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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承志:北望长城外

ID:62135

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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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承志:北望长城外

  (一)

  若说起“闯关东”这三个字,好像没人不知道。其实,那不过是因为路上有沧海大浪、“天下第一关”等障碍,而使山东人在名气上占了便宜。旧中国,穷地方不止山东一处。甘肃民勤县人闯关西,下新疆;陕西绥德、米脂,还有榆林府人拉骆驼走西口;冀察热坝前人上坝后奔草地,都一样有着源远流长的历史。原委不外是荒年灾月,夺路逃生,后来,就渐渐成了一带传统的乡风。穷庄稼汉们仗着铁木泥瓦手艺,硬是敢桦木平车、枣木扁担,装着家伙妻小,穿过夯土坑塌的长城口子,闯到人生语异的关外。而此风最盛的一些县份,便也渐渐地扬起了名声。甘肃有民勤,河北有阳原。在这些县输出的移民中,每三五十年,又总能冒出一些个侠肝义胆、身怀绝技的人物来,众口流传,十分神奇。不过,这些传奇式的人物,和历来文人编排的那些正统传奇人物又大有不同。因为在这些故事中,难得找到蹿房越脊的奇能,名山古刹的修炼和摄人心魄的艳遇。他们是下九流中的土包子,有的只是两膀子棒硬的腱子肉,吼破天的粗嗓门和一个抗饿的肚子。

  在S旗一带,阳原丁二哥,就是这么一位颇有名气的人物。那年我刚从财贸专科学校毕业,分配到S旗工作。一路上,听得“阳原丁二”这个名字,总被那些赶大车的、打井的、做蒙镶的、干泥水活儿的,还有公出的干部、伤了筋骨的病人念叨。打井的说:“算咱爷们倒霉,跟着瞎头儿跑东跑西,一冬一口干井。要能请阳原丁二哥定个井位,嘿!”胳膊脱臼的蒙民说:“走遍全旗也没治好。要是找见阳原丁二哥早就不受这份罪了。”大车把式骂蒙镶银匠:“你砸了个小银耳环,坑人家一两银子!真他妈黑心!阳原丁二哥给我小舅子本家的赵四伯打那银铃铛,不要钱还贴了一片银叶子哪!”干部则训斥泥水班头儿:“学学阳原丁二。看人家,连打带踹,轰赶着几十口人像一营兵似的,连礼堂也盖起来一座:不信?不信你去赛淖儿公社看看去!”唉,小地方不出英雄文豪;S旗也不比那湖北省啥啥县的老红区,一县里出了将军几十个,老土农民的泥糊墙上的相片,贴的净是一杠两杠的金肩章。阳原丁二哥心正艺高,是个民间传奇人物,也是S旗的名流。若是能认识认识他,也不枉在大千世界闯荡一回啊。

  凑巧,我前去当干事的赛淖儿公社,便是阳原丁二哥的屈尊之地。从一九六五年到一九七五年,我在赛淖儿干了近十年的干事、秘书、助理。我不单认识了丁二哥,而且蒙他不弃,还得以和他结为毗邻密友。目睹了发生在这个硬汉身上的各种鸡毛蒜皮的事情;

  外边对他的传说,总的说来不免有牛皮之嫌。其实,他并没有什么绝招,更没有丁点儿文化。他只有一条,就是会干,肯干。任何又累又脏的营生,一到他手里,马上就冒出无数的讲究、典故、门道,成了比秀才写字、闺女绣花还有规矩的一套本事。他只要一抓住活计,瘦棱棱的身板立即爆发出极大的劲儿;这股劲儿狠狠地、干净利落地从他手里,更从嘴里那些夹杂着笑话、脏话、怒吼的话语里进射出来,作用到活儿路上,作用到给他打下手的人们身上。借句文词儿:那可真有点子魅力呐!

  比如说,我就亲眼见过他的这么两天一夜:

  一九六七年公社盖配种站。房框已然立起,但还缺五张苫顶的条笆。老兽医请来五个柴沟堡北边来闯坝后的编笆匠人。领头的是黑胡汉子,他伸开五指:“五十块一天。不用下手——祖传手艺,恕不外传。”老兽医忙问几天交活,他说:“芨草笆,活细,七八天吧。”嗬,整个基建队停工,还得一天五十块钱供着他们。当时,我押着几车砌井的石头,来到喇嘛庙背后打井的土坡,顺口把这事说了说。丁二哥斜着眼,听了一会儿,吩咐打井的:“给我再下二尺五。一寸不许多。”说罢,扯着我来到了兽医站。

  老兽医正和柴沟堡匠人讨价还价。丁二哥蹲在那帮子乐得自在的基建队里搭话了:“喂,请问老兄,您们几位几天编一张笆?”

  “几天?那得看活儿、看料、看饭食、看老天爷赏的脸色儿。这芨芨草得一根根插,一趟趟编——不像叉腿吹牛皮,比撤泡尿还痛快。”黑胡子出口不逊。

  丁二哥站了起来。看得出,他是生气了。他说,“老兄,八成您是看准了我们这儿没笆卖吧?”

  那黑胡子更硬:“嫌贵嫌慢,您就另请高明。要不就坐上五天汽车半天火车下柴沟堡买去!谁叫这块宝地光养丫头片子,看不见个能吃能做的男子汉呢!”

  丁二哥“唰”地脱光了膀子,大吼起来:“好小子,就凭你这!”他手臂一挥,“给我码草!老子明天不拿出这五块笆给你看,就他妈的撕下这身皮苫房顶!”

  刹时间,丁二哥骂着吼着,在草垛泥房框子前疾速地起了五个笆头。吊儿郎当的基建队员们着了魔似的紧张起来,扛的扛,码的码,插的插。五个大地摊上,只见黄黄的芨芨草梢在晃动。下手们在丁二哥的吼叫声中,把一束束草插在茬口子上。丁二哥弯着腰,侧着步,灵巧的手指飞梭似地拨着推着。“他妈的叫你看看山高水深!”一排插齐的草束折了过去,马上又逆转回来:“奶奶的掰断这些狗脖子!”第二排刚插上的草又嗖嗖地折了过去。老兽医目瞪口呆;五个匠人冷冷瞅着。活儿,愈干愈快,几十个下手也步步加紧。直直立起的草束,风轮般划过弧线,唰唰倒下。在人们忙匆匆的脚下,五截子黄闪闪、光溜溜的芨芨草芭片露出头来。太阳西沉了,镇上传来妇女们吃鸡唤猪的叫声。丁二哥吼道:“没种的回屋搂老婆睡去!阳原丁二这一宿撂在这儿了!”黑胡子一听,变了脸色。眼神一递,五条大汉全溜了。

  第二天早晨,五块崭新的芨芨草笆像金黄的粮食囤子一样,笔挺地立成一排。丁二哥推开我的门,挣扎上了炕,瘫软地喘着,眼睛血红血红。“找口饭吃,”他说。我忙给他端出馍馍来。他大口嚼着,胸脯急速地起伏着,好像还在生气。我说:“丁二哥,这么干不行。争那口气,伤了内脏,不值。”他把馍一摔:“我他妈本来只想劝他们压压价,妈的,小子出口伤人!”过了一会儿,他声调黯淡了:“哼,外头还得说我丁二不仗义,摔人家饭碗!”叹口气,他不吃了。

  外面人喊:“丁二哥!上井不?给你挖下去二尺五,一寸不多,一寸不少!”

  他浑身一抖擞,眼中又冒出了火。“哎,跟我走一趟,”他对我说,“也许有个急事,用着你这大秘书往公社跑。”见他累成这样,我自然不能推辞。

  到了井上,打井的那一伙正等着。丁二哥下了井,察看完毕,用手指捏着块料姜石,歪脖想了一阵。他吩咐:“再挖半尺。”大汉小伙们攀绳下井,刨的刨,拽的拽。不一会儿,一些闲不住的嘴又扯起淡话来;“丁二哥,咋没听说你还会编笆呀?”“丁二哥,给哥们露个底,你一共有多少手,还会个啥?”等等。丁二粗声说:“会啥?娘的,除了生孩子,啥都会!”大伙儿更乐了:“别吹牛,二哥。这口井怕是要栽你的跟头。一丈五深了,咋还是干筒子呀?”丁二哥闻言,直起腰来,像是下了决心:“这井呀,我看不一般。上去,做饭喂脑袋!”一伙子正巴不得,忙撇了家伙,一面挤着眼,等着看丁二哥的笑话,一面连忙往上爬。

  此地时兴冬季打井。用羊粪烧化冻土,慢慢挖。等打透了冻结的水层,就在井筒里砌好井圈,等来春冻解水出。而喇嘛庙一带已经挖过五六个干窟窿,.从不见水。今年丁二哥在公社拍了胸脯、说他定了井位,不仅能出水,还能保证今年年内就让水喝进肚。所以,这一阵由我督办石料工具,准备见水抢砌。

  饭熟了:小米肉粥。帐篷里一片稀溜声,只有丁二哥心神不宁,端着碗,进进出出。

  不一会儿,突然听见他在井场吼起来:“快!快出来!拿绳子!”

  跑去一看,我呆了:一丈方圆的井底地面上,正隆起一个锅底般的土包。那土包越鼓越大、越高。鼓包上的土块在噗噗裂响。猛地,那土包碎裂,汹涌的水流冲了出来。只见丁二哥怪叫一声,纵身跳下井去。井上人们也忙提起绳子,把一块块石头吊下去。丁二哥气喘吁吁地砌着井,放一块石头骂一声娘。这样,他在齐腰的水里站了两个小时,一直等我把柴油抽水机运来。

  后来,每当我给别人海哨这两天一夜时,那些久闯江湖的家伙们却大多不信。他们说:“别吹啦,阳原丁二会干活不假,难道还干得成了精?”

