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胡涂乱抹
(一)
那真是排山倒海般的啸声,久久地震动着墙壁、耳膜、二十年没有油漆的烂纱窗。吹口哨的本事是人的一项不可思议的本事,口哨声在滚雷般的鼓掌和啸声上空穿插疾驰,象怒海上的水鸟,象受惊的三岁马,象原野上暴雨之中的一个愤怒的鬼。就在那一刻嗓子哑了。他觉得堵得难受,差点呛出泪来,嗓子变成了一个撒了气的皮球,又象一只给拉断了血管的羊在喘。水鸟和鬼一下子盖了过来,眼前将黑又明。他觉得心里微弱地闪过一道五彩缤纷的眩光。吉他上的弦紧绷着颤抖。我们大家盼望着的,不是活着的痛苦。我们大家盼望着的,是活着的喜悦。这是我的声音吆?他不能理解这怎么会是自己的声音。我们大家盼望着的,不是活着的喜悦。我们大家盼望着的,是活着的痛苦。嘶哑的嗓子吼出的歌声如嚎如喊。那啸声猛地变成一道竖起的巨浪,变成一道坍塌而下的大墙。水鸟和鬼锐烈地掠着,朝着他淹过来,盖过来,冲过来了。……
(二)
对不起,我的朋友。这里没有抒情。这里没有一匹姣好的小马驹驰过晨雾迷蒙的草原。没有迎接着迟归的农夫的那些缭绕温柔的炊烟,这里也没有奔腾宣泄不舍昼夜的原野和峡谷间的大河。这里更没有动物园,没有供你评头品尾的玩艺儿,没有男人模型。
那老木匠摇摇晃晃地靠着他家的砖墙。砖墙应该写成碎砖头墙。学者们忘了建筑史上应当有描写这种砌墙技术的一章,而老木匠用泥巴、炉渣、麻刀、小孩拳头般大小的碎圆砖头砌墙的技术可早就炉火纯青。老木匠满头都是稀稀的短碴子白发。隔着那层短白发,能看清楚他的头皮晒得又紫又青。他从小就看见老木匠在和泥砌着抹着这墙;总是这么看着,他觉不出老木匠是愈来愈衰老,还是愈来愈硬朗。
见好么?还不见好?
嗯,他含混地应了一句。
唉——昨黑夜听着她咳嗽了一夜。
那些药她吃着不管事,他说。
你也小心点,别上火。老木匠说,给,我给你妈熬了点绿豆汤。搁的是白糖。我没买着冰糖。她喝了,你也喝上点。别上火。
确实不应该那么上火发脾气。他能那样狂暴野蛮,连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本来那是个执着而真诚的青年;本来刚见着那小子的时候,他直觉地(这个“直觉”正在我们亲爱的艺术界诸公和诸超级女士中流行)看出那小子是个难得的好人。他直抒胸臆,竭诚尽情,把五脏六腑都当凉拌菜给那小子下酒了——可是,那小子后来提了一个讨厌的问题,一个不该那小子提的问题,他就火了。
老木匠在隔壁听见了他发火。但是那是一种连自己都不曾察觉而且一直本能地深藏着的,一种鲜活湿淋的东西。他火了,心里一下子被一片烈焰吞没。滚你妈的!你滚!甭费劲努力啦,我现在就敢说你小子没出息!……什么,没有礼貌?我妈发着三十九度高烧你还来气我,你算有礼貌?快滚!你已经白活啦!……还有些更难于上纸的脏话和残酷的话。啸声卷起经久不息的滚雷,口哨吹得象高尔基那些鬼灵般的海燕。那时人们感觉到的是什么?你感觉到的是什么?在完全喑哑以后,那啸声,那滚雷,那疯痴的满场呼喊和那鬼魂、那水鸟、那闪电,就会逼着你用血、用心、用一条象活蹦乱跳的案板上的黄花鱼般的拼命去唱。那和骂人一样,也有一种神秘的快感。啸声那边和这边的自己都感到了:那是一种残酷的快感。
对不起,我满怀真心地给你道歉,我的挨了我臭骂的外省小伙子。不,也许我不该道歉,我们大家盼望着的,不是活着的喜悦。我只不过对你撕开了假面。其实你在离开你那个小城时并不想找一副欺骗的假药。怎么,你惧怕真面目吗?
(三)
大草原永远不死。人们应该知道:工业化进程和技术是不可能消灭那辽阔得几千里一望无边的大草原的。那里永远是草原:夏日绿波荡漾,冬季里冰封雪飘。
大草原也会死,会退化为沙漠。沙漠又永远是沙漠:夏日金光闪烁,冬天死寂空旷。
沙漠是草原的英勇的死。只有草原的真正儿子才可能理解沙漠。那外省小伙子好象还说过什么沙漠;他说他住在城里却从小热爱沙漠,他已经在日记里写过关于沙漠的诗。忘了再骂他几句。理解沙漠也不是你这块料的事儿;你应当去看看乌珠穆沁的蒙古人、阿勒泰或伊犁的哈萨克。看看那些晒焦了皮、长满了虱子的牧人。北亚的沙漠讲阿尔泰语。乌珠穆沁、阿勒泰、伊犁精益求精地滋润和养育着她们的悦耳语言,目的就是为了有一天,那一天她们的儿子将会理解英勇死去的草原,理解沙漠。
人们说,象你那样唱一次,只求一生象你那样唱一次,立刻去死也值得。那里是草原的边缘。旱獭子和地老鼠啮咬着充满弹性的草原,在地层以下用磨利的牙,用恶毒的啮齿切断着草原的命根。在那里草原衰老了;先是枯黄,再是败死。风会卷走枯硬的草蓬蓬团,剥开一层斑驳的地衣,把草原风蚀成沙窝子。那狂啸般的鼓掌和叫喊,那锐烈的尖尖口哨也象边缘的旱风。黄花鱼就是那样,在案板上渴得变干,停止了蠕动。但是朋友们,你们说得对:只要一生能赢得一次那样尽情的狂唱,人生便再无遗憾。
