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晚潮
黄昏在不觉之间降临了。
原野上,一个结实的高个汉子在闷头走着,他脚下的砂石在寂静中咔嚓咔嚓地滚响。仿佛只有傍晚时才有的那种阴凉的风已经吹来了,他走得很累,但却没有出汗。已经退化的旱季草原上丘陵起伏,裸露着赤褐的石脉,远远望去象炭火一样使人发热。但是这会儿,无论是这红褐的丘陵,还是周围光秃秃的草滩,都已经被徐徐降下的暮色冷却着。震耳欲聋的噪声也仿佛冷却了。但是,没有了那种一直在耳边锐声鸣着的噪响,人就象抽了柴的火焰一样,不知不觉地泄掉了力气。
那人看见路边有块半埋在土里的石头,他停下了。坐下的一刹他听见身上的骨节嘎巴响了一声。浑身都酸疼得难忍。点火的时候,火柴棍一下子撞断了,他瞅见捏着半截火柴棍的手指头在哆嗦。黄昏的暮色还在继续朝原野上降临着,那白天里习惯了的嗡嗡锐响还在被什么推着,远远地朝田野尽头逝去。
抽完一支烟再上路以后,他才知道这一天真是累了。两腿象是里头断了腱子,踩出去总有点不稳,两个肩膀空得难受,手象是悬在一根细线上那样不自在,坠得难受。那汉子觉得两只手上的指头一跳一胀的,象是肿啦,他闷闷地想着,大步地朝回家的路走着。暮色水一般浸漫着,大地慢慢地正在隐去着轮廓。
从挖砂场走到家整整十五里地。干那样的活儿,人就象疯了一般。干完活扔下锨就歇可不行,他猜要是扔下锨就躺下或许能死过去。所以这十五里路虽然远了一点,可是走路的时候能让呼吸平顺下来,僵了的骨节也能走着走着变得松活。前几天他总觉得到了家也就喘匀了气;脑子也在辽阔的黄昏里清醒了过来。
他只是心里觉得惊奇。在砂窝子干了几天了,他还是觉得那么吃惊。他从来没有这么干过活儿,他估计爹在活着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干过活儿。那可真叫揭地三尺哪,砂场那边土地给成片成块地揭开了。他默默地迈着大步,觉得自己整整一天都象是做梦,到现在才一点点地醒过劲来。一天十几个钟头,他想,人都象是着了魔,入了咒。他也一样,象神鬼附了体,十来个钟头不知道累也不知道饿。到现在才觉出肚子饿了,饿得一阵阵发疼。可是他还没有明白这就是饿,他只明白自己正在渐渐地恢复知觉。不光肚子,全身都酸胀起来,皮底下一下下地跳血。灰云封住的天空绽开了一个边角,有两只燕子扑着蓝闪闪的翅子从脚前掠了过去。他听见那燕子留下的两声清脆的鸣叫,这阵听着,那鸟叫声怪玲珑的。他觉出自己的心情也正在放晴,原野上的风拂在脸上凉润润的。总之,他盘算着,今天又是十几方。城里人疯了,敢用四块钱买一方砂子。听头儿说,过几天再抬抬,要四块五一方。乡下人也疯了,因为这么一个月能净抓两千多块钱。卖一身力气换回两千块,这样的事不干才是真疯子呢。他们十个汉子挖砂的时候都一声不响。头儿说这块地底下的砂子不用筛,直接就能运去盖高楼。既然不用筛,那也不用堆了,他们直接把砂子从坑里扔上卡车。两手钳死锨把,把气足足地运到腰板,是汗珠子也攥干它,是血泡也捏碎它,不能让一锨锨飞出去的砂子断了线。从清早到日落,他的眼睛在流星般抛上天的砂子中瞪得肿了,发红了。那一锨锨飞上去的砂子在头上闪着,象是一片晃眼的金点。后来他只看见这满天的闪闪金点。连伙伴们油黑的脊背板子,连哼哼拱着的载重卡车,连天上的太阳和云都看不见了。他甚至忘了钳死的掀把和一折一挺的腰板。在那个呼啸着闪亮着的挖砂窝子里,他觉得自己干得疯了。
转过这座长着一棵孤零零的树的山岗以后,荒废的原野上就开始看见蓝幽幽的马镰花。前些年人们在这里种过苜蓿,也种了一片杨树苗圃。可是养殖地又荒了,后来还是马镰草多少盖着秃秃的野地。这两年他看惯了,一到了夏季里,这里还是被马镰的小花染上一片片又浓又重的深蓝。