  不过俗话说得好:墙里开花墙外红。阳原丁二的名声也只是在外头叫得响。在我们赛淖儿公社,人们却对他不大恭敬,习以为常。甚至,似乎人们还有点欺负他。比如说吧,这地方三教九流、蒙汉两族、干部知青,只要觉得肚子饿了,就卡在那母鸡回窝、牛羊入盘、太阳擦出头的时分来到他的两间小土屋里,扯天扯地、扯谁家谁家爱搞破鞋,扯谁家狗崽会抓狐狸,一直扯到丁二哥搬出一笼热腾腾的小米干饭或是莜面猫耳朵。再有,就是敲着窗框子,直着嗓脖叫唤:“丁二哥!马绊断啦。您给接上!”“丁二哥!灶火倒烟。您帮忙盘一个!”事事理所应当,人人心情坦然。

  赶上谁家娶媳妇,就更离不开丁二哥了。事先不用请,上房泥,打方砖地,拉水,掌勺——丁二哥全包了。看热闹的还凑趣说:“丁二哥,往后捎着点儿。光棍儿可别往前凑,憋着点劲,别吓着新媳妇!”

  人们为什么敢对这么一位名人放肆呢?除了外乡、本土本不是一支,再加丁二哥本人心宽意大,处世随和;另外,他阳原老家成份是富农,这一点兴许是个主要原因。从打我来到赛淖儿,他已经常常在时冷时热的运动集会上胸佩白布条儿,听阵子批判。虽说此地乃远离王法的僻远去处,挤在大草地上一片东倒西歪的土屋里的小民们谁也不比谁强哪里去,会议一散,大眼瞪小眼还是这几口子人,人情掺和着立场,抬头见面还是打个招呼,称兄道弟。不过,饿死的叫花子看不起贼,人们心中总还是悠悠然带着一丝对地富子弟丁二的优越感。

  后来,知识青年到了。本来,这伙人是在乡不沾牧主,在镇不沾四类,红红火火搞革命的。可是,在白毛风里骑着马钻进冷清的公社小镇时,人马却空着两个肚子。于是,我隔壁丁二哥的两间半地窝子慢慢就成了他们的堡垒户。

  门口的破驴车上常常拴着一排高头大马,丁二哥买的莜面、小米更多了。年轻人,男的来了吃饭过夜;女的呢,轰丁二出去,反锁上门,用丁二哥烧的一锅热水仔细地洗拭她们的身子。

  小伙子们跟着丁二哥挤在炕头上,不加批判地听他讲古,灌输些个“封资修糟粕”。

  “酒是穿肠的毒药, 色是刮骨的钢刀, ”丁二哥哨上一段,就引上一段典,“这个话是专门说给你们小哥儿几个的。”

  “得啦!丁二哥!”小青年们反驳,“你呢?去年冬天打苇子,你干吗住在达赉家?他家那丫头,嘻……”

  丁二哥最听不得这种玩笑。他扯开哑嗓,梆梆拍着胸脯喊:“老子答理她!姥姥的,老子要正眼瞧那些老娘们家一瞧,就不叫阳原丁二!”

  “那,丁二哥,你我不找老婆?”

  “我找她?!哼!!”也不知那个“她”是谁,他的口气那么恶狠狠的。

  通过长年累月的观察和调查,知识青年们渐渐信了。他们发现:丁二确实不沾女人。住在达赉家打苇子,恐伯是因为达赉是牧主,他觉得“比下有余”吧。

  难道这浑身是劲、里外是艺的汉子就真的不想女人、不娶媳妇么?以前我也这么胡想过几回。不过事有凑巧,他的些儿女轶事,可是让我从头看了一遍。

  (二)

  一九七一年秋,北边闹海庙公社苗圃的老徐家放出话风,爱怜丁二哥一身本事,不嫌弃他的富农出身,愿意把年方二九的闺女嫁给他。听说,那闺女又白又俊,性情又好,只是一样缺陷:哑巴。

  人们兴奋起来了:老徐头这手够厉害!你丁二再能,可别想娶个囫囵老婆;哑巴再次,可是清白人家黄花闺女。反过来,闺女再好,却是天生缺陷;富农子弟虽臭,却是一县知名的能人。嘿,较上心劲儿啦!风儿愈刮愈盛,众人心里也愈加抓痒。起哄的,出谋划策的,整天围着丁二哥说个不停。

  丁二哥却依然嘴硬:“妈的,老子稀罕她!”

  众人说:“先别吹牛,明儿个进了老丈人门,还不溜溜的挑水烧火堵鸡窝!”

  丁二哥笑骂道:“老子管那些老娘们干的活儿?放屁!”——可骂声里已经透着有点美滋滋的。

  果然,丁二哥来找我了。

  “给开个信,大文书。”丁二神情认真,“闹海庙老徐家捎信来啦,叫去相亲。我寻思,要是带张公社开的大红印的信……行不行?”’

  我乐了:“开信好说。只是——丁二哥,用得着吗?帮老丈人勤堵鸡窝,细盘炉灶不就得了!”

  丁二急了:“那大红印,那大红印一盖,多……”

  我明白他的心思。有公社管一下子,多正派,多显得人是好人,事是好事,路子光明!我凑劲建议:“丁二哥,再骑上我的大红马,给闹海庙露一露!”

  第二天,秋高气爽。草甸子上满洒着日光,金黄灿亮,蓝汪汪的天上云朵白得赛雪。丁二哥翻开箱底,身穿深蓝蒙式羔皮“夹不卡”,头顶三块瓦栽绒帽,脚蹬一对包皮头的大头鞋,跨着我的枣骏马,马褡裢里装了十斤干羊肉条子,三斤九块S旗自产的月饼,朝北边闹海庙公社方向碎步驰去。他挺着脖,挺胸收腹,两腿站在镫子上。三块瓦绒帽耳一掀一掀,汉不汉,蒙不蒙,哈,真是一副阳原人的骑姿:

  黑夜。“咚咚”,我被砸门的声音闹醒了:嗬,丁二哥回来了。他显然一点没有睡意。我刨刨碗柜,摸出半瓶宝昌产的“草原脾”白干,听他一五一十地从头汇报一遍。

  “……她原来在外当间。一见我来了,扎进里屋再没露。我就瞅了一眼:个头儿倒是不高不矮;脸儿没看清,大辫儿可真是黑……”

  我噗哧笑了,情人眼里出西施。忙问:“老丈人呢?没打发你堵鸡窝?”

  “哪能。”他一本正经,“三个菜:膀羊肉炖萝卜干,黄花菜溜鸡子儿,蘑菇炒野兔子肉。酒我没多喝。问我生活,我告诉他:不怎么样,不过去年拴了一盘鞍子,今春缝了这件羔皮袍子。他又说,我闺女年轻哩,命苦哩。我告他说:明人不讲暗话,咱成份高,论命强不过你闺女,不过咱两只手干十八路活计,吃喝求不着旁人……”

  他滔滔地说着,吱吱地呷着盏里的白酒。我给他斟着酒,睡意朦胧。丁二哥一口干了一盏,眼睛红红的。“我丁二,不比别的阳原乡亲。十三岁哥哥娶了嫂子,受了两年气。十五岁,我跺跺脚就离乡背井二十年。二十年,守着两间地窝子,挂着一根白布条,干遍了天底下的脏苦累活儿……唉,我他妈还以为,这辈子就抱着自个儿大腿了事了哪。”他声音浑浊得很,喉头一下一下地动着。我静静看着他。他抄过瓶子,瓶底朝天倒进杯盏,一仰脖干了。突然,他瞪着醉眼,朝我吼起来:“他奶奶的!说什么这辈子不能打了光棍!”

  我有点震惊。

  外头夜空上,月明星稀。我摸黑把他的小木门拨开,伺候他睡下。当我正要起身离去时,丁二哥扯住我,沙哑着嗓问:“老弟!听那些青年赤脚医生说,口里扎针扎好了不少哑巴,能喊共产党万岁呢,是么?”