飞翔式的super(超级)lady(贵妇人)用不着转这些念头。对她们来说,无论草原或沙漠都不过是田七洗发膏和银耳珍珠护肤霜。一个袅袅婷婷走过来的丰腴身子,眼圈抹蓝,嘴唇抹红,明眸亮齿传情飞波。这块料也出现在神圣殿堂上了。superlady们应该觉得紧张才对。她这号性感炮弹可决不飞翔;她扭着走过来,直逼着人的眼睛,直逼着她烟火人间的目标。“哟……”她的一声娇叫都与众不同。与她的前辈们不同。“还行,还不那么奶油——”逝去了的啸声还在屋顶梁间旋绕,水鸟和鬼灵还在疾疾掠过。在残酷的热唱之后,人就象处于一场大醉之中。他哑声地回答说:“你可挺奶油。我说你干嘛不脱了这件旗袍呢?”说着他盯住那旗袍开缝里露出来的白大腿。
你太粗野了,已经有好多人这样说过。今天她烧退啦,只剩下咳嗽,他对老木匠说。当啮齿类的爬鼠们咬断地皮下的草根时,太阳总是冷漠又暴烈。在泰莱姆小湖南缘,在原来刚刚插队那年夏天驻营的那片碱草地上,有一条扭曲的沙线正默默地包围着吞食着青草。一连四个夏季里,他守着羊群,盯着那条静静蔓延的沙线。那条火红的沙线啮咬着、淹吞着巨大的草滩。你应该换个地方撒娇,因为这里是歌手在失去嗓子之后用心和血演唱的殿堂。他吞咽着口水,使劲想浸浸肿起的咽喉。你干嘛不干脆脱了这件紧绷绷的旗袍呢,其实你用不着在那条开缝里闪闪烁烁。老木匠熬出的中药又浓又稠,每次斟出来都刚好是那么半小碗。在和她逗完嘴再走向台中央时,他觉得心跳愈来愈重,重得咚咚地震着胸腔和肩骨。他感到虚弱得有些撑不住。咽喉肿得象是更高了,而且微微发烫。他扭过头望着黑暗。已经该是告别的那支歌啦,他想,可是我的歌里没有描写出、没有画出那片艰忍的风景。他痉挛的手握紧吉他。你还是扭着哼你的娇滴滴去,最好脱了那件黑旗袍才带劲,只是你不能批评我的粗野。因为草原在被那道沙线吞食的时候,草原也失去了稳重。
我有四个夏季睡在草地上的小帐篷里。夜里隔着一层薄毡,我听见草地深处响着一个不安的声音。在第四个夏天里,那声音变了调,象是吉他上没有拧紧的粗圆的E弦。 它沙哑而颤抖,愤怒又恐怖。它从那天起就呼唤着我年轻的灵魂,我年年月月都从那呼唤里感受到一种真正的启示。我是听着那个声音才唱的,我一直想唱出那个声音,连同那个庄严又残酷的难忘画面。我的歌里没有强悍也没有弱柔,没有奶油也没有黑胸毛。可是泰莱姆南岸的绿草滩正在艰忍地死去,你敢嘲笑那些死着的草原的歌,我就要嘲笑你的白大腿。
音乐会题名为GRAFFITI;翻译成“胡涂乱抹”最好。有一个优秀的歌手曾经用这个题目装饰他的唱片,在那些胡涂乱抹的歌子里深藏着已经必须掩饰才能免受伤害的真诚。他不知怎么也理解了那个歌手,是的,真诚需要掩饰。
伟大的北京城,伟大的中国年轻人,其伟大的原因就在于他们也渴望一场胡涂乱抹。他们讨厌公允和平庸,讨厌解释的天才。管他妈的涂抹什么,只要是用血肉,用口哨,用恶作剧,用狂吼来涂抹一顿就成。大厅里吸烟,欢迎喊叫,目标是“我们一起唱”。那风暴般的演唱就是一场胡涂乱抹。每次音乐会以后他都觉得奇异,北京真是座奇异的城。它不会永远忍受庸俗,它常常在不觉之间就掀起一股热情的风,养育出一群活泼的儿女。北京还是一个港口,一个通向草原和沙漠的港口。
喂,你好,草原!那罪恶的沙线还在蠕动么?我举目望去只觉得你那儿一片青蒙。那时我就轻轻拨着吉他,唱出一支低柔的歌来。我知道听过我的GRAFFITI的年轻人对这样的歌很不习惯,他们拿着二踢脚不知放不放。那是什么呢,一片青蒙。那是我对你的憧憬引起的假象呢;还是你忍着深处的疼痛,挤出断根中最后的浆液,给夏天献出的一个证明?
(四)
老木匠孤单一人。小院子里的住户们都知道:他只是在寂寞得难忍的时候,才支上长凳、戴上一副水晶茶镜,反复地刨一根木头的。这会儿他又在那里刨木头啦。
您又刨上啦,他搭讪地说。
嗯。不烧啦?还咳嗽么?
昨天夜里咳了,今天早上好点。
下午我再替你给她熬药。再有两副药她就好啦。
您有孩子么?怎么一个人过,他又搭讪说。
没有。不,有呢。
怎么?到底有没有?
我那儿子,咳,是儿子。他丢啦。
丢啦?!……他愣得目瞪口呆。
人能“丢了”很多东西。人能丢了友谊、、誓言、过去的历史。吉他上能丢了一种共鸣和节奏的感动;歌声中能丢了一种迫力、真实和直逼人心的神异的力量。那女人的歌里只剩下一截露出旗袍缝口的白嫩大腿,她的歌里丢了歌。草原能丢了碧绿的草浪和马蹄敲响的雄沉回声,你能丢了青春、力气和在演唱厅里掀起一片暴风雨的能力。然而,父亲和母亲能丢了自己的儿子么?
无论是谁也说服不了我。我认为儿子是不能丢弃的。为了最后的防线,为了最后一个堡垒,为了这最后的不丢弃;我你他,母亲和父亲,朋友和情人,歌手和草原,难道不是一直在退却,在丢弃着一切可以丢弃的东西吗?
