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古着
阿源有个非常灵敏的鼻子。
这是他的职业本能。
他是一家香氛公司的外勤技工。按月到各大机构、百货公司、会所……的厕所、电梯和任何角落,替换电动香氛喷雾器。
他的工作其实很简单:即使喷雾剂还没用完,也会拆下来,换上新的点芯、香气罐。最后设定时间挚,让机器每隔若干分钟或一小时,自动向空中喷射一次。
每家机构选用的香氛都不同。
阿源对于各种味道,甚有心得。
只要有一点点不对劲,他比谁都容易发觉。
——他发现女友阿晶,近日身上的味道同以前不同了。
这天他约了她去看《涉谷24小时》,然后送她十五只史努比——知道阿晶喜欢储存这套小狗公仔,所以他天天捱M记套餐来换购,终于患上汉堡恐惧症,一闻到包味便作呕。其它五只还是托人到深圳代换的。可惜仍欠日本和墨西哥两大热门未到手。
但一切与吃“包”无关。
一向兴致勃勃,一见史努比便双眼发光的阿晶,放下礼物,只说:“唔,不错嘛。”
累的连话懒的说的样子。
“咦?”阿源问:“你改抽别个牌子吗?”他闻到一种奇怪的味道。
“不,一直都是醇薄荷万(宝路),没改呀。”
“一天多少支?”
“五支。”
“是不是身边的人抽别种烟?”
阿晶没好气:
“没识别个,要识都拣抽雪茄的。”
“克林顿牌?”
“对!”她笑:“就是他,介绍给我!”
阿晶在尖沙嘴一间“古着”店当sales,她十八岁,只读至中三,来来去去也做这行。她活泼、口齿伶俐、笑容可爱。
“古着”,既是日本人对“二手衫”的称谓。本地年轻人迷恋日本潮流,人家三四年前在原宿街头兴起的二手衫热,终于在香港登陆。油尖旺的“古着”店,成行成市。
阿晶打工这家,以来自英、法、美、泰国的T恤牛仔裤甲克和饰物为主。日本货也有,但较贵。
她工作大半个月了。每天换一件公司衫来开工,藉此招徕顾客。做生招牌。
阿源怀疑她有外遇。他试过躲懒半天到她的店外“视察”——但其它店员有男孩子兜搭,向来人气很旺的阿晶,没精打采,望向同事的眼神充满嫉妒。这天她穿上店里一件鹅黄色的T恤,把她的脸映照的蜡黄。
他接阿晶放工。
晚上,二人亲热时,阿源又闻到那奇怪的味道了。
后来,她去洗澡,用了“董特首卖告白”的Zest,但柠檬的芳香掩盖不了——那是一种夹杂了檀香、芝士、炭烧咖啡、腥鱼头、古旧房子、酸菜、积了三天的雨水、骨头,放了一年的饼干……的味道。
洗了又洗,都洗不掉。
阿晶疲惫不堪地躺在他身边,问:
“我漂亮吗?”
“漂亮。”
“再说一遍。”
“很漂亮,非常、极之、超级、无敌……靓绝油尖旺。”
“再说一遍?”
“不说了。”
“最后一遍?”
阿源忽然觉得那是一种凄凉的、依依不舍的味道,是离情,她不想走。
第二天,阿晶上班时,过马路,被一辆小巴撞倒,活生生被推压在铁拦,上半身给夹扁了。
那件公司衫,染满鲜血。
到了医院急诊室,得剪烂剥下来。但人已不治了。
破衣给扔到垃圾堆去。
垃圾堆有好些破衣、故衣、病人的睡衣、白袍、牛仔裤、波鞋、眼镜、腰带、呕吐过的便溺过的床单。带血污的、脓臭的、死亡的味道。混作一堆。
——古着的货源很参差。
有来自医院、贫民窟、垃圾堆、灾区、押店。当然,干净光鲜的,是人家搬迁时弃置,或慈善捐赠,或穿过了廉价出售,或以物易物。
——不过,它()总带一种挥之不去的味道。
每件古着,都有来历,也有“主人”。
阿晶只是碰巧有点不够运。
李碧华:桑拿
刘苇皱皱眉。真没公德,还霸占了位子。
不过她也爬上了高层,躺下来,闭目享受一下,让高温把体内的油水污垢和不快都蒸据焗出来。
足足半年,她才找到另一份新工。好歹是个大学毕业生,也有三年工作经验,想不到仍那么沦落。
要不是男友二叔方面有点人事关系,她还在寻觅中。现在她当上一间浴室洁具公司的“义务助理”,说来好听,实际上不过“高级秘书”加“点货员”。薪水还比上份工低。当然,在这时势,减薪比失业好些。即使经济衰退,人们还是需要洗澡上厕所,公司的生意平稳,她也有些安全感。
进来时是八点半,可以做一小时。今天开OT,太累了。
这个住客会所其实已有十多年历史,去年才由业主合资把泳池和桑拿室翻新,一直没时间心情来享用。刘苇全身的毛孔放松,汗水如浆冒出,好舒服。
一睁眼,见左边高层角落有个可爱的小女孩,大概五六岁,乖乖地坐着不动。奇怪:没大人带着?也许在外面?