  回到屋里,我浮想联翩,一夜未能成寐。我心里有些淡淡的遗憾。丁二哥,这么一位人物,竟要去与一个哑巴成亲啦。唉,看他那神态,这个陌生的哑巴女人给予他的,是多么温暖的憧憬啊。

  ——可是,连这哑巴也没他的份。

  隔了些天,闹海庙老徐家托个知识青年带信来说:闺女还小,嫁娶事大。婚事还想先搁几年。劳累丁二哥骑马奔波,特捎上月饼两斤……云云。

  丁二哥不动声色,只是托来人把礼物原封带回。

  谁都明白:老谋深算的老徐头思忖再三,最终还是嫌弃丁二哥成份不好,决心好和好散。不过这事,就好比旱天上来了一块黑云彩,风一吹就散了。

  时光迅忽,有如白驹过隙。一晃,我已经在赛淖儿和丁二哥为邻七八个年头,并且业已和在D旗文教局工作的一个同学结了婚。丁二哥在一阵子落实“给出路”政策的风中,竞难以置信地被摘了白布条;我呢,也从公社秘书、文教助理、宣传干事,干到了“再教育”办公室的副主任。

  知识青年来如潮,去如水。一九七四年那阵儿,“去”的洪水已成汹涌之势;我每天在兜里放本空白介绍信。知青们来找我,办病退的,我写上“不适合在高寒地区工作”;办困退的,我写上“本公社调查情况属实”。后来,用不着信本子啦,因为一百多名小将中残余下来的这三四个人,大多数也都沾了和丁二哥差不多的光:家庭出身有问题。

  最后剩下的一个女青年,叫李莹。不知她爹妈作了多大孽,招工的翻翻她的档案,摇摇头扔在一边;招生的和她面谈一次,也不再打听她。她呢,十天有七天在公社镇上转悠,为自己奔波。因为公社所在的这片地窝子干打垒,可是个政治文化的中心,消息和机会是不会越过公社,先钻到草地上的帐篷里的。而且,往往是一切大小好事,若能经过区、盟、旗、县一层层的过滤。剩下一星半点到了公社,也就算到了最末一站。

  这李莹来到公社,住在学校的云老师和卫生院的白大姐家,吃喝却一律找丁二哥。因为丁二哥见了她,从来是先端出饭来,而不像别人家,先问句“吃没吃”。哼,吃没吃?谁能腆着脸说出“没吃”二字呢?若是赶上她常借宿的两家来了男客亲戚,她没了去处,晚上就只好来敲丁二哥的门。那时,丁二哥就率领着他约来打牌吹牛的那伙子大车老板子和泥瓦匠,转移到隔壁我屋里,把小屋腾给她。

  “丁二哥,这个可比闹海庙那哑巴强哪!”那伙人关上我屋门,一边上炕,一边就胡说上了。

  “丁二哥,这就叫时来运转,交了桃花运哪!”

  他们当然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人散后,夜里我和丁二哥挤在炕上,后脑勺就顶着那堵把一个大姑娘隔开的土坯墙。不知咋的,我也有点想入非非了:

  “丁二哥,知识青年扎了根,嫁了大老牧的也不是没有。兴许这个也有意?要不,我找她探个口风?”

  丁二哥压低嗓子,庄重地说:“你他妈可别往我脸上抹黑!先别说柳下惠坐怀不乱,人家正在难处,我阳原丁二能干那趁火打劫的事?我每天晚上都招一伙人来,晚上又和你挤一条炕,就是为了把事都办在明处,避着这个嫌疑!”

  我不禁连连点头,佩服他的心计。

  又到了秋天。有一天,我和丁二哥赶车上镇子外边的草地上去给卫生院买肉羊。正好路过三眼井饲料基地,看见李莹正站在门口船舱呢。我们第一次进了她那小屋,喝着茶。这屋里光光溜溜,炕毡上只堆个老羊皮袍子。此外,除了一块巴掌大的小圆镜,一把小梳子外,姑娘家那些花花绿绿的小玩艺儿一根不见。靠墙一个大手提包,看来是晚上当枕头;白天呢,只要一得信,随时拎起就能走。丁二哥打量够了,问:“李莹,你那铺盖呢?”李莹笑道:“烂的烂,扔的扔,像样点的,运家去啦。”丁二哥不满地说:“再做一床呗。还能光盖张皮子过?不嫌人笑话?”李莹一撇嘴:“再做一床?哪来那么多钱呀!”

  过了几天,丁二哥预支了工钱,买了二十尺白布,一块红底黄花布被面,十斤棉花。等李莹再来公社,他把这些一摊:“拿走自个儿缝去。过日子总得有铺盖。”

  李莹刚想开口,丁二哥眼一瞪:“趁有人在这听着,我丑话说在前头:我丁二一不想图你点什么,二不放你的印子钱。别费唾沫,不值得。丁二和块泥,动动手,就能扒拉出这点东西。别扫我的脸,让我再搬回来。不要,你痛快说。我这就扔公社马圈。”

  李莹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她靠门站着。用筷子慢慢扒拉着碗里的米粒。一会儿拾起头,腼腆地朝炕上那些破衣烂衫的汉子们笑笑,一会儿又埋下脸,用鞋尖蹭着地上的一个小坑。后来,她还是抱上棉花布匹,推开门,轻捷地走了。

  奇怪的是,屋里那伙满肚坏水的家伙们谁也没吱声,一个个都在炕上老实坐着,想着什么。

  秋草打霜没几天,阴历八月底就下了雪。一冬里,人们数着、熬着,盼来了春天;而口外的春天呢,又是一个比冬天还冬天的多风多雪季节。一九七五年春节,我上D旗看老婆带过探亲假,接茬又办了两个月班;回来时,已是阴历五月,冰融雪消,草皮泛青了。

  在车站下了车,老远看见丁二哥夹着一个大包袱,踩着泥泞,咕唧咕唧地在前头走。我忙追上去,忽然发现他夹着的是床棉被。

  “二哥,你这是抱的谁的铺盖?”

  “李莹的。这会儿,又他妈是我的啦。”

  “怎么?不是给她了么?”

  丁二哥不答。我看着那床大红布底印黄牡丹花的被子,心里纳闷。

  晚上,我揣上从家带来的一瓶洋河大曲,推门进了丁二哥屋。丁二哥正盯着他那“向日葵”牌半导体出神。我一听,里头念的是秀才们诌的“反击右倾翻案风”之类。我伸手掐灭了那广播:“丁二哥,有好酒!”丁二哥一见,忙摆开小炕桌。

  我们对酌起来,可是只有我絮絮叨叨,丁二哥却默默无声。我放下杯盏,一眼又瞥见旁边那床铺盖。

  “二哥,这被子怎么回事?哎,关上!听那个干啥?”——他一边喝着,一边又开了那个半导体。

  “等等, 嗯,被子?李莹走啦。困退,回家半个月啦。”

  “办回去啦?噢——临走,没给你说句什么?”

  那凶狠狠的广播念完了。丁二哥关上半导体,慢慢端起酒杯,呷着。半响才说:“我在芦苇场干活儿呢。许是怕误了车吧,她把被子搁在汽车站王贵生家,说这是我的。我没见着她。”

  哦,就这样走了。

  静坐了一阵,丁二哥用低浊的、粗哑的声调又开口了:“今天上午,王贵生娘们告诉我,化雪天呀,被子潮乎乎呀。我抽了个空,上王家把它拿了回来……潮他娘的,老子犯不着晒它。”

  我轻轻放下了手里的酒杯,久久地看着堆在返潮的屋角的那床被,看着那红底子上大朵朵的黄花瓣,想说点什么,又找不着词儿。

  就在这年夏天,我的请调报告批了下来。我被调到爱人所在的D旗文教局工作,从此告别了丁二哥,而且一别多少年,再没有见过他。

  在D旗,有时在接触车老板、泥水匠们时,我又听见“阳原丁二哥”这几个字。我很少插嘴。我觉得,神吹海哨之中,也许倒能安慰那痛苦的真实。我很想念丁二哥。他这几年怎么样?还守着那两间小地窝子?我记起他说的话:“说什么这辈子不能打了光棍。 ”可是,我对他的话失去了信心。丁二哥呀,珍重自己吧2我悄悄在心里叫着他。

  就这样,一直到了今年,一九八一年。

  (三)

  今年夏天,我出差去S旗赛淖儿一带办事,终于又见到了一别五年多的丁二哥。

  长途车碰见一个熟人,他告诉我一件重大新闻:丁二哥已经结了婚!娶的是个寡妇,带过来四个孩子。那女人原来是S旗供销社赶车的老孙屋里的,男人肺痨死了,撇下老小一屋。车老板们就商议着,把她说给了丁二哥。那人还告诉我,丁二哥把那两间小屋改成了三间草垛泥房,而且进了公社水利队,挣工资啦。

  当天就见到了丁二哥。他不许我住招待所,把老婆撵到西屋,在东屋炕上给我铺了被窝。可等我钻进被窝,点着一根烟,拉开架势准备作彻夜长谈时,他却抱下柜上的半导体,拧开短波,美国、日本,挨个地听起新闻节目来。

  “听那干啥,快上炕吧!”我烦了。

  “嘿嘿,这就完。李先念今天晚上到了菲律宾,不知道他说了点子什么。听说,黄华还打算上趟印度。”

  “丁二哥,你怎么啦?中邪啦?”我想起五年前,他就爱听那些紧箍咒似的广播。“还能派你出国上印度编笆打井?”

  他这才恋恋不舍地关了“向日葵”,上了炕。

  我压低嗓音:“我说二哥,这娘们怎样?”

  “还行——文化不浅哪!高小毕业。”

  “娶她,花费不小吧?”

  “没花什么钱。就是替她堵了四百块钱饥荒。办事时她娘家来了个小舅子,临走我给他掖上了二百块。另外,就是收拾这个窝,置了一对柜。”

  “一轿子娶过来五张嘴,生活紧张不?”

  “凑合混呗。”

  “丁二哥,现在到处自留地,个体户,外头可有发起来的人——不比往昔啦。你怎么,还不露一手?”

  “不。”他斩钉截铁地回答,“六十块一个月,饿不着就行了呗……哎,这黄华现今是什么官儿?”

  我挺奇怪。他不是除了生孩子什么都会吗?这么紧的生活,却不去抓挠几个钱。外头——听说,有一个镶牙的,在供销社买个罐头台阶上蹲着吃了,使罐头皮镶牙,净捞了千把块呢。可丁二哥,藏着一身本事不露,倒在这儿操心李先念、黄华的事儿,难道是真的中了邪?

