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不要让他收到信

ID:62160

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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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碧华:不要让他收到信

  今年,施展远的生活起了两个重大的变化:——他找到工作。他的第一份工是在一家出版社当装帧设计,为书本做包装。

  此外,近日楼价已止跌回升中,在湾仔开设服装公司,专门接校服定单生意的爸爸。终于以楼换楼,买下这间比以前大上三百尺的单位。他们刚刚搬了家。

  这些都是好开始。

  爸爸虽说是校服大王,与好些学校长期合作超过二三十年,校长转换了几次,校服仍在他公司定做。但近年经济萎缩,校服的颜色及款式没以前讲究,多是灰、白、蓝这些,有些家长为了省钱,已改买成衣。有些原买两套替换的,改买一套,情愿洗得勤些。

  幸好施展远也自理工毕业了。家中负担减轻。

  这几天他在赶三本《会考天书》,希望可在特价双周推出,所以下班很晚。同事都回家了,他还在计算机上苦干。

  大概九时多,他在外面吃过饭,拖着疲累的身躯步上四楼。这是一幢六层高的唐楼。爸妈看中它楼底高,环境也不复杂。旺中带静。

  施展远上楼时,后面还有个女孩急着上来。速度比他快一点。但总是跟在后面。他稍放慢脚步,她仍在身后——好像要问他一些甚么。

  他以为她是住客。

  “你收到信吗?”但女孩在身后问:“不要碰那封信。不要看。”

  他最初还不知是问自己。

  回头,向女孩道:

  “甚么信?”

  “哦——”那个穿校服的女孩才看清楚,迟缓地失望:“我认错人了。你住四楼吗?”

  又喃喃:“你背后看来像他!”

  他好奇:“甚么信?有甚么可以帮到你?”

  “你也住四楼?”

  “我们一家搬来不到一个月。”他说:“是不是上手住客的信?抑或你的信?”

  “是我给他的信。”她一想:“这样吧,如果你见到‘黄志辉’的信,就留着,千万不要给他!记住了,你把它还给我!”

  “好!我会留意。放心吧。”

  施展远见太晚了,便叫女孩回家做功课去。看来她一放学便来等,连校服也没有换。

  “我住附近的。”

  “咦?”他笑:“住附近也寄信?可以通电话或面谈呀?”

  “——不,有些事情,写出来,容易些。”这个看来十六七岁的女孩低下头来。

  “写了又后悔?”

  她苦笑。缓缓地渴睡地步下楼梯。还挨着墙,没精打采忽地回过头来,在黑暗中叮嘱:

  “不要让他收到信!”

  一个星期过去,施展远在信箱中没见着“黄志辉”的信——这中间其实有点“时间”上的荒谬,但一个人忙起来,便没工夫察觉。

  星期三早上,他赶着上班时,忽见那晚穿着校服的女孩,又在街上闲荡——不是闲荡,是在邮筒附近徘徊。她见到他,涩然一笑:

  “我等邮差。”

  那个新式的邮筒,是绿和紫色的。上面写上信箱编号,也有中英对照的“收信时间表”。星期一至五,收信时间是12:30和18:30——还没到邮差来取信回邮局处理分派的时间。

  施展远奇怪地问:

  “等邮差干嘛?”

  “我要取回我的信。我不想寄出。”她坚决:“我等他来开邮筒。”

  “不用上课吗?”他问:“你读哪间学校?”

  “不告诉你!”她卖关子。

  他留意到格子裙校服,圆领白上衣。还有蝴蝶结……

  “你快上班吧,迟到了。”

  “你要等上三个小时,不闷吗?”

