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顶峰
马群拥挤成一团,争先恐后地挤撞着冲进溪水,溅起高高的水珠。这是清一色的伊犁马,清一色枣褐色的、宽胸高背的伊犁马。其实,融雪汇成的溪谷很宽,从哪儿都可以下河。马群可以先啜饮一番,再慢慢走上对岸的石路的,但它们偏偏嘶着、吼着,甩着沾着水珠的长鬃,互相又撞又咬。马群到底是马群,不知道挂镫披鞍,它们自由自在惯了。
铁木尔勒马站在岸上,望着过河的马群。这条小溪往下流去,就成了大名鼎鼎的巩乃斯河。再往下游走,它还能汇进伊犁河。河水也是自由自在的,象马群一样。他瞟着河里的白浪,懒洋洋地歪在鞍上。
送马是件痛快的事,因为马群都是精选过的大马,跑起来齐齐的,没有一匹会掉队。铁木尔不喜欢在家里放牧,尤其不喜欢象阿莫尔那样一年年地放羊。放羊算什么呀,那些卷毛的改良羊又憨又笨,绳索抽在背上也不肯跑一跑。他经常教训老实巴交的阿莫尔说,他宁肯饿肚子也不去放羊。放马呢,看起来威风,加登巴当上马倌这些年总是那样张狂。其实你张狂什么?他在心里恨着加登巴。你那一套,他想,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去吃硝,去啃盐,怀驹的骡马不能轰赶,象老太婆一样罗嗦。如今草不够吃,到处都在为草场闹纠纷。牧民们把马群叫做什么呢?他嘲讽地想着,黑打草机。其实加登巴那群马大半是枣红的,不是黑的。冬天快来啦,骄傲的马群就要老实啦。他喜欢幸灾乐祸地看冬天的加登巴那副寒酸的样子。你当马倌也不值得羡慕。值得羡慕的只有我,他想。他喜欢这种长途送马的活计,轰赶着精选的马儿跑过半个新疆。他不屑去和牧人们为草场的事儿斤斤计较。在这么宽广的天山草原里,为几口草天天吵架还不如去死。他总是随口打个唿哨,马群就呼啸而去,象一阵风,象一条河,加登巴即使气得咬牙,也只能被他远远地甩在背后。
铁木尔突然把两只手指咬住,打出一声尖厉的唿哨。胯下的马猛地跃出溪水,向对岸冲去。乳白的水雾高高地扬起来了。
二百匹高头大马嘶鸣着奔驰。数不清的铁蹄掌在山石上敲出火星。铁木尔粗声地吆着喊着,抡着扎手的硬牛毛套索,抽打着马群。嘿,让狂妄的加登巴为枯草去发愁吧,让阿莫尔围着歪坍的冬窝子和一块冒碱的硝泥地转一辈子吧。他连连磕着马腹,吹着吓人的口哨。马群愤怒地向前奔驰,洪流般涌过一道山谷,又涌过一道山谷。天山这样辽阔,他想,天山象天一样辽阔。让他们咒骂我把马群赶得这么快,让加登巴嫉恨地咒骂我吧。我就是要这么奔跑,在我的天山里游荡。即使将来我能把那美丽的奥伽姑娘娶到手,在一个小湖畔搭起我自己的白色毡房,我也不会象他们那样半死不活地过日子。噢,真的,他神往心驰地想,奥伽——怎能想象她会看着我一天天地、没精打采地跟在羊屁股后头蹓躂呢?象她那样火热的姑娘!
铁木尔驱着马群,对准了特克斯河的方向奔驰。他喜欢这样纵马,特别是当他想起脖颈雪白的奥伽的时候。父亲总是骂他;但父亲也一生从不放牧,只是背着一支单筒猎枪在天山里流浪。父亲一生中走遍了整条天山,从伊犁到巴里坤,再没有谁象父亲那样熟悉天山了。铁木尔从小听着父亲的故事长大,那都是远在玛纳斯南山、远在神圣的古尔班·博格达的故事,所以窄小的羊圈盛不下他了。马群正抖鬃引颈,整齐地飞驰,象一条自由的河,象一阵自由的风。我能在一个夏天里穿越几个部落的住地,我用几天工夫就能从准噶尔跑到伊犁河以南。铁木尔沉浸在自己的遐思里,他喜欢能在回到家以后给奥伽姑娘讲这样痛快的故事。他喜欢当着人们的面,和父亲谈论千里以外的一口水井。那些围听的牧人当然只好缄默无言。当然他们只能闭上嘴,因为到过那样遥远的地方的,只有我们父子。他很清楚加登巴就因为这个嫉恨他;他也因为这个,从来不把自视骄子的加登巴放在眼里。而奥伽呢,他甜蜜而烦躁地又想起了姑娘的白脖颈来。虽然加登巴总是赶着马群在她家门口吹口哨,可是姑娘也根本不把那家伙放在眼里。奥伽是一团火,夏天剪羊毛的时候,她从早到晚都在快活地笑,弄得整个剪毛场心神不宁。她不喜欢用剪子,总是象男人一样大把地撕下油腻的夏毛。她跑来的时候浑身尘土,满额汗珠,但是笑声却象泉水一样甜。她轻蔑地朝加登巴撇撇嘴,然后就朝我这里跑来。他满足地想着,松松地提着缰绳。有一次,在小河左岸那片茂密的野生林里,她发狂地使劲亲吻他的嘴唇,吻得他的嘴唇疼痛难忍。铁木尔仿佛又感到了嘴唇的疼痛,他把手指塞进干渴的嘴里。锐厉的口哨响起来了,马群突然开始疯狂地骤驰。风儿呼呼响着,大山在两侧急急后退。哦,我的情人,铁木尔费劲地想着姑娘那鲜红醉人的脸蛋,我的情人,我的阳光般明亮的姑娘,他心疼地悄声呼唤着,马群轰轰地驰向特克斯。
铁木尔不太熟悉这边的路。如果他愿意,可以先跨过巩乃斯河,再从那拉提越过大坂。进入裕勒都斯大草原以后,闭着眼也可以把马群赶进乌鲁木齐背后的大山。但是临行时父亲说,毛头小子!老老实实地顺着这条路走吧!老头子那天喝得醉醺醺的,总是用枪通条敲着他的肩膀。他已经是强忍着怒火坐在毡子上,他总觉得那根讨厌的枪通条下一次就要敲在他的头上。如果敲了我的头,也许我会和父亲扭打一顿的。老头眼睛血红,满嘴乱吼着。老老实实地走那条路吧,胆小鬼全都走那条路,那拉提山口没有雪嘛!……老头在喝醉酒时总是侮辱儿子,他恨透了父亲这个坏毛病。就算你一生里走遍了天山,他想,你也用不着侮辱人嘛。那天夜里他下定了决心,要在深山里闯一条新路给老头子瞧瞧。我要走进峡谷,峡谷里水草都好,马群能保住腿劲。等我把马群送上火车运走,我会回来找你,给你讲讲我走过的祟山峻岭,后来,在小河左岸那片茂密的野生林里,他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奥伽。再后来——奥伽就使劲地亲吻他,弄得他嘴唇生疼。他轻轻叹了口气,又想起姑娘那醉人的玫瑰般的双唇。
在家乡的夏牧场上,等内地来买马的那三个兽医把两百匹马清点完毕,他就走到父亲身边。他说:“再见吧爸爸,这回我要从您的汗腾格里峰顶上翻过去。”老头气得摘下那条破单筒枪,嚷嚷着要崩了他。但是马群已经快步起程了,清脆的蹄声中夹着他快乐的口哨。在天山里到处都是道路,让马群自由自在地跑吧,别去管峡谷通向什么地方。翻过汗腾格里峰当然是为了气气老头讲的话,因为铁木尔知道,父亲虽然在整条天山里处处肆无忌惮,但却把汗腾格里看成神。老头一提起汗腾格里,浊黄的老眼里就出现一种躲躲闪闪的恐惧神情。铁木尔微笑着摇了摇头,又抡起粗硬的牛毛套索赶路。