  炕头躺着一个小男孩,叉着手脚,睡得呼呼的。我问丁二哥:“这个是你的?”说完,觉得这话那么别扭。

  “是个小子。我这小子可行啦,从来不兴尿炕。撒尿也不许人看他小鸡子。”我听着丁二哥这种亲呢的口气,觉得很新鲜。

  “二哥,可别偏心眼哪。当后爹,别太由着自己。”

  丁二哥摔下烟头:“生了这个,我就让老婆子上卫生院结扎了。四个大的,我要了他一个闺女,姓我这个丁;那仨大小子,还姓他那个孙。”他看见我惊奇的脸色,又说:“我有个心眼儿:咱成份高,将来再有点什么.别让人家孩子背我的黑锅。”

  啥,原来他还留神着这件事。果然,他问我了:“老弟,你看这形势将来会怎么样?”

  应当认真给他参谋一下子。我沉吟了好久才说:“我也不敢说有谱。不过,这经济上的办法,我看十年八年怕是不会大变啦。丁二哥,你还是趁着身子骨硬朗——”

  “不是问你这个,”他打断了我,“我是问你这世界形势。前些天联合国的瓦尔姆,是吧?哨了半夜。今儿晚上,瞧,李先念又奔了菲律宾。”

  第二天,我正在公社办事,丁二哥老婆慌慌张张跑来找我:“丁二在家发脾气.挨个地打孩子,连暖壶也摔炸了。”我听后忙跟上她往外跑,那女人一路叮嘱着:“您可别说是我喊的您。”

  进了门,见几个小孩吓得缩在角落里,只听得了二哥在屋里怒吼:“他奶奶的爆米花!吃你妈的爆米花!”嘭地一声,又是一个暖瓶爆裂在地上。我冲进屋,劈手夺下丁二哥高高举起的长方挂镜。闹腾了半天才搞清楚,原来是大小子看见来了个走巷崩爆米花的,回来要挖玉米去爆。丁二哥说爆一斤得贴上一毛钱,十斤就是一块。拿一块钱上供销社称一斤糖球不比贴十斤粮食吃个糊焦味儿强!孩子不依,老婆帮腔。结果舀了两茶缸子去爆,和后巷老韩家那个十六岁的崽子争先后打起来了。让人家揍了个满脸青不说,韩家那娘们还堵着门骂。

  “她——”丁二哥两眼血红地指着西屋吼,“他奶奶的连脸也不要,趁老子干活不在家,就在这大门口和韩家那老婊子对着骂!丢我的人!”

  我来个快刀斩乱麻。一把把他搡进东屋,倒扣了门,又把一屋小的撵出去玩,接着吆喝他女人搬簸箕扫地。然后我进了东屋,狠狠插他嘴里一支烟——这才算平息下来。

  当夜钻了被窝,丁二哥趴在炕沿上,抽烟生气。我开始训他:“二哥,你这就不对了,她和人家骂架丢脸,你当后爹的打孩子就不丢脸?恐怕这回也得传出去了:阳原丁二,狠心后爹,不是自己生的就打!”

  他窜起来,急眼了:“我拉扯他们容易?四个上学,妈的两个补考;学期一到,书本笔墨、穿戴学费,一下就是五六十块钱,我含糊过?学校老师还变着法儿的折腾我,今天白布衫,明天白球鞋。我不吭声,给他们奔来!我跟大小子说:‘你满了十八,杀人放火我不管;现在归我管,我他妈拼死拼活供着你。只有一条:老实念书。’他跟不上班,我给老师拉了一冬水,求老师腾出空给孩子补补课!去年冬天雪封路,粮店断粮,我干他妈一天活儿回来,饿着把粮食让给这些小的吃,我容易?我……”

  我感动了。“丁二哥,”我说,“我得尽点心意,补补婚礼。你说缺点儿什么吧,要不我给你留下些钱?”

  “住嘴。”他气泄了,“你怎么忘了,老子可是有名的阳原丁二呀。你在那阵儿,我屋里开店似的,任吃任住,哪个月不得买一百五十斤莜面小米?这会儿强多啦。”

  我递上一根烟,擦亮火:“二哥,介绍介绍经验,你怎么维持这个家的?”我在取经了。我在D旗的家里也添了个孩子,日子日益显紧了。

  他伸个懒腰:“冬天买下大队快死的老马,五十块。养一冬,卖食品公司二百三。这不,落一百八。维护连的解放军没工夫凿井拉水,我套自己驴拉水供他们,末了落五口袋料。驴才吃两袋子,剩下的,给猪!大猪三百斤,这不,又是钱。看准眼,出死力,不揽扎人眼的手艺活儿,只干点公社吩咐的、解放军来求的、家家户户都干的活儿。今天公社又叫各户去打苇帘,砸石头。苇帘子一张一块五,十张十五块;石头一方两块五,五十方一百二十五。说必须完成,是任务。各户抢着包苇帘子,抢上十张乐得忘了姓啥。他妈的,老子报了五十方石头。五十方,哼,反正老子抽了大腿骨当杠子,也把这五十方石头撬出来!明天看好地方,下了窝子,夜里干!瞧,这不,又是一百二十五。就这么生活着呗……”

  我听得出了神。

  丁二哥突然又嚷起来:“哎!小五尿炕啦!他妈——的,好儿子,起来,起来。不是从来不尿炕么?是爸爸揍的。非要吃他妈爆米花么,哥哥也叫人打啦……”

  他忙着撤下精湿的褥子。我见孩子光腚下露出炕席,也下炕趿鞋,打开靠墙的油柜。里面只有一条叠成方块的被子,我扯出来递过去:“铺上吧。”

  “不用那个。老弟,把我的棉袄递过来。”

  我一看,朝里的被面是大红的,印着大朵的黄花。一下子我想起了五年前和十几年来的往事,心头不禁有些酸溜溜的。我默默地上了炕,掐灭了烟。

  “你睡吧,”丁二哥侧身又扳亮了收音机,噼噼啪啪地在噪音中寻找着:“我再听一阵子,也不知道黄华去没去印度。”他自言自语地说。

  我离开赛淖儿公社,打道返回D旗那天,是个星期天。那天空蓝得干净,白云彩拉着长长的薄丝儿。我在供销社买了一对暖瓶,红红的塑料壳。到了丁二哥家,全家大小正围着毛驴车转,像是要全家出动,出发上哪儿。

  “上黄花山!他奶奶的!”丁二哥精神抖擞,“老子是铁饭碗,吃工资,歇礼拜。摘一天黄花,晒干了吃卖都行。”

  “这么多人,”我笑着问,“能摘多少?”

  “带了四个麻袋。这种()事,孩子们比大人能干。”

  我把暖瓶递给他女人:“后补的婚礼。丁二嫂,往后二哥要再发狠,你就让他摔这两个暖壶!”

  他女人不好意思地笑了。丁二哥也笑骂道:“他奶奶的!”

  我站在公社石垃子敖包山旁,望着他们的小毛驴车顺着蜿蜒的小路,朝大草滩深处缓缓而去。女人和孩子们已然坐在车上。远远地,只看见丁二哥一手提鞭,一手牵着驴笼头,挺着倔硬的脖子,大步地走着。那姿势也跟他以前骑马一样:挺胸收腹,一副阳原人的劲头。

  我一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草海里。

  我想,自从他十五岁离开故乡热土,出了张家口,北望长城外,踏着大漠流沙,走上了他人生的弯曲小道以来,大概一直就是这个劲头。

  张承志:九座宫殿

  韩三十八遇上那个蓬头发的城里人,正是太阳晒得沙漠上一溜火光的时候。那小伙子下了拖拉机以后好象寻不着落脚的地方,慢悠悠的步子迈迈停停。韩三十八一眼就看出,他是打算在这几间红胶土垒的小村里寻个店呀招待所的。后来韩三十八到了地里,冒着火苗般毒烫的太阳光伺弄苞谷林子,没有顾上找那蓬头发搭几句话。

  那已经是三、四天以前的事了。

  韩三十八还是接着收拾自己的苞米地。日子已经到了,焦旱得又这么凶,再不灌水是不行了。他这几天一直为修渠的事发愁。他瘸着一条腿,一般活计显不出来,真的大动土木砂石就不行了。他在沙漠边上的地里干着,发现那蓬头发的外人也在一边溜达。怕是找着了住处?韩三十八忖思着,也不知是个甚么人。

  官道以南、沙漠以北,上下几百里只有这么一个小村庄。韩三十八在小时候去过邻村一趟,那个村子离这儿整整一天拖拉机路。若不是父亲打算给他小小地就在那村里订下了妇人,怕是一辈子也出不了这块红胶土地呢。因为除了那一趟,他日复一日地就在这里打发日子,天天看着茫茫漫漫的白沙漠,守着这块红胶土。

  腿不强,全身都跟着弱。他的胳膊上没有硬腱子,干着干着就累了。直起身子的时候浑身骨节咯吧酸响。扶住粗壮的苞米秆秆,韩三十八一眼看见了那个蓬头发。是个做甚的呢,他想着正看见那蓬头发朝他憨憨地一笑。韩三十八赶紧也冲着那人咧了咧嘴,然后又忙自己的事了。

  火辣的骄阳烤晒着沙漠北缘上的这块小淤泥地,红胶土朝旱得透明的蓝空蒸飘着红色的粉末。四野空荡荡的,一眼望去哪里都是无人的荒滩,还有金灿灿的黄沙。在石头荒滩和南边的茫茫沙漠中间,官道穿针引线地通过去了,两头都不知道通到什么地方。