桑拿房里的温度低了,她起来加水。叮嘱小女孩“别贴近炉子,否则蒸汽会灼伤,好痛。”
她以木勺舀水淋在石头上,猛地一热。
小女孩木然没反映。
刘苇看看她,原来穿上了小背心短裤。但看来没干透。她又已一身汗水。
“没大人一起吗?桑拿房好热,对小孩太危险,12岁以下的都不适合做。”
“甚么?——”
小女孩听不清:“你说甚么?耳朵有水封住了。”
一侧耳,果然有水淌下。刚游泳上来的样子。
* * *
室内干热,刘苇受不了,出去用冷水湿脸。她道:
“小妹妹你也来湿些冷水,太热!”
“我不热,我冷!”
当刘苇再次拉门进去,小女孩安静地坐着,室温高了。奇怪,她嘴唇发紫,脸色苍白,一点桑拿的效果也没有。
“你是不是病了,不舒服?爸妈呢?”
“妈妈不在家,爸爸在睡觉。”
“哦,没人管,自己跑出来的?”
“这暖些。”
小孩用语真有趣,刘苇笑:“这儿是热,不是暖。”
又问:“你住哪座?”
“D。”
听不清楚,问:
“B for Boy?”
“不,”小女孩道:“D for Dead!”
刘苇笑:“那么深的英文字也懂?”
“是呀——我懂的。”小女孩打了个寒噤:“我冷。”
她真冷坏了,不断颤抖,皮肤还泛白,有“皱纹”。刘苇见势不对,决定带她出去。她推木门——咦?门不能动?
再用力——也不动。急起来,空气又灼热,又干燥,手扶在门把上,感觉如火——用力——用力——怎么会?门坏了?出不去?桑拿房越来越热,浑身半熟似的。心跳加剧,呼吸困难……
刘苇非常恐惧。出不去?会发生甚么事呢?会热死在这里?一阵晕眩。呀,还有体弱的小女孩……
她忙回过头,小女孩若无其事,还朝她牵牵嘴角,冷冷地一笑。
她大叫:“救命!门坏了!快开门!”
声音在斗室中震动。小女孩仍在微笑。
“救命!”
木门猛地拉开。如梦醒,刘苇惊魂甫定,竟在苦热中冒一身冷汗。只围着毛巾跑出去,在大堂接待处喊:
“Candy! Candy!”
但管理员走开了。不在。
刘苇忽被一件“东西”拌住了。低头一看是个小男孩,约三四岁。全身湿淋淋,如在泳池中捞起。眼睛还淹的发红。
刘苇颤声问:“你找谁?”
“找姐姐呀。我想暖些。”
“——”
“我冷。”
“你是谁?你们是谁?”
没命地喊:“Candy! Candy!”
跑来一个男孩。他见刘苇嘴唇发紫,脸色苍白,说道:
“你好,我是新来的Raymond ,Candy忽然辞工不干了。有甚么可帮你的?”
刘苇回头,见不到小男孩,地上遗下一滩水渍。
当然,他们去桑拿房也见不到小女孩,角落木凳也留下一滩水渍。永远也干不了的水渍,湿淋淋……
永远冷。
永远的疑()惑。
住客会所中永远不提的禁忌。
——D座住客,已有三次企图自杀纪录的冼先生,因经济陷入困境,失业大半年,慨叹失败,妻子另交男友,口角互殴,婚姻破裂。所在单位亦面临断供。快将无家可归。
冼先生深爱一子一女,想不开,某夜,乘妻子回娘家,自学校接走子女,抱回家中,灌酒半醉,按浸浴缸中。小孩溺毙,全身水胀,僵冷,脸带不解表情。他写下遗书服毒自杀。……现在医院深切治疗部,呈脑死状态,一直未苏醒。
李碧华: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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