他在莽莽深山里已经走了三四天了。
铁木尔总是避开人人皆知的那些大路,边问边走。夜里他住在随便哪个帐房里,请新结识的牧人把自己的马群混进他们的群里一块下夜。晚上他能睡得暖暖和和,早上也能喝上滚烫的奶茶。他打的是这样的主意:在特克斯附近的峡谷里找一条通道,在山里把马群养得又饱又壮,然后突然冲过裕勒都斯大平原。他打算这一回在那片平原上日夜兼程,不是象牧民,而是象古代大汗的骑兵奔袭一样,一直冲到乌鲁木齐市郊的铁道上。特克斯地方水草肥美,四周环抱着绿绿群山,他的脑袋里从小就装满了关于那里的传说。奔跑在这种新鲜的旅途上,一道又一道地突破着地平线的阻挡,这使他精神抖擞,满心愉快。
这一天深夜时分,他和马群来到了一个三岔路口。远在伊犁河以北时,他就听一个察哈尔人讲过这一带有一座废弃的木屋。那儿本来曾经是一个小林场。察哈尔人告诉他说,那儿也许有畜群驻夏呢,既然小林场废弃了,牧民们一定会去占地方,水草好嘛。此刻他牵着马,望着在深山里埋伏着的这片隐秘牧场想,那察哈尔人猜得真准,瞧这儿草密得听不见马蹄声,厚厚的象铺着绸子。当他找到一户牧包安顿下来时,他心里掠过一丝得意。父亲决不会想到我的马群到了这里,加登巴和阿莫尔之流更是做梦也梦不到这个地方。我要在这个秘密的角落里住上几天,养好马群,然后向东出山。加登巴,你不是一看见我就把马打得象鬼一样跑么。如果想比一场就来吧,我要叫你看着二百匹马怎样冲出山口,冲过裕勒都斯,一直狂奔到乌鲁木齐跟前。铁木尔在黑暗中绊了马,当他躺在木床上,看着那家厄鲁特人的主妇为他掖着皮被子时,他又想起了奥伽姑娘。他久久地想着她,耳际轰鸣着马蹄的震响,他的心里升起着一种攫获前的欣喜。
第二天,马群果然象粘在草地上一样,动也不动地吞嚼着汁液饱满的草尖和浆果。铁木尔百无聊赖地躺在草丛里,叼着根草棍。青草又软又稠,太阳又热又明亮。他美美地盘算着自己的计划,想象着冲出通往裕勒都斯大平原的山口时的威风情景。
傍晚的草坡上闪着耀眼的阳光,羊群在阳光里浴着慢慢蠕动。厄鲁特人羊倌走马过来,和铁木尔一块吸了一支烟。铁木尔瞧着分成三岔的山谷,谈起了这里的路径。
“向东嘛,当然就是你要去的裕勒都斯。”厄鲁特人指着山口,“那边呢,走进峡谷以后,一天就能看见汗腾格里。”
“汗腾格里冰峰么?”铁木尔问道。
“对呀,汗腾格里。”牧人回答。
他没有再说话、默默地含着湿湿的草茎。前方葱茏的松林遮住了视线,他觉察到自己心里正缓缓地涌起一阵潮水。汗腾格里,他想,天之王,天山之王,天山的大汗,整条山脉的传奇主峰。那个羊倌哼着懒散的曲子,走进了那片浴满阳光的草坡,被搅乱的光线闪晃着,象是撩逗着他。他轻轻地咬着那根草,觉得自己的牙齿奇怪地颤着。周身的血液正悄悄地变热,鼓动着心脏愈跳愈急。汗腾格里,父亲的神山,他想,父亲恐惧地崇拜的神山。有一次他用父亲的破枪瞄一只秃鹰,老头突然劈手打开他的枪管。住手!不许对着汗腾格里开火!父亲吼得声音走了调,眼里充满了血丝,他解释说,汗腾格里远在天边呢,但是老头吼得更凶了:住口,你这狗东西!不许把枪口对着神山!他难得看见老头露出那种神情。此刻,铁木尔仿佛又看见了老头的身影,仿佛看见老头正气急败坏地拦着路,端着枪站在那岔路口的松树旁。也许他真会给我一枪呢,铁木尔想,他为什么那样怕那座山呢?为什么一个百发百中的猎手还要那样怕神怕鬼呢?但是铁木尔不敢嘲笑父亲,毕竟有一百多头野猪死在那条破单筒枪前面呵。
夕阳沉没时染红了一大片云彩,松林和草地都镀上了一层红色。奥伽,这多象你那鲜润的双唇呐,如果你坐在这里,你会怎么说呢?想到这里,铁木尔的心突然收紧了。他知道那个火焰般的姑娘会毫不犹豫地说出什么话。她从井台上走下来时,沉重的大水桶把她坠成了一根弯弯的弓。她的靴子褪了色,被井水溅得半湿。可是她总是高高地挺着她的白脖颈,朝着原野上的骑手又笑又嚷。铁木尔使劲吐掉了那根草棍。心里一片烦乱。真不知道为什么奥伽姑娘就爱上了我,那种爱使人再也没有片刻安宁。于是,铁木尔回忆着那片小河左岸的野生林,在那片树林里,我说:奥伽,我真想——真想把汗腾格里的雪莲花摘下来送你!……铁木尔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他从山坡上牵回自己的黑走马。慢慢朝溪水踱去。
溪水也被落霞涂上了一层红光,黑走马埋头长饮。他朝岔口西面望了一眼,只见参差的松林在暮霭中一片迷蒙。那后面就是传说中的冰峰啦,他想。不知为什么他感到对姑娘讲的情话有些太重。或者,走吧,明天就把马群赶上岔口西面那条路。他觉得自己正在聚起一股狠劲。有什么能难住我呢?我会打着唿哨,冲上那座冰峰。在天山里我怕过什么呢?去吧,去摘下那儿的雪莲花,把它扔到奥伽的怀里。把指头插进嘴里吧,吹一声又尖又响的口哨。他想着,心里燃起了一片野性的火,他的嘴角凶悍地扭歪了。
可是他清楚地看见父亲的影子。有谁一生中用自制的子弹和短刀杀死过一百多头野猪呢?有谁敢在冬季独自走过通往南疆的冰大坂呢?天山里,没有比父亲更勇敢的猎手了,然而这个父亲却把汗腾格里看成神。他忘不了老头子在讲那件事时眼睛里的恐惧。那一回,我等呵等的就是不开枪,父亲边讲边卷着一根莫合烟。那畜生靠着汗腾格里站着,它想骗我,那畜生!老头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我瞧见——我瞧见那畜生正对着我笑,它对着我笑呢!那畜生!莫合烟折碎了,但父亲还捏着它。那畜生闭着嘴笑,咬着两根弯牙。你想,难道我会上当么?我就是不开枪。等呵等的,手指头已经冻硬啦。后来,那畜生也嫌冷啦,蹓躂着在雪里跺它的蹄子。我看见那畜生慢慢地离开了那儿,它的背不再靠着汗腾格里啦,它张开那个臭哄哄的大嘴打哈欠啦——老头讲到那里时,猛地跳了起来,把莫合烟一摔。我一枪就把子弹打进了那张大嘴,那畜生的半个头都掀翻啦。铁木尔当时惊讶地望着父亲。老头兴奋得眼角挂着泪花,双臂古怪地又挥又舞。那畜生输啦,半个头给打飞啦:你想,难道我会受它的骗吗?我决不会朝着神山开火的!……后来,有一次父亲神秘地把铁木尔唤到一边说,汗腾格里,那是神呐。告诉你,就是靠了它,我杀野猪才象杀羊羔子一样利索。你知道我已经杀了多少了吗?