  韩三十八揉着流淌酸水的眼睛,不再去望那烫人的沙漠,继续挥起锨平着红土圪塔,慢慢地在地里打一个笔直的畦。他从小落下了腿病,干活只能这么慢腾腾的。小村里的人,特别是开手扶拖拉机的马壮儿总是笑话他,说他下了地象个唱秦腔的女旦儿。马壮儿是他从小的朋友,韩三十八知道其实顶数马壮儿服着他。因为红胶土河滩上两家的地挨着,到了秋天苞谷就替他训马壮儿。韩三十八想到这儿心里就甜滋滋的,那苞米粗粗楞楞,象片树林子迎着风。一阵沙扑过来,肥大的叶子就哗哗地抖擞一阵,风静了又是碧绿绿的,绿得象墨。弄得马壮儿到入冬还蔫蔫的,后来就油耗子似的去折腾手扶。

  韩三十八想歇息了,从地头拾起盛水的瓦罐。他忽然想起了那个蓬头发,就把身子扭转过来。怎么就不见了呢?他又去望通向村里的土道。土道上也空荡荡的,阳光里的泥房子和菜地的墙蒙着尘土,粉红红的一片蹲在那里。那蓬头发走哪里去了呢?韩三十八有些奇怪。他捧起瓦罐子,就着苞米秆的荫凉,喝了一口凉水。心肺里立刻觉得滋润了,火胀的眼泡子也舒坦了一些。

  韩三十八怕的是自己的眼病。现在只要在晒得起烟的地里瞪一阵,咸苦的水就顺着眼角淌个不停。有时候只要一眼瞥见干裂的红土,眼珠珠就针扎般疼。眼疾没人理会,不象瘸腿拖在身子外面。其实瘸也没人理会,村里有个瘸老汉牵着骆驼跑外,家里妇人抱着娃伺弄庄稼,一急了就咒瘸鬼也不走快些回来。那妇人咒得在理呢,韩三十八想,拖累着五、六个娃再耕上三十亩地,磨得个妇人家象个铁块粗黑。

  他又捧着罐罐喝了口水,这时看见了那个蓬头发。那人进了沙漠啦,他惊奇得放下了瓦罐。真真地朝沙漠里走呢。在晃眼的白白沙丘上,那年轻人拖着条黑影子,一步一陷地背着这边走着。

  奇了,韩三十八摩挲着瓦罐想。这个僻静的小地方从来不见外人,沿着大沙漠的北沿净是维族人的村镇。官道串着那些村镇铺在村北,隔着一大片吓人的不毛戈壁。这是个孤村,没有往来客旅的热闹。可是那人却来了,而且往沙漠里溜达。韩三十八遥遥望着那人影,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那边是个海,是个洋,沙子浪头没边没际,你溜达个甚呢?他不再理会那人的事,放下水罐,接着平整自己的畦垅。

  灰灰的石渣子戈壁连着一座赤褐的砂石山,污浊的红水沟就从那山上流下来。泥汤般的红水流下来,流久了,就在荒滩和南边的大沙漠中间堆了一个红胶泥的扇面子地。韩三十八的小村就落在这块红土地上。不知从哪一辈子起,人们就运来河边的红胶泥,盖着晒干了变成这种红得刺眼的鬼颜色的地窝子。韩三十八可不嫌弃这块酸酸的贫瘠红土,他使锨的时候劲头又准又匀,胶土块块给那铁锨打得粉粉的,摊得平平的。多少年啦,他们韩姓就靠着这块红胶土上的两样宝——雪白的苞谷面,香软的大黄杏——活命打发日子。将来打算活得美,也只有朝这块红胶土伸手要钱要油水。秋天的时候,七老八十的老太婆都挪着蹭着来到地头,叭叭地掰那硬实的苞米棒棒。在那时节,谁心里不觉得舒坦呢,谁又能嫌弃这红胶土又旱又酸、焦红刺眼呢。

  所以韩三十八干活时诚实得很。灌水的时候,他不象旁人回家睡觉,总是整夜蹲在地里陪着庄稼喝水。一柄锨拦拦堵堵,引导渠水灌得又平又匀。现在地里正是闲的时候,四野里空洞洞的没有人影,可韩三十八已经在平畦整垅,悄悄地独自笨鸟先飞了。他怕自己泄了心劲儿,腿脚不便加上眼疾,他怕自己年轻轻的就撑不住了。

  韩三十八眯着眼,躲开那闪闪烁烁的毒日头。地里曝扬着红土尘末,远处大沙漠那直直的地平线上晃晃闪闪地升着地气。那蓬头发不见啦,他望着那儿想,真走进去啦。他拖稳了残腿,巧妙地探着铁锨。土性粘,要打得碎些,畦宽宽地修成个长方。他心里有个秘密,那就是明年全换种小麦。这样的畦种麦最好,他盘算着,种十二行,用手扶播都能转得开。蓬头发进沙漠多久能回来呢?不管那人是为了啥,他挺想看看那人能进去多久。见过海么?他心里问那人道。不管见过没有,你前头那是个海。韩三十八从小长在这块红胶土上,他当然没有见过海。可是他进过这大沙漠,那回他使着最大的心劲在里头走了三天。三天在那沙浪头里走,于是他就觉得自己见到了海。

  起了阵闷热的旱风,苞谷叶子哗哗地响了起来。南边一字摆开的沙漠在烈日下曝晒着,地平那儿的棱线上闪烁着眩目的亮光。

  蓬头发最后摔倒在一丛红柳丛旁边。不是不能再走,而是不敢再走了。沙漠的夜好象是宁静的,但那只是夜幕刚刚降临时的感觉。他想,那是个初生之犊的感觉,也是个狂妄的疯子的感觉。那么静,他搬过背包垫住头,静得真使你以为离开了世界。可是此刻他的头发生疼,阵阵恐怖袭上心头,那头发根好象永远竖着顺不下来了。夜黑沉沉地低低罩着沙漠,不用说城址,连这丛红柳也可能是唯一的一丛。已经迷路了,他想,已经不知道是不是还在朝南走。这么混走不行,调查古城最要紧的就是方位。你不是来撒野的,你是要找到特古思·沙莱。

  其实选题可以有很多,可以有不少能轻松地拿下的考察题目。还有更多的本来不存在的题目,自己和自己玩个搭积木就行。学报上的论文有百分之五、六十都象是小孩玩积木。找到特古思·沙莱算是什么呢?蓬头发皱着眉头想,其实那也算不上真正的创造。也许是黑漆漆的夜太压抑人了,也许是因为这黑夜没有一轮明月或是星星的缘故,他发觉自己心情恶劣。历史书上记载着一个着名的古城,地理书上记着一个地名。这地名叫做特古思·沙莱,他猜它就是那座古城。黑夜里的沙漠上连点荧光都没有,应该有荧光,有枯死的大片树林,有改道后干枯的季节河床,有伸出沙丘的古代废墟的木头。哼,他暗中嘲笑着自己说,还应该有埋在沙丘里两千年容颜不改的美人呢,脸蛋又红又嫩,身上裹着丝绸,那美人应该埋在这丛红柳旁边,你一来她就蹦起来跳舞呢。找到特古思·沙莱又有多少意义?老得掉牙的历史地理方法。

  他累得很。白天在沙漠边上那片红壤地里,该找那个闷头干活的年轻人要点水喝。他轻轻摇了摇自己的水壶,梳弄着头上乱竖着的头发。还有半壶,留在明天用吧。可是昨天他火气盛得很,在那个韩家工村里窝了三、四天,他心里火烧火燎的。韩家工只有二十来户人家,都盖那种红胶泥脱坯搭的半地穴小屋。从地图上看他在韩家工下车是对的:那小村往南应该正对着大名鼎鼎的特古思·沙莱。可是也许因为太阳烧得太毒啦,他想,那村里的人都昏昏蒙蒙的,开口先“啊”上半天。没有村长也没有保长,女人们慌慌张张地只顾上闭大门。问问特古思·沙莱的事更是可笑,人们眯着眼睛打量他,最后就光盯着他的头发。晒昏啦,他又下着结论想,毒花花的太阳把那些农民晒得头脑迟钝。那么火烫的太阳,一丝风没有都烤得大地起烟,在那么酷烈的环境里生活,大脑已经硬啦,干枯啦。他翻了个身,一片唰唰的沙流顺着后背注进领口,另一股细沙同时灌进鞋子。蓬头发心里一惊,这是沙漠里面啊,他想。我现在是在死海一样的大沙漠里面,别胡思乱想啦,小心起风。起了风沙子会盖住自己,一层层地给你盖个圆圆的坟墓。那会儿你就不能对韩家工发牢骚啦,那会儿你就只能在地底下找那个两千年前的睡美人。蓬头发警惕起来,竭力不使自己沉入昏睡,监视着死寂的黑暗沙漠。

  但是沙漠却在黑夜里沉睡。静静的夜空上没有一丝风,沙丘也一直原样伏着,没有发生移动。午夜过后,天上浮出了几颗星星。

  蓬头发自从干了这一行,还是头一次感到自己要失败,到博物馆以前,他一直在街道工厂烧锅炉。那时候他喜欢值夜班,就算是不愿意看书的时候,他也能久久地盯着温暖的炉火。炉膛里的火苗又浓又黄,亮亮地在眼前跳跃。他烧不出那种透明的、微蓝的火候,他的火总是象柴火一样,干燥而猛烈。反正煤有的是,他喜欢淋漓痛快地把煤末大锨扔进炉火,看着空荡高大的锅炉房里晃闪着自己巨大的黑影。那影子真大呐,他想得出神。坐在炉门前的时候他也总是望着墙上闪跳的巨影出神。原来那种卖力气糊口的时候也一去不返了,这些年哪里也没有一个静悄悄空荡荡的地方能让他独自出神。更没有那烤人胸怀的火光和神秘晃动的黑影啦,现在只能按照地图和指北针奔波闯荡。他不愿意那么惆怅地去想那美好的炉火。睁开眼睛,这片深陷着他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却似乎潜藏着危机和不安,一点也勾不起什么亲切的回忆。

