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辉煌的波马
——献给我的导师翁独健先生
风掠过松树林子的梢头,林子上空便一处接一处地响起了铮铮的弦音。云杉和塔松都轻盈地摇曳起来,抚着天山的前麓。山前的襟麓草原一派鹅绿,温柔地微微起伏着,直到舒展在模糊的远处,又悄无声息地没入特克斯河的暮色。我顺着这片向下倾斜的鹅绿色草地走。每天傍晚时分,当我顺着这片明亮的草地向下走去时。都觉得心里满是奇异的喜悦。长风在天上,在松林梢尖悦耳地响着,那里颜色蓝蒙蒙的那么神秘。我几乎忘了阿迪亚,更忘了碎娃子。有时我的甩动的手触着黑狗毛茸茸的脑门,可是我想不起来这是它。蓝蒙蒙的林子梢尖上次第漾流着一股尖锐的音响,像是琴上的弦被一根接一根地重重拨开。满眼的鹅黄嫩绿流溢着,沉重混沌地伸向前方的特克斯河谷。我们总是这么走着,从冰峰耸立的天山长峡里出来,顺着明亮亮的嫩草地朝家走,看着阿迪亚和碎娃子甩着小手的笨样子,我总觉得我一直就是这么走着的。眼睛太空阔,转着脖子也看不完这些蓝梢的松林、绿绿的前麓、浑浊的河谷。我不转着脖子看,我只是呆呆地盯着前方,眼睛里茫然模糊,心里却看见了特克斯雄浑的暮霭、向前方和两翼温柔地流动的山前草地、身后那愈来愈远的峥嵘冰冷的天山。
我醒了一般突然喘了一口气。
我停住脚望了望阿迪亚和碎娃子,于是我禁不住笑出了声。他们俩哧哧地喘着,一声不吭地正走得凶。一样地挺着鼓鼓的小圆肚皮,一样地撅着油黑的小硬屁股。我看见四只小脏脚丫已经给牧草染绿了,肚皮下面的两只小雀雀沾着泥。阿迪亚神色匆匆,碎娃子满脸严肃。他俩急急地甩着小手,活像两只精赤的直立着赶路的雪鸡。黑狗轻提四脚,一探一探的毛蓬蓬的头正巧和他们俩的脑袋一般高。看见我停住脚步,他俩就互相叽咕了,他俩的话我听不懂。接着,他俩就急匆匆地擦着我走到前头,甩着的小手好像不耐烦地碰着了我。
他们急着回家呢,我想,快要落日啦。
阿迪亚满头稀薄的黄毛在阳光照射下透明了。穿过那片黄黄的透明,我仿佛看见他那颗急匆匆晃动的小脑袋。然后是一根黑油油的脏脖颈,连着他的可笑的直立的雪鸡般的小身子。你披着的是件什么呀?蓑衣还是草帘子呢?蓝颜色还是红颜色呢?也许还不能算什么衣服,不能算厄鲁特人的无镶边的袍子。你身上披着的那飘飘的褴褛片片只能叫做“阿迪亚服”。我从背后望着阿迪亚,心里一阵阵地涌涨起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阿迪亚却不理会我。阿迪亚挺着他黑亮亮圆滚滚的小肚子,那小肚皮下面连着的两根细细的小黑腿正在从浓草里唰唰地划过。天色迅速地暗着,阿迪亚心里急了,我很清楚他是为了一碗奶子泡的炸面块焦急。
碎娃子和阿迪亚长得齐齐的一般高。碎娃子的脏污的小脸上长着一对品亮的眼睛。他干脆赤条条、裸着小搓板骨和两瓣黑得脱皮的小屁股。可是他戴着一顶白帽子。他那帽子被天山里的草浆、被山峡里浑黄的雪水、被田野里黑土壤的泥巴染得失了本色。阳光烤着碎娃子那两只小黑肩头,可是我知道碎娃子不会觉得烤烫;天山的襟麓上正飘来寒凉的暮气,凉暮正在这片夕阳染得一派金黄的草地上悄悄弥漫。碎娃子不会理睬天气。碎娃子也正急急地甩开被草浆沾得绿糊糊的小腿杆,拼命地朝波马走。中午,碎娃子家架起了炉灶火,说是要烤锅盔吃;碎娃子盼那锅盔的焦香味已经盼得红眼了。
我觉得背后的冰峰还在无声地稳稳地退着,退得离我们愈来愈远。松杉林的梢尖上那锐利的铮铮声还在一下下拨响,我看不见,所以我不知道究竟是空中的凤拨响了松林的梢尖;还是松林用梢尖拨响了空中的风。它们都是蓝色的,我想道。出山以后视野突然间开阔了,在我眼前,嫩绿的柔软草滩像是从山口里一泻而出。它一泻而出,溶进黄灿灿的阳光里,金黄夺目地向两裾散开,一直扩展到前方依稀可辨的波马。
这是人间么,我暗中在默默地想。或者,这是今世么?每逢来到天山深处,每当我在夏季里回到波马,我总是抑止不住这种胡思乱想。天山太美了。我重重咽下一口唾液。天山里的波马呢,我努力打断了自己的思路。波马是天山的中核。波马有多美丽,应该是我们自己独有的一个秘密。我自从干上水文这一行以来,年年夏天都往波马跑,我发觉我已经悄悄地把波马看成是自己私有的世界了。
阿迪亚和碎娃子突然扭成了一团。在耀眼的阳光里,两个黑亮的小肉体纠缠着在绒毯般的浓草里滚。他俩凶狠地捶着对方的背,口齿不清地咒骂着我听不懂的话。我一惊:打起来啦,这两个小崽子!我三步两步冲过一滩蓝绿的长草,在捉住他俩的那一刹那我摔倒了。
阿迪亚瞪着一对牛犊似的圆眼睛叫嚷着,尖嗓子嗷嗷地喊出一些什么。
碎娃子头上的脏白帽歪扣着,他鼓着小黑脸蛋,不依不饶地吼出一些更怪的词。
我听不懂。我没有办法,只好揪住他们的耳朵,一手揪住一只,把这两个刚三岁就想称霸天山的小泥鳅从草地上揪得站起来。我又掀起阿迪亚屁股上的布缕缕,扳过碎娃子赤条条一丝不挂的腚沟,毫不客气地一人揍了一掌。
两个小黑鬼怒气冲冲地往前走。
我喘了一口气,跟上了他们。我看见已经降得很低的太阳从西侧扫来一道金黄的光带,两个小家伙在光里浴着,变成了两只正在神气地直立行走的旱獭。金黄灿灿的小旱獭翘首挺胸,划过浓密的山麓上的牧草,急不可待又怒气冲冲地走着。前面波马的木桥已经显出了一个模糊的拱影。
两个小家伙突然飞跑起来,精光的脚丫啪啪地溅着取过土的洼地里的积水。圆木叠成的拱桥慢腾腾地扭转着,渐渐露出它的侧面。一间泥屋和一顶三角毡帐篷也悄无声息地从地面下一点点升起。阿迪亚啪地摔倒在水洼里,我看见碎娃子扯住他的衣领帮他站了起来。两个小黑孩不停声地哇哇嚷着,我听不懂他们的语言。那间泥屋和那顶黑帐篷还在稳稳地上升,渐渐地躯体露出地面。大桥还在旋转,显现出一个汽车弹簧般的侧影。碎娃子冲上那高高的地面,阿迪亚踢着滚落的砾石。他们突然分开,各自朝三角形的黑毡帐篷和泥糊的地窝小屋冲去。炊烟横扫着弥漫过来,灰白柔和的炊烟像纱像雾,把两个三岁的小黑孩子淹没在一片浑白之中。
波马的太阳就要沉没了。
木桥还没有腐朽。我拍着一根根粗糙的松木杆,下到河滩去查水文数据。其实用不着天天检查,埋在水池的测杆只不过是摆摆样子。天山的雨季还没有来呢,翻腾的河水这时候酷似一堆堆乱撞的碧玉。这不是大山洪,我想着,还是瞟了一眼。就在这时我看见了碎爷正在洗。我随手把测标上的数据写在记录夹上,然后踩着石头打算离开河滩。我看见碎爷的那一瞬好像意识到:我记录的时候只是顺手写了些什么,我可能写的并不是测杆上的数字。我只顾着向碎爷招呼:
“碎爷,洗洗么?”