铁木尔饮完马,独自走回那间松木砌成的小屋。晚上他借了厄鲁特人一条皮被,在松林里给马群下夜。
月亮升起来以后,岔口附近银光铺地,夜色清凉。他枕着马鞍躺在一株松树下面,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神秘的峡谷。这样的峡谷他已经穿行了不知多少,从来都是信马驰过,不假思索。他喜爱自己歪歪地骑坐着,风一般穿山而过的姿态。这种骄傲的姿态不知惹恼了多少骑手,所以那些马倌和牧人都帮着加登巴那家伙,不单不对他以礼相待,而且还时常冷言冷语。放羊群的人就更不用说了,他已经忘了是怎样得罪了他们。其实他从来不会有意伤人,他只是惯了。从小他习惯了随着父亲游荡,后来又一次次地这样长途奔驰。这样的生活使他变得总是随心任意,不愿意多费心思。美丽的奥伽更骄纵了他,使他一下子变得而好胜,使他再也不把虎背熊腰的加登巴看在眼里,和奥伽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清晰地感到一股新鲜的活力正淌进自己心里。那么疯狂的亲吻,他禁不住地想着,简直是一团可伯的火焰。要是换了放羊的阿莫尔,也许会被吻得哭起来。奥伽,你真是个奇异的姑娘啊,他想,你把人点燃了,那火烧在心里,也许会把一颗心烧成灰烬。所以我冲口而出地说,我要为你去摘那儿的雪莲花。我怎么能不那样说呢,你使我觉得自己强健无比。
铁木尔冷冷地望着月夜中的山谷,觉得自己的心开始平静下来。去吧,去吧,他暗暗地说,哪怕触犯了父亲心中的神。马群已经抵达山口,箭已经搭在绷紧的弦上了。他感到四周的山都屏住了呼吸,传说中的汗腾格里冰峰正在寂静中诱惑着他。无论如何,他已经无法摆脱这强大的诱惑了。
黎明时,铁木尔的马群进入了峡谷。马群似乎知道自己正在背道而驰,通晓人性地不嘶一声。天山阴坡的松林也静默着,没有摇响那水浪样的松涛声。
马群在峡谷间蜿蜒着,道路变得陡峭起来。
走到中午,马群来到了雪线。
他望望前方,树林斑驳地刺破积雪,峡谷白茫茫地还在延伸。雪太厚啦,他捉摸着,虽然到了雪线以上,也不该有这么厚呀。他沉吟了一会儿,然后催着黑走马挤到前面,转身收缰拦住了马群。
马群开始沿着雪线散开了,贪婪地嚼着原生的青草和灌木中的浆果。又深又密的草丛一直埋到马腹那儿。他扯过马头,高耸的大山已经静静四合。前方的窄谷里,隔年的积雪层层分明。到底是离汗腾格里近了,他想,低矮的小山上也积着这么厚的雪。他又环顾了一下围合着的这道浅山,忽然歪着头笑了。他把帽子扣在脑袋上,再把帽沿朝后一转。他下了马,用力勒紧了马肚带,顺手拍了拍黑走马光滑的脖颈。当他开始催马上山时,先使劲地打了个尖锐吓人的唿哨。
出发那天,他刚把马群赶出来,奥伽就追上了他。她没有骑马,径直从一道山坡跑下来,正好挡住了他的去路。姑娘跑得气喘吁吁,头巾掉到了肩上。她没有穿靴子,湿漉漉的赤脚在青草地里染上了一层绿斑。铁木尔从马鞍上弯下腰去,捏住姑娘的手。她的小手又硬又粗。整个夏天他都看见她在搓鬃绳,架起三角架用牛粪熏羊皮。后来姑娘把手抽出来,递给他一包炸面饼。当他和马群驰远以后、他远远看见了姑娘的身影,他看见那影子在快活地跳着跑着,奔向剪羊毛的棚圈。一角鲜艳的花头巾在绿色的原野上一闪一闪地飘。
山坡斜斜地陡立了起来,积雪忽然变得硬了。铁木尔打着马踏上坚硬的雪层,他想着奥伽那粗糙的小手,不觉间心情变得沉重了。
黑走马奋力地踏破雪层,向上登着。平滑光亮的雪壳被马蹄一块块地弄碎了。铁木尔望着断裂的雪块,心里有些惊奇。没想到这道低矮的小山脊上面有这么硬的积雪,他体会着马腿的劲头想,这样定黑马会出一身大汗。峡谷在这儿变成了一个山坳,一道白色的屏障,低低地蹲踞着,遮住了背后的世界。黑走马是一匹胸肌发达的好马,勇敢地甩着鬃毛,踏开一条扭曲的路。铁木尔咬紧牙关,耸起的身体向前微倾,两脚牢牢地踏紧铁镫。这雪已经埋到马肚子啦,他想,黑走马很快会乏掉的。他盯着黑走马脖颈上流淌的汗水,盯着一块块裂开的雪层,握紧了缰绳。但是父亲,你已经不能再挥着枪通条吓唬我啦,我已经走上了通往汗腾格里的道路。那朵雪莲花用不着送给奥伽,我倒是打算把它送给你,我的父亲。黑走马前进得更慢了,他的脚镫不住地磕碰着拔出雪层的马腿。这峡谷的端头是个避风的缓坡,经年越过坡顶的脊线被风卷来的雪沉积在这里,结成了白茫茫的一层壳。黑走马每一蹄踏下去,都通地踩破一个深洞,然后再用前胸和膝骨把雪撞碎。他看见马身上已是汗水淋淋,背后留着一道深深的雪沟。他解开了领口上的布钮。奥伽。我会把那朵花为你采来,这不是一句玩笑。你使我在那个凶蛮的加登巴面前感到骄傲,我也应当让你在草原上的姑娘们中间感到骄傲。
黑走马突然直立起来,两只前蹄搭在冻实的雪上,铁木尔就势猛地一提缰绳,但那雪面并不能经受住一人一骑的重压,扑地一声,铁木尔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坐骑齐胸陷进了深雪,只留下一颈乌亮的长鬃露在外面。烈性的黑走马愤怒地暴跳起来,而铁木尔已经跃身翻下马背。他的靴子只在雪面上停了一瞬,随即也噗通陷了进去。他的脸涨得通红,嘴角狠狠地歪向一边。他拉着黑走马跳出了雪坑,又把马拉到雪浅的地方扔下,然后就转身朝着山顶的那道脊线爬去。
这个山坳里雪深及腰。
铁木尔两只袖管里灌满了雪。山顶并不高,恬静地横在上面不远的地方,但他没有办法加快步子,只能用大腿推着,用手扒着雪,艰难地开出路来。将融又冻的雪颗粒粗硬,刀割般划着他的皮肤。铁木尔心中怒火冲腾。这么低矮的山,这么丑陋的山也配拦着我吗,他呸地唾了一口。但是他只能挣扎着蠕动。当雪层硬得能承受住他的身子时,他手脚并举,猛爬几步;但是只爬了几步,雪层又轰然坍塌了,他带着一丝难看的笑容,又陷进飞扬的雪雾。两只赤裸的手渐渐变成了青黑色,他无动于衷地瞟着自己冻坏的手,不出声地咧嘴笑着,继续向前爬行。锐利的雪块边缘在小臂上割开了一个口子,他看见一条鲜红的血凝在那上面。他的脑子里已经万念俱空,只觉得那白色的山脊线在前面闪烁。他觉得登上那条脊线并不困难,只要他这么耐心地捱过这烦人的时间。太阳已经西斜,但他觉得自己能在这个太阳下面登上去,他觉得这么干它一次挺值得,因为胜利的荣耀已经近在眼前。铁木尔觉得自己此刻经验十足,他意识到自己正在挑选方向,适当地使用力气。他挤破雪层,用脚在雪里先踩实一个立脚点,然后伸直身体升上一步。太阳在这时完全露出了云层,又黄又柔的光线撤满了山谷,在眼前沿着山脊勾画出一条眩目的银亮曲线。