外省来的那小伙子羞涩而固执。时时抬起睫毛下的眼睛匆匆望他一眼。“我觉得,你的歌里传达的对母亲的爱太多了,是不是,嗯,因为你在钻研弗洛依德的着作……”于是火山爆发了。你妈蛋、滚你妈的、滚一边玩蛋去之类词汇一涌而出。“我还研究了一本名叫他妈的黑老粗写的书呢,那书里专门讲怎么宰你这号病羊羔子。你滚吧,我用不着你崇拜!你还做梦当什么歌手呢,快玩蛋去,别做梦啦!……”
你骂人时象个恶魔,象个臭流氓。
斥责吧,please,my superlady,please baby。
据说因为一场题名为“胡涂乱抹”的音乐会,又有一种新宗教诞生了,那就是拜草原教。有几个年轻人常常在一起神聊胡扯草原通宵达旦。他们精神会餐,唾沫乱溅,头晕眼花,结束之际在身心交瘁中体会到一种幻象。几名刚刚毕业美国的博士衔社会学青年学者认为:这种拜草原教与原吃大烟、改抽白面的现象一样,与欧美日诸国腐朽青年中的吸大麻一样,都是一种丧失自我的精神空虚症。学者们一致认为:拜草原教现象将自生自灭,因为它毫无存在的历史条件与社会基础。
下一次音乐会又临近了。
下一次。这种循回意味着什么呢?
前几天我又回到了泰莱姆小湖南岸的草原。那里红绿鲜明,赤红的沙漠和浓绿的草地正在对峙。原谅吧,原谅即“爱”。无论是外省来的后补歌手或是黑旗袍的娇艳型女歌星,一旦站在这里我就愿意请你们原谅。
在那红绿之间,我辨不清是谁战胜了谁。我只觉得心中漾起一阵酸楚,我伏在草地上,风摇着牧草拂过我的身躯。我睡着了。
那青年最后郑重地说:“我一定要超过你。”性感女星嫌恶地说:“你不是强者。”而当我伏在草原母亲的胸脯上时,我只是呼呼大睡。我后来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三岁的小孩子。一个三岁的、蹒跚地从大地的曲线上跑来的、光着屁股的小黑脏孩。我盼着那外省青年超过我;我盼着穿旗袍的女星扬起动人的金嗓子。而我早知足了,人们已经说过:一生中能象你那样唱一次,马上去死都值得。我毕竟那样唱过,你们最好同意我这一份最后的自豪。
在狂风撼动般的观众欢呼中唱,其实是残酷的。关于这一点用不着谁来理解,我有草原母亲。甚至我也有过的对你们的好意和祝愿,都用不着你们理解。我有草原——你们懂吗?
母亲一生丢了一切,但她不能丢了我。这不是流行的弗洛依德热的结果,这是沉甸甸的压在儿子心头的人生。草原丢了绿色,被火烫的红砂粒淹埋了,但草原不能丢了她心底那深沉的律动。草原可以战死后变成沙漠,但那伟大的律动永远不会消失,永远搏动不息。他站在泰莱姆小湖边缘上,默默地想着。我呢,我也一样,我能丢了荣誉、地位、友谊和理解,但我不能丢了我的那些真正的歌。
他背上行装,转身走上归途。他心情沉闷,因为他没有找到一个办法,而下一次音乐会马上就要到来了。
在草原边缘上走着,他看见了:一个赤裸的黑污的小孩露出了地平线。那小孩摇晃着张开小手奔跑过来,不管不顾地叫喊着。辽阔的草原灼烫又富有弹性,有一支歌,有一种神秘和消息,从那小孩赤裸的双脚传了上来。那小孩象牛犊一样奔跑着,笔直地对准沙漠。
应该在“胡涂乱抹”音乐会的海报上,印上这样的一幅画。
(五)
在大学校园里应该有一种接近草原的律动。北京大学的校史就是这一定理的证明。何况,清华有它的深刻广阔,武大有它的湖山凝重,厦大有它的雄视碧海,民院有它的如歌如舞的气息。我知道这些大学,它们应当正在等待着真正的歌。GRAFFITI是年轻人最后的特权,也是古老民族再生时热烈的噪音。在海报上我把这个洋题目注释上“噪音”二字。在幅员辽阔的大陆上应该潜伏着躁动;在一片狂热的轰鸣之中,它生殖五谷,唤雨布云,它舒展江河的脉管,挺直山峦的肩臂,它催生文明,蜕变血统,它造就着种种的差异,养育着代代的诗和歌。
母亲咳得喘不上气来。他束手无策地看着。
再喝一口,再喝一口么?
那药……不能再喝了,她说着又咳起来。
他束手无策,默默地注视着她。
最后,一切静了下来。
几点啦,孩子?……
嗯,三点……他说。窗帘外已经透出微明。
快睡……快!……她满脸紧急的神色。
他转身走开,回到自己的小屋。
就正是在那个清晨,他写出了一首歌。他拿着纸和笔激动万分,压不住想和谁分享的渴望。但是小屋里一片宁静,母亲已经沉沉地睡熟了。也许,从此以后,他就要成为一名真正的歌手,唱自己的歌了。他拿着五线谱纸和钢笔站着。但是母亲在沉睡,没有人能听听他想说的话。歌词没有一点儿帅劲,曲子单调得象说话。可是这是他亲自作的第一支歌。晨曦冷淡地扩散着,窗外已经大亮,没有人知道他已经能够自己写歌作曲;没有人知道一个歌手诞生了。
(六)
他站在台子中央。他想了想,提着麦克风走了下来,走进大饭厅中心。强烈的聚光灯象在剥着他的衣服。他又提来一把椅子。一把椅子不够,他想着望了望周围的学生们。大学生们站了起来,其中……有一个姑娘长得真漂亮。不,不是漂亮,他想,这是一种说不清的纯洁和憧憬造成的美。他站上了那几个方凳拼成的小平台。不稳,他用力地踏住两脚,站稳了自己的位置。
大饭厅里黑漆漆的,只有光滑的脸颊的微光和晶莹的眸子的闪亮。他扶了扶吉他,左手弯过,按在G7和弦上。这个和弦撑开了痉挛的手指,他觉得压在第一弦上的食指象是被割破了。空荡的舞台被扔在背后,现在满场鸦雀无声。
音乐会仍然命名为 GRAFFITI, 副标题是“牧歌的噪音”。他紧紧握住吉他,微微把嘴唇靠近话筒。他轻轻地抡起了右手,就在这时,他满意地觉得双腿触着了青绿的牧草。
那已经是古时候古时候的事了,你知道那时候大山还是一座小丘。那时候山岭被雨染绿被雪染白,那时候鞍子做枕草地做床谁也没有家……歌手突然用手掌按住琴弦。一个黑幽幽的水鸟突然出现了,尖锐地撞散了抒情的轻唱。他看见那道闪着黑色漆光的轨迹了,他心里涌起了一阵滚烫的感动。右手狠狠地击打着吉他的音箱,疯狂的马蹄声鼓噪而起。那湖岸上远远跑来了一匹小马,它浑身漆黑两眼如银。沿着湖岸上一道道山岭,你看它四条腿上鲜血淋淋……突然卷起的疯狂节奏震耳欲聋。大饭厅里黑压压的学生们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可是那热燥不安的歌声和吉他声已经不容思考,象一群群水鸟和幽灵顿时腾起,空气骤然间激动了。嘿,你小黑马,小黑马!嘿,快跑啊受伤的小黑马!……莫名其妙的快感攫住了大厅。他的心跳得失去了节奏。他的噪子正在渐渐变哑。嘿,你小黑马,小黑马!嘿,快跑啊快踏上草原的胸膛!……眼前出现了赤红的一线。他望着四周那些年轻的晶莹的眼睛。灼热的沙漠慢慢出现了,他挺直了胸脯。嘿,你小黑马,小黑马!嘿,快跑啊快踏上沙漠的胸膛!
