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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承志:杭盖怀李陵

ID:62116

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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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承志:杭盖怀李陵

  在草地放羊的时候,我总对把羊群放到北边大山上怀着一种含混的激动。那时中蒙国交恶劣,可是我总向往着国界——在我出牧最北的、白音呼布尔大队的薄叶山上,羊群吃着秋季里油脂肥嫩的明根勒草,遥遥摆在北方尽头的国界是蔚蓝色的。

  有一次我们4名知识青年骑马去了边防站, 吃边防军的大米饭(久违了不知多久),纵马追夜空中的一只火球(在阶级斗争严重的年代里草原上信号弹夜夜不绝),遛遍了塔勒根·敖包边防站一带的冬牧场。而真正的目的我是模糊知道的,那就是要亲眼看一看北蒙古的大地。

  蒙语中的外蒙古,为什么不译成北蒙古呢,内蒙若泽成南蒙或襟麓蒙古多好。

  那时我们地位低下,生计严酷,心中常常怆然响着苏武牧羊的音调。至于对降了匈奴的李陵,并没有过多的留意。

  ***

  20年时光,如毛主席诗词中写的一样,“弹指一挥间”。

  我没有想到自己混入中国作家代表团,来到了据说与中国已经近30年不相往来的北蒙古。不仅越过了当年塔勒根·敖包一线的蓝色远山,而且越过了蒙古首都乌兰巴托,一直向北,向北,进入了大名鼎鼎的杭益山脉以北。

  好像两国之争,来使之命,于我都毫不相干。用不着克格勃监视,用不着一种异化了的如朗诵社论的略尔喀方言的导游,我用我的双眼,迎接着我熟悉的景色扑来。

  秋草原上明根勒的紫花球已经散了,节令使人遗憾地已经逼近初雪。大地一望千里金黄眩目。清澈的风吹得挺拔抖擞的金叶透明如箔。杭盖,北蒙古的北屏,原来也和乌珠穆沁的丘陵一样舒缓。

  我心中真地感到了怅惘。

  我知道:杭盖北麓,蒙古人民共和国的阿拉杭盖省,是我人生旅途的北极了。

  我再不能更北一步了。

  恰似萎缩了的中国,我所能达到的,远远比不了那些人了。比如霍去病、卫青、苏武、卫律、中行说、李陵,他们的足迹都达到了贝加尔和叶尼塞流域,——即使站在杭盖之颠北眺,那里也是万里绝域。

  20年来我也变了。我厌恶霍去病、卫青之类军人。我更厌恶苏武;他和孔老二一样使人压抑。在我的北方史观中,真正使我感动的人是李陵——在阿拉杭盖的省府其其格勒特(花城之意),看着一张张蒙古人的面孔,我总觉得他们藏着一些李陵的秘密。

  在一个严肃得过分的官方代表团里,站在杭盖北麓独自胡思乱想,是有点太不着边际了。

  我只能尽力地远眺北方。像20年前在白音呼布尔的薄叶山上一样,杭盖以北依然是远山如线,金草如潮。遮断了我视线的一抹淡蓝,依然在天极地尽静静地一字摆开,继续着20年前的那个默语。

  ***

  没有远托异乡的体验,没有怀着重归故乡时真正单纯的,没有在某一天突然意识到异乡的珍贵———是很难记住李陵的。不是我自己留心着、而是蒙方人员时时提醒着:你是文化交流断绝近30年后的第一批中国代表团成员——这不知缘由地使我心中轰响着李陵的句子:

  子归受荣,我留受辱。

  不知为什么那样感慨击心。好像在判断着将来冥冥中的—个朦胧前途。杭盖北麓一片静寂,雪白的毡庐纯洁得难以置信。我吸着清冷醇浓的空气,总怀疑这宁静那么不稳定。静若处子,动如脱兔,人在不测中遭逢这种前途并不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当他无家可归,朝廷执行不义的时候,叛变也许是悲壮的正道。

  远托异国,昔人所悲。

  望风怀想,能不依依。

  身之穷困,独坐愁苦。

  终日无睹,但见异类。

  韦韛毳幕,以御风雨。

  膻肉酪浆,以充饥渴。

  举目言笑,谁与为欢!