碎爷慌忙站起身来。我看见他踉跄了一下,一只脚溅进雪花般的河水里。“莫慌!您老人家莫慌!”我忙喊着,埋怨自己碍了碎爷的事。
“娃娃们,我给捉回来啦。”我搭讪说。
“唔个碎娃哩。”老汉慨叹道。我听不懂碎爷的甘肃土话。我只是知道碎爷正在就着冰冷的雪山水“洗”呢。碎爷其实和他那宝贝孙子一样。碎娃子迷上了荒荒的天山,碎爷迷上了这般冲腾宣泄的雪水。
碎爷恭恭敬敬地站着,我看得出他是在等着我走。他的一只瘦骨嶙峋的脚动也不动地插在冰水里,碧绿的冰水冲漩而来,在那只脚杆上撞成粉粉的雪花。碎爷的脸庞是一张朴直诚实的脸庞,我从这张脸庞上看到了一丝警觉。我不敢再打搅了,于是我一下子跳上了岸。
“您忙吧,碎爷,我走啦。”我慌忙道着别,离开了河岸。
浓白的晚炊飘漾在河岸上。这里是波马,正对着天山大坂的山口,松树杆打成的木桥架在雪水河最窄的这个峭岸上,一条路从这桥上背着各奔前程,守桥的是两户人家——碎爷家住一间半地穴式的泥棚屋;巴憎阿爸家住一顶黑毡蒙成的三角形帐篷。这就是波马,天山最腹心处的小地方波马。在这里再也看不见别的人家,看不见一群牛羊。四方各有上千里的辽阔视野里,除了雪山、松林、山麓草原、冰融的河水、涌来的白云之外,什么也没有了。哦,还有我。但我只是每年夏季来监测一次水情,顺便检查一下桥架。我来的时候顺便住在这两家,可惜的是我听不懂他们的话。
我在巴僧阿爸门口的拴马桩前坐了下来。我舒了一口气,把记录好的水文观测本扔在草地上。巴僧阿爸褪下了两条袖管,像西藏人一样把它系在腰间。巴僧阿爸的赤膊上汗珠滚滚,一些硬腱子肉在赤裸又松弛的皮肤下游着跳着,像罩在薄薄铜皮下的一些小鱼。
“阿莫尔赛汗摆努?”
我用我会说的这么半句蒙语向他问好。巴僧阿爸立即兴致勃勃地回答了长长一串。我望着他那身铜皮般的干硬皮肤,我不能想象这身皱巴的铜皮真的是人的皮肤。在夕阳之中,巴僧阿爸起劲地用一把锉打磨着拴马桩,松木的呛鼻香味在空气中郁结不散。他锉着、磨着,可能是浮想联翩地用那柄锉在木桩上弄出一些奇怪的纹道。巴僧阿爸又用胳臂磨蹭那粗糙的纹道。他弯过手肘,吭吭地喘着粗气,肘部的皮肤里突出一个吓人的骨节头。他用小臂外侧嗤嗤地打磨锉过的木头。吭!吭!他倔强地喘着,那拴马桩渐渐呈现出一层黯淡油亮的光泽。
波马也渐渐凉爽了。
太阳又离西方天际的山影近了一分。
碎娃子咬着一块香脆的锅盔,嘴里咯吧咯吧地响着。他一边嚼着,一边挺着黑亮的肚皮走向帐篷,沾满泥巴的小雀雀翘着,一副神气相。
阿迪亚端着一只黄杨木碗,从帐篷里钻了出来。他的褴褛索索的小袍子在风里飘着,像一个破烂的披风。他很小心地捧着自己的木碗,但碗里热腾腾的牛奶还是不断溅洒出来。他扭动着小屁股朝前走去,嘴里咕嘻不清地发出一些响声,不知是舔着奶皮子还是在发馋。
两个小黑孩各自挺着肚皮,站在傍晚的草地上,你啄一下我舔一下,互相吃着朋友的饮食。我伏在草地上看着他俩,看得津津有味。阿迪亚一块块从碎娃子手里掰下锅盔焦黄的硬边儿,填进嘴里细细地咀嚼。碎娃子探出细细的黑脖子,小口小口地喝着阿迪亚捧着的奶。就在这时炊烟散尽了,这边的帐篷和那边的泥屋都响起了清脆的锅勺碗盏的声音。
我抬起头来一看,碎爷晃晃悠悠地从河岸那儿走回来了。他朝我笑笑,也朝巴僧阿爸笑笑。巴僧老头也打磨够了他的拴马桩,满意地叉腰站着,铜皮般的皮肤上汗水滴滴。
要吃晚饭啦,我想。
两家人都在门口的草地上吃饭。碎娃子、阿迪亚和我三个人都左右乱抓地吃两家。巴僧阿爸和碎爷则端坐在各自的门口,默默地吃着自己的奶子泡“包尔撒克”和烤得焦脆的锅盔。我觉得两个老汉吃饭的姿势很相像,最相像的是他俩的嘴巴踏着一个拍子,同时同步地一嚼一嚼。有一块黑云朵,不,它又变成一条黑云丝,遮住了将沉的落日,四野里的山峦和草滩蓝蓝地黯淡了。原野和波马四外的世界都静悄悄地低伏在一派暗蓝的暮霭中,绵绵远去的天山峰峦伏隐了,变成一长排峥嵘的雕塑。远方特克斯河谷首先没入暗闇,那条荡漾的乳白色消失了。已经听不见松林梢头上掠响的那一丝锐烈悦耳的风了。
我知道碎爷隐瞒的事情。去年我捎来那张平反安抚的通知信时,碎爷仍然若无其事地摇摇头。“吾个事,吾个嘛,不,不。”他摇头时眼睛陷得很深,陷在眼凹里的一块阴影里。他安详得让人惊讶,他拂了拂身上的碎褂子,就慢腾腾地走向木桥。木桥那儿的河水正惊天动地地掀撞着雷一般的浪涛,大堆大堆的光滑绿冰急速滑下,在河石和桥桩上撞成粉碎的雪沫。他朝那桥走去,根本不理睬我手里的那块纸片。我拿着那块纸片不知所措。去年夏天波马下来了洪水,嚣天的狂涛猛冲猛撞地攻打木桥,在桥下面撞击起硝烟般的大团雪雾。碎爷该是甘肃的阿訇,五八年正念着经就被一根麻绳拴到了狱里。但是碎爷说他是青海人氏,甘肃那么好的地方他还没福气去浪一浪。碎爷该是住了三年狱,后来转成劳改时逃来新疆隐匿;但是碎爷说他是青海的金客子,淘金子追金脉,顺南疆的阿尔金山来到了北疆。我把那张纸片塞进他的泥屋里不管了,可是他把那纸片又抛进泛滥的河水里冲走了。碎爷吃锅盔已经显得牙齿不便,碎爷吃锅盔时用手掌在嘴边上捧着,把捧住的渣渣填进嘴里以后,碎爷总是闭紧嘴,再闭上眼皮,两腮一动一动地慢慢地嚼。碎爷闭上眼皮嚼着锅盔渣的时候,脸上千千万万的皱纹会舒展开来,舒展成一种幸福的表情。天山旷野的景色在那时悄悄围住碎爷,我在那时看见天山旷野的景色都渗着、混着变成了苍苍茫茫的一片。