远远可以望见缀落在草滩深处的几座家屋。象是远远的野地深处隐约卧着几头失群的骆驼。他猜想娘一定正倚着门纺驼毛呢。最后一辆运砂车开跑以后,他曾经犹豫是不是就睡在工棚里。伙计们说给他留了个地铺。头儿见他干了这么一天还要去走这十五里路,从牙缝里地射出一般唾沫,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用不着翻白眼,他想道,多跑十五里也挡不住我挖你这一把钱。他讨厌头儿,讨厌他那么着射出吐沫口水,也讨厌他一锨不挖就捞那么多钱。夜里也不怕做恶梦,他想。他弄不清头儿到底捞多少,但他估计那家伙至少劈两成以上。眼前的路在荒地里扭着弯,他觉得腿愈来愈重了,累得眼皮粘粘地发困。远处那几座模糊的小屋又不见了,四野苍茫一片,薄暮已经罩住了远近的一切。
但是没有头儿他们找不来这挖砂的活儿。头儿戴着墨镜,登着摩托,不出力还冷言冷语,可是头儿给他们十条汉子找来了挣钱的路子。不只是他自己,他们十个人这回都死了一条心,要从这块砂地里挖出两样东西来:老婆和房子。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问,他不饿也不累,他知道自己有这点本事,能从清早起把砂子流星般地扔上去,让它连成一根不断的金线。头儿好坏不干他的事,他瞧那头儿也象堆砂土。他只对一件事吃惊:那铁锨插入砂地时,竟象刀切进肉里一样凶。腰板子变成了一张硬弹簧,绷得又急又猛。整整一天,那腰一折一直,没个停歇。那锨更是牢牢地长在了两只手上。他不明白人身子里怎么能有这么大的力气,他没见过人能这么凶地干活。也许就是为了这个吧,他不愿住在砂场的棚子里。住在那儿的话,他想,连夜里都得梦见那砂子。住在那儿人就黑白甭想喘口气啦,为的是半辈子挣不上手的房子和老婆,为的不是累死。不能住那儿,那儿是个人和地拼命的场子啊。
天尽头升起来、并且漫延开来一片暮霭,他觉出天气已经凉了。垦殖过的草地显得斑斑秃秃的、在昏暗中看不清边际。牧村追着水草朝北方迁走了,只留下他们这几户人家。现在他已经辨认出那儿座小泥屋的影子了,他粗声地喘着,加快了步子。
其实这片草滩还能放牧。如果夏季里有了好的雨水,这里的青草总是长得又脆嫩又茂盛。可是那些牧人逛荡惯了,象云彩似的一去不回。先是牲畜远去北方,后来牧村拔营而起。原来的定居点成了废墟。北面隔着退化的砂地,南面隔着农区的耕田,马镰草滩上的这几间小土屋成了一处分界。在空荡荡的荒野上,他望着自己家和邻居们那些歪矮的黄泥小屋,那些小屋默默地在那儿低低卧着,显得那么孤单。
这个大个儿汉子走过了一个泛白的硝土中的井。这时他看见一缕炊烟在前面轻轻地升了起来。他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微微地皱着眉头。好象是小时候,在野地里疯窜了一天回来时,也在这个地方看见过前面升起炊烟。后来干活了也是一样,从采石场里和苜蓿地里回来,拄着一柄锄头或十字镐走到这儿,也总是看见眼前升起一道暖暖的炊烟。还是在家住,他想着,捉摸着心里那股滋味,还是回来睡好,每天一定到这井台旁边,娘在家就点着了灶火。他瞧着那缕熟悉的轻烟,心里觉得亲切。还是在家住,还是在家吃和睡,还是和娘作个伴儿。他也惯了,娘也惯了,不能去睡那个挖砂场的黑窝棚。
远近的那些小泥屋上都飘起了白白的烟。乳色的炊雾弥漫着,悄无声息地扩散开去,象是开始了一个什么。他踩踏着稀疏的野草,对准自己的家摇摇晃晃地走着,听着自己的双腿唰啦唰啦地、沉重地拖着蹚过草丛。真是累了,他费劲地想,离家门不过百十来步了,可是身子突然间一下子软了。气也喘得匀啦,手指头也松动啦,他奇怪地想,怎么反倒累了呢。可是他明白自己真是累垮了,这会儿连这么随便想着都觉得费劲。
他使足力气,抱着两条断了一般的腿朝家走去。他已经看见了在昏暗的门里头晃动着的娘的白发。
老人使劲地举着勺子,翻弄着锅里的牛骨头。沸汤翻滚着,露出锅外的骨头显得又粗又大。她看着闪跳着的牛粪火,活泼的火苗照得眼睛挺舒服的。她在估计儿子该回来了的时候就朝外看了一眼,果然儿子刚好走过那口碱土地中的井。她点燃了灶火以后一直这么坐着,不住地翻着锅里煮好的手扒肉。