他觉得干渴得难受,但他觉得自己的歌声中愈来愈充满了迫力。他唱着,喊着,吼着,眼睛死死地盯着暗影中那个象纯洁和憧憬一样的年轻姑娘。他看见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惊奇,他唱着,重重地敲打着琴弦和音箱。终于,一群年轻人,象一个涌起的浪头一样,猛然在他眼前跃起,欢呼着唱起来了。又是一群,又是一群,其中有那个姑娘。他的眼睛里泪水夺眶而出。我们大家盼望着的,不是任人赏赐;我们大家盼望着的,是自己的夺取!我们大家盼望着的,不是戴上闪光的装饰;我们大家盼望着的,是新的我们自己!……
大饭厅在摇晃,声()浪在愤怒地冲撞。年轻的学生们跳着、挥舞着手臂,唱成了一片汪洋大海。墙壁在嗡嗡嗡地鸣叫,窗子在成排地咔咔作响。年轻人们撕去了一切遮挡,狂欢在那两句粗糙的歌词和疯痴的节拍之上。
沙漠在临近。当手里只有一把吉他,当嗓子已经嘶哑之后,在那狂啸之中演唱原来是残酷的。沙漠一步一步地,随着歌子的节奏,一步一步地逼近过来。当众人都袒露出真诚,真诚地要求时,歌手象站在沙漠边缘上一样感到残酷。嗓子完全嘶哑了,吉他的弦已经断了一根。但是痴醉的合唱象洪水大浪,正卷持着他急速下滑,额上汗流如注。他觉得自己的嗓音里充满着美,这嗓音正一次次地在大厅里掀起浪涛。沙漠急速地逼近了,心正在一寸一分地燃烧掉。但是他清晰地感觉到了:他感觉到两条硬固的腿上那青草的触摸。
一匹小小的黑马驹子变成了一个光屁股的小黑孩子。那小脏孩又变幻成一匹昂首耸耳的小黑马驹。万里草原一字摆开,卫护着托扶着这个小小的精灵,正无所畏惧地奔驰而来。它的眼前伸延着红灼灼的沙漠,但是它笔直地、笔直地跑过来了。
张承志:辉煌的波马
——献给我的导师翁独健先生
风掠过松树林子的梢头,林子上空便一处接一处地响起了铮铮的弦音。云杉和塔松都轻盈地摇曳起来,抚着天山的前麓。山前的襟麓草原一派鹅绿,温柔地微微起伏着,直到舒展在模糊的远处,又悄无声息地没入特克斯河的暮色。我顺着这片向下倾斜的鹅绿色草地走。每天傍晚时分,当我顺着这片明亮的草地向下走去时。都觉得心里满是奇异的喜悦。长风在天上,在松林梢尖悦耳地响着,那里颜色蓝蒙蒙的那么神秘。我几乎忘了阿迪亚,更忘了碎娃子。有时我的甩动的手触着黑狗毛茸茸的脑门,可是我想不起来这是它。蓝蒙蒙的林子梢尖上次第漾流着一股尖锐的音响,像是琴上的弦被一根接一根地重重拨开。满眼的鹅黄嫩绿流溢着,沉重混沌地伸向前方的特克斯河谷。我们总是这么走着,从冰峰耸立的天山长峡里出来,顺着明亮亮的嫩草地朝家走,看着阿迪亚和碎娃子甩着小手的笨样子,我总觉得我一直就是这么走着的。眼睛太空阔,转着脖子也看不完这些蓝梢的松林、绿绿的前麓、浑浊的河谷。我不转着脖子看,我只是呆呆地盯着前方,眼睛里茫然模糊,心里却看见了特克斯雄浑的暮霭、向前方和两翼温柔地流动的山前草地、身后那愈来愈远的峥嵘冰冷的天山。
我醒了一般突然喘了一口气。
我停住脚望了望阿迪亚和碎娃子,于是我禁不住笑出了声。他们俩哧哧地喘着,一声不吭地正走得凶。一样地挺着鼓鼓的小圆肚皮,一样地撅着油黑的小硬屁股。我看见四只小脏脚丫已经给牧草染绿了,肚皮下面的两只小雀雀沾着泥。阿迪亚神色匆匆,碎娃子满脸严肃。他俩急急地甩着小手,活像两只精赤的直立着赶路的雪鸡。黑狗轻提四脚,一探一探的毛蓬蓬的头正巧和他们俩的脑袋一般高。看见我停住脚步,他俩就互相叽咕了,他俩的话我听不懂。接着,他俩就急匆匆地擦着我走到前头,甩着的小手好像不耐烦地碰着了我。
他们急着回家呢,我想,快要落日啦。
阿迪亚满头稀薄的黄毛在阳光照射下透明了。穿过那片黄黄的透明,我仿佛看见他那颗急匆匆晃动的小脑袋。然后是一根黑油油的脏脖颈,连着他的可笑的直立的雪鸡般的小身子。你披着的是件什么呀?蓑衣还是草帘子呢?蓝颜色还是红颜色呢?也许还不能算什么衣服,不能算厄鲁特人的无镶边的袍子。你身上披着的那飘飘的褴褛片片只能叫做“阿迪亚服”。我从背后望着阿迪亚,心里一阵阵地涌涨起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阿迪亚却不理会我。阿迪亚挺着他黑亮亮圆滚滚的小肚子,那小肚皮下面连着的两根细细的小黑腿正在从浓草里唰唰地划过。天色迅速地暗着,阿迪亚心里急了,我很清楚他是为了一碗奶子泡的炸面块焦急。