碎爷搬过一只焦黄的大锅盔。碎爷把那只大锅盔摆在我面前,然后蹲下来。暮色愈来愈重,那轮落日正在黑云丝丝里潜行。碎爷用力搬牢那只白面锅盔,使劲一折把它掰成个半圆扇。碎爷喘吁吁的,银胡须在他红红的脸膛上乱颤。碎爷又用力一折,再一折,锅盔整整齐齐地被掰成了四半。“呶,吾个,吃唦,”他朝我推着,烤熟的发面的香味扑鼻而来。“呶,吃唦”,他催促着。
我毫无办法。我知道我哪怕已经撑得半死也要再掰上吃。黄焦焦圆滚滚的一个大锅盔已经为我掰碎,掰碎的锅盔再不好存放了。碎爷根本不承认甘肃的那些事,碎爷根本不过问那张白纸上的事。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掂起一角香喷喷的锅盔。于是碎爷又回到他的老位置上盘腿坐好,细细地咀嚼起来。他用一只枯瘦的大手捧在嘴边,把洒落的渣渣填进嘴,以后,我看见他闭上眼,脸上就浮现出一种幸福的表情。
巴僧阿爸靠着他的三角黑包,一碗棕色的奶茶摆在他脚边。他看见我瞥见他时,就咧嘴露出一个憨憨的笑容。他笑的时候,眼睛就眯成了细细一条缝。巴僧阿爸放心大胆地敞胸露乳,古铜皮似的皮肤下浮出一个被奶茶灌得圆鼓鼓的肚子。黯淡的、已经像水一样柔和的阳光抹在巴僧阿爸的鼓肚皮上,我觉得我像是看见了一只铜鼓,看见了一只年深岁久、已经生锈的骑士的铜兜鍪。
波马是巴僧阿爸土生土长的故乡。我估计巴僧阿爸大从来没有离开过波马。我为自己学不会他们厄鲁特人的话讨厌自己,因为巴僧阿爸会讲哈萨克语、维吾尔语、柯尔克孜语,但就是不会讲倒霉的汉话。巴僧阿爸这一生打猎放牧伐木作战什么都干过,但是没有离开过波马。我望着波马迷人的晚色,我心里满是理解的心情。当然不能离开,这样的地方,像波马这样的地方,一旦找到了,谁会舍得离开呢。
巴僧阿爸又把我面前的大碗斟满。天山里的厄鲁特人也像哈萨克人一样用大碗喝奶茶。奶茶又烫又咸,在我浑身的血管中驱赶着劳累。我喝得满头大汗。我望望巴僧阿爸,巴僧阿爸也喝得汗流浃背。他望着我开心地咧开嘴笑了,笑得古铜色的脸上眯出了两条细缝。巴僧家有一头乳牛,有一条黑狗,但是没有马,只有拴马桩。巴僧阿爸对他的那根拴马桩充满感情,无论任何时候,只要他走过那根刻着图案花纹的木桩,他都要慨叹般抚摸它一下。“奥,奥,塔奥呀。”阿爸用手指着我面前的大海碗。我知道这话的意思准是“喝,喝,你喝呀。”我捧起碗,咕嘟嘟地长饮一气,又咬了一口香喷喷的锅盔。嘿,我心里怪好笑地想,大胖子和摔跤的壮汉就是这样诞生的。两个老人夹着你逼你吃,吃饱了还要逼你吃,怎么能不吃成胖子呢。
巴僧阿爸醉了一般,摇晃着站了起来,又摇晃着走了过来。我想欠身接过他手里的大茶壶时,他朝我做了个恐吓的手势。我半跪着身,看着巴僧阿爸又把我的海碗斟满,我下决心吃炸了肚子也要陪他们吃到底了。
巴僧阿爸顺手搂住那棵打磨得又滑又亮的雕花木桩。笨拙又温柔地抚着木桩头上的花纹,像只大棕熊在抚摸自己的熊娃一样。是啊,没有马,我同情地想。我企图从那根光滑的雕花木桩子中看见一匹漂亮的骏马。可是我没有看见。也许阿爸看见啦,我想。正在这时突然有一抹红色显现在那根雕花木桩上。我吃惊地一抬头,看见了——波马的日落。
天地间万物都镀上了一片金红。
波马的太阳正在鲜艳的红霞中沉没。
碎娃子惊奇地停止了玩耍。他撅着黑亮的光屁股,向前迈了一步,浴进了那红艳得难以相信的霞光里。镀红的草地上挺着肚皮站着一个赤裸的婴孩。这婴孩浑身火红,头顶上那小白帽子像是一块燃着火苗的旗。
阿迪亚发出一声欢叫,他拽拽一身褴褛的红布条,赤红的小脚丫踩着燃红的草地,无声无息地走向他的伙伴。长风从远方、从夕阳庄严沉没的天际直直吹来,阿迪亚身上的火焰抖闪着,时明时暗地变幻着。
波马刹那间陌生了。我认识的那个天山腹地里的波马不是这样。我突然觉得恐怖。我紧张地环顾四周,只见峻峭的冰峰变成了熔红的剑,山峦变成了蔓延的火,草原变成了鲜红波涌的一片大海。我又觉得欢欣,觉得我的这双眼睛正注视着一个庄严辉煌的什么。我静静地坐了起来,双手搂紧自己的膝盖。我的心里似乎也流进了那燃烧的红霞,它此刻正在我的胸腔里烧得凶猛。一天难道就是这样结束么?草原变幻的大画,巡视着草原和天山的太阳,还有生机勃勃的万物,难道就是这样终止么?