  “我习惯等。”呆滞地:“但不习惯这难看的颜色。以前的红邮筒多漂亮,又有型。”

  施展远见小巴来了,匆匆跳上车道别——这中间也有点“时间”上的荒谬,不过他担心迟到,又担心赶不了货,便忘了此事。

  这个星期天,他的旧同学要他做东请吃火锅,因为五个人中他最快找到工作。后来他负责送周宝儿和李绮雯回家。他比较喜欢宝儿,打算在她生日时把小礼物和贺卡寄给她——想起,对了,有些事情,写出来,反而容易些。经过邮递,有惊喜。

  蓦地见到寂静的角落,明媚的灯光下,女孩划了一根火柴,颤抖地企图抛进邮筒中。火柴在“嚓——”一声后闪了一朵红花,照见她一脸泪水。

  她想放火烧邮筒?

  施展远马上跑过去,把火柴夺走踩熄。

  “你不可以这样的!”他斥责:“你会把所有的信全烧掉,这是犯法的!”

  她垂泪,无限凄凉。令人心软。

  “你的信重要。”他把声音放软:“但人家也许有同样重要的信等着寄出。”

  也许是,也许是报平安的家书、道歉信、支票、律师信、档、单据、活命钱……太自私了!

  ——如果自己的卡片寄出了,无辜地被人烧掉,不能到达对方手中,而自己却一无所知,天天期待回音,是否太冤枉了?

  几乎成为受害人了。他劝她:

  “你要找信,为甚么不到邮局去查问?或者黄志辉已经收到信呢?”

  “不!”她脸色大变,歇斯底里:“不!我不会让他收到信!我憎恨邮差!”

  然后转身,昏昏沉沉,漂泊前行,不知到何处去。在一家7~11便利店门前,消失了影踪。

  他想:这种无心向学的学生,他的《会考天书》出版后,送给她也无用。只顾“天天”来找信……又喝得醉醺醺似的。

  不对,施展远忽地疑惑——“天天”?究竟那封给黄志辉的信,是已寄出了?抑或未派送?在寄出与派送之间,究竟是多长的时间?一下子他好像掉进谜圈中……

  祥叔是这区的邮差。他很敬业乐业,因为即使是数码时代,通讯工具日新月异,近年的信件多是账单、宣传单张、公函……但,还是有人写信的。

  又,虽然很多行业已经由机械操作,但,逐家逐户派信,给每个信箱“喂”进讯息的工作,还得经邮差人手。

  施展远傻傻地在大闸内,一排信箱前,等邮差。

  他问:

  “四楼上手住客是不是黄志辉?”

  “我……不清楚。”祥叔回避。

  “三楼邓太太说你在这区派信二十几年,她叫我问你。”他缠住不放:“她说你最熟了,哪一家住哪些人,你怎会不清楚?”

  又央他:

  “祥叔,请告诉我,我求求你!”稍顿:“有一个女孩——”

  “哦,是她。”

  祥叔眼神有点变化。敦厚的邮差不擅长瞒骗。他记得谁同谁,他和她,上手下手,前因后果。

  应该有二十年了吧——但怎么同这个焦灼好奇的年青人说呢?

  二十年前,念中五的林秀菊,与同班的黄志辉因是街坊,相爱起来。那时社会风气还没今天开放,林秀菊当医生的爸爸见女儿偷偷摸摸沉迷恋爱,成绩一落千丈,不准二人交往。逼她转校又逼他俩分手。

  “后来我才知道,她寄了一封绝交信给他。”

  手持信,投进邮筒,但仍紧捏不放。取出来,又硬着心肠寄出去……

  某一夜,黄志辉割腕放血自杀了。

  他绝望地,把伤口割得很深,血冒涌而出,他一点也不知道疼,在同一处,又再狠狠割下去。血如浪,把那封绝交信浸得湿透,整张纸也沐浴在红潮中,几乎软烂,手一拈,马上溶散——虽是铁案如山,男孩心中它已化成恨海。

  这封信,又怎能退呢?

  两天后,林秀菊知道了,偷了爸爸医务所的安眠药,两瓶,全吞进肚子中。

  她一定非常非常非常()后悔,寄出那封绝交信……她一厢情愿地要用尽一切努力,把它毁灭——只要他收不到,历史就改写了?