铁木尔僵硬的脸抽搐了一下,他的双脚突然踏到了坚石般的地面。雪层中断了,上面是一道镜子般的冰坡。这冰坡只有一人多高,他就要翻过这道可恶的丑陋山坡了。铁木尔伸手死死扳住了波浪般弯曲的冰凌,竭力把麻木的左腿踏稳,然后把提起的右腿向上迈去。
他象一头死牛般重重地摔了下来。屁股砸在雪面上,深深地嵌了进去。他突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睛里涌出了泪。笑够以后他又攀住了冰凌。这一次他忍住了一切,铁勾般的手指慢慢地把身体拉上了冰壁。他踩稳了两只脚后,贴紧了冰面又攀了一步,使山脊线靠得更近些。当他终于腾出一条手臂搂住了山顶的一块黑岩石的时候,他抬起头来。于是他的眼睛恐怖地睁圆了。
眼前一望无际地起伏着一个山峰的海洋。从这条可怜巴巴的小矮山梁向前望去,雪白的山尖紧紧毗连着,浪头一样地向彼岸滚去。他看不见这些雪峰的底部,只见脚下的黑石头正危险地向前通向一派迷的海。挡在眼前的这片雪山之海傲慢又凛冽,铁木尔看着夕阳洒在那上面的金晖,觉得金色的暖暖的阳光正在那儿变成冰冷的银色。那银闪闪的一片迷茫把一切热力都吞掉了,淹没了,冻透了。这雪山的海绵延着,在远处的彼岸化成一片寒冷的白雾。而在那白色的雾里,铁木尔下意识地搂紧了石头——那白雾中正升起着一个晶莹浑圆的蓝色冰顶。铁木尔在看见这座冰峰的刹那间就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冻透。强烈的银光在那峰尖上夺目地闪跳着,灼着铁木尔的眼睛,它明晃晃地闪烁着,稳稳地升起着,两翼曳出坚冰的绝壁。铁木尔绝望地搂着石头,蜷起了身子,望着那俯瞰一切的巨大冰山继续在彼岸升起。汗腾格里,天上的王,他心里艰难地喃喃着,觉得自己的心在迅速地冻硬着。不可能,他麻木地想,根本不可能。他觉得那耸入天空的雄大冰峰正朝他逼近过来;把他冻成一个渺小的雪粒。他心里只觉得吃惊和恐怖,只觉得冷得要命。在这逼近的寒冷中,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里面有什么东西被冻得折断了。
太阳露出来了,云层在向下沉淀。万道强烈的光束射在那矗立的冰峰上,终于使那闪耀着上升的冰峰静止不动了。铁木尔挣扎着,拖起疲惫的身体,站了起来。他开始扣紧衣领,重新束好腰带。他发觉自己的手指在激动地颤抖着,心里一片慌乱。不可能,他想着,突然觉得自己的一切都那么凄惨。这件事绝对不能对父亲提起,他想,下山吧,找到自己的马群,这件事我要一辈子都瞒着父亲。这时夕阳挂在了山峦的西方尽头,天空完全晴透了。隔着这片被阳光照得线条鲜明的雪岭的浪头,他看见暴露在阳光中的汗腾格里冰峰屹立在天地之间,晶莹浑圆的极顶和微微发蓝的前裾美丽又残酷。一直到死,我也不把这件事告诉父亲。铁木尔不愿再去望那冰山一眼,他觉得往昔的自己已经在这里被埋葬了,连同着那些刺耳的口哨和散漫的姿()态。现在只有快些下山,趁着太阳还没有落。他仿佛看见憨厚的阿莫尔从羊群里爬出来,朝着他不好意思地笑。马倌加登巴打马掠过他的身边,泥水溅了他一头一身。他慢慢地背着汗腾格里转过脸,融化了的冰凉雪水正顺着他的胸脯下流。我也不会把这事告诉你们的,他在心里悄悄地对那两个牧人说,我要把这件事永远藏在心底,这是我自己的一个永远的秘密。他挪动着沉重的双腿迈了一步,觉得背后那冰峰正用刺骨的寒气催逼着自己。他觉得眼里满是闪闪的晶莹和谈蓝的光点。他咬紧了牙关,在暮色中看准了冰坡上的棱坎。他探出一条腿,踩住了一个牢靠的地方。这时他想起了奥伽姑娘快活的笑声和粗糙的小手,他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使劲地闭上了眼睛。
下面已是暮色朦胧。在黯淡的雪坡上,黑走马正独自静静地仁立着。铁木尔隐约看见那马儿正朝自己高昂着头。哦,我的黑走马,他心里猛地漾起一阵感动的潮水。再往下可以看见雪线以下的松林,夕阳在那儿灿烂地照射着,弯曲的峡谷里披满了金霞。明天会是个好天气,他默默地想,明天一早就出发吧,把马群赶向裕勒都斯平原。
他扳住波状的冰棱,一步一步地滑了下来,在雪地上站稳了脚,双手扶着那面镜子般的冰壁。他感觉到那冰在灼热的手指下融化了一点,指缝里渗着一丝细水,他喘息了一会儿,然后就踏着深深的积雪,朝自己的黑走马走去。
张承志:绿夜
他终于登上了那座小山。他抬起头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远方望去。
明亮而浓郁的绿色令人目眩。左右前后,天地之间都是这绿的流动。它饱含着苦涩、亲切和捉摸不定的一股忧郁。这漫无际涯的绿色,一直远伸到天边淡蓝的地平线,从那儿静静地等着他、望着他,一点点地在他心里勾起滋味万千的回忆。
在这一望无际的绿色上方,只有他的思绪在无声地盘旋轻飞,像是那绿中充盈的情调的旋律。他感到身心都透明般地宁静。
小奥云娜那时才八岁。她骑在马上,抓着鞍桥不肯松手。她紧闭着小嘴,牢牢地盯着他。后来她哇地嚎啕起来。本来把她抱上马背不过是为了冲淡分别的感伤。淡蓝的地平线上涌来了浩荡的白云,蓝空上排着云朵的长阵。奥云娜,这八岁小女孩的心理是怎样的呢?那天地间的一抹浅蓝中,又为什么能绵绵不尽地涌流出白白的云朵呢?