在一片红彤的天山心腹的中心,两家人和一座桥组成的波马在这一刻间燃烧起来。半埋在草滩里的那间歪斜的泥糊屋像是一只烧炽了的红岩。尖尖翘着的那顶三角毡帐篷变成了一柄火苗窜起的火伞。河床里奔走着浓红的熔浆,松木桥像烧掉了妆饰的灼灼钢骨。两个三岁的孩子惊奇地站住了,舒服欣喜地伸展着他们纤细的挂着霞火的手臂,像两块烧得发红的石块,像两只误入了火海的旱獭。两位长者凝视屏息地坐着,倚着他们各自的家。我猜他们一定也和我一样感到五脏六腑都在燃烧熔化,因为他们的前胸上也鲜艳地镀着金红的霞焰。这是人间么?我激动得痛忍。这是今世么?我觉得我简直发疯般盯着望着这一切,好像我要用眼睛吞掉这瞬间出现的陌生波马。它马上就会消失的,我难过地想。
红醉的残日已经完全沉没了。
巴僧阿爸突然引吭高歌。阿爸唱歌的姿势很有意思:他盘定双腿坐在自家的黑三角包前,双手按膝,身子却前俯后仰地剧烈地大摇大晃。他时而低头,时而下巴朝天,嘶哑辽远地唱起了一支长调。
“阿睦尔……撒纳……嗨依哟嗬依……”巴僧阿爸的这支歌我不知听了多少遍。但我只是在波马听了这么多遍。古歌《阿睦尔撒纳》是厄鲁特人的英雄颂,也是公认的反叛之歌。在伊犁、在乌苏、在乌鲁木齐,我从未听到任何一个人敢唱这支歌子,——然而这里是波马。巴僧阿爸不读报,巴僧阿爸不理睬外面对他这位不沾亲的远祖的闲话,巴僧阿爸在波马唱什么也没有人管。这首歌我听得太热了,所以我已经懂了几句:
“阿睦尔……撒纳……嗨依哟……
命里平安的……英雄……嗬依……”
巴僧阿爸唱得如痴如醉,半个天空中燃遍的红光被他的久久拖着的长腔渐渐送走。巴僧阿爸端坐着,撑着双膝的两只手上又渐渐恢复着古铜色。歌声又尖又粗,又细又厚,在红霞收褪着的青空上激烈地起伏飞翔。我看见阿爸凝视着那夕照美景的一对眼睛里,隐约闪露着一种沉重的。美丽的红霞就要消失啦,我想,它真的只出现了一瞬间就要消失啦。巴僧阿爸,用颂歌送别了天空中的烈火。他看着红霞褪去的时候,一定想到了阿睦尔撒纳的命运,也许还想到了自己的垂暮。我心里突然一怔,感到我这次可没有白来一趟,我在波马看到了一个终止。
这时有一阵音乐不易察觉地浮现了。它缓缓如诉说,沙哑又动人、重负和悲愤中流行着一股——我仔细地听着——希望和祈念。一泻千里的雪山冰河陡然肃穆了;最后的、黑暗来临之前的青色的明亮中突然呈现出一派神圣。草潮开始激动地摇曳,流水又恢复了轰鸣,我觉得猝不及防,我差点流出泪水。
碎爷开始了礼拜。
碎爷长跪在黄泥糊抹的泥巴屋前,嘴唇颤抖着正在诵经。他那枯瘦的沟壑密布的脸膛上,那紧张地凝聚着的诚挚、苦难、渴求的神情简直摧人肺腑。碎爷滔滔地低声倾诉着,那奇妙的话语出口迎风,倏忽化成音乐向长空飞去。碎爷也老啦,我望着那束飘颤的银须想,碎爷也像巴僧阿爸一样,面对着自己的暮日。可是碎爷心里盛着一个海,碎爷有他深藏不露的惊天动地的阅历。无论是造反举义、背井离乡、冤狱折磨,碎爷一概不谈不论。碎爷在长流水里冰浴,在洁净的波马举礼,碎爷用不着一张白纸片证明自己,碎爷有一颗打不垮的心。
这是一天中的最后一刻了。
波马要在焰霞洗过的青空中终止这一天。
碎娃子和阿迪亚手拉着手,在露珠挂满的草地上玩耍。我们这些大人没有事情,都蛮有兴致地看着他俩。阿迪亚披一身褴褛,一甩一甩地迈着大步,像个没有上马的小骑手。碎娃子仍然全身精赤,撅着小小的黑屁股蛋,头上的小白帽在微明中骄傲地闪亮。
他俩突然争吵起来(),争得激烈而凶狠。呀呀学语的厄鲁特蒙语和甘肃土话谁也听不懂。我猜他俩都说不准一句自家的语言,可是他俩却不觉得别扭。巴僧阿爸摇摇头笑了,碎爷也摇摇头笑了,两位老人相对看了一眼,又摇摇头。我知道两家人互相不通语言;阿迪亚和碎娃子是两家交流的纽带。
两个三岁小孩又突然和好了,狂笑着搂作一团,在明亮的草滩上抱着打滚,空旷无际的波马传响着他俩铃一般的欢笑声。两位老人坐在自家的毡包和泥屋前,看得入了迷。
只有我静静地躺在两家之间的草地上,心里久久涌荡着难言的激动。这是我在波马度过的一个傍晚;波马在我这双还年轻的眼睛里,辉煌地终止了它的这一天。我静静地躺着,舍不得离开还带着体温的大地草原。我不再去遐想,我只是让身体吮吸着这徐徐传来的温暖,等待着波马的残昼一丝丝地从我身边抽尽。
张承志:顶峰
马群拥挤成一团,争先恐后地挤撞着冲进溪水,溅起高高的水珠。这是清一色的伊犁马,清一色枣褐色的、宽胸高背的伊犁马。其实,融雪汇成的溪谷很宽,从哪儿都可以下河。马群可以先啜饮一番,再慢慢走上对岸的石路的,但它们偏偏嘶着、吼着,甩着沾着水珠的长鬃,互相又撞又咬。马群到底是马群,不知道挂镫披鞍,它们自由自在惯了。
铁木尔勒马站在岸上,望着过河的马群。这条小溪往下流去,就成了大名鼎鼎的巩乃斯河。再往下游走,它还能汇进伊犁河。河水也是自由自在的,象马群一样。他瞟着河里的白浪,懒洋洋地歪在鞍上。
送马是件痛快的事,因为马群都是精选过的大马,跑起来齐齐的,没有一匹会掉队。铁木尔不喜欢在家里放牧,尤其不喜欢象阿莫尔那样一年年地放羊。放羊算什么呀,那些卷毛的改良羊又憨又笨,绳索抽在背上也不肯跑一跑。他经常教训老实巴交的阿莫尔说,他宁肯饿肚子也不去放羊。放马呢,看起来威风,加登巴当上马倌这些年总是那样张狂。其实你张狂什么?他在心里恨着加登巴。你那一套,他想,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去吃硝,去啃盐,怀驹的骡马不能轰赶,象老太婆一样罗嗦。如今草不够吃,到处都在为草场闹纠纷。牧民们把马群叫做什么呢?他嘲讽地想着,黑打草机。其实加登巴那群马大半是枣红的,不是黑的。冬天快来啦,骄傲的马群就要老实啦。他喜欢幸灾乐祸地看冬天的加登巴那副寒酸的样子。你当马倌也不值得羡慕。值得羡慕的只有我,他想。他喜欢这种长途送马的活计,轰赶着精选的马儿跑过半个新疆。他不屑去和牧人们为草场的事儿斤斤计较。在这么宽广的天山草原里,为几口草天天吵架还不如去死。他总是随口打个唿哨,马群就呼啸而去,象一阵风,象一条河,加登巴即使气得咬牙,也只能被他远远地甩在背后。