碎娃子和阿迪亚长得齐齐的一般高。碎娃子的脏污的小脸上长着一对品亮的眼睛。他干脆赤条条、裸着小搓板骨和两瓣黑得脱皮的小屁股。可是他戴着一顶白帽子。他那帽子被天山里的草浆、被山峡里浑黄的雪水、被田野里黑土壤的泥巴染得失了本色。阳光烤着碎娃子那两只小黑肩头,可是我知道碎娃子不会觉得烤烫;天山的襟麓上正飘来寒凉的暮气,凉暮正在这片夕阳染得一派金黄的草地上悄悄弥漫。碎娃子不会理睬天气。碎娃子也正急急地甩开被草浆沾得绿糊糊的小腿杆,拼命地朝波马走。中午,碎娃子家架起了炉灶火,说是要烤锅盔吃;碎娃子盼那锅盔的焦香味已经盼得红眼了。
我觉得背后的冰峰还在无声地稳稳地退着,退得离我们愈来愈远。松杉林的梢尖上那锐利的铮铮声还在一下下拨响,我看不见,所以我不知道究竟是空中的凤拨响了松林的梢尖;还是松林用梢尖拨响了空中的风。它们都是蓝色的,我想道。出山以后视野突然间开阔了,在我眼前,嫩绿的柔软草滩像是从山口里一泻而出。它一泻而出,溶进黄灿灿的阳光里,金黄夺目地向两裾散开,一直扩展到前方依稀可辨的波马。
这是人间么,我暗中在默默地想。或者,这是今世么?每逢来到天山深处,每当我在夏季里回到波马,我总是抑止不住这种胡思乱想。天山太美了。我重重咽下一口唾液。天山里的波马呢,我努力打断了自己的思路。波马是天山的中核。波马有多美丽,应该是我们自己独有的一个秘密。我自从干上水文这一行以来,年年夏天都往波马跑,我发觉我已经悄悄地把波马看成是自己私有的世界了。
阿迪亚和碎娃子突然扭成了一团。在耀眼的阳光里,两个黑亮的小肉体纠缠着在绒毯般的浓草里滚。他俩凶狠地捶着对方的背,口齿不清地咒骂着我听不懂的话。我一惊:打起来啦,这两个小崽子!我三步两步冲过一滩蓝绿的长草,在捉住他俩的那一刹那我摔倒了。
阿迪亚瞪着一对牛犊似的圆眼睛叫嚷着,尖嗓子嗷嗷地喊出一些什么。
碎娃子头上的脏白帽歪扣着,他鼓着小黑脸蛋,不依不饶地吼出一些更怪的词。
我听不懂。我没有办法,只好揪住他们的耳朵,一手揪住一只,把这两个刚三岁就想称霸天山的小泥鳅从草地上揪得站起来。我又掀起阿迪亚屁股上的布缕缕,扳过碎娃子赤条条一丝不挂的腚沟,毫不客气地一人揍了一掌。
两个小黑鬼怒气冲冲地往前走。
我喘了一口气,跟上了他们。我看见已经降得很低的太阳从西侧扫来一道金黄的光带,两个小家伙在光里浴着,变成了两只正在神气地直立行走的旱獭。金黄灿灿的小旱獭翘首挺胸,划过浓密的山麓上的牧草,急不可待又怒气冲冲地走着。前面波马的木桥已经显出了一个模糊的拱影。
两个小家伙突然飞跑起来,精光的脚丫啪啪地溅着取过土的洼地里的积水。圆木叠成的拱桥慢腾腾地扭转着,渐渐露出它的侧面。一间泥屋和一顶三角毡帐篷也悄无声息地从地面下一点点升起。阿迪亚啪地摔倒在水洼里,我看见碎娃子扯住他的衣领帮他站了起来。两个小黑孩不停声地哇哇嚷着,我听不懂他们的语言。那间泥屋和那顶黑帐篷还在稳稳地上升,渐渐地躯体露出地面。大桥还在旋转,显现出一个汽车弹簧般的侧影。碎娃子冲上那高高的地面,阿迪亚踢着滚落的砾石。他们突然分开,各自朝三角形的黑毡帐篷和泥糊的地窝小屋冲去。炊烟横扫着弥漫过来,灰白柔和的炊烟像纱像雾,把两个三岁的小黑孩子淹没在一片浑白之中。
波马的太阳就要沉没了。
木桥还没有腐朽。我拍着一根根粗糙的松木杆,下到河滩去查水文数据。其实用不着天天检查,埋在水池的测杆只不过是摆摆样子。天山的雨季还没有来呢,翻腾的河水这时候酷似一堆堆乱撞的碧玉。这不是大山洪,我想着,还是瞟了一眼。就在这时我看见了碎爷正在洗。我随手把测标上的数据写在记录夹上,然后踩着石头打算离开河滩。我看见碎爷的那一瞬好像意识到:我记录的时候只是顺手写了些什么,我可能写的并不是测杆上的数字。我只顾着向碎爷招呼:
“碎爷,洗洗么?”