  胡地玄冰,边土惨裂。

  凉秋九月,塞外草衰。

  夜不能寐,侧耳远听。

  胡笳互动,牧马悲鸣。

  吟啸成群,边声四起。

  晨坐听之,不觉泪下。

  ……

  在杭盖草原疾行而无声的秋风中,断续忆着诵着这些名句,心中的一切烦乱欲利都被荡涤一空。不知是难过,或者是激动,只觉得不能诉说,不容解释。其其格勒特下行千里的阔大草原上,异国的牧人仿佛都隐匿了,空无一人一影的金黄大海中,只有不变的景色在与我对视。

  这是杭盖以北,李陵居国的景色……

  我毕竟是邻国乌珠穆沁出身的牧人,我不可能视而不见:这空茫得几乎针落成雷的金秋草海里,浮动着一种深沉的亲切。

  游遍阿拉杭盖,看过了塔莱特神石、讨高火山口、查干淖尔蓝海,又顺着蓝澈得呈紫黑的河道返程,我不能再向北追踪他了。不仅是不能够再穷究李陵的居地,连我的人生也已遇上它的北尽头了。

  ***

  其实那篇至今感动我的名文,几可断定不是李陵作品。我明白这篇散文为什么那样工整完美,因为年逼40我也有了作者的心境。不一定是李陵,是李家后代,也不一定是久居草地洞知游牧的人,才能写出那些句子的。只要中国不变,只要——“妨功害能之臣尽为万户侯,亲戚贪佞之类悉为廓庙宰”;如《答苏武书》这样的美文,就一定会诞生的。

  叶尼塞河上游的阿巴坎,旧坚昆之地发现了汉式宫殿遗址。苏联考古学家艾赫切哈娃断言考定——除李陵不可能有他人拥有这座宫殿。两唐书中记载了大量黠戛斯(柯尔克孜)人自称李陵苗裔的族源传说;日本突厥学家护雅夫认为,黠戛斯之一部即黑发黑须黑瞳的一部,乃是李陵及降卒后裔这一传说,已经成为正史史源,但尚不是信史。

  苏联女考古学家也许多了一分女性的激动和情感。日本老人学者也许抑制了一分模糊的冲动。

  敦煌文书中有大量唐五代流行的民间说唱剧本,其中有所谓李陵变文若干。史家费了大力,构拟了唐五代黑暗中国的民间是怎样怀念李陵的。

  ***

  ——我走火入魔,不求学问而好歪途,我总觉得我隐约看见了一条人类悼念的感情流脉。而且,这悼念似乎没有对像,不像悼念李陵却像悼念自己。

  很奇怪,好像没有写过这种感情。也可能他对中国的心太重了,他与中国之间千丝万缕,纠缠得太深了。他不写,一个巨大的空白就隔开了过去和现在。

  现在有谁为两千年前葬身杭盖以北的亡人感到痛楚呢?有谁还会那样面临个人与国家、道德与亡命、和平与危险的大问题呢?李陵是军人,他赌了老母妻子性命思考了抉择了。司马迁是文人,他赌了自己的男身思考了写完了。我周围活得轻松如蝇的军人思考么?我周围写得纸腐墨臭的文人思考么?

  ***

  木然看着杭盖北面草地尽头的山影,我总觉得那就是唐努乌梁海的大山,也许它就是障人眼目的最后一道山——萨彦岭。在那道山影的彼岸,是匈奴右翼故地,是李陵分地的坚昆,是黑发黑瞳的柯尔克孜牧场,是一定热情的苏联考古学家艾赫切哈娃发掘的匿名宫殿。疾潮般的黄枯秋草哗哗地打着双腿,我觉得我离那边是如此接近,近得可怕。

  我就在这里, 在阿拉杭盖秋9月的草潮中致意吧。“男儿生以不成名,死则葬蛮夷中”——也许唯此才是通途呢。我也曾插入游牧民族的队列,我知道他们远没有孔孟之徒的伪善和凶残。李陵将军,且不说他永远成为军人文人试金石般的限界,即使只是他一缕血脉染入大漠,使黑发黑瞳的一支骑手世代怀想——难道还不够一桩美丽的壮举吗?

  我默然打消了将来寻机去苏联,到叶尼塞河上游的阿巴坎宫殿遗址的奢望。我的祭心止此已够了。能够在杭盖北麓,能够在李陵自由自在射猎而没有刀笔之吏逼索的地点思想一番,已经够了。我毕竟只是一名乌珠穆沁出身的牧羊人,能够了解包括杭盖的广()袤牧地,我已经平生愿足了。

  真正的祭祀会有的。在日复一日的流年里,黑发黑瞳的骑手会用突厥语言默默诵祝;在沧海移断的大时代,会有人获得慷慨激烈的体验和感情,以惊天动地的举动来实行祭礼。

  1988·7

  张承志:芳草野草

  北京的夏季是如此恐怖,以前虽然一直熬煎般体味咀嚼着,却一直没有总结出这种恐怖之意来。不仅是酷暑苛烈,漫漫无期,不仅是蒸闷揪心,日下如灼——我最感到恐惧的,是人已经厌恶而躲避一地绿油油的野草了。

  溽暑京城的荫下,野草是粘腻的。

  绿丛茂盛粗野地等着,想把人浑身湿透再刺痒,然后缠住在曝日下蒸。

  我是从什么时候起,就总是慌慌地逃避碧绿、逃避野草了呢?