这是多么新鲜的感觉呵:可以自由地遐想,但用不着真的去寻找答案。大海般的绿色滤去了嘈杂、拥挤、热腻的昨天。此刻,在这儿,可以独自站一会儿,静静地想想过去。整整八年,他总是难得有机会这样站一会儿。也许是没有适当的时间和环境。可是在那匆忙的奔波中,他又确实常有过这样的念头:喂,该停下来,该仔细想想。也许,在人的一生中,需要留一些时间给这种独自一人的、平和的、不受干扰的思索。
八年了。八年前,他就是从这个小山坡前,顺着这条三股车辙印的道路走向那喧嚣着的、熙来攘往的都市的。最初他常常回忆。他想起过小奥云娜驼羔般聪慧的大眼睛和甜甜的酒涡。他甚至曾经发表过一首关于小奥云娜的小诗。在那首儿歌般的小诗里,他把小奥云娜称为一条“欢快的小河”。可是,哦,生活——冬天运蜂窝煤、储存大白菜,夏天嗡嗡而来的成团蚊蝇,简易楼下日夜轰鸣的加工厂,买豆腐时排的长队……淹没了诗。在深夜里,有时心里也曾闪过一眨星光,但他已经很难捕捉住那曾使他的心颤抖的一瞬。
而这一切都已离他远去。这茫无涯际的青青的原野,这弯曲的三股车辙印,这低缓的小山坡,正把他带回到昔日。在这儿他曾被晒成黑红色。在这儿他曾恶煞般和人打架。在这儿他第一次懂得了劳动的艰难和自豪。他凝望着这无边的绿色。蓝空中巨大的白船般的云朵无声地驶去了,深黛的云影移开后,那三股车道在阳光的直射下显得明亮而线条清晰。那里通向他逝去的青春。他已经听见一声遥远的呼唤。他的眼睛湿润了。“哦,草原。”他轻声说。
这里是锡林高勒。是由左右苏尼特、东西乌珠穆沁、阿巴嘎和阿巴哈纳尔等响亮的地名组成的锡林高勒草原。他终于回到了这里。他觉得自己就要打开紧闭着的、心上的门。表弟说过:“祝你在洛西南特的瘦背上骑得稳。”为什么呢?“因为堂 ·吉诃德为寻找假想的敌人踏上征途,而你为寻找想象的净土而提起旅行袋。”他默默地看了表弟一眼。应当对属于不同世代的人闭紧心扉。他和他仅差十岁,但属于两代人。他怎么能把小奥云娜的事告诉他,再被他恣意挖苦嘲弄一番呢!不,小奥云娜是不能玷污的……也许,八年前的一切都已烟消云散,但岁月、生活和动荡的历史留给他的唯一礼物,就是小奥云娜的笑脸。他比表弟仅仅多这么一点财富。当然,表弟是不会承认这种结论的。承认他、同意他、等待和安慰他的,是这锡林高勒大草原。
他等不及捎口信给毡包。他一到公社,就大步踏上了这条三马车道。他解开衣服,草原的长风直入胸怀。草梢在脚下唰唰地分开。他渴望看到那可爱的小姑娘。他的眼前已经清晰地现出了一对甜甜的酒涡。
“老弟,这回采风,时机难得。怎么样?计划捞多少?”人流正匆匆地涌向办公楼底层那长长的楼道。河南口音的侉乙己追着他问个不休。“这回弄个长篇小说,抓它个两三千!上回那不中——咋写个小妮儿!”脚步嚷嚷,人流匆匆。“你别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光想捞钱……”“咋?”侉乙己恨恨地嚷起来,“你咋着了!你崇高多少?你编小妮儿那几句词,还不是落了十块!少一分你能行?”一阵哄笑。原来下班的人都在满有滋味地听着。他们赞成侉乙己。楼道光线很暗。脚步声、谈笑声在墙壁上击出回音。他默默走着。孤独使人痛苦。缺乏沟通彼此的语言使人孤独。人们为什么更欣赏侉乙己的或表弟的语言呢?难道大家都讨厌用真诚的、亲切的、尊重别人感情,也使自己更纯净的语言交谈么?
这个河南侉子就这样无耻地嘲弄了,不,是侮辱了他神圣的小奥云娜。他觉得自己的心里也涌进一般污浊的脏水。这脏水居然那么轻易地冲进了他一直悄悄保留在心底的、使他的心温柔和潮润的、那一小块淡绿色的领地。他突然感到疲倦,他累得要命。
他微喘着,大步走向草原深处。这里是驰骋着自由酷烈的风儿的、开人胸襟的莽原。在这里可以不必心有城府。在这里可以把市场上大葱和烂西红柿的气味,把十二平米的家和它的拥塞,把楼下加工厂的噪音和冷冰冰的售货员,还有那河南腔的下流语言全部忘掉。在这里可以把疲惫的肉体埋在茂盛的箭草、马镰草和青灰色的艾可草丛里;他满怀感激地吞咽着这里的清爽空气。这时他才明白来到这里的必要。
“今年夏天,你回内蒙去吧。”“开玩笑!哪有那么多钱?”他奇怪地望着低头织毛线的妻子。“我能领到五十块奖金。另外还可以再挤出一些。”“算啦。连我喝酒抽烟你都叫唤。”“不,这回不一样。你下周就请假走吧。”“为什么呢?”“不为什么……我觉得,你一直盼着回去一次。”她原来有一双锐利的眼睛。他迟疑了:“可是家里,老人,孩子……”“没关系,去吧。”他吻了吻她的眼睛,心头掠过一道生疏了的温暖的波动。
那天晚上她炸了花生米。可是他的筷子却总是夹滑。在他若有所思时总是这样。妻子也许就是常在这种时候注视着他。一个扎着两只羊角小辫的小姑娘正在对他笑。侉乙己骑在一匹马上指手画脚,马儿把他摔在地上。小奥云娜笑了,露出小酒涡。他忍俊不禁,所以又把一颗花生米掉在地上。一旁,妻子拍着襁褓中的儿子,微微地也笑了。夜里他一直在做梦。小奥云娜缠着他,要他翻译那首小诗。他绞了一夜脑汁。
他走完了三股车道在草原上画出的那个巨大的弧形。那座熟悉的熬包山从地平线下慢慢浮现出来。清凉的风带来阵阵苦蒿和艾可草的呛人苦味儿。在远处,在开阔的盆地中心,隐约能辨出一个小小的灰点。那是一座破旧的、颜色发灰的蒙古包。炊烟随着流雾,正从那里袅袅升起。小奥云娜,我可爱的小妹妹,我清澈的小河,你好么?你还记得我们分别时,你骑在我的马鞍上不肯下来的往事么?你还记得父亲、母亲,还有老奶奶流着泪水,望着我们的情景么?