碎爷慌忙站起身来。我看见他踉跄了一下,一只脚溅进雪花般的河水里。“莫慌!您老人家莫慌!”我忙喊着,埋怨自己碍了碎爷的事。
“娃娃们,我给捉回来啦。”我搭讪说。
“唔个碎娃哩。”老汉慨叹道。我听不懂碎爷的甘肃土话。我只是知道碎爷正在就着冰冷的雪山水“洗”呢。碎爷其实和他那宝贝孙子一样。碎娃子迷上了荒荒的天山,碎爷迷上了这般冲腾宣泄的雪水。
碎爷恭恭敬敬地站着,我看得出他是在等着我走。他的一只瘦骨嶙峋的脚动也不动地插在冰水里,碧绿的冰水冲漩而来,在那只脚杆上撞成粉粉的雪花。碎爷的脸庞是一张朴直诚实的脸庞,我从这张脸庞上看到了一丝警觉。我不敢再打搅了,于是我一下子跳上了岸。
“您忙吧,碎爷,我走啦。”我慌忙道着别,离开了河岸。
浓白的晚炊飘漾在河岸上。这里是波马,正对着天山大坂的山口,松树杆打成的木桥架在雪水河最窄的这个峭岸上,一条路从这桥上背着各奔前程,守桥的是两户人家——碎爷家住一间半地穴式的泥棚屋;巴憎阿爸家住一顶黑毡蒙成的三角形帐篷。这就是波马,天山最腹心处的小地方波马。在这里再也看不见别的人家,看不见一群牛羊。四方各有上千里的辽阔视野里,除了雪山、松林、山麓草原、冰融的河水、涌来的白云之外,什么也没有了。哦,还有我。但我只是每年夏季来监测一次水情,顺便检查一下桥架。我来的时候顺便住在这两家,可惜的是我听不懂他们的话。
我在巴僧阿爸门口的拴马桩前坐了下来。我舒了一口气,把记录好的水文观测本扔在草地上。巴僧阿爸褪下了两条袖管,像西藏人一样把它系在腰间。巴僧阿爸的赤膊上汗珠滚滚,一些硬腱子肉在赤裸又松弛的皮肤下游着跳着,像罩在薄薄铜皮下的一些小鱼。
“阿莫尔赛汗摆努?”
我用我会说的这么半句蒙语向他问好。巴僧阿爸立即兴致勃勃地回答了长长一串。我望着他那身铜皮般的干硬皮肤,我不能想象这身皱巴的铜皮真的是人的皮肤。在夕阳之中,巴僧阿爸起劲地用一把锉打磨着拴马桩,松木的呛鼻香味在空气中郁结不散。他锉着、磨着,可能是浮想联翩地用那柄锉在木桩上弄出一些奇怪的纹道。巴僧阿爸又用胳臂磨蹭那粗糙的纹道。他弯过手肘,吭吭地喘着粗气,肘部的皮肤里突出一个吓人的骨节头。他用小臂外侧嗤嗤地打磨锉过的木头。吭!吭!他倔强地喘着,那拴马桩渐渐呈现出一层黯淡油亮的光泽。
波马也渐渐凉爽了。
太阳又离西方天际的山影近了一分。
碎娃子咬着一块香脆的锅盔,嘴里咯吧咯吧地响着。他一边嚼着,一边挺着黑亮的肚皮走向帐篷,沾满泥巴的小雀雀翘着,一副神气相。
阿迪亚端着一只黄杨木碗,从帐篷里钻了出来。他的褴褛索索的小袍子在风里飘着,像一个破烂的披风。他很小心地捧着自己的木碗,但碗里热腾腾的牛奶还是不断溅洒出来。他扭动着小屁股朝前走去,嘴里咕嘻不清地发出一些响声,不知是舔着奶皮子还是在发馋。
两个小黑孩各自挺着肚皮,站在傍晚的草地上,你啄一下我舔一下,互相吃着朋友的饮食。我伏在草地上看着他俩,看得津津有味。阿迪亚一块块从碎娃子手里掰下锅盔焦黄的硬边儿,填进嘴里细细地咀嚼。碎娃子探出细细的黑脖子,小口小口地喝着阿迪亚捧着的奶。就在这时炊烟散尽了,这边的帐篷和那边的泥屋都响起了清脆的锅勺碗盏的声音。
我抬起头来一看,碎爷晃晃悠悠地从河岸那儿走回来了。他朝我笑笑,也朝巴僧阿爸笑笑。巴僧老头也打磨够了他的拴马桩,满意地叉腰站着,铜皮般的皮肤上汗水滴滴。
要吃晚饭啦,我想。
两家人都在门口的草地上吃饭。碎娃子、阿迪亚和我三个人都左右乱抓地吃两家。巴僧阿爸和碎爷则端坐在各自的门口,默默地吃着自己的奶子泡“包尔撒克”和烤得焦脆的锅盔。我觉得两个老汉吃饭的姿势很相像,最相像的是他俩的嘴巴踏着一个拍子,同时同步地一嚼一嚼。有一块黑云朵,不,它又变成一条黑云丝,遮住了将沉的落日,四野里的山峦和草滩蓝蓝地黯淡了。原野和波马四外的世界都静悄悄地低伏在一派暗蓝的暮霭中,绵绵远去的天山峰峦伏隐了,变成一长排峥嵘的雕塑。远方特克斯河谷首先没入暗闇,那条荡漾的乳白色消失了。已经听不见松林梢头上掠响的那一丝锐烈悦耳的风了。
我知道碎爷隐瞒的事情。去年我捎来那张平反安抚的通知信时,碎爷仍然若无其事地摇摇头。“吾个事,吾个嘛,不,不。”他摇头时眼睛陷得很深,陷在眼凹里的一块阴影里。他安详得让人惊讶,他拂了拂身上的碎褂子,就慢腾腾地走向木桥。木桥那儿的河水正惊天动地地掀撞着雷一般的浪涛,大堆大堆的光滑绿冰急速滑下,在河石和桥桩上撞成粉碎的雪沫。他朝那桥走去,根本不理睬我手里的那块纸片。我拿着那块纸片不知所措。去年夏天波马下来了洪水,嚣天的狂涛猛冲猛撞地攻打木桥,在桥下面撞击起硝烟般的大团雪雾。碎爷该是甘肃的阿訇,五八年正念着经就被一根麻绳拴到了狱里。但是碎爷说他是青海人氏,甘肃那么好的地方他还没福气去浪一浪。碎爷该是住了三年狱,后来转成劳改时逃来新疆隐匿;但是碎爷说他是青海的金客子,淘金子追金脉,顺南疆的阿尔金山来到了北疆。我把那张纸片塞进他的泥屋里不管了,可是他把那纸片又抛进泛滥的河水里冲走了。碎爷吃锅盔已经显得牙齿不便,碎爷吃锅盔时用手掌在嘴边上捧着,把捧住的渣渣填进嘴里以后,碎爷总是闭紧嘴,再闭上眼皮,两腮一动一动地慢慢地嚼。碎爷闭上眼皮嚼着锅盔渣的时候,脸上千千万万的皱纹会舒展开来,舒展成一种幸福的表情。天山旷野的景色在那时悄悄围住碎爷,我在那时看见天山旷野的景色都渗着、混着变成了苍苍茫茫的一片。