从敞开的木头门望出去,能看见一阵白雾正在眼前朝草地漫开去。那是自己家房顶上冒出的炊烟。虎背熊腰的儿子总是逆着这片烟雾从荒地那边走来。瞧他累得迈不开腿,老妇人思忖着,又去翻弄白日里煮烂的肉骨头。今天黄昏,西天上没有火烧云,厚厚的灰云彩罩着大地。太累喽,她心里唠叨着,儿子太累喽。她用铁夹子把一块干牛粪摆进灶口,看着一股新鲜的黄火苗低低地向着锅底舐去。屋里一片昏黑,而木门框外面的草滩却还很明亮。其实放羊的和放骆驼的用不着那么急着搬家;苜蓿地荒了马镰草又绿了,土地秃了也还是长草。其实他们在这儿也过得下去。但是都搬走啦,她想,人、房子、还有热闹的牛羊都远远地搬走啦。人家当然要搬,放牧人的家是不生根的。可是她和儿子,还有这几户外来的人家不行,住了大半辈子,惯啦。她拢了拢头发,又把一块干牛粪放进灶口。住惯喽。房子虽然歪歪斜斜,可是生了根。这片地方就剩下这几户没根没业的人家,这样的人家能住稳了就不易。她叹了口气,开始把锅里的肉骨头拣进饭盆。反正儿子身强力壮,能方圆百里跑着挣钱。什么活计不是一个干呢。什么日子不是一个过呢。有牧村的营盘在时,儿子采石打井;牛羊搬走啦,儿子修路挖砂,什么日子不是一个过呢。
老妇人揉了揉眼角,专心地翻着一根粗大的腿骨,那根骨头被压住了。幸亏前天帮了东边李家修房,今天人家送来一盆牛骨头。她耐心地翻着,幸亏有这样的饭食,那挖砂的活儿恶得很呢。骨头上满满地挂着肉,更不用说里头还有壮人的骨髓。不过再恶的活儿也得干,她想,四十岁的汉子不能再打光棍。这回把命拼到地底下啦,咬咬牙非得把儿媳妇娶回来。
她又瞥了一眼外面,把眼睛眯起来。她看不太清楚走近的儿子的眉眼,只看见了那个摇摇晃晃的宽肩膀。从地那头吹来的风赶着一个草浪,烟雾在草浪里消失了。瞧他累的,她凝神望着那晃动的身影想,走得一飘一歪的,他拉不开腿啦,这孩子。老女人吁了口气,赶紧把骨头盛进盆里。屋里弥漫起热腾腾的水汽。
那砂土里该不是有金子吧?她听说过,金砂从来埋在砂土里。活了七十多岁了,头一回听说砂土这么值钱。人为了地底下的砂子,揭地三尺,舍了青苗,这样的事七十多年没听说过。真是变啦,城里盖高楼要来这儿找砂石。为砂石出那么大的价钱,她听着都害怕。她挪开盛着肉骨头的盆子,在肉汤里下了几把小米。黄火苗又亮亮地舐着锅底,小米肉粥在铁锅里滚开了。用这么贵的砂石盖高楼,那高楼怕不是王宫呐。她又拢了拢散开的白头发,把瘦骨嶙峋的手搭在盛牛粪的木箱上。外面的天色也黯沉下来了,重重的铅灰云层压着四野,在一派灰蒙蒙中闪亮着马镰花的深蓝。
手边这只盛牛粪的木箱子已经使了五十年。从她二十岁嫁进这三间低矮的小黄泥屋,这只那时还描着红绿漆画的木箱就放在这儿。箱子上箍着一圈黑铁条,那时候没有现在的褂。她往水桶里舀着水,盘算着想,明天再去那里拣粪的时候,要走得更慢一点儿。
“娘,”儿子低声唤了一声。
“喂,洗洗吧。”母亲说着,递过手巾。
那汉子举起水桶,慢慢把水浇在肩头上。膀子上和脊背沟子里的砂粒顺着水淌了下来。她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晚风撩着她头上的白发。儿子又把水桶托起来,清亮冰冷的水哗哗地浇在厚实的胸脯肉上。在黯暮里,水溅起着透明的水珠,响着好听的金属声。
老女人觉得寒意正从草地里袭来,顺手把衣襟裹得紧些。等儿子冲洗净了,她就回屋运出碗筷和刀子。她用勺搅了一下那口黑铁锅,滚烫的油皮颤着碎裂了,一股强烈的热气和香味儿冲地而起。肉粥粘着她手里的饭勺,从熬透的牛骨头里散出的热劲儿扑着干燥的面颊,熏嘘着乱蓬蓬的白头发。她满意地吁了长长一口气,心里充满了踏实的感觉。
母子两人吃罢了饭以后,一天就到了这个能喘口气的时刻。
低掩的灰云稀疏地散开了。早已沉没的夕阳从地下把一道微明的光亮涂上长空。深埋在暗影里的几处小泥屋那里闪起了橙色的灯火,乳牛挤着牛犊子卧了盘,四下的狗也没有吠叫。一丝长长的风随着静寂,从迷蒙之中浸润而来,又擦着沉默的小屋向空旷的草滩远远飘散开去。儿子把碗放在地上,舒服地斜躺在毡子上,揉着手指的骨节。娘在儿子旁边蹲了下来,摊开一抱带着草叶的驼毛。一天里只有这个时刻母子俩能在一块坐下歇息歇息。天色也在这时迅速地暗了下来,散落在这片废弃的垦殖地上的山峦、水井、家屋、草丛此刻都松弛了,融消了,变得若隐若无了。