他的眼眶里盈满了晶莹的泪。“小奥云娜,是我。你的哥哥回来了。”他轻声说。
哦,青春,你好!我来看你。因为我没有能留你永驻,像保尔·柯察金,像那些之树常青的勇士一样。我已经与你分别日久。但我也不同于表弟。表弟说:“我们没有昨天。”这是他的宣言。而我却既有昨天也有你。你由憧憬、艰辛、低下地位带来的屈辱感和自尊感,真正养活自己的劳动中留下的深深脚印组成。当然,还有,尤其是对它激动的想象。表弟说:“没落的人才回顾过去。我们只面对现实。”但他也应该感到缺憾。至少该为他没有唱过、而且是没有在暴风雪之夜的帐篷里,在通红的牛粪火旁唱过那些歌子遗憾。“我们的旗帜火一样红,星星和火把指明前程。”“老伯伯请我们来到果园。孩子们是谁呀打哭了伙伴。”“少先队,我们快乐的少先队!快快来,快把歌儿唱起来!”我们起劲地、一支接一支地唱。当然,也唱《红河村》、《长征组歌》、《十五的月亮》和那个听说作者被张春桥判了十年刑的知识青年的歌。那种唱法会给人带来神奇的感受。我们唱着,传递着会心的眼神和微笑。心里盈满着泪珠、醇酒和露水……后来,人走了。但那声音、那灼烤、那旋律、那心境却和迁徙后的营盘痕迹一起,在此长留。它就是你,青春……
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拄着一节断马杆,颤巍巍地,伸着瘦骨嶙峋的手迎面奔来。没有人扶她走。她虎背熊腰的儿子已经先她辞世。老人声音微弱地叨叨着,缓缓地跑来。她棒住他的头啧地亲了一口。这亲吻电流般击穿了他的肉体,击碎了他心上的锈垢。表弟不会理解,侉乙己不会相信,一个穿风衣的城市青年就在这片箭草地上被一个白发蓬乱、衣袍肮脏的蒙古老太婆搂在怀里。老奶奶摸索着他的脸和肩头,唠叨着说他瘦了。她坚信他八年来是在城里受苦。“多奇怪,”他想着,便却又感到老奶奶说得切中隐痛。他忍不住流下泪。他把头埋在老人怀里。
这个家仍然喜欢在夏季靠敖包山居住。青草如旧。山岗如旧。小河如旧。永远沾着一层细粪末的垫毡和油腻的捻金线枕头也如旧。羊群还是在敖包山上散成一个星群。酸奶桶里舀出的奶子还是稠稠的、散发着熟悉的凉味儿。嫂子给他煮的还是拳头大的饺子。她还是把舀起沸茶的铜勺举在孩子头顶上威胁他们。女人们还是在蒙蒙细雨中跪在一片泥泞中挤奶。马儿在奔跑时还是在耳边掀起呼啸的风。歪着骑马的牧人还是那样姿态浪漫。套马杆子还是那么富有弹性地在空中划出弧线。酒还是散装的更受欢迎。当然,用兽医的酒精对井水也不错。一口喝掉半小碗还是烧得胸口发痛。可是老头门德如果高兴地使劲拍他的肩膀,并且瞪圆眼睛朝着脸色阴沉的瘸子乔洛吼一会《金翅小鸟》的话,再喝半碗也可以考虑。晚霞还是那么鲜艳。月夜还是那么清澄如洗。沉睡的毡包内还是那么静寂。直径四米的圆形地面上,不同民族、不同辈份的人的呼吸还是那么酣沉而平和。半圆形天窗里嵌进的那块蓝紫色的夜空, 和点缀其上的三颗亮晶晶的小星, 还是那么使他联想到阿克肖诺夫的《带星星的火车票》。
到达那天,他没有见到小奥云娜。在她赶着牛车从敖包山北的亲戚家回来以前,他想象着八年后那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的模样。他心里在悄悄呼唤着她。小奥云娜,回来吧,你快活飞舞的破衣衫,你让人心疼的小酒涡!骑在我的马背上来吧,我的黑眼睛的小天使,我明净的小河!
第二天,一个穿着蓝布袍子的少女从牛车上下来了。她把蓬松的长发低垂在沾满油污、奶渍和稀牛粪的蓝布袍上,不声不响地从他身旁走过,躲到嫂子背后。她没有羊角似的翘小辫,没有两个酒涡。她皮肤粗糙,眼神冷淡。她甚至没有亲热地喊他一声阿哈——哥哥。他慌了。他从提包里掏出塑料袋,那是妻子跑遍全城买来的尼龙衫。玫瑰红上游着几道雪白的浪。他的手在抖。“奥云娜,”他唤道,“呶——这是给你的。”声音也在抖。他没有叫她“小奥云娜”。这不是那个“小”女孩了。少女接了过来,低着头走开了。她听见他在门外收拾牛车。他感到此刻妻子、表弟、侉乙己都在盯着自己的脊背。这是他的小诗、他干旱心田中的绿洲、他青春往事的象征、他的小奥云娜么?
生活露出平凡单调的骨架。草原褪尽了如梦的轻纱。就像肥嫩的手抓肉吃完以后,人们开始更心平气和地煮那些晒硬的肉干一样。穿上玫瑰红的尼龙衫又套上蓝布袍子的少女不会再是梳羊角辫的小奥云娜、小天使和欢乐的小河了。她满不在乎地用捧过牛粪的手挤着玫瑰红和雪白上的虱子。她躲在门外听着老门德和她母亲议论着娶她当儿媳妇的话。她抓起勺子和靴子朝哭个不停的弟弟扔去。她把满脸盆面粉拼成面条。她摔倒一米高的肥羊,骑在上面撕下滑腻的夏毛。她用大眼睛好奇地直盯着她在八岁时曾经那样留恋过的兄长。她若有所思,又猛然一甩辫子走开。就像老奶奶一样拖着长调,在没有月光和星星的黑夜里吓狼。她像每一个蒙古女人一样,睡在门外的勒勒车上,盖着一块条毡守夜。她淋着细雨,踏着泥泞,她长高了,她成熟了。她粗糙的脸庞上留着两块冬天的冻疤。小河、小溪、小泉奏出的明快儿歌已经逝而不返,浑浊的内陆河水正在干旱的大草原上无声地流。
他常常在奥云娜忙碌的时候注视着她。奥云娜有一只属于自己的青花山羊羔,那是一个亲戚家的出嫁姑娘在春季送给她的礼物。当时小羊羔只有一丁点儿大。她用弟弟的奶瓶每天给它补奶。傍晚,当归来的羊群悄悄出现在山坡上时,那只系着铃铛的青花小羊就咩咩叫着离群而来。他注视着小羊羔冲进乳青色的薄暮或是桔红的落霞,朝奥云娜奔来。这是奥云娜一天中最快活的时刻,也是他能听到奥云娜清脆的、使他感动的“阿哈!阿哈!”的喊声的时刻。水一样平静和怅惘的日子在这时掀起一层微微的喜悦的涟漪。这银铃样的喊声刺着他的耳鼓。他在其中辨出了八年前小奥云娜天真稚嫩的音素。“哎——阿哈来了!等一等!”他笨拙地答应着跑去。他把奶瓶高高地举起,小青羊羔急得直立起来。奥云娜格格地笑了,她红扑扑的脸蛋上又深深地旋出了两个甜美的酒涡。“阿哈!阿哈!”她快活地摇着他。