  搭上那个名叫马壮儿的手扶拖拉机手的车,看起来并不算什么吉兆。韩家工连个车马店也没有,简直是个被世界扔弃了的小村。后来他在小学校找到了住处,一连三、四天想办法调查特古思·沙莱的事。没有骆驼、没有驴、没有车、没有任何交通工具。这村就是天边地角啦,村里人说。沙漠?那怎么进得去!骆驼?只有两峰骆驼,走了快一年啦……在那种时候,他的头发就会竖起来。不知是什么遗传,每当他决心拼命干什么的时候头发就会竖起来,竖得蓬乱一团。在城里,人们常这么笑话他。朋友们给他起外号叫炸毛。在锅炉房里有一次和才交的女友闲聊,她说了句你怎么一丁点外语都不会,——头上就炸毛了。后来心大意高地考博物馆时又炸过一次。最后一次是在馆里考职称的时候。可是这一次不灵啦,他阴沉地想,这一次最聪明的办法是撤退。这是一个海,他盯着四周阴森森的黑色沙丘,一个死海。我不但没有车和骆驼,我连一头毛驴子也没有。只有一张地图和一壶水。水只剩下半壶啦,他觉得心里很伤感;地图呢,原来地图真正的作用就是把人引进一个死海。

  那个开手扶拖拉机的小伙子说,韩家工以前都姓韩,后来娶了马家回回的丫头,就有了韩马两姓了。其实韩家根子不一样,原来是青海省的撒拉人。撒拉人,他想,撒拉人跑到这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边上干什么呢。难道这块红壤土长的庄稼好么。他一眼就能看出来,那红泥沟水的冲积扇是酸性土壤。鲜红得吓人呢,他想,能长庄稼真是奇事。紧挨着大沙漠,远避着交通线和人烟,可是又守着通向特古思·沙莱的门户。奇怪的韩家工,怪癖的小红泥村子。他暗暗琢磨着想,它为什么在地图上守着那传说的特古思·沙莱呢。也许真是晒昏了,这酷暴的烈日肯定能毁坏人的神经的。他这几天一直觉得,自己象是生了什么病,象是那白亮亮的太阳烤得他也病了。他捋着自己的乱发,尽力思索得冷静些,不去受那阴森森地蹲踞着的黑沙丘的刺激。也许不是病,他想起锅炉房那熊熊的炉火也是灼烫的。“那些事已经过去啦。”他自语着出了声。这时夜空中又露出了一颗星星。

  应该找那个闷头干活的年轻农民要些水喝,蓬头发摇着水壶,听着咣啷的水声。他旁边的地头上好象有一只灰瓦罐。在红胶泥的田垄上那灰瓦罐的颜色很鲜明。那个农民小伙子在烈日下面那么安稳,平和,不紧不慢地使着铁锨,给他印象很深。看得出那农民老实巴交,看得出那农民在太阳晒烤下干活已经惯了,不但不觉得辛苦熬煎,而且象是有滋有味,心里也许还哼着小调。当时找那农民要口水喝就好了,走进沙漠的时候单凭着一股锐劲,忘了城里光会嗑着瓜子看电影的女孩都懂的道理:水是沙漠里的。现在想起来已经晚了,如果只背着半壶水往沙漠里面走还不如就在这儿自杀。他狠狠地挑着恶毒的词又咒骂了自己一顿,最后才平静了。他平静地躺在沙坡上,觉得沙漠之夜正不可思议地褪去那种紧张和不安。他一动不动地躺着,等着自己想出那个究竟。

  天的一角微微地动着,深重的漆黑在那动静中渐渐变淡了一点。接着黑暗中平平地裂开一线,不易察觉地现出了一线微白。

  他立即就判断出了四个方向。脸正对着的是回家的方向:北方。蓬蓬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贴伏了一些,他苦笑了。其实你出发时已经知道了,所以你只带了一壶水。出发时你已经知道了,凭着这个你,寻找茫茫大漠中的特古思·沙莱只能失败。

  他爬起来,踩着松软的沙子,低头向归路走去。右手东方的那抹晨曦已经扩散开来了。

  韩三十八又拄着锹慢慢来到了地头。剩下的事是修渠,河边引过来的老渠实在不成样子了。他察看着那歪扭着伸了过来的老渠渠上长满野草,抹过的粘泥鲜红得让人看了难受。非得重挖啦,韩三十八拄着铁锹思量,这老渠听说还是前辈子人留下来的,象个浑身淌血的长虫。不象大渠,新修的大渠漫着青青的水泥灰,渠水放下来的时候溅着透明的浪花,让人心里凉爽舒畅。

  可是自己这块地只就着老渠,韩三十八皱着眉想。那青灰大渠浇不上他的苞米地。马壮儿可真滑呢,滑得浑身象抹着清油肥皂。一想起马壮儿,他心里就感到烦乱,今天中午饭都咽得不香就跑到地里来了。他慢慢地坐在田埂上,茫然地望着自己那两条漂亮的庄稼地和干裂的老渠。老渠象个烂沟,上下缺残得不能看。韩三十八扭过脸来,他觉得太阳正故意把那烂渠晒得更干更裂,好象在逗弄着他,他的眼角又冒出了酸水。

  河沟水冲涮着岸壁上的胶土,向南流渗进迷蒙的干沙漠。河沟狭窄,但长流水从来没有枯过。它一年年地淌,喂足了干渴的苞谷苗,推来了山上的泥土。后来的河水推着前边淤住的泥,朝沙丘边线上堆着。黄灿灿的沙丘挡住了红湿湿的泥,把红泥挡成了一个扇面。韩三十八坐在田埂上,遥遥望着远处一层层淤成的红扇面。也许就是仗着这块泥土,才有了韩家工这个小小村庄吧。小村子攀住了这片泥土,才停在了大沙漠的边边上。韩三十八瞟瞟自己的小村,他看见那曝晒着的一片土坯庄户蒙着一层黯淡的土红色。这可不是九座宫殿呐,他默默地想,不是老辈人讲的那个蓝琉璃嵌碧玉的地方。只有荒石滩,只有大沙漠,再就是胡大造化的一块红酸土和一股泥污的水。还是前人有种呐,他想,就硬是把自己的根子在这荒瘠的红胶土上扎下来啦。韩三十八站了起来,提起锹走上渠头。远处隐约的村子隔着明晃晃的地气,呈着一片淡淡的微红色,沙漠上空悬着个模糊白炽的太阳,一动不动地朝下界散放着逼人的酷热。

  韩三十八先瞄了瞄老渠的走向,然后把锹刃剁在一丛野草根上。他把好腿抬起来踩稳锹,发劲的时候留心让残疾的腿虚点着地。接着他沉闷地哼了一声,一大块连着草须的红胶土被翻了起来。他再顺势把磨得光溜的锹把子往膝上一架,健壮的好腿撑住全身,双臂绷紧,把那块沉重的泥土摔在渠帮的缺口上。翻转过来躺砌在渠帮上的那块湿乎乎的红胶泥立即变了颜色。水分迅速地散发着,渐渐褪去了深红的泥面,前后在斜削的锹痕上泛成一层发白的硬壳。韩三十八马上又在旁边堆上新的一锹,两块泥土软陷着堆在了一起。他喘着粗气,绷紧臂上的筋肉,稍稍给自己的伤腿分着点神,一块一块地把湿沉的粘土摔上渠帮的缺口。那豁牙似的缺口渐渐平满起来,一截难看的沟渠开始变得顺眼些了。汗珠很快流成了几道细线,咸咸地浸着肿疼眼角。湿淋淋的脸上有点烧闷,好象皮肤挡着里面的火劲散不出来。韩三十八不理会这些,心平气静地均匀着力气使锹。一大块一大块的红胶土吱吱响着给切断了根,服贴地躺在了渠埂上面。韩二十八觉得出布褂子湿着就被晒干,干着又给冒涌的汗浸透。可是他不觉得心痛。破布衫不是衣裳,庄稼人的破布衫是挡太阳的家什,要紧的是修出这条老渠来。材里别的人家都借上那青灰大渠的力了。只有他和马壮儿两家地远.还得靠老渠灌水。马壮儿耍滑说明天要开手扶跑个和田,而且当场油耗子似地把手扶黑糊糊地全拆开了。韩三十八不禁笑了,他从小就知道马壮儿这点本事。马壮儿的地在前面呢,老渠最后才进他韩家的苞米田。马壮儿知道,守渠尾的人家要修就得全修好,不然水淌不进自己的地亩来。这个松货,韩三十八漠然地想,等我一个人修好了渠,引来了水,马壮儿就回来了。他随手扒个口就把自己那地浇啦。天色已经晚了,西斜的太阳照射着空阔的沙漠,波浪般的沙丘上现出了明暗清晰的轮廓。转脸望望村子,还是蒙在摇闪的地气里,长长的一片暗红。