  安眠药吃多了,她变成一只迷惘、迟钝、天真而不甘心的鬼。

  当然,“校服大王”爸爸一听颜色和款式,便可以告诉他,这间光明书院,十多年前已经关闭了。市面上,再没有人,穿这种校服了。

  只是,施展远间中还见到这个心愿未了的模糊身影,在邮筒旁边,默默徘徊……

  李碧华:一根绣花针

  阿国拿着一根绣花针,手有点抖。

  他的事公司都知道了。

  眼看着他一天一天地失魂落魄,有些装修工程也跟进不足,一定不对劲。

  行内一个资深的装修工人,给了他一根绣花针。告诉他乡间流传的土法。周师傅教阿国:

  “把针倒插在床褥中,剩针尖向上,然后用床单覆盖好,别让她发觉。”

  “有甚么后果?”

  “她一躺下去,一刺受惊,豁然开朗,一切明白了,就不会再来。”

  “她永远不会再来了?”

  “对呀!”周师傅说,“你把一个气球戳破了,能回复原状吗?气都跑掉了。”

  阿国的手颤抖。银色的绣花针在黑夜中一闪,像哀怨的眼神。

  已经是第七天了。

  每晚,她都像一头蹑手蹑足的小猫,无声无息地如往常过活。

  她一向安静。小名也同他家那花猫一样。当年不识她,他是这样地唤猫。后来认识了:“啊,你也叫‘花花’?”仿佛一道桥,话匣子马上因此大开。

  有了女人,花猫留给母亲。

  厨房传来水声,碗碟的碰撞声。之后,是洗衣机的闷哼,一下一下,摇晃着人的灵魂。

  记得第一天,他也在半睡半醒中,听到厨房发出声响。他不以为意。起床后,见到碗碟已洗好了,亦没有上心。

  这一阵,总是心不在焉。

  本来最恨洗碗了。

  相恋五年,结婚一年多的妻子花花也是。以前常猜拳,三盘两胜,或是十五二十。输了那个垂头丧气在厨房劳役。这也是年轻伴侣的情趣。

  花花对他很体贴,常常故意输给他。

  ——不过,出事以后,他得自己洗碗了。

  那天,他喜滋滋地驾着梦寐以求的跑车型电单车,载着花花兜风去。

  “好开心呀!储了两年钱,终于还了心愿!”

  电单车汽缸容积四百毫升,马力五十九匹。

  “还安装了‘大包围’外壳。”阿国像炫耀一件玩具,洋洋自得。

  花花紧紧搂着他的腰。这价值五万七千元的风驰电掣太贵了——不过只要阿国开心,她就满足。花掉了一笔积蓄,得罚他洗上一个月的碗……

  车子在公路高速飞驰。

  在回旋处,突然失控撞向石壁,车和人也凌空弹起,再撞向灯柱,然后堕在一地的铁片和锐利的碎玻璃上。

  阿国翻了几个筋斗,左手和双腿剧痛,肯定骨折。花花呢?她躺在血泊中,胸前血污一片。阿国急忙匍匐爬行,艰难地伸手向前。他凄厉大喊:

  “花花,老婆,你怎么样呀?对不起呀!你回答我吧!你怎么样呀!你有没有事呀?不要昏迷呀!你看着我……”

  花花一片迷惘,含糊地:

  “我是谁?在哪儿?你是谁?为甚么?我要回家!门呢?门呢?——我很冷。”

  “花花,你告诉我:你姓甚么?刚才吃的牛扒几成熟?我们结婚多久?你千万不要睡着了!”阿国竭尽全力紧握她的手,问一些最简易的问题,但她回答得甚么困难。她一点印象也没有。徐徐地,合上双眼。

  她徐徐地,去了。

  在送到医院之前,已告不治死因是头部重创,肋骨刺穿心和肺。

  一个月来,阿国仍然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这不是真的,不可能!一切都没有征兆,也没有预感,事情就发生了——我们都没有准备好呀!