儿子靠着墙,躺在门前的一条毡子上,吸着旱烟,把两条肿腿伸得直直的。砂坑已经太深了,该去和那几个伙计商量商量,把坑朝边上再扩扩才好干。他捉摸着,那就又得去揭砂层上头那黑土,揭土呢,当然又得耽误出砂。充血的两条腿一跳一跳地疼,他放松脑筋遐想着,估量着黑土层的厚度。没啥了不起的,他想,听说南边农区,发明这揭土取砂的人干得更野。人家连庄稼也铲倒了事。那真叫有眼力,他想,瞧这一招现在红的。明天非揭了那层黑土,他沉重地喷出一口浓烟。没啥了不起,何况吃着这么好的饭。娘把这牛骨头熬得淌油,吃上这么一顿,连手指头脚趾头都热了。他拾眼看了娘一眼,天太暗了,已经看不清娘的脸,只看见那头银丝般的乱发。一天里头就这个时候能和娘坐在一块歇息一会儿,他想。他觉得娘那头乱发丝丝分明,在昏黑的暗地里闪着淡淡的银光。
一阵风低低吹来,大地微微地涌动了,送过一圈圈次第扩展的草浪,象是在没有边沿的海上走着一个潮。
老母亲坐在一张带毛的生牛皮上,就着微明,用一柄牛前腿骨做的纺锤纺驼毛。这根牛骨纺锤已经磨得细腻光滑,手摸着心里觉得舒服。这一根比刚才儿子啃净的那根前腿骨要细些,她已经把那一根藏起来了。那根壮实些,她想,纺驼毛线时转得一定又沉又稳。儿子将来娶的媳妇一定是个健壮的女人,她想着又瞥了儿子一眼。靠墙的屋角已是一片黑暗,她只看见一扇宽阔的肩膀。她想,我要把那根骨头给媳妇做一根新纺锤,一柄转得好,摸着舒服,又细致又光溜的纺锤。
她心里悄悄地算计着。纺锤坠着一束柔韧的驼毛线,均匀地簌簌转着。天快黑啦,她望望空旷的原野,长马镰的那片草滩已经看不出那花的深蓝的颜色。她只看见草地轻轻动着,一道潮正静静地从那上面滑过。儿子的背影正衬着那草地,显得象头卧着的壮牛。旱烟的灰白烟雾一缕缕地散向原野,转眼间又消失不见了,只剩下四合着的黑暗。
“睡么?”母亲收拾着纺锤问道。
“嗯,睡呀。”儿子黑黝黝的肩头动了一下。
母子俩都困乏了,没有再说话。静得能听见草梢摇出的窸窣。星星点点地散在草滩里的小泥屋时暗时灭地闪着橙色的灯火。迷茫中拂来的潮头悄无声息,深沉的地底下仿佛也潜行着一个听不见的声音。娘和儿子又坐了一会儿,一天里的这休憩的一会儿又要结()束了,曝烤充血的白日已经过去,安宁柔软的黑夜还没有降临。
儿子站起身来。“我睡啦,娘,”他说着,顺手提起那条毡。明天对付那层黑土,活儿比今天还重。他不能耽误了,得赶快去睡。
“睡吧,睡吧,”母亲应着,“明天要起早呢。”明天天气好,早晨出去借头牛,她想,去草滩西头拾一天,能拉回一车烧的来。红柳条的事还是不急吧,她又望了望儿子高大的背影,让孩子就只管挖砂。
母子两人默默地收拾着小泥屋门口的什物,准备安歇。天立刻就要黑透了,一切都陷进了黑暗。只有儿子晃动着的肩膀棱角和母亲头上的银发还闪着一道光亮的轮廓。灶口那儿一直活泼地跳跃着的黄火苗终于黯淡下去,只剩下一点暗红的余烬。黄泥小屋安稳地卧着,沉入了一派厚实的宁静。
张承志:袍子经
世间有一个流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潮起潮落,经久不息。近些年来人们从西方国家认同了它,并且以大致是肯定的语感,把它泽为“时尚”。而据我看,把西方之fashion译成“时尚”多少缺了一股俏味儿;不如使用“时髦、流行”等语更形象,也不如后者更具对风潮的审视与批评的用语余地。因为“时髦、流行”的基础内容,常是以历史和文化形态为根据的,人群的服装。
我也曾经被卷人一次时装大潮。只不过服装是蒙古袍子,舞台是千里草原。回想那时,我们对袍子的着迷和喜爱,远远超过今日都市里的红男绿女。那才是不仅风靡社会、而且蚀入骨髓的大fashion,它如同魔法之衣,穿上以后,就永生都脱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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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草原的最初几天,我们的中学生的眼睛被夺目的色彩的烧得几乎疼痛。大草原的色彩还不仅仅是绿色;它沉重起伏,奥深几重,草叶风声都带着一抹富裕。和自然相呼应,人的色彩也毫无窘穷的因素,我记得自己痴痴注视着那些踩过泥泞、踢着草梢的马靴,注视着五颜六色的镶边袍子——难道这是一穷二白的中国,难道这是那个蚂蚁般奔波在水库工地、穿着臃肿的黑棉裤的群众吗?