碎爷搬过一只焦黄的大锅盔。碎爷把那只大锅盔摆在我面前,然后蹲下来。暮色愈来愈重,那轮落日正在黑云丝丝里潜行。碎爷用力搬牢那只白面锅盔,使劲一折把它掰成个半圆扇。碎爷喘吁吁的,银胡须在他红红的脸膛上乱颤。碎爷又用力一折,再一折,锅盔整整齐齐地被掰成了四半。“呶,吾个,吃唦,”他朝我推着,烤熟的发面的香味扑鼻而来。“呶,吃唦”,他催促着。
我毫无办法。我知道我哪怕已经撑得半死也要再掰上吃。黄焦焦圆滚滚的一个大锅盔已经为我掰碎,掰碎的锅盔再不好存放了。碎爷根本不承认甘肃的那些事,碎爷根本不过问那张白纸上的事。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掂起一角香喷喷的锅盔。于是碎爷又回到他的老位置上盘腿坐好,细细地咀嚼起来。他用一只枯瘦的大手捧在嘴边,把洒落的渣渣填进嘴,以后,我看见他闭上眼,脸上就浮现出一种幸福的表情。
巴僧阿爸靠着他的三角黑包,一碗棕色的奶茶摆在他脚边。他看见我瞥见他时,就咧嘴露出一个憨憨的笑容。他笑的时候,眼睛就眯成了细细一条缝。巴僧阿爸放心大胆地敞胸露乳,古铜皮似的皮肤下浮出一个被奶茶灌得圆鼓鼓的肚子。黯淡的、已经像水一样柔和的阳光抹在巴僧阿爸的鼓肚皮上,我觉得我像是看见了一只铜鼓,看见了一只年深岁久、已经生锈的骑士的铜兜鍪。
波马是巴僧阿爸土生土长的故乡。我估计巴僧阿爸大从来没有离开过波马。我为自己学不会他们厄鲁特人的话讨厌自己,因为巴僧阿爸会讲哈萨克语、维吾尔语、柯尔克孜语,但就是不会讲倒霉的汉话。巴僧阿爸这一生打猎放牧伐木作战什么都干过,但是没有离开过波马。我望着波马迷人的晚色,我心里满是理解的心情。当然不能离开,这样的地方,像波马这样的地方,一旦找到了,谁会舍得离开呢。
巴僧阿爸又把我面前的大碗斟满。天山里的厄鲁特人也像哈萨克人一样用大碗喝奶茶。奶茶又烫又咸,在我浑身的血管中驱赶着劳累。我喝得满头大汗。我望望巴僧阿爸,巴僧阿爸也喝得汗流浃背。他望着我开心地咧开嘴笑了,笑得古铜色的脸上眯出了两条细缝。巴僧家有一头乳牛,有一条黑狗,但是没有马,只有拴马桩。巴僧阿爸对他的那根拴马桩充满感情,无论任何时候,只要他走过那根刻着图案花纹的木桩,他都要慨叹般抚摸它一下。“奥,奥,塔奥呀。”阿爸用手指着我面前的大海碗。我知道这话的意思准是“喝,喝,你喝呀。”我捧起碗,咕嘟嘟地长饮一气,又咬了一口香喷喷的锅盔。嘿,我心里怪好笑地想,大胖子和摔跤的壮汉就是这样诞生的。两个老人夹着你逼你吃,吃饱了还要逼你吃,怎么能不吃成胖子呢。
巴僧阿爸醉了一般,摇晃着站了起来,又摇晃着走了过来。我想欠身接过他手里的大茶壶时,他朝我做了个恐吓的手势。我半跪着身,看着巴僧阿爸又把我的海碗斟满,我下决心吃炸了肚子也要陪他们吃到底了。
巴僧阿爸顺手搂住那棵打磨得又滑又亮的雕花木桩。笨拙又温柔地抚着木桩头上的花纹,像只大棕熊在抚摸自己的熊娃一样。是啊,没有马,我同情地想。我企图从那根光滑的雕花木桩子中看见一匹漂亮的骏马。可是我没有看见。也许阿爸看见啦,我想。正在这时突然有一抹红色显现在那根雕花木桩上。我吃惊地一抬头,看见了——波马的日落。
天地间万物都镀上了一片金红。
波马的太阳正在鲜艳的红霞中沉没。
碎娃子惊奇地停止了玩耍。他撅着黑亮的光屁股,向前迈了一步,浴进了那红艳得难以相信的霞光里。镀红的草地上挺着肚皮站着一个赤裸的婴孩。这婴孩浑身火红,头顶上那小白帽子像是一块燃着火苗的旗。
阿迪亚发出一声欢叫,他拽拽一身褴褛的红布条,赤红的小脚丫踩着燃红的草地,无声无息地走向他的伙伴。长风从远方、从夕阳庄严沉没的天际直直吹来,阿迪亚身上的火焰抖闪着,时明时暗地变幻着。
波马刹那间陌生了。我认识的那个天山腹地里的波马不是这样。我突然觉得恐怖。我紧张地环顾四周,只见峻峭的冰峰变成了熔红的剑,山峦变成了蔓延的火,草原变成了鲜红波涌的一片大海。我又觉得欢欣,觉得我的这双眼睛正注视着一个庄严辉煌的什么。我静静地坐了起来,双手搂紧自己的膝盖。我的心里似乎也流进了那燃烧的红霞,它此刻正在我的胸腔里烧得凶猛。一天难道就是这样结束么?草原变幻的大画,巡视着草原和天山的太阳,还有生机勃勃的万物,难道就是这样终止么?