  韩三十八专心地挖着渠,匀着使着力气,微微地眯着胀疼的双眼。累渴了就扯过瓦罐喝上一口。原来马壮儿溜了和田也不要紧呢,他想。昨天晚上找马壮儿商议的时候,心里还有过一阵不痛快。其实你是怕拖着残腿干不了,暗暗地想靠着马壮儿帮一把。他噗哧笑了,觉得昨夜晚自己的心思那么可笑。要紧的是个心劲,他想,他又修好了一个缺口,慢慢地顺着老渠沟底往前走。人哪怕真的到了绝境,只要心劲不死就有活路,你用不着年轻轻地为眼病和这条不灵便的腿犯愁。听老人说,韩姓原来不是回回,是循化十二工的撒拉。十几个村子给朝廷杀得剩下没几户,可是这几户人心硬得很,从死人堆里逃出来,顺着大沙漠边边来到这里。从循化厅到这大沙漠千里万里,从撒拉变成回回转了几转,可是那几户人到底没绝掉。“一股心劲”,韩三十八想着,手下的锹使得更重了。挣份家业难呐;挖条渠、盖个屋、寻个妇人都难。稳住心,慢慢开,苞米地试试换上麦子,下一步再接过那个妇人。等有了钱,许也能在这红胶土上盖三间砖瓦房哩。他独自遐想着,不急不忙地运着力,一锹锹地挖着渠底的粘土,慢慢地干得天色近了黄昏。远处那片迷茫的小屋上升起了炊烟,沙漠上淡红的落日显得柔和了,浓绿的苞米叶子变得黄灿灿的。

  韩三十八捧起瓦罐时又愣住了:在黄昏的沙漠上,那深褐色的起伏棱线上有一个人影。韩三十八费力地转了好一阵脑子才想起来,昨天中午有个蓬头发的外来人独自进去了。夕阳映照下。沙漠在南边舒展着又圆又滑的弯弯棱线。向阳的沙坡纯净平坦,没有星点杂色。那个小小的人影在迎面的沙丘上蠕动着,象个小虫那么清楚而微小。

  是他呀,韩三十八惊奇地想,昨天中午他不吭声地过去了,在里面差不多两天一夜。该回来啦,他肯定渴得皮都焦了。你去那里头寻个甚呢?那是个海,人神都过不去的海。韩三十八摇摇水罐,还有清清的半罐凉茶水。我那次比你气血还盛呢,我在里头蹲了三天三夜整。韩三十八回忆起一件遥远的往事来,那件事已经象隔世一样模糊了。他不知道那个蓬头发的城里人是个干甚么的,可是他猜那人肯定心劲硬得很。也不能任着心劲呢,他默默地抚摸了一回瓦罐,然后依旧把罐罐放进苞米林子的荫凉。他又拖着瘸腿走进渠里,趁着凉快挖起土来。晚风徐徐地拂过来了,暖暖地擦着脸颊,使人心里舒服。韩三十八让残腿虚站着,向前倾着胸,把身板的分量也压在锹刃上,双手紧紧握住滑溜可手的榆木锹把。锋利的锹刃带着切断草茎的喀喀声,直直地插进了粘土,土壤胶着锹背和刃口割断须根的感觉从榆木把上细微清晰地传上来。韩三十八默不出声地干着活,穿过破汗褂的晚风轻抚着他胸脯上的肌肉。那半罐罐水留给那个人喝吧,他想,一准皮干肉焦了。一个遥远的焦渴的感觉又在记忆里游荡。人的心劲呐,他喘着气想。听说先人们逃出了青海,一路上熬着磨难,可是心里念着真主,念着一个名叫九座宫殿的地方。韩三十八小时听爷爷讲过;传说那个地方是绿茵茵的净土,一字排开九座蓝琉璃的宫殿。韩三十八用力把最后一锹红胶土堆在渠埂上,回过头来。整齐的一截红泥深渠在他眼前伸着,渠背削直,渠埂上严密地封着粘土。刚干了一个半天,他满意地喘着,已经修好了这么长一截。有三四天就能灌水啦,马壮儿——他想到马壮儿一定嘿嘿笑着凑过来扒口子给自家浇水。他笑了,摇了摇头。马壮儿就是这么个人,从小一搭耍,他早惯了。

  他望望沙漠,一盘浑圆的落日贴着沙漠的棱线,大地被衬得暗沉沉的,透出一层深红。托着落日的沙漠浪头凝固,象是一片睡着了的海。那个小小的人影还在蠕动,韩三十八看出来了,那人正直直地朝这里走来。

  韩三十八坐在阴凉处,手指摸索着盛水的瓦罐。等那蓬头发喝上这罐凉茶再回家吧,家嘛早回晚回一阵都是一样。一定渴毁啦,他想,心劲太盛啦。韩姓那么刚强的祖宗,不是也没能找到那九座蓝琉璃碧玉的宫殿么,不是也忍着心里的冤苦在这块红泥滩上落了脚么。他叹了口气,撕下片苞米叶子,擦拭着铁锹上的粘泥,他看见,那从沙漠里走来的人影渐渐近了。

  蓬头发踢着挡脚的沙子,咬紧牙关走着。沙漠软绵绵的,挑衅地让他一步一陷。一步也走不快。他试着狠跑过几步,结果一直陷进膝盖。他又改回那种骆驼步——轻提后腿,尽力迈大;于是沙漠又恢复了那懒懒的、单调的响声,象是耐性十足地折磨着他。他搔搔头发,狠狠地瞪着这个黄漫漫的无涯无际的大陷井;沙漠又马上静寂了,不动了,象在充满恶毒地嘲笑着他。开始,也许是趁着清晨的凉爽吧,蓬头发取着直线,不问沙丘还是洼地,大步流星地前进。沙漠就在阴暗中退让着,闪开着,赶紧把宽阔平坦的怀抱敞给他。那时他好象听见沙漠在脚下喳喳地碎语:你英雄,你英雄!他听见它挑衅地说。他取下水壶喝水的时候,沙漠又象在背后忍不住地窃笑,等他盖着壶盖的时候,沙丘上一股风耍戏着流沙:多喝点,喝干它!他又听见那沙子尖笑着朝他嚷嚷。等到太阳升高以后,沙漠慢慢抹去了脸上的阴险,开始恣情地残酷地折磨他。阳光变烫后的第一个小时里,他就觉得浑身的水份被阳光金闪闪的亮针吸光。皮肤象一个干焦的口袋,绷得手脸疼痛欲裂。那一个小时里,他使劲地舔着起泡的嘴唇,可是在烈日下狂暴起来的沙漠还是毫不容情地把嘴唇烙成一层血痂。上午十点钟时起了一阵旱风,他觉得那风刮进喉咙,使他干哑得发不出音了。他一头扑倒在沙上,死死搂紧水壶。不能喝,无论如何要留到下午,他想。他知道下午会更难忍,可是那沙漠却快活得尖叫起来,一面猛烈地把砂粒打向他全身,一面高喊着:喝呀,喝干它!

  但是蓬头发知道,这不过是一场折磨而已。沙漠无法使他失去方向,太阳每升高一点他就紧张地判断一次。用手表、指北针和太阳,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正一步步走向绿洲,或者说走向红洲;他想起了那块静静的红壤土地。他只是进入了沙漠的边缘,现在又正在退出边缘。他冷冷地着,顽固地把半壶水一直留到了下午。当漫天盖地的黄沙扑面打来时,还有当滚烫的太阳用毒焰燎烤他时,他奋力地挣扎着,也在冷冷地嘲笑着自己。他心里感到难言的悲哀。为了撤退,失败之后还要拼这种命,这件事使他从心底感到悲哀。其实并不存在危险,他想,我在天黑以前肯定可以走出沙漠,回到那个红土坯的韩家工。他一跌一摔地踏着沙子,不理睬干裂变焦的嘴唇和眼角,他已经习惯了头顶上那轮白炽的毒阳。特古思·沙莱,蓬头发绝望地想着这个名字,我不可能找到你啦。两天的时光使他开始认识了沙漠,他的失去感觉的两眼已经被这片强烈闪烁的黄沙灼伤了。我不可能到达特古思·沙莱了,他反复地想着这个,机械地挪着双腿在沙漠中缓慢地走着。

  他想起以前翻阅过的一份杂志。那里面用漂亮的文字和大量图版介绍了法国科学家德日进在中国的探险和考察。几辆古怪的特制考察车正爬过新疆的一个山口和旧北京的东四牌楼。那山口怪石嶙峋,东四牌楼古香古色。蓬头发愤愤地咬住了出血的嘴唇,那是多棒的考察车呐,前轮是防滑轮,两排后轮包着履带,前面的保险杠上居然还挂着个铁碾子。那是坦克,那是叼着轧路机的铁狗熊,那是怪物。有那样的装备还怕什么呢?而我呢,在德日进以后快一百年的今天连个小毛驴也找不着。他气愤地咬着牙,继续踏进深陷的沙坑,蹚开一条扭扭曲曲的沙道。他的脑子里好久也消不去那些古怪的考察车的笨影子,那些车正高举着轧路碾子隆隆开过,背后是本世纪初的北京东四牌楼。

  他曾经把那份杂志拿给博物馆的老头们看,热烈地建议他们也到哪儿订制这么几辆。可是他忘不了老头们打量着他的蓬头发的眼光,那眼光甚至在提醒着他当锅炉工的历史。是啊,他吃力地提起灌满沙子的鞋,心里一片悲凉。你错了,那是不可能的。到了太阳西斜,天气稍稍转凉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快要被这般悲观心情压垮了,他几次提醒自己是不是被这沙漠和烈日折磨得患上了什么病。撤退,干干脆脆地撤退。愈是内行、愈是懂得地图和野外调查方法的人就愈明白,只有一条路,就是撤退。到博物馆后几年来他搞惯了野外,他的炸毛下头有根冷静的脑神经,他很清楚这条路。只有想入非非的姑娘家才在这种时候不识相,幻想充当鼓舞骑士进攻的浪漫货呢。他恶狠狠地想着,突然联想到自己的女友。她会说什么呢,他猜着,也许她会给我打个加油的电报。其实这片狰狞的大沙漠也许倒是我的知音。真的,他困难地咧开嘴笑了,沙漠才深知一切。