  没一晚可以一觉睡至天亮。忽地惊醒时,眉头是皱锁的,可想而知在失去意识的时段,心情仍极悲哀。

  大厅传来吸尘器的声音,未几,又停了。想一想,奇怪,这三天来,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莫非是自己有梦游症?怎么会?此刻明明是醒着的。静心一听,水声!

  阿国起床,蹑手蹑脚,轮到他变身一头探秘的猫,蹿到厨房去。

  是的,洗碗的不是别人,是花花!她在做她的家务。她巴不得天天为丈夫洗碗。

  阿国心知肚明,大吃一惊。

  在黝黯的厨房,外面微弱的灯光和惨淡的月色,映照花花那全神贯注又乐在其中的手势,她甚至没有用热水,亦不戴胶手套。青白的双手,无名指上的白金指环,在冷水浸泡下更令人心寒。

  阿国吓得张大了嘴巴。他不敢叫喊,更不忍心惊动她。

  怎么办呢?

  他只好又蹑手蹑脚,像一头逃躲的猫,蹿会床上,大被蒙头,瑟缩一角。等到明天?时间过得特别迟缓。时钟接近停顿。此情此景,如何睡得着呢?

  四下死寂。

  咦?水龙头和洗衣机也关掉了?

  阿国正想伸头出去窥探一下——只见花花着地无声若无其事地,竟然已站在床畔,还钻进被窝中,像从前那样,顺理成章。

  阿国骇怕得屏息静听。

  花花没事人般自顾自闲话家常:

  “天文台说过两天十二度,得把棉衣找出来。”

  又道:“我织的围巾在第三个抽屉,你明天记得戴上。你戴灰色那条好帅!”

  想想,又省得:

  “不如换了窗帘才过年,好吗?圣诞去不成日本了,谁叫你买车?没钱了,努力再储蓄吧。”

  不管阿国身子僵硬,牙关打战。花花叹气:“昨天我回超级市场上班,收款机的座位已换了新人了,没有人理我。公司真没人情味,辞退我也不给一个月通知。唉!年近岁晚,很难找工作呀……”

  花花辗转一下:

  “我记起一些东西——又记不大请楚。我好像要到哪儿去?我不想去。我回来后,总是下意识要寻找一扇大门……”

  阿国问:

  “是甚么大门?我们家的大门?”

  “不。”花花皱眉,“那扇神秘的大门,若隐若现。我不想推开它,但有人吩咐我逼我推开它。我不要!阿国,我又逃来你身边。我这样来来回回的,好辛苦,头便疼了。”

  她瑟缩:

  “我怕我推门走出去后,认不得路回家——年纪大了,记性差了点,真的,我常常一下子就忘记了刚才的事。阿国,我提早患了‘老年痴呆症’,你不准不要我!”

  阿国鼓足勇气,哆嗦:

  “夜了,别想太多。明天再说。”

  花花道:

  “老公,我很冷。”

  他怆然给她严严盖好被。隔被轻拍,哄她入睡。

  “快睡吧,好好睡一觉。”

  “真累!家务总是做不完。”

  “花花——”

  “唔?”

  “——没事了,乖乖睡吧。”

  阿国泫然:“我爱你。我舍不得你。”

  不忍说破。

  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她记不起发生过甚么事。

  她拒绝推门进入另一个世界。

  但回到自己的家又如何?她已经不再是凡尘中的一分子,她再努力吸尘、洗碗、洗衣……她再累,已经不再是那有血有肉有体温,爱与被爱的小妻子了。二者相隔了一道辽阔的奈何桥。

  拎着一根绣花针的阿国怎狠得下心来,叫她“豁然开朗”?

  他不想她走,她更不想走——但又强留到几时?

  面对生死,束手无策,任由命运拨弄。但我们只能顺应,并且适应。

  一个死去的人有他该走的路。

  也许在五分钟之后,花花如前爬上床,遭绣花针一刺而醒,满目惊怖。虽恋恋不舍,迫得烟消云散。

  从此不能再见。

  她从此()不会再回家!

  从此。

  不会。

  是第二回送她走。

  阿国觉得,这是他一生中最痛楚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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