  其实我清楚,我甚至在骨肉中都是一个真正的草地人。

  我曾经那么喜爱烈日烤烧下的夏季乌珠穆沁。我那时把被紫外线烫伤了的颊贴在枯干的青草波浪里,在羊群卧定时酣沉地在牧场山坡上独自大睡。

  有时还大胆地把马笼头拴在脚上。

  后来,我一连20年记忆着那时嗅到的野草的浓烈苦味儿。因为记忆的偏执和牢固,我几近重复地、大量地写过这种夏天野草和它的气味。

  ***

  北京年复一年苦热着的夏天,也许它使得野草都异化了。不用说奢望伏在大海般的野草坡上独自和大自然默诉衷曲,就连对刷刷走过草地的想象都很困难:我总觉得那粘粘的饱水的绿丛里藏满了蛇蝎,或是一些不凶残但更恶心的虫。

  它们茁壮而茂密;我不理解它们怎么有这样健康的神经。应该是只有世袭的豪门子弟才能这样喧嚣着生长的,我觉得望着它们的时候两耳被尖锐得意的锐声撕得疼痛欲裂。它们无耻而洋洋万言;我不知自己还能当着它们讲一讲二加一的道理么。伪作、伪学之上,如今已经有了伪草——人还能和世界交流吗?它们再不讲野草的本份,我寻不见朴实、羞涩、文雅、窘迫、勤苦、士之愤怒和布衣之节,如今已经不是分期中的上一段;如今是人民堕落的新时代了。这就是都会的野草,都会压力和威逼、利诱和煽惑之下的野草。难道昔日伴我从东乌珠穆沁大片野草中来到都会的那一伙年轻人,他们能忍受这样的草环境么,我不信。

  在这一派草环境草风景中,我知道我们全惊呆了。

  读过的、经过的、听说的世界上,好像没有一个参考。不敢置信的忍受,正由每一个野草般质地朴素的伙伴们忍着。

  我也一样。每天我都数着生计送往迎来,每天我都宁心肠气尽力而为,然而我清楚地感觉着自己心上绷紧的一根硬弦,而且每天都感到这弦在恶草湖腥中层层锈着。渐渐地,我觉得自己游泳蹒跚在这绿污的腐草之中,我只能一天天拥着它、随着它。我的事情总是被隔得很远,而读它接受它或排斥它,却仿佛已成了我的正业了。

  我想不承认它。可是我只能承认它也是野草。先生写过散文并束以野草为名,他在深夜想到的是像这样的野草么?

  ***

  奇旱恶热的北方,如今快换遍了这种植被了。那革湿淋淋伸展纠扭着,蒸泡着瘴气绿得发黑。它长遍了楼群阴角,又爬遍了路旁街心,如今它快要淹没人心了。

  ***

  翻回这几页,我心里难过了。我是从来不让粘腻污脏沾上自己的笔尖的,我是从来两眼一闭就看见了一方净土、一种感动、一个遥远但价值深刻的新事物的。不仅在下一个字,其实我可以开路不久就笔锋一转开托出那些乌珠穆沁、伊犁河谷、陇东黄土的。但是,难道主观唯心论就是唯一残存的一手么?难道搜索枯肠妙笔生花写尽三片北方陆地的淳朴野草的风采,就算获得了野草的真实和意义了么?

  有时静静地盼着,想象同道人正在奋起,铲除它们。

  然而,连自己心中那根弦也在腐着锈着。我得到了结论:不会有一个人与你同行的。

  翻开鲁迅先生的野草,他写尽了苍凉心境,但是他没有写他对这草的好恶。他说自己的化成泥土后,不生乔木只生野草。他还说自己这草吸取人的血和肉。我读了才觉得震惊:何止一根弓弦锈着朽着,原来在中国,人心是一定要变成一丛野草的。我第一次不是读者,而是将心比心地感到了他的深痛。

  竭力闭目,从而看见一派北国大陆,再用爱心描摹那里的野草(看来那些只是芳草)——唯心主义的办法比起先生来,究竟差在哪里呢?我想承认自己招差一筹,但是在哲学上我不想退步。

  我想它存在、我希望它存在,所以它存在了——写多了芳草是其实中我得到的一种正道。

  我若写起野草——算了,我还是不写的好吧。就让它们淫生暴长,就让它们蚀断弓弦滋蔓心田,我等着我生命的腐朽之日,等着我也化成一蓬肮脏的野草。

  这样的恐怖在清醒中会纯洁,会渐渐坚硬起来。一个伊斯兰的男子,其实他心中的洁癖就是他的宿命:在野草最终无法和野草区别,就像于阗的璞玉无法和石头区别一样,在那一天——当先生反复盼望的地火奔突,烧尽一切野草乔木的时候,伊斯兰的男子留下的只是几个字:

  只承认不在的芳草

  会有少数()几个同类苦苦恋着我的文字,我该给他们一句忠告。

  如果你们的内心还没有达到这样,如果你们还用不着一个假的幻象来麻醉自己安慰自己,那么就扔了我的书吧。

  198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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