  绵延的沙丘闪亮着,阴坡涂着浓浓的黑影。蓬头发突然感觉到这道绵延的沙丘象是最后一道了。你看它象一道单薄的屏障,他心里想,一起一伏得不仅单薄,而且——他皱紧眉头捉摸着正前方那道沙棱线——而且柔和了。瞧它的颜色已经松弛了,不刺眼了,正深沉地望着我。真见鬼啊,这一定是地道的沙漠病,他想道;他简直容忍不了自己接二连三的古怪念头,一会儿挑剔自己的女朋友,一会儿又觉得这万恶的沙漠是知音。我是病啦,他想,这打击来得大干脆了,我可能是经受不住,所以病啦。

  蓬头发登上了那道横摆开的沙棱线。果然,他叹了口气,看那块红土地正摆在眼前呢。正前方的远山已被暮霭罩住,迷蒙中一条弯弯的刻纹伸延而下,连着一片红褐斑驳的小小扇面。那是河,那是耕地,那是韩家工小村庄。他轻轻地小声数着。他在夕阳中挣扎着打起精神朝那里走去,突然变得坚硬的土地硌得脚跟生疼。他不愿再回头,他不愿再看那沙漠了。

  韩三十八看着蓬头发喝水的时候心里挺高兴。一直到蓬头发喝干了瓦罐,一直到蓬头发喘平了气而且愣愣地出够了神,他们两人都没有搭话。韩三十八这时浑身累乏上来,眼珠隐隐胀疼着。他只是等到蓬头发来到,递上水罐,就不愿再多说什么了。

  蓬头发有点惋惜地凝视着水罐,一直呆呆地坐着出神。在这块苞谷地头坐下以后,他的脸显得象涂了油彩一样又亮又红,颧骨上晒脱了一块皮。这农民一言不发就递过来凉茶,这使他稍稍有点惊奇。韩三十八静静地等着这外来人开口,他在村里是出名的蔫人,从来不主动和人攀谈的。韩家工就这么个小小的村,天色已经晚了,他觉得自己怕该打发这个青年到家去吃饭过夜才对。淡红的落日已经低低地挨着沙丘的棱线,金光闪烁了一整天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已经变成了一片阴暗。苞米叶子哗哗地响起来了,传来第一阵带寒意的晚风。几颗砂粒打在韩三十八的铁锹上,微微发出金属的脆声鸣响。韩三十八打算回家了。

  这时蓬头发开口了:“老乡,回村么?”

  “嗯呐,就回。您不回么?”韩三十八问。

  蓬头发站起来时踉跄了一下,“走吧,”他说道,随手使劲地提提背包带,把包背得舒服些。他已经疲惫不堪,所以特别觉得这农民态度亲切。他挺想和这农民做一会儿伴。“别叫我您您的,”他说,“你看见我从那沙漠里出来了?”

  “昨天看见你进去了。”韩三十八答道,“这两天吃苦啦。”他同情地望了望蓬头发的肿眼和结着血痂的嘴唇,出门在外不容易呢,“家去吧,吃碗酸酸的汤面。”

  蓬头发感激地望望农民纯朴的脸。“那里头,”他强打着精神用下巴指指沙漠,“你进去过吗?”

  没想到韩三十八点了点头:“进去了三天。熬不住啦,后来就返了回来。那里头孽障呐,死死的一个沙子海。”他停了停,“所以,只有返回来了。”

  蓬头发停住了脚步,瞪住了韩三十八问道:“那里头,有个叫特古思·沙莱的地方么?”

  韩三十八茫然地望着他:“没听说。”

  “这村里能找上个……骆驼毛驴的么?”

  “没有。”

  “车呢?拖拉机呢?有能进沙漠的东西么?”

  “没有呀。走沙漠里去干甚?”韩三十八老老实实地摊开了手说。

  蓬头发急了,大声问道:“那你们韩家工通班车吗?有交通吗?人靠什么出门呢?”

  韩三十八睁大了憨憨的大眼: “没有, 交通没有。”想了想,他又补充说,“就有马壮儿的手扶。前年马壮儿弄了台手扶。可那手扶要跑趟远脚,昨天马壮儿跟我说,明天他的手扶要走个和田。今天他还在家拆车擦泥呢,明天许真的要走个和田。走了和田,村里就没有一点交通啦。”韩三十八详详细细地讲了一遍,忽然又想起来一件事,“不,有骆驼。瘸老汉养着骆驼呢。”

  蓬头发—把揪住他:“骆驼?!”

  “两峰骆驼,”韩三十八说道,“去年拉上走了没见回来。是走了宁夏,瘸老汉亲房在宁夏。”

  蓬头发默默地低头走路。旁边莽莽苍苍地横卧着的沙漠此刻吞没了落日,地平线上空一片火红的云霞。那沙漠象在和我告别呢,他想,或者象是在活活地气我。毫无办法,没听这农民说么,只有返回。村子渐渐近了,低矮的淡红泥顶牢稳地伏着地,墨绿的树木间飘着白白的炊雾。这村可真有意思,他想,远远地避着交通线,死攀着这块深深扎进沙漠边缘的红土。返回虽然丢脸,可也不容易呢,这村子完全没有交通。

  韩三十八肩着铁锹,靠在城里人一旁走着,不知怎么回想起了自己的那一趟。那时候才十几岁,正心大意高呢。老人讲的传说象火苗,燎得心又疼又烫。祖辈的冤苦多深呐,听说循化厅那时候血流成河。朝廷皇帝点着名要灭韩姓一门。所以人世上已经断了讲理诉苦的去处。祖辈人忍着走着,要去找一个名叫九座宫殿的地方,那里是干净的乐土,绿草滩上一字排着九座蓝琉璃镶碧玉的宫殿。老人们说,祖辈们走到这块红胶土地的时候,眼前挡着这片海般的沙漠。闯了多少次都不成,进了那死海的人没有谁活着转回来。后来,祖辈就挖开红胶泥撒下种子,垒起红土坯盖起地窝子,藏起那个心愿蹲在了这儿。再后来就忘了家乡的土语,再后来娶着马姓的丫头慢慢变成了回回。再后来就少了一姓撒拉人,多了一个韩家工。那时候才十几岁呢,韩三十八想,从小听这个传说听得心里起火,背上一皮袋凉水就进了沙漠。他默默地想着,那事情已经过去好多年啦,那时候老渠还宽宽的,用不着费力修补。

  韩三十八肩着锹,把蓬头发领到自己家门口。“进去吧,”他在门口放下锹,推开门往里让客,“吃上碗热热的酸汤面,焦渴就能解了。快进去,把包包给我。”蓬头发舀了盆水洗脸,院里母亲妹子一片忙碌。等蓬头发在当院的土坯台桌前坐定,酽酽地喝了碗盐茶水以后,韩三十八留心着残腿,双手颤颤地捧着个热气腾腾的大海碗走过来了。

  “吃吧,吃了再添上。吃好了就在这屋住下。你沙漠里转了的人么,一准累乏毁啦。”他喜洋洋地说着,把酸场哨子面摆在蓬头发面前,然后站在一旁伺候。袖着手,眼睛亲切地睁大着。

  蓬头发觉得有点害臊。这么朴实的人,他想,都不问问我的来路。“我是博物馆考古队的,上这里来出趟差,”他自我介绍着,“给你添麻烦啦。坐下就吃,看我多没出息。工作没能干成,还这么坐下就吃。”他望着冒热气的大海碗说。

  韩三十八替他拿起筷子,双手递上说:“你受了苦啦,快别客气。工作,非得进沙窝窝?”

  蓬头发解释道:“找一个叫特古思·沙莱的古迹,”他长长地喝了一口热汤,“特古思·沙莱,不懂么?是维族话,就是九个城堡王宫。”

  “九座宫殿?”韩三十八惊叫起来。

  “是啊。可是,我没本事,没找着。”蓬头发想起了自己烧锅炉时看见的那个巨影。那影子很大,它把我骗了。

  当然找不着呐,韩三十八想,祖辈那么旺的血性都没找着么。我背了整整一羊皮口袋凉水,进去三天也没找着。原来,他仔细地端详着这风尘仆仆的蓬头发,原来这年轻人是来找九座宫殿的。蓬头发埋着头正在狼吞虎咽。这是个自己人呐,他注视着那一头乱发。当然,记着九座宫殿的人,一定是自己人。

  “别难过,慢慢吃,要()些辣子么?”韩三十八把辣椒油往前推了推。“那个地方,真主把它藏起来啦,咱们寻不上它。喏,辣子。”

  蓬头发冒头大汗地吃了一碗又一碗。等肚子胀得再也填不下以后,他疲惫不堪地挥了挥手:“寻不上,是啊,没有办法。回去吧。明天我就回去啦。”

  韩三十八赶紧提醒说:“那只有搭马壮儿的手扶。明天马壮儿的手扶走和田,”说着他有点不安了,“我去寻马壮儿,那人听我的。若不然,明天马壮儿的车一走,就没有交通啦。”

  蓬头发沉默着,好久才说:“找马壮儿去。”

  两个人走出土坯垒的矮院墙,天已经黑了。这个小村庄的顶空好象没有隔着云彩空气,黑黑的天上灿烂地缀满了银闪闪的簇星。歪斜的泥屋静悄悄的,明暗不等地点着橙色的灯火,南边暗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凭着夜风能觉出那大沙漠低沉的气息。韩三十八瘸拐着,领着蓬头发,拐过一道道院墙朝小村深处走去,时而有一些细细的沙粒随着夜风,轻轻地拂打在他们身上。

张承志:北望长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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