第一瞥往往有震撼的力量。后来我们很快就穿透了表皮,开始被生存的真实教训。但是第一眼瞥见的异族情调,以及那从骨头到皮肉的自由浪漫,却即时地被烙上了我的眼睑,左右了我一生的视点。
和南部相比,乌珠穆沁的服饰非常鲜艳。外行人所说的蒙古袍子,其实有至少两个以上不同种类。南部黄兰各旗和苏尼特一带的袍子是“三道边”,据我们乌珠穆沁人看来过于单调。我们是在那个滥用了红色的年代的,唯一使用锦缎妆饰的地区——我猜能与我们并列的,也许还有维吾尔人坚决不向裤子投降的裙子;以及藏民缝在皮袍边上的拉薄豹皮。
锦缎是当时牧区向内地追求的唯一奢侈品,用来缝成乌珠穆沁袍子的镶边。一般说来男子尚金红,女人用银绿。六十年代不言经济,袍子上用的金银缎镶边也窄得很。
和一些比较有板有眼的社队比,我们大队发给知识青年的马鞍衣裳都是旧的;但正因此我们队的伙伴们打扮起来后完全乱真,而且因此在心理上也更多一份皈依牧民的倾
当然,像季节一样,袍子是从夏季的布袍子蒙古话叫“特里克”开始的。我最开始穿的是一件灰蓝色的绸面布袍子,给我的时候已经有些破旧了。但是它肥大合适,样式是地道的乌珠穆沁式。可以说我穿着它学会了骑马和放牧生活的初级阶段的一切本领,完成了对游牧生活方式的认同和习惯。
先是秋天的淫雨,然后是次年夏天的曝晒和各种摩擦撕拽——抱牛粪、睡野外、大雨浇透后再烤着骄阳蒸干、粗野的打闹、危险的落马、唰地跨上马鞍与鞍钉的磨砺——我的第一件蒙古袍子被磨烂了、撕破了、穿旧了,插队草原的翌年,当季节刚好轮回了一个周期以后,我暗暗吃惊地发现:自己已经两颊粗糙,袍子已经破旧褴缕,我变了。
蜕下的壳后来不知丢在哪里。可能被我家的莲花嫂子当了襁褓——第二年五一节之夜,她生下了被后人喊作五一的女孩。
蜕变期的人,若是没有那张照片,只怕也会从记忆里丢失吧。幸亏那时我们有一台一百零三元的上海牌相机,有一天模仿《静静的顿河》的插图,一人照了一张“格里高利”,而我那张,后来被我多次印在自己的作品集上。
我非常喜爱那张摄于二十岁那年夏天的,旧袍长竿,马吃草,人年轻的照片。它记录着那个时期的一切细节,特别是它记录下了我们变成牧民的纯度和自然。而那一切的重要,不用说当时的我是没有留心的;理解那一切要耗用漫长的时间和经历许多体验。
第二件袍子是布面的羔皮袍,蒙语叫“伽布卡”。由于北方游牧民族的奢侈和装饰习惯,发给我的这件伽布卡上,用的是不耐磨挂的团花紫色丝面——它的光鲜艳丽的时候早已过去,在随我进入的繁重牧业生产中,丝一根根抽落着,终于掉下一块圆圆的团花。一个月后又掉下一个。冬春的雪季结束时,前襟已经没有掉面,露出光板的羔皮。
这件使用八十张羔皮才能缝起的伽布卡,要在后日重新掉面子——后话不提,先记一下我的第三件袍子,蒙古草原上传统意味最浓的厚羊皮大袍子——“德勒”。随着一年时光的流逝,种种肤浅的表象以及经济骨架人际关系都已经浮沉稳定,穿着八张大皮的德勒的我们,渐渐也落在了自己的阶层位置之上——毫无疑问,由于没有做为游牧生产的基本细胞,即家庭的支撑,由于我们只是单身的劳动者,更由于我们的收入过于简单而支出却难以节约,那时我们成了一种总是在贫穷边缘挣扎的牧人。
用古老的牛粪青烟熏成鲜黄色的、崭新的大羊皮袍子,在呼啸的白毛风中,在茫茫雪原的蜘躇蹒跚中,一天天变黑、油污、抽缩、压薄了。
毡包的小小木扉被推开,猛地卷进寒冷的风雪和冻僵了的牧羊人。冷得已经骨头麻木,人不顾一切地靠近炉火。但是在这种时候突然闻到一股刺鼻的怪味儿。
翻来覆去地找,没有发现失火的地方。最后才看见——袖口或时弯处,羊皮袍子抽搐了一块,抽搐的中心已被烤焦。