铁木尔突然把两只手指咬住,打出一声尖厉的唿哨。胯下的马猛地跃出溪水,向对岸冲去。乳白的水雾高高地扬起来了。
二百匹高头大马嘶鸣着奔驰。数不清的铁蹄掌在山石上敲出火星。铁木尔粗声地吆着喊着,抡着扎手的硬牛毛套索,抽打着马群。嘿,让狂妄的加登巴为枯草去发愁吧,让阿莫尔围着歪坍的冬窝子和一块冒碱的硝泥地转一辈子吧。他连连磕着马腹,吹着吓人的口哨。马群愤怒地向前奔驰,洪流般涌过一道山谷,又涌过一道山谷。天山这样辽阔,他想,天山象天一样辽阔。让他们咒骂我把马群赶得这么快,让加登巴嫉恨地咒骂我吧。我就是要这么奔跑,在我的天山里游荡。即使将来我能把那美丽的奥伽姑娘娶到手,在一个小湖畔搭起我自己的白色毡房,我也不会象他们那样半死不活地过日子。噢,真的,他神往心驰地想,奥伽——怎能想象她会看着我一天天地、没精打采地跟在羊屁股后头蹓躂呢?象她那样火热的姑娘!
铁木尔驱着马群,对准了特克斯河的方向奔驰。他喜欢这样纵马,特别是当他想起脖颈雪白的奥伽的时候。父亲总是骂他;但父亲也一生从不放牧,只是背着一支单筒猎枪在天山里流浪。父亲一生中走遍了整条天山,从伊犁到巴里坤,再没有谁象父亲那样熟悉天山了。铁木尔从小听着父亲的故事长大,那都是远在玛纳斯南山、远在神圣的古尔班·博格达的故事,所以窄小的羊圈盛不下他了。马群正抖鬃引颈,整齐地飞驰,象一条自由的河,象一阵自由的风。我能在一个夏天里穿越几个部落的住地,我用几天工夫就能从准噶尔跑到伊犁河以南。铁木尔沉浸在自己的遐思里,他喜欢能在回到家以后给奥伽姑娘讲这样痛快的故事。他喜欢当着人们的面,和父亲谈论千里以外的一口水井。那些围听的牧人当然只好缄默无言。当然他们只能闭上嘴,因为到过那样遥远的地方的,只有我们父子。他很清楚加登巴就因为这个嫉恨他;他也因为这个,从来不把自视骄子的加登巴放在眼里。而奥伽呢,他甜蜜而烦躁地又想起了姑娘的白脖颈来。虽然加登巴总是赶着马群在她家门口吹口哨,可是姑娘也根本不把那家伙放在眼里。奥伽是一团火,夏天剪羊毛的时候,她从早到晚都在快活地笑,弄得整个剪毛场心神不宁。她不喜欢用剪子,总是象男人一样大把地撕下油腻的夏毛。她跑来的时候浑身尘土,满额汗珠,但是笑声却象泉水一样甜。她轻蔑地朝加登巴撇撇嘴,然后就朝我这里跑来。他满足地想着,松松地提着缰绳。有一次,在小河左岸那片茂密的野生林里,她发狂地使劲亲吻他的嘴唇,吻得他的嘴唇疼痛难忍。铁木尔仿佛又感到了嘴唇的疼痛,他把手指塞进干渴的嘴里。锐厉的口哨响起来了,马群突然开始疯狂地骤驰。风儿呼呼响着,大山在两侧急急后退。哦,我的情人,铁木尔费劲地想着姑娘那鲜红醉人的脸蛋,我的情人,我的阳光般明亮的姑娘,他心疼地悄声呼唤着,马群轰轰地驰向特克斯。
铁木尔不太熟悉这边的路。如果他愿意,可以先跨过巩乃斯河,再从那拉提越过大坂。进入裕勒都斯大草原以后,闭着眼也可以把马群赶进乌鲁木齐背后的大山。但是临行时父亲说,毛头小子!老老实实地顺着这条路走吧!老头子那天喝得醉醺醺的,总是用枪通条敲着他的肩膀。他已经是强忍着怒火坐在毡子上,他总觉得那根讨厌的枪通条下一次就要敲在他的头上。如果敲了我的头,也许我会和父亲扭打一顿的。老头眼睛血红,满嘴乱吼着。老老实实地走那条路吧,胆小鬼全都走那条路,那拉提山口没有雪嘛!……老头在喝醉酒时总是侮辱儿子,他恨透了父亲这个坏毛病。就算你一生里走遍了天山,他想,你也用不着侮辱人嘛。那天夜里他下定了决心,要在深山里闯一条新路给老头子瞧瞧。我要走进峡谷,峡谷里水草都好,马群能保住腿劲。等我把马群送上火车运走,我会回来找你,给你讲讲我走过的祟山峻岭,后来,在小河左岸那片茂密的野生林里,他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奥伽。再后来——奥伽就使劲地亲吻他,弄得他嘴唇生疼。他轻轻叹了口气,又想起姑娘那醉人的玫瑰般的双唇。
在家乡的夏牧场上,等内地来买马的那三个兽医把两百匹马清点完毕,他就走到父亲身边。他说:“再见吧爸爸,这回我要从您的汗腾格里峰顶上翻过去。”老头气得摘下那条破单筒枪,嚷嚷着要崩了他。但是马群已经快步起程了,清脆的蹄声中夹着他快乐的口哨。在天山里到处都是道路,让马群自由自在地跑吧,别去管峡谷通向什么地方。翻过汗腾格里峰当然是为了气气老头讲的话,因为铁木尔知道,父亲虽然在整条天山里处处肆无忌惮,但却把汗腾格里看成神。老头一提起汗腾格里,浊黄的老眼里就出现一种躲躲闪闪的恐惧神情。铁木尔微笑着摇了摇头,又抡起粗硬的牛毛套索赶路。
他在莽莽深山里已经走了三四天了。
铁木尔总是避开人人皆知的那些大路,边问边走。夜里他住在随便哪个帐房里,请新结识的牧人把自己的马群混进他们的群里一块下夜。晚上他能睡得暖暖和和,早上也能喝上滚烫的奶茶。他打的是这样的主意:在特克斯附近的峡谷里找一条通道,在山里把马群养得又饱又壮,然后突然冲过裕勒都斯大平原。他打算这一回在那片平原上日夜兼程,不是象牧民,而是象古代大汗的骑兵奔袭一样,一直冲到乌鲁木齐市郊的铁道上。特克斯地方水草肥美,四周环抱着绿绿群山,他的脑袋里从小就装满了关于那里的传说。奔跑在这种新鲜的旅途上,一道又一道地突破着地平线的阻挡,这使他精神抖擞,满心愉快。