在一片红彤的天山心腹的中心,两家人和一座桥组成的波马在这一刻间燃烧起来。半埋在草滩里的那间歪斜的泥糊屋像是一只烧炽了的红岩。尖尖翘着的那顶三角毡帐篷变成了一柄火苗窜起的火伞。河床里奔走着浓红的熔浆,松木桥像烧掉了妆饰的灼灼钢骨。两个三岁的孩子惊奇地站住了,舒服欣喜地伸展着他们纤细的挂着霞火的手臂,像两块烧得发红的石块,像两只误入了火海的旱獭。两位长者凝视屏息地坐着,倚着他们各自的家。我猜他们一定也和我一样感到五脏六腑都在燃烧熔化,因为他们的前胸上也鲜艳地镀着金红的霞焰。这是人间么?我激动得痛忍。这是今世么?我觉得我简直发疯般盯着望着这一切,好像我要用眼睛吞掉这瞬间出现的陌生波马。它马上就会消失的,我难过地想。
红醉的残日已经完全沉没了。
巴僧阿爸突然引吭高歌。阿爸唱歌的姿势很有意思:他盘定双腿坐在自家的黑三角包前,双手按膝,身子却前俯后仰地剧烈地大摇大晃。他时而低头,时而下巴朝天,嘶哑辽远地唱起了一支长调。
“阿睦尔……撒纳……嗨依哟嗬依……”巴僧阿爸的这支歌我不知听了多少遍。但我只是在波马听了这么多遍。古歌《阿睦尔撒纳》是厄鲁特人的英雄颂,也是公认的反叛之歌。在伊犁、在乌苏、在乌鲁木齐,我从未听到任何一个人敢唱这支歌子,——然而这里是波马。巴僧阿爸不读报,巴僧阿爸不理睬外面对他这位不沾亲的远祖的闲话,巴僧阿爸在波马唱什么也没有人管。这首歌我听得太热了,所以我已经懂了几句:
“阿睦尔……撒纳……嗨依哟……
命里平安的……英雄……嗬依……”
巴僧阿爸唱得如痴如醉,半个天空中燃遍的红光被他的久久拖着的长腔渐渐送走。巴僧阿爸端坐着,撑着双膝的两只手上又渐渐恢复着古铜色。歌声又尖又粗,又细又厚,在红霞收褪着的青空上激烈地起伏飞翔。我看见阿爸凝视着那夕照美景的一对眼睛里,隐约闪露着一种沉重的。美丽的红霞就要消失啦,我想,它真的只出现了一瞬间就要消失啦。巴僧阿爸,用颂歌送别了天空中的烈火。他看着红霞褪去的时候,一定想到了阿睦尔撒纳的命运,也许还想到了自己的垂暮。我心里突然一怔,感到我这次可没有白来一趟,我在波马看到了一个终止。
这时有一阵音乐不易察觉地浮现了。它缓缓如诉说,沙哑又动人、重负和悲愤中流行着一股——我仔细地听着——希望和祈念。一泻千里的雪山冰河陡然肃穆了;最后的、黑暗来临之前的青色的明亮中突然呈现出一派神圣。草潮开始激动地摇曳,流水又恢复了轰鸣,我觉得猝不及防,我差点流出泪水。
碎爷开始了礼拜。
碎爷长跪在黄泥糊抹的泥巴屋前,嘴唇颤抖着正在诵经。他那枯瘦的沟壑密布的脸膛上,那紧张地凝聚着的诚挚、苦难、渴求的神情简直摧人肺腑。碎爷滔滔地低声倾诉着,那奇妙的话语出口迎风,倏忽化成音乐向长空飞去。碎爷也老啦,我望着那束飘颤的银须想,碎爷也像巴僧阿爸一样,面对着自己的暮日。可是碎爷心里盛着一个海,碎爷有他深藏不露的惊天动地的阅历。无论是造反举义、背井离乡、冤狱折磨,碎爷一概不谈不论。碎爷在长流水里冰浴,在洁净的波马举礼,碎爷用不着一张白纸片证明自己,碎爷有一颗打不垮的心。
这是一天中的最后一刻了。
波马要在焰霞洗过的青空中终止这一天。
碎娃子和阿迪亚手拉着手,在露珠挂满的草地上玩耍。我们这些大人没有事情,都蛮有兴致地看着他俩。阿迪亚披一身褴褛,一甩一甩地迈着大步,像个没有上马的小骑手。碎娃子仍然全身精赤,撅着小小的黑屁股蛋,头上的小白帽在微明中骄傲地闪亮。
他俩突然争吵起来(),争得激烈而凶狠。呀呀学语的厄鲁特蒙语和甘肃土话谁也听不懂。我猜他俩都说不准一句自家的语言,可是他俩却不觉得别扭。巴僧阿爸摇摇头笑了,碎爷也摇摇头笑了,两位老人相对看了一眼,又摇摇头。我知道两家人互相不通语言;阿迪亚和碎娃子是两家交流的纽带。
两个三岁小孩又突然和好了,狂笑着搂作一团,在明亮的草滩上抱着打滚,空旷无际的波马传响着他俩铃一般的欢笑声。两位老人坐在自家的毡包和泥屋前,看得入了迷。
只有我静静地躺在两家之间的草地上,心里久久涌荡着难言的激动。这是我在波马度过的一个傍晚;波马在我这双还年轻的眼睛里,辉煌地终止了它的这一天。我静静地躺着,舍不得离开还带着体温的大地草原。我不再去遐想,我只是让身体吮吸着这徐徐传来的温暖,等待着波马的残昼一丝丝地从我身边抽尽。
张承志:胡涂乱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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