很快烤坏的羊皮就破成洞。听任蒙古草原冬季的寒风灌进那个破洞,是难以忍受的。不补上肌肤会冻伤,所以我学会了用羊皮在袍子上打补钉。
羊皮补钉的缝法不难。剪一块羊皮,再把这块皮子四圈的毛剪掉。然后挖掉皮德勒上烤糊的皮子,包括挖掉那些虽然没有焦黑,但是已经抽搐的部分。缝时,针脚缝在剪了毛的一圈上,让羊毛堵住洞。蒙古女人缝东西是倒拿针的,她们的补钉和原来的袍子合为一体,在折皱处一块起伏;但草地上的单身汉打羊皮补钉却学不会那种倒拿针的漂亮姿势。我们不过是胡乱把皮子钉在洞上,往往缝得羊皮揪扯着不再熨贴,穿上这种补过的羊皮德勒以后,贴身经常走着一丝嗖嗖的凉意。
我的这件皮袍穿得黑乎乎的,究竟上面打着多少个羊皮补钉;已经不能算清了。只记得直到第三个冬天它还陪伴着我;那时它又黑又油,前襟完全撕烂,羊毛从破洞里露出来,新补的皮子一块连着一块。
但是它为我抵御了蒙古草原可怖的严寒。羊皮的保暖性是奇异的,哪怕是滴水成冰地冻三尺的三九四九(蒙古牧民是数九的),牧民们在羊皮德勒里面也是精身赤膊。知识青年们大多贴肉穿一件衬衫,顶多有人穿一件绒衣。由于后来它粘涂了过多的油腻,以致几次在雪地露宿,我都觉得风没有把它吹透。
在成为牧民以后的第二或者第三个冬天,我觉得这件德勒变轻了,也变薄了。记得那时总费力地回忆第一年臃肿如球,爬不上马背的情景,而且心里感到不可思议。
语言在嘴里说得愈来愈快,袍子在身上穿得愈来愈破。但是在那些与马儿、蒙语、袍子、羊群共消长的岁月里,我们的身心发生了巨大的蜕变。从体质到关于美的观念,内蒙古,赋予了我们在日后才懂得的强大基础。
(二)
在冬雪还在继续加厚变硬的时候,我的裹在那件黑黑的羊皮袍里的心,已经在幻想来年自己要争取的形象,那是不折不扣的爱美,有时幻想得居然心里作痒。
草地俗言:男要俏,一身皂。我一直盼着好好挣下工分,来年夏天到公社供销社买二十尺黑布,让嫂子和额吉给我缝一件漂亮的特里克。而且领口的里子,一定要用天蓝色,我甚至存了一小块天蓝色的布,在右胸的扣子,要设法搞到两颗银制的。然后一身黑,骑一匹黑马——关于黑骏马的发想,虽然主要来源于游牧民对于马的观点,但也有一部分是为着与这种黑袍骑手的形象相和谐。
——遗憾的是,缝一袭黑袍的愿望最终也没有实现。黑马虽说骑过,但那是哥哥阿洛华的。我拥有过黄马、青马、海骝马、白马等若干匹马,但是没有在名义上拥有过黑马。袍子也一样,虽然穿过数不清的纯粹牧民的特里克伽布卡,但是真地买布的那一次,却没有买到黑布。尤其在刚刚离开草原后的头几年,我一想起这一点心里就禁不住如涌的缺憾。在的青春时代,我最终也没能够看见自己可能的、也许是美的样子。
不仅黑,还有白。那时的乌珠穆沁,在夏季流行镶金银边的白布袍子,可能风习一度成为过传说。后来,有一位蒙族作家向我打听:听说乌珠穆沁穿白袍子?我很得意。但八十年代归省探亲时,牧民们却说:那是因为穷啊,现在谁穿白色!弄得我愕然无语。
其实白袍和黑袍一样漂亮。它们好像对立,却有相通的本质。夏季草原上驰过的尚白骑手,连影子都显得轻捷明亮。如果鞍上的黑衣给人一种难以捉摸的美感,那么乘马加白衣则给人一种年轻夺目的光彩。只是,对往事和历史不能苛求,当年我们没有太多的追求漂亮的余裕,那时我们达到的,主要是在粗陋穷困中,体会一些特殊的美。
比如,在穿戴着三张大羊皮缝的皮裤、八张大羊皮的德勒、十几斤重的一双毡靴、头上还必须戴皮帽的隆冬,男子们流行把袍襟系得高于膝盖。可以说男女的着装区别,就在于袍襟在膝上或是没膝。邻队吉林宝力格的小伙子们把这种时髦发展到了过分的地步一他们在严冬腊月,把巨大的羊皮德勒整个提到腰以上;让前襟后摆仅仅遮在腰下一丁点儿,刚好遮住一个屁股。这么一来,袍子在他们的屁股上头兜成一个硕大的袋子,垂挂着把腰带完全挡住。