这一天深夜时分,他和马群来到了一个三岔路口。远在伊犁河以北时,他就听一个察哈尔人讲过这一带有一座废弃的木屋。那儿本来曾经是一个小林场。察哈尔人告诉他说,那儿也许有畜群驻夏呢,既然小林场废弃了,牧民们一定会去占地方,水草好嘛。此刻他牵着马,望着在深山里埋伏着的这片隐秘牧场想,那察哈尔人猜得真准,瞧这儿草密得听不见马蹄声,厚厚的象铺着绸子。当他找到一户牧包安顿下来时,他心里掠过一丝得意。父亲决不会想到我的马群到了这里,加登巴和阿莫尔之流更是做梦也梦不到这个地方。我要在这个秘密的角落里住上几天,养好马群,然后向东出山。加登巴,你不是一看见我就把马打得象鬼一样跑么。如果想比一场就来吧,我要叫你看着二百匹马怎样冲出山口,冲过裕勒都斯,一直狂奔到乌鲁木齐跟前。铁木尔在黑暗中绊了马,当他躺在木床上,看着那家厄鲁特人的主妇为他掖着皮被子时,他又想起了奥伽姑娘。他久久地想着她,耳际轰鸣着马蹄的震响,他的心里升起着一种攫获前的欣喜。
第二天,马群果然象粘在草地上一样,动也不动地吞嚼着汁液饱满的草尖和浆果。铁木尔百无聊赖地躺在草丛里,叼着根草棍。青草又软又稠,太阳又热又明亮。他美美地盘算着自己的计划,想象着冲出通往裕勒都斯大平原的山口时的威风情景。
傍晚的草坡上闪着耀眼的阳光,羊群在阳光里浴着慢慢蠕动。厄鲁特人羊倌走马过来,和铁木尔一块吸了一支烟。铁木尔瞧着分成三岔的山谷,谈起了这里的路径。
“向东嘛,当然就是你要去的裕勒都斯。”厄鲁特人指着山口,“那边呢,走进峡谷以后,一天就能看见汗腾格里。”
“汗腾格里冰峰么?”铁木尔问道。
“对呀,汗腾格里。”牧人回答。
他没有再说话、默默地含着湿湿的草茎。前方葱茏的松林遮住了视线,他觉察到自己心里正缓缓地涌起一阵潮水。汗腾格里,他想,天之王,天山之王,天山的大汗,整条山脉的传奇主峰。那个羊倌哼着懒散的曲子,走进了那片浴满阳光的草坡,被搅乱的光线闪晃着,象是撩逗着他。他轻轻地咬着那根草,觉得自己的牙齿奇怪地颤着。周身的血液正悄悄地变热,鼓动着心脏愈跳愈急。汗腾格里,父亲的神山,他想,父亲恐惧地崇拜的神山。有一次他用父亲的破枪瞄一只秃鹰,老头突然劈手打开他的枪管。住手!不许对着汗腾格里开火!父亲吼得声音走了调,眼里充满了血丝,他解释说,汗腾格里远在天边呢,但是老头吼得更凶了:住口,你这狗东西!不许把枪口对着神山!他难得看见老头露出那种神情。此刻,铁木尔仿佛又看见了老头的身影,仿佛看见老头正气急败坏地拦着路,端着枪站在那岔路口的松树旁。也许他真会给我一枪呢,铁木尔想,他为什么那样怕那座山呢?为什么一个百发百中的猎手还要那样怕神怕鬼呢?但是铁木尔不敢嘲笑父亲,毕竟有一百多头野猪死在那条破单筒枪前面呵。
夕阳沉没时染红了一大片云彩,松林和草地都镀上了一层红色。奥伽,这多象你那鲜润的双唇呐,如果你坐在这里,你会怎么说呢?想到这里,铁木尔的心突然收紧了。他知道那个火焰般的姑娘会毫不犹豫地说出什么话。她从井台上走下来时,沉重的大水桶把她坠成了一根弯弯的弓。她的靴子褪了色,被井水溅得半湿。可是她总是高高地挺着她的白脖颈,朝着原野上的骑手又笑又嚷。铁木尔使劲吐掉了那根草棍。心里一片烦乱。真不知道为什么奥伽姑娘就爱上了我,那种爱使人再也没有片刻安宁。于是,铁木尔回忆着那片小河左岸的野生林,在那片树林里,我说:奥伽,我真想——真想把汗腾格里的雪莲花摘下来送你!……铁木尔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他从山坡上牵回自己的黑走马。慢慢朝溪水踱去。
溪水也被落霞涂上了一层红光,黑走马埋头长饮。他朝岔口西面望了一眼,只见参差的松林在暮霭中一片迷蒙。那后面就是传说中的冰峰啦,他想。不知为什么他感到对姑娘讲的情话有些太重。或者,走吧,明天就把马群赶上岔口西面那条路。他觉得自己正在聚起一股狠劲。有什么能难住我呢?我会打着唿哨,冲上那座冰峰。在天山里我怕过什么呢?去吧,去摘下那儿的雪莲花,把它扔到奥伽的怀里。把指头插进嘴里吧,吹一声又尖又响的口哨。他想着,心里燃起了一片野性的火,他的嘴角凶悍地扭歪了。
可是他清楚地看见父亲的影子。有谁一生中用自制的子弹和短刀杀死过一百多头野猪呢?有谁敢在冬季独自走过通往南疆的冰大坂呢?天山里,没有比父亲更勇敢的猎手了,然而这个父亲却把汗腾格里看成神。他忘不了老头子在讲那件事时眼睛里的恐惧。那一回,我等呵等的就是不开枪,父亲边讲边卷着一根莫合烟。那畜生靠着汗腾格里站着,它想骗我,那畜生!老头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我瞧见——我瞧见那畜生正对着我笑,它对着我笑呢!那畜生!莫合烟折碎了,但父亲还捏着它。那畜生闭着嘴笑,咬着两根弯牙。你想,难道我会上当么?我就是不开枪。等呵等的,手指头已经冻硬啦。后来,那畜生也嫌冷啦,蹓躂着在雪里跺它的蹄子。我看见那畜生慢慢地离开了那儿,它的背不再靠着汗腾格里啦,它张开那个臭哄哄的大嘴打哈欠啦——老头讲到那里时,猛地跳了起来,把莫合烟一摔。我一枪就把子弹打进了那张大嘴,那畜生的半个头都掀翻啦。铁木尔当时惊讶地望着父亲。老头兴奋得眼角挂着泪花,双臂古怪地又挥又舞。那畜生输啦,半个头给打飞啦:你想,难道我会受它的骗吗?我决不会朝着神山开火的!……后来,有一次父亲神秘地把铁木尔唤到一边说,汗腾格里,那是神呐。告诉你,就是靠了它,我杀野猪才象杀羊羔子一样利索。你知道我已经杀了多少了吗?