在这样的时刻里,他感到陶醉。因为在他发现自己失去了那个八岁的小天使和“欢乐的小河”以后,还是捕捉到了这美好的一刻。小奥云娜在他长达六年的草原生涯中,也只是在最后一天不让他上马离去。妻子也仅仅是在那个晚上使他感受到奇异的、心的亲近。他自己也一样:八年中仅仅一次产生过那样美好的情思并把它变成那首小诗。
过了几天,半醉的瘸会计乔洛来到毡包里。他也斜着醉眼,冷冷地盯了他一眼,然后栽倒在毡子上。他开始对奥云娜说出一些难听的秽语。嫂子不在家。老奶奶睡在角落里。乔洛嘎声笑着,把碗里的酒泼在奥云娜的赤脚上。奥云娜躲闪着,咯咯笑着,又给他添着酒。她鼓舞了这醉鬼。于是乔洛借着酒劲,拖着瘸腿凑过去。他推倒了奥云娜,放肆地扯开奥云娜蓝色和玫瑰红的领口,把酒咕嘟囔地灌进她的怀里。而奥云娜却似乎十分快乐,她咯咯的笑声更清脆了。
他的心在剧烈地急跳。他抑制着怒火。白发的奶奶在一旁嘟囔着梦话。奥云娜的笑声使他联想到简易楼下那加工厂女工们的吵闹声。“想象的净土”,表弟一定正露出富有哲理的微笑。她贴身穿的玫瑰红和雪白的紧身衫一定浸透了乔洛的酒。他逼视着乔洛。这不是可以谅解的强悍的驯马手,这是一个阴沉的、五十来岁的丑恶瘸子。是讲蒙语的侉乙己。“小妮儿——”他突然恶心。想吐,他掩开小门冲到了包外。他又感到那首小诗淹没在恶毒的舌头和哄笑中唤起的痛苦之中。他在民族印刷厂有个熟人叫乌·巴雅尔,“嗨,蒙古人嘛!”乌·巴雅尔说。“你过去问一声好,他们就杀一只羊。”事实可没有这么简单。而对青青的记忆却比这简单。在岁月冲刷了很久之后.它留存下来,留在记忆里,像一个梦。可为什么又有瘸子乔洛、侉乙已呢?他们专门消灭这些梦。
后来,他看着奥云娜扶着这醉鬼走过去。在棚车那儿,奥云娜热心地把瘸子扶上马。她走回来时惊奇地望了他一眼。他斜靠着毡壁,看着姑娘从他身旁匆匆走过。哦,奥云娜,难道我们之间也没有了那种亲近和纯净的语言么?那为你写的,难道竟溅不起你心上的一点波浪么?
奥云娜从山脚赶来一群乳牛。她敏捷地把牛一头头拴在车上。随即又从箱车里舀出一盆面粉。她飞快地提来一桶水。她揉好了不成形状的馒头,然后用蓝袍子前襟兜来一兜牛粪。炉火熊熊烧起来了。可是最小的弟弟在哭。她塞给弟弟一个染成红色的羊拐骨.然后拍着他,哼着催眠曲。她洗净一叠磁碗,她斟上一碗热奶茶,加上一勺黄油。她走了过来。“阿哈,喝茶啦。”她的声音平静自然。他拾起头,奥云烟黑黑的眼睛正凝视着他。他接过碗来。奥云娜添上燃料,然后走到那排乳牛跟前。她单膝跪在牛腿下的泥泞里。“嗤——嗤——”白色的奶浆喷射到木桶里。就在这时,太阳沉入了敖包山。乌云和白云都变幻了色彩。一派金红从山顶的云霞中朝这儿斜斜投来,镀红了一条狭长的草原和这座毡包。奥云娜成了一个披着红霞的、不认识的美丽姑娘。
哦,岁月不会为你而停止流逝,小奥云娜也不会为你而水远是八岁。和你一样,她也正迎面走向自己的人生,在生活的长流中浮沉。执拗地醒着去寻找逝去的梦是件可怕的事。应当让那种过于纯洁的梦永远萦绕在心头。因为在现实中追求梦境就是使梦破灭。你来到这荒莽的草原,而表弟只向往黄山和庐山,那些名胜只有服务,不会有梦。侉乙己则只向往钱,钱更不是梦。他们都比你更实际,因此也比你更安宁。
梦的破灭不是坏事,这使他将把献给梦的爱情投入现实。抓住生活中的那瞬间的美,向奥云娜讲述那首小诗,和她一块走进晚霞,朝小青羊羔高高举起奶瓶,在奥云娜的笑声中,舒展开疲惫的躯体和感情,享受这美好的一瞬吧。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他在草原古老的、日出而作的秩序中,在那循回不已的低缓节奏中平静了,感悟了。他开始更深地理解了奥云娜。生活总是这样:它的调子永远像陕北的信天游,青海的花儿与少年,蒙古的长调一样。周而复始,只有简单的两句, 反复的两句。连风靡当代世界的“folk song”唱法也未离此宗。①生活只是交响乐中两个主题永远矛盾的第一乐章。 瘸乔洛耍的酒疯就是贝多芬着名的“命运的叩门”。正因为矛盾永恒才被人们代代咏叹,正因此,听到信天游、长调、花儿与少年才会有相似的感受。表弟错了。侉乙己错了。他自己也错了。只有奥云娜是对的。她比谁都更早地、既不声张又不感叹地走进了生活。她使水变成奶茶,使奶子变成黄油。她在命运叩门时咯咯地笑。她更累、更苦、更艰难。冲刷她的风沙污流更黑、更脏、更粗暴和难以躲避。然而她却给人们以热茶和食物,给小青羊羔以生命,给夕阳西下的草原以美丽的红衣少女。为什么要打搅她,也折磨自己呢?不,要和奥云娜和睦相处。要使这有限的几天假期更和谐和更有哲理,要使它成为人生旅途的一道清流。
他的心平静了,呼吸均匀了,眼神柔和了。他骑着大白马悠闲地串门。他去找那和善的老头门德学唱《金翅小鸟》。早晨,他在清爽的晨风中活动着筋骨;傍晚,他和奥云娜一块沐浴在红霞中喂小青羔。他舒适地枕着那个油腻黑污的绣枕,吸着透入毡墙的夏夜草原的清润空气。晚上,听完收音机里那个关于名叫烟筒的丈夫和名叫灶火的老婆的烟鬼夫妻的蒙语相声,带着忍俊不禁的神情,他香甜地睡着了。现实比表弟预言的美好,比乌·巴雅尔介绍的真实,又比他自己想象的复杂而合理。被大白菜、蜂窝煤和简易楼下轰鸣的噪音折磨得太累的肉体和他的神经、感情一起,正在这广泰的草原和如水的星夜里得到休息。他感到安慰和满足。他惬意地裹紧白发老奶奶给他盖上的毯子。他的呼吸和夜草原上牧草的潮声和谐地溶在一起。
这一天,他在六十里外的牧马人帐篷里喝了不少酒。当他歪歪斜斜地跨在马背上走向归途时,远处快要沉没的一轮红日上方正拥着一团团深蓝色的乌云。
天黑了。没有星星。马儿快步小跑着,它认识路。他抬起头,嗅到腥腥的雨气。他猜想漆黑的夜空上一定也正奔跑着、聚集着乌云。九点半钟,他刚刚涉过诺盖乌苏小河。深重的雨点落下来了,草原上响着密麻麻的噼啪声。
