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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少功:压字

ID:61952

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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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少功:压字

  很多年后遇到魁元的时候,我已经不认识他了。他已成年,喉结很大,留着小胡子,穿着卷了边的西装,踏着翻了头的皮鞋,散发出洗发香波味,提着一个拉链拉不上了的黑皮包。他说他就是魁元,就是马兆青最小的满崽子呵,少功叔你怎么就不认识了呢?你看你这记住哈哈哈!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记起久远的一张童脸,与眼下这张陌生面孔核对出一两道相似的线条。我也认出了他出示的一封信,不错,是我写的,几年前写给复查的,谈一个关于语文的问题。

  他说他想念我,特地来城里找我的。我很惊奇,问他怎么能找到的。他说莫讲了,他一路找得好苦。一上码头就到处问我的住处,问谁谁都不知道。最后就问市政府在哪里,还是没有人知道。他火了,问省政府在哪里。这才有一个人他指了个方向。我笑了,你找我就找我,找市政府和省政府做什么?他说,他每年都要出来要一两回的,武汉,广州,深圳,都耍过了。他出门是有经验的。他这样说,就算是回答了我。

  他没有说明白,他是否真地找了政府。但他抱怨我的电话,说我的电话肯定坏了,他怎么也打不通。其实我后来才知道,他根本没有我的电话号码,天晓得他打电话是怎么回事。

  最后,他要了一辆出租车,花了五十块钱,几乎花完了身上所有剩下的钱,才找到我所在的大学。他不了解这里的车价,碰上不怀好意的司机,肯定是当冤大头被宰了一刀。

  当然没什么要紧,他从来视金钱为身外之物。总之,他联系了政府也打了电话坐了小车,做完了一个大人物该做的一切事情,才碰到我的一个熟人,由对方领着到了我家里。他说他不信找不到我,事情果然如此,不费吹灰之力就完成了长途奔袭稳准正直捣我家的奇迹,而且带来了另一个我不认识的后生。现在好了,到家了,他脱下外衣和手表,脱鞋子和袜子,搓着脚上的汗泥,眼睛四下里溜,很惊讶我既没有真皮沙发,没有直角平面大彩电,没有彩色喷塑墙面和情调调光射灯以及镭射音响双声道卡拉OK——他对都市生活的知识,比我丰富得多。我说镭射音响的花销太大,一张碟就要四五十块钱。他纠正我的错误,说哪止呢,一张好的碟少说也要一两百。我说涨价了么?他说从来就是这样。我不服气地说,我一位朋友前两天买的就是这个价,是正版碟。他说你那不是三个D 的,不是数字的,真正耍音响的人哪还要那个呵?

  我不懂三D ,不敢往深里谈,只好默认他的指导。

  他洗完澡,穿上我的衣服,笑着说,他早就知道不需要带换洗的衣,他向家里人说过,少功叔是什么人?到了他那里,还怕没衣穿没饭吃没工做?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他这样说着,手已经亲热地拍到了我肩上。

  我把他的手打下去。

  我说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不过,先住下来再说吧。

  我把他们送到旅馆里去住下。登记的时候,发现他现在已经不姓马,身份证上的姓已经改成了胡,这才知道他爹死后,母亲养不活那么多娃崽,把他送了人,他的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也送了人。我还得知,在他们那里,过继者在没有经过“压字”之前是没有财产继承权的。

  压字是一种正()式入族仪式,在继父的葬礼之后举行,由族中的长者唱入族者继父的名字,继祖父的名字,继祖父的父亲的名字,继祖父的祖父的名字,继祖父的祖父的父亲的名字……唱一切尽可能追溯到的父名,是为了让过继者承继祖业,防止他以后带着财产或土地回归原来的家族。在他们看来,姓名是神圣的,