铁木尔饮完马,独自走回那间松木砌成的小屋。晚上他借了厄鲁特人一条皮被,在松林里给马群下夜。
月亮升起来以后,岔口附近银光铺地,夜色清凉。他枕着马鞍躺在一株松树下面,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神秘的峡谷。这样的峡谷他已经穿行了不知多少,从来都是信马驰过,不假思索。他喜爱自己歪歪地骑坐着,风一般穿山而过的姿态。这种骄傲的姿态不知惹恼了多少骑手,所以那些马倌和牧人都帮着加登巴那家伙,不单不对他以礼相待,而且还时常冷言冷语。放羊群的人就更不用说了,他已经忘了是怎样得罪了他们。其实他从来不会有意伤人,他只是惯了。从小他习惯了随着父亲游荡,后来又一次次地这样长途奔驰。这样的生活使他变得总是随心任意,不愿意多费心思。美丽的奥伽更骄纵了他,使他一下子变得而好胜,使他再也不把虎背熊腰的加登巴看在眼里,和奥伽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清晰地感到一股新鲜的活力正淌进自己心里。那么疯狂的亲吻,他禁不住地想着,简直是一团可伯的火焰。要是换了放羊的阿莫尔,也许会被吻得哭起来。奥伽,你真是个奇异的姑娘啊,他想,你把人点燃了,那火烧在心里,也许会把一颗心烧成灰烬。所以我冲口而出地说,我要为你去摘那儿的雪莲花。我怎么能不那样说呢,你使我觉得自己强健无比。
铁木尔冷冷地望着月夜中的山谷,觉得自己的心开始平静下来。去吧,去吧,他暗暗地说,哪怕触犯了父亲心中的神。马群已经抵达山口,箭已经搭在绷紧的弦上了。他感到四周的山都屏住了呼吸,传说中的汗腾格里冰峰正在寂静中诱惑着他。无论如何,他已经无法摆脱这强大的诱惑了。
黎明时,铁木尔的马群进入了峡谷。马群似乎知道自己正在背道而驰,通晓人性地不嘶一声。天山阴坡的松林也静默着,没有摇响那水浪样的松涛声。
马群在峡谷间蜿蜒着,道路变得陡峭起来。
走到中午,马群来到了雪线。
他望望前方,树林斑驳地刺破积雪,峡谷白茫茫地还在延伸。雪太厚啦,他捉摸着,虽然到了雪线以上,也不该有这么厚呀。他沉吟了一会儿,然后催着黑走马挤到前面,转身收缰拦住了马群。
马群开始沿着雪线散开了,贪婪地嚼着原生的青草和灌木中的浆果。又深又密的草丛一直埋到马腹那儿。他扯过马头,高耸的大山已经静静四合。前方的窄谷里,隔年的积雪层层分明。到底是离汗腾格里近了,他想,低矮的小山上也积着这么厚的雪。他又环顾了一下围合着的这道浅山,忽然歪着头笑了。他把帽子扣在脑袋上,再把帽沿朝后一转。他下了马,用力勒紧了马肚带,顺手拍了拍黑走马光滑的脖颈。当他开始催马上山时,先使劲地打了个尖锐吓人的唿哨。
出发那天,他刚把马群赶出来,奥伽就追上了他。她没有骑马,径直从一道山坡跑下来,正好挡住了他的去路。姑娘跑得气喘吁吁,头巾掉到了肩上。她没有穿靴子,湿漉漉的赤脚在青草地里染上了一层绿斑。铁木尔从马鞍上弯下腰去,捏住姑娘的手。她的小手又硬又粗。整个夏天他都看见她在搓鬃绳,架起三角架用牛粪熏羊皮。后来姑娘把手抽出来,递给他一包炸面饼。当他和马群驰远以后、他远远看见了姑娘的身影,他看见那影子在快活地跳着跑着,奔向剪羊毛的棚圈。一角鲜艳的花头巾在绿色的原野上一闪一闪地飘。
山坡斜斜地陡立了起来,积雪忽然变得硬了。铁木尔打着马踏上坚硬的雪层,他想着奥伽那粗糙的小手,不觉间心情变得沉重了。
黑走马奋力地踏破雪层,向上登着。平滑光亮的雪壳被马蹄一块块地弄碎了。铁木尔望着断裂的雪块,心里有些惊奇。没想到这道低矮的小山脊上面有这么硬的积雪,他体会着马腿的劲头想,这样定黑马会出一身大汗。峡谷在这儿变成了一个山坳,一道白色的屏障,低低地蹲踞着,遮住了背后的世界。黑走马是一匹胸肌发达的好马,勇敢地甩着鬃毛,踏开一条扭曲的路。铁木尔咬紧牙关,耸起的身体向前微倾,两脚牢牢地踏紧铁镫。这雪已经埋到马肚子啦,他想,黑走马很快会乏掉的。他盯着黑走马脖颈上流淌的汗水,盯着一块块裂开的雪层,握紧了缰绳。但是父亲,你已经不能再挥着枪通条吓唬我啦,我已经走上了通往汗腾格里的道路。那朵雪莲花用不着送给奥伽,我倒是打算把它送给你,我的父亲。黑走马前进得更慢了,他的脚镫不住地磕碰着拔出雪层的马腿。这峡谷的端头是个避风的缓坡,经年越过坡顶的脊线被风卷来的雪沉积在这里,结成了白茫茫的一层壳。黑走马每一蹄踏下去,都通地踩破一个深洞,然后再用前胸和膝骨把雪撞碎。他看见马身上已是汗水淋淋,背后留着一道深深的雪沟。他解开了领口上的布钮。奥伽。我会把那朵花为你采来,这不是一句玩笑。你使我在那个凶蛮的加登巴面前感到骄傲,我也应当让你在草原上的姑娘们中间感到骄傲。
黑走马突然直立起来,两只前蹄搭在冻实的雪上,铁木尔就势猛地一提缰绳,但那雪面并不能经受住一人一骑的重压,扑地一声,铁木尔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坐骑齐胸陷进了深雪,只留下一颈乌亮的长鬃露在外面。烈性的黑走马愤怒地暴跳起来,而铁木尔已经跃身翻下马背。他的靴子只在雪面上停了一瞬,随即也噗通陷了进去。他的脸涨得通红,嘴角狠狠地歪向一边。他拉着黑走马跳出了雪坑,又把马拉到雪浅的地方扔下,然后就转身朝着山顶的那道脊线爬去。
这个山坳里雪深及腰。
