登台的,一律为人们所接受。打动人的不一定是他们的唱和做,而在乎情节。农村的人们每在戏中认定“好有好报,恶有恶报”的人生结局,聊以自慰,也以此慰人,虽然这“精神食粮”有时还有骗人的毒素,他们也乐意喝下这杯酒。
戏目中给人强烈影响的莫过于《珍珠塔》,大凡痛恨“欺贫爱富”的,都是小方卿的同情者,那个“头顶香炉十八斤”的姑妈,更是人们奚落的形象。于是我的老乡之中,挂在口头上的“欺贫爱富”,成了骂人的生活语言。还很难找出一个戏有这么亘古不变的戏剧效果,以至十几年后,我居然靠这个故事,使老乡帮助我逃脱敌人的虎口。四十年后在故乡重看两遍,还感到十分亲切。
有一次在靠近山区的村子里看戏,武打刚刚开场,一些手持铁饼和秤砣的山民,各自认定怀有世仇的对方,闷干了一仗,真是沉默而惊心动魄的一幕,不到半小时,各自走散。台上做戏,台下的观众,只当没有看见。据说这种武斗有打伤甚至打死的,但从未听说有一方告官,也不请吃“讲茶”,只待下回再打。我虽然觉得这样未免野蛮可怕,不过对这些武士的沉毅的战斗作风,常带几分敬意,我认为他们大约是西边高山崇岭中的好汉,并非能在日常生活中遇见。十一岁时进城读书,偶尔路过戏场,却是远远地听,那二胡的悲凉之声和老生凄怆的唱腔,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之中,那时我母亲的处境每况愈下,反映在我耳际的,长久是这苍凉的声音。
关于看戏,我的故乡经过几度盛衰以后,1979年春节时,我所见闻的故乡的盛况,仍然是看戏。一场浩劫过去不久,1978年收成又好,春节的那几天,回乡的人们都进了城,扶老携幼之外,还有不少人挎了一篮荸荠,或者掮了一捆甘蔗,一半出卖一半自吃,卖得的钱,买亲友的戏票、馄饨、包子而有余。买戏票也要有窍门,有掮了甘蔗排在前面的,只要买他一支甘蔗,他就可帮你代买两张戏票,真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看戏的人路上相见,恭贺新禧!也有的喜滋滋地嚷着:“国务院硬叫我们‘遣’(玩)三天的呢。”城中的大路小路,铺满荸荠的皮和甘蔗渣子,我跟着人们转来转去,啃着甘蔗,削着荸荠,踏着皮儿渣儿铺成的路,过着国务院给的假日,喜不自禁了。这年过节从年三十到正月半,硬把人家金坛的锡剧团留在我们县里,唱了半个多月的《珍珠塔》,还是一日两场,当中插放电影。小小的县城,整个像个戏场似的。
此后的两年,我回乡多些,城乡的经济已比较活络,开放的剧目也多,一两月内总有剧团光临;古今中外的电影,跟大城市差不多时间放映,我发现我的老乡几乎天天沉浸在看戏生活中。退休的职工到了该看戏的时候了,“吊城角的(城郊社员)本本戏要看”,上班的年轻人“日里不看夜里看”,小学生是组织来看的。杨家园是我城里的住处,要提这个地名,许多人都弄不清楚,不过一说戏馆子对面的巷子,乡下人也能给你指路。县境内的各大镇市都有戏院,城里已有两个,但城东以养猪出名的张巷大队,城南以修车盈利的唐家大队,都想办个戏馆子。城里最热门的电影一天要演六场,两三天换个节目,不少人有的戏要看五六遍,出场照例啧啧有声:“好看到哉!”
如今文明看戏,无人收票,门口贴着十六个大字:“敞门入场、对号入座、严格清场、违章处理。”潮涌般的人群,一刹时间都肃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最近上演日本的《吟公主》,虽然有看不懂的,也嫌长,但不声张,只是出了剧场,才听见有人轻轻地说:“两个多钟头,活揉。”有位乡下表兄几天没买着《红楼梦》的票子,终于抱了一只鸡进场,他自言自语地说:站着也是看,两块钱听罚!一只鸡该够了吧!
作为忠实的观众,还有不少可爱动人之处,他们把反映解放前和写“文革”的戏,都称为“苦戏”。老妈妈们进场的时候,会互相查问:“手绢带了几块?”对门的程婆婆看了《卖花姑娘》出来说过:“情愿出两角钱买哭!”在戏场里,当人们泪眼相对的当儿,平时相恶的人也成了知己。对剧中的反动派、坏蛋、“四人帮”之类的人物,人们咬牙切齿地骂着溧阳人使用的语言:“野种!”“贱货!”“贼胚!”溧阳的年轻人也有在电影中趋向时髦的服饰,但真正的恋人,却在《生死恋》中注意大宫雄二“相亲”时的谈话:“只有看见鱼忘记一切的人,才能理解我的工作。”并以此尊重对方工作上的志趣。更有多少有志青年,追慕的是《刑场上的婚礼》中那样诗意的境界。《吉鸿昌》唤起溧阳人自豪的记忆。在这新四军的老家,出过一些视死如归的英雄,也该为他们编一本戏。
我在故乡,也常跟着这熙熙攘攘的人群去看戏,带着手绢,抹着眼泪,更多的是发出纵情的笑声。每当走出场来,看着我的老乡亲爱的脸孔,有时会忽然想到:溧阳人要没有戏看,该怎么办呢?但是看着潮涌的人流,又在向剧场走来,我想就是这些要看戏的人们,()将会占领舞台,创造新的戏和看戏的历史。
菡子:阎纯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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