夹布袍子湿透了。雨水淌过灼热的脖颈,冰凉地滑在胸脯上。微醉的骑手不会讨厌夜雨。淋着雨会产生一种空旷的、踏入人生漫漫长途时的勇敢;他纵马前行。两小时后,他催着马儿踏上了高高的敖包山。
雨丝蒙蒙的夜色中闪烁着一点光亮,像一颗翡翠的夜明珠。绿幽幽的,等待着他。是手电筒的灯光,是打给他的信号,就像暗夜的海洋上那灯塔的信号一样。他抽了马一鞭,向那灯光驰去。
奥云娜站在门外的雨中。披着雨衣,举着手电筒。“阿哈!”她啪啪地踏着地上的积水奔来。她接过缰绳。她扶着他的手臂。她帮助他跳下马来。雨声淅沥。这雨声中飘着一个陌生的乐句。瘸子乔洛也是在这儿被她扶上了马。他看见奥云娜面颊上紧贴着缕缕湿发。那个奇怪的乐句轻悄悄地叩着他的心弦。锅里已经煮开了香气袭人的羊肉面条,嫂子快活地问他是骑着马回来的还是马驮着他回来的。老奶奶搔着银白的乱发,可能那儿有个虱子。她告诉他今晚收音机又讲了那个烟筒丈夫和灶火老婆的有趣相声。 面汤滚烫。 羊肉喷香。有个家真好。侉乙己如果听见这个“家”字,一定会露出黄牙。下雨的夜里谁都往家跑。在锡林高勒的千里草原上,他在下雨时只往这儿跑。人世间只有这里在雨夜为他举起灯光。他吞着面条。牛粪火烤着赤裸的胸口。他给嫂子讲着牧马帐篷的位置,给奶奶学着烟鬼夫妻婚礼上的发言。他笑着、吃着、说着。而心里却满盛着另一些话。原来是这样:最由衷的话语是不能说出来的。说出书面语式的词汇反而使人发窘。他有点想哭。有人推他,是奥云娜端着一只小碗。酒味儿又香又烈。他一饮而尽。一股滚烫的暖流慢慢向肚肠滑去,又击响了那个轻叩心弦的神秘乐句。它不属于信天游、花儿与少年和蒙古长调。它是什么呢?“阿哈!”“嗯?”“还喝吗?”“再倒半小碗吧,奥云娜!”
以后他有意在夜晚回家。全家也完全可以理解去找老门德学唱《金翅小鸟》的必要。他跋涉了两千里来寻找地球上一个直径四米的毡包,他还想反复体味在白天和黑夜从远方奔向大地上这一点时的深切感受。
迷蒙的、潜伏着一脉生机的原野蒙着浓重的夜幕。万籁俱寂,苍穹宁静。大地的弹性从马蹄那儿传遍全身,轻摇着惆怅的心绪。他从暗夜中辨出一种均匀的色素,那是溶入夜色中的、七月青草的绿。浩淼的暗绿中亮起了一颗明亮的星,那是奥云娜为他举起的灯。那灯光也被染上了淡淡发绿的光晕,像是雾露弥漫的拂晓湖面上跳跃着一簇萤光。蹄声惊起了宿鸟,引出了那个轻盈的乐句。那么优美,那么感人。哦,绿夜,四季的精英,大地的柔情。这绿夜抚摸着他,拥抱着他,安慰着他,使他不顾一切地朝前走。他又在编织着一个梦么?表弟已经皱起眉头。办公楼楼道的人流中已经响起哄声。但他微笑了。他已经不能承认关于两句矛盾的歌词的醒悟,因为这绿夜中有一个新奇的旋律在诞生并向他呼喊。
时间飞快地过去了。他收拾了行装。
白发老奶奶送给他一个红布缝成的小方块护身符。嫂子送给他妻子一块绿绸子。牧人们送给他一罐罐黄油和花斑透明的磁碗。门德阿爸送给他一壶奶酒。冈林信康唱过:“逝去了,那往日的亲切。”左田雅志也唱过:“你去了,带着脸上的泪水。”而他没有带着泪水,而是带着绿夜中奥云娜为他点燃的灯光。逝去了的已不能追还,但明天他又会怀念此刻的亲切。人总是这样:他们喜欢记住最美好的那一部分往事并永远回忆它,而当生活无情地改变或粉碎了那些记忆时,他们又会从这生活中再找到一些东西并记住它。这是一种弱点么?也许,人就应当这样。哪怕一次次失望。因为生活中确有真正值得记忆和怀念的东西。
奥云娜欢叫起来。就在此刻天空中又出现了那金红的云霞。“阿哈,快!”他忙答应着跑去。小青花羔已经在围着奥云娜蹦跳。他高高举起了奶瓶。这最后一个傍晚应当这样度过。他暗暗希望,在太阳、云层、时间、草原、小青花羔和奥云娜相会时迸射出的,那自然与人的美好画面中,也能有他瘦削的微小身影。
“阿哈!”“嗯?”“你明天就走么?”“哦,明天不走不行啦。”“还再来么?”“嗯……”“能带我城里的嫂嫂一块来么?”“她吗?不,奥云娜,连阿哈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再来。 ” “路很远,是么?”“……”“阿哈!”“嗯?”“我想把这只青羊羔送给你。”“真的吗?”“当然!你已经会喂它了。”“傻瓜,城市里不能养羊。”“那怎么办呢?我还能送你什么呢?”“今天夜里,你再给我打一次手电光吧,小奥云娜!”
奥云娜惊讶地望着他。他()从她手里抱过小青羔,把它撒在草地上。小青羔咩地叫了一声,又扑回来,朝他蹦跳着。奥云娜快活地咯咯笑了。这个身穿破旧蓝布袍子的姑娘全身通红,她鲜艳的脸颊上现出了两个深深的、动人的酒涡。
夜晚,他告别了老门德一家,纵马驰向等待着他的毡包。诺盖乌苏小河的水面上闪烁着暗淡的波光。清凉的夜风掀着流动的草浪。朦胧的、茫茫的黑土地厚实又温暖。七月的夜,绿色的夜,把他悄悄地抱入怀中。他纵开马儿,在这绿夜中飞一般疾驰着。
表弟会问:“你找到了什么?”妻子也会问:“你感觉怎么样?”不,他寻找的已不复存在。他的感情也未必轻松。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也并非是一个新的梦。他的脚已经深深踏进了这真实的无边青草,他不会再写那样幼稚的小诗。像成年的保尔·柯察金为孤独的妈妈奏出的手风琴声一样,他也将把自己的歌唱得沉着、热情而节奏有力。他用力扯住飞奔的马儿,伫立在茫茫的绿夜中。那个神妙的乐句已经展开为一个新的、雄浑的乐章。这音乐的旋律和夜的纯净的绿色,流进了他的心。他感到这颗心从来没有这样湿润、温柔、丰富和充满着活力。他凝望着莽莽无垠的、亲爱的夜草原。“哦,别了,草原。别了,绿色的夜。别了,我的奥云娜……”他轻声说。
这时,那极远极远的绿夜深处,亮起了一颗星。
张承志:顶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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