铁木尔两只袖管里灌满了雪。山顶并不高,恬静地横在上面不远的地方,但他没有办法加快步子,只能用大腿推着,用手扒着雪,艰难地开出路来。将融又冻的雪颗粒粗硬,刀割般划着他的皮肤。铁木尔心中怒火冲腾。这么低矮的山,这么丑陋的山也配拦着我吗,他呸地唾了一口。但是他只能挣扎着蠕动。当雪层硬得能承受住他的身子时,他手脚并举,猛爬几步;但是只爬了几步,雪层又轰然坍塌了,他带着一丝难看的笑容,又陷进飞扬的雪雾。两只赤裸的手渐渐变成了青黑色,他无动于衷地瞟着自己冻坏的手,不出声地咧嘴笑着,继续向前爬行。锐利的雪块边缘在小臂上割开了一个口子,他看见一条鲜红的血凝在那上面。他的脑子里已经万念俱空,只觉得那白色的山脊线在前面闪烁。他觉得登上那条脊线并不困难,只要他这么耐心地捱过这烦人的时间。太阳已经西斜,但他觉得自己能在这个太阳下面登上去,他觉得这么干它一次挺值得,因为胜利的荣耀已经近在眼前。铁木尔觉得自己此刻经验十足,他意识到自己正在挑选方向,适当地使用力气。他挤破雪层,用脚在雪里先踩实一个立脚点,然后伸直身体升上一步。太阳在这时完全露出了云层,又黄又柔的光线撤满了山谷,在眼前沿着山脊勾画出一条眩目的银亮曲线。
铁木尔僵硬的脸抽搐了一下,他的双脚突然踏到了坚石般的地面。雪层中断了,上面是一道镜子般的冰坡。这冰坡只有一人多高,他就要翻过这道可恶的丑陋山坡了。铁木尔伸手死死扳住了波浪般弯曲的冰凌,竭力把麻木的左腿踏稳,然后把提起的右腿向上迈去。
他象一头死牛般重重地摔了下来。屁股砸在雪面上,深深地嵌了进去。他突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睛里涌出了泪。笑够以后他又攀住了冰凌。这一次他忍住了一切,铁勾般的手指慢慢地把身体拉上了冰壁。他踩稳了两只脚后,贴紧了冰面又攀了一步,使山脊线靠得更近些。当他终于腾出一条手臂搂住了山顶的一块黑岩石的时候,他抬起头来。于是他的眼睛恐怖地睁圆了。
眼前一望无际地起伏着一个山峰的海洋。从这条可怜巴巴的小矮山梁向前望去,雪白的山尖紧紧毗连着,浪头一样地向彼岸滚去。他看不见这些雪峰的底部,只见脚下的黑石头正危险地向前通向一派迷的海。挡在眼前的这片雪山之海傲慢又凛冽,铁木尔看着夕阳洒在那上面的金晖,觉得金色的暖暖的阳光正在那儿变成冰冷的银色。那银闪闪的一片迷茫把一切热力都吞掉了,淹没了,冻透了。这雪山的海绵延着,在远处的彼岸化成一片寒冷的白雾。而在那白色的雾里,铁木尔下意识地搂紧了石头——那白雾中正升起着一个晶莹浑圆的蓝色冰顶。铁木尔在看见这座冰峰的刹那间就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冻透。强烈的银光在那峰尖上夺目地闪跳着,灼着铁木尔的眼睛,它明晃晃地闪烁着,稳稳地升起着,两翼曳出坚冰的绝壁。铁木尔绝望地搂着石头,蜷起了身子,望着那俯瞰一切的巨大冰山继续在彼岸升起。汗腾格里,天上的王,他心里艰难地喃喃着,觉得自己的心在迅速地冻硬着。不可能,他麻木地想,根本不可能。他觉得那耸入天空的雄大冰峰正朝他逼近过来;把他冻成一个渺小的雪粒。他心里只觉得吃惊和恐怖,只觉得冷得要命。在这逼近的寒冷中,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里面有什么东西被冻得折断了。
太阳露出来了,云层在向下沉淀。万道强烈的光束射在那矗立的冰峰上,终于使那闪耀着上升的冰峰静止不动了。铁木尔挣扎着,拖起疲惫的身体,站了起来。他开始扣紧衣领,重新束好腰带。他发觉自己的手指在激动地颤抖着,心里一片慌乱。不可能,他想着,突然觉得自己的一切都那么凄惨。这件事绝对不能对父亲提起,他想,下山吧,找到自己的马群,这件事我要一辈子都瞒着父亲。这时夕阳挂在了山峦的西方尽头,天空完全晴透了。隔着这片被阳光照得线条鲜明的雪岭的浪头,他看见暴露在阳光中的汗腾格里冰峰屹立在天地之间,晶莹浑圆的极顶和微微发蓝的前裾美丽又残酷。一直到死,我也不把这件事告诉父亲。铁木尔不愿再去望那冰山一眼,他觉得往昔的自己已经在这里被埋葬了,连同着那些刺耳的口哨和散漫的姿()态。现在只有快些下山,趁着太阳还没有落。他仿佛看见憨厚的阿莫尔从羊群里爬出来,朝着他不好意思地笑。马倌加登巴打马掠过他的身边,泥水溅了他一头一身。他慢慢地背着汗腾格里转过脸,融化了的冰凉雪水正顺着他的胸脯下流。我也不会把这事告诉你们的,他在心里悄悄地对那两个牧人说,我要把这件事永远藏在心底,这是我自己的一个永远的秘密。他挪动着沉重的双腿迈了一步,觉得背后那冰峰正用刺骨的寒气催逼着自己。他觉得眼里满是闪闪的晶莹和谈蓝的光点。他咬紧了牙关,在暮色中看准了冰坡上的棱坎。他探出一条腿,踩住了一个牢靠的地方。这时他想起了奥伽姑娘快活的笑声和粗糙的小手,他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使劲地闭上了眼睛。
下面已是暮色朦胧。在黯淡的雪坡上,黑走马正独自静静地仁立着。铁木尔隐约看见那马儿正朝自己高昂着头。哦,我的黑走马,他心里猛地漾起一阵感动的潮水。再往下可以看见雪线以下的松林,夕阳在那儿灿烂地照射着,弯曲的峡谷里披满了金霞。明天会是个好天气,他默默地想,明天一早就出发吧,把马群赶向裕勒都斯平原。
他扳住波状的冰棱,一步一步地滑了下来,在雪地上站稳了脚,双手扶着那面镜子般的冰壁。他感觉到那冰在灼热的手指下融化了一点,指缝里渗着一丝细水,他喘息了一会儿,然后就踏着深深的积雪,朝自己的黑走马走去。
张承志:辉煌的波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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