刚刚和他们打交道时,我们觉得吉林宝力格人的打扮,乃是一种草原二流子的样式。我们队里的蒙古牧民也骂他们:“xinji——”,意思大致与汉语的“德性!”相当。但是,时髦的力量是不可抗拒的,不知怎么搞的,我们也莫名其妙地把袍襟愈提溜愈高,尾随上了吉林宝力格那伙现代派。
只有五十岁以上的老者,才把腰带系在胸下腰上,让袍襟垂过膝头。由于对老人的称谓之中“阿伽”偏多,因此我们把那种穿法称为“阿伽式”。用这个词议论年青男性时,含意当然是嘲笑的。顺便提一句,长久以来,见于舞台上的蒙古舞蹈或演唱,着装大多属于半男半女的“阿伽式”,直至半裸的风习浸染,他们才把袍子提得高了起来。
那时除了吉林宝力格的时髦外,使人时而感叹的,是女人的身材。
在都市,风衣或者连衣裙的精致剪裁,可能相当大地掩饰人的身材,而冬天草原上的三张大羊皮的皮裤,和六张皮的大德勒,却无论如何也应当消灭一切胖瘦和体型,把人类一律变得臃肿。
但是不然。甚至冬日包裹上厚羊皮以后,草原的竞美才刚刚开始。习惯,还有严寒,使人的动作仿佛比夏天还敏捷一一而动作既然不能干扰,那么,人的美显化的仪态,就可能显现了。剩下的只是大自然赋予的躯体。
乌珠穆沁总使人回味无穷,总使人感到神秘的一个原因,也许是它的牧民们内部——那种体质构成的丰富。
有时不能不为积雪的勒勒车旁,为昏暗的牛粪火对面的那些女人的身影赞叹。在弯腰铲起一块隔年的燃料时,在跪下挤着带犊的乳牛时,在拉过客人递来的马缰时,有一些女人的腰肢奇异地在厚羊皮里面被勾勒出来。决没有一个人在冬天议论过这个话题,但也决没有一个人没有觉察这一点。她们本人更不会谈及、甚至我猜她们根本不曾意识到这一点;冬天毕竟是冬天,严酷又难熬,人只求取暖。左邻右舍都穷,哪一个都是光板羊皮,黑污褴楼。
奇怪的是,就像木船帆船入画而军舰轮船不入画、泥屋石桥入画而楼房铁桥不入画一样,乌珠穆沁冬季穿着大羊皮袍子、但是却修长姣好地在雪地里忙碌的女人身影,使人不仅难以忘怀,而且回味不已。
仿佛是一个错觉,又像是一个思路。我觉得无形中接受了一种启发。无论人怎么贫穷,如果美就不会埋没。而且,那样存活下来的美更富有韧性。
(三)
天真的我们,那时常常天真地做事情。比如有一段时间,我们纠缠着老人“访贫问苦”。
在汉语中,“贫”和“穷”两个字含义是不一样的。“贫农”传达的感觉,决不能变成“穷农”。但是这个文字游戏在蒙语中完全不存在;翻译成“贫牧阶级”的蒙语,其实就是穷牧民,它只是一个描述的词,并没有汉语中的暖味、粉饰和转义。
我那时从观念到语汇,都不懂得这个道理。访贫问苦时作时辍,终于到了第四个冬于
经过了四番酷烈的巡回以后,服装的时髦被自然和生存两条鞭子抽打得跌到了边缘。其实我们在濒于边界的时候正临近一个转变:是振作起来寻找新的形象,还是在衣不蔽体的日子里消沉。
有一次,和李仲祺一块在一个老大娘家里喝茶,闲谈中又问起了“贫牧”的事。
“穷牧民是什么样的?……嗨,过去的穷牧民,就和你们一样呀!”她打量着我俩的破衣烂蓑,感慨地说。
接着她抚摸着仲祺的缕缕飘扬的布条条,嘴中啧啧有声。仲祺的伽布卡已经烂光,除了后背、胳肢窝、领口上下以外,完全露着千疮百孔的光板。偏偏原来布面又是红色的,烂剩的布粘在皮板子上,见风就飘起来。
然而仲祺毫不在乎,雄纠纠地在营子间昂首阔步,在马鞍上浑身红布条飘飘。那时文化的潜意识已经顽固地形成了,我们都觉得不穿袍子就无法乘马,所以仲祺也一样——只要他的烂红袍还能用带子系在腰上,他就一定要穿上它。
然而老大娘注意的不是文化而是穷富。她抚摸着,拨弄着仲祺肩头的红穗穗,唏嘘着叹道:可怜呀,yadaohun,真和过去的穷人一样呀!
——我感到新奇和震动。她口气散漫地使用的yadao一词指的是单纯的穷,这个词丝毫没有阶级的意味。我心目中的一个框架在她的声音中崩溃,而另一种新鲜的东西却开始滋生。
她揭破了那时大部分乌珠穆沁牧民的生存真实和本质。在最艰难的时候,我们已经沦于浑身褴褛,几乎就要危险地失去一切,包括或美或丑的基础。但是,正是在那个边缘上世界曾经一瞬间赤裸无遗,让我们瞥见了它的底层深处。
——不用说我们每天都在为摆脱yadao而劳作,尽管yadao是受我们尊重的阶级。我的那件紫团花丝质伽布卡后来重新换了面子,用的是深蓝色的咔叽布。后来我把它带回北京,由于长久不穿,母亲把羊羔皮拆下来给我做了一件短大衣。一九八五年去乌珠穆沁玩时,我又把它送给了我的一个卡车司机朋友。
冬春穿的大羊皮德勒,在分红后也新缝了一件,但是羊皮是从公社买来的。综合厂熟皮子时不像牧民用酸奶子熟,那几张羊皮被熟得变脆了,破得很快。后两个冬天里我轮流穿两件皮德勒。正当我渐渐为自己设计出了自己以后的冬季服装——里面穿一件二羊剪茬的大羊皮袍,夕卜面套一个叫做达哈的山羊皮外套——的时候,大学招生改变了我的这条着装之路。
黑衣黑马的向往虽然没有实现,但在夏季的绚丽日子里,我随意穿着“家里”的特里克。东乌旗有一些队的知识青年与牧民之间,实现过相当深的家庭关系。穿着哥哥或嫂子的袍子,骑着毛皮闪亮的马儿,腰带在胃部以下厚实地扎紧着。绣着金银边的前襟堆在鞍鞒上,后摆压在胯下,沾不上马汗。那样的装束和骑马的方式浑然一体;穿上那种飘逸的蒙古袍以后,再骑上马会有说不出的快意和舒服。然后是颠簸散漫,然后是优越的心情和一天天养成的自由野性。
至今我还没有琢磨透彻、为什么北亚的游牧民族服尚长着,而中原农民们却穿戴短打。难道是因为,穿着长袍在马鞍上的那种奇妙的舒服感觉吗?
一九八一年我回去探亲()时,额吉和嫂子给我缝了一件天蓝缎子面的漂亮特里克。串门时,嫂子总是卸下几颗镶玛瑙的大银扣子,让我换好后再上马。
这件袍子现在就挂在我家的衣柜里,夏天的有些日子里,我常常忍不住要使用它追寻什么的欲望。我常披上它,让它宽阔的袍襟一直垂到脚面。腰带当然也在,原样带着当年在草原弄成的折皱,我舍不得熨平了那些皱纹。
在短打的重重包围之中,我有时也会偶尔照镜子。双手拉直桔黄色的厚缎子腰带,把它摆在湛蓝的袍襟之前。我比划着,在那时捉摸着一种分寸。当然不要“阿伽式”,但是否把袍子穿成吉林宝力格的时髦样子呢?
但更多的时候不是穿,而是盖上它躺下。牧民在各个季节都是以袍为被的;在炎热的夏季午后,赤裸着肉体,把游牧民族的特里克盖在腰间。冰凉的袍子触感清晰,硬硬的镶边和银扣子摩碰着肌肤。那种时候会有一股静静的快感和喜悦袭来,我说不清它带给我的神秘感受。
1995.11.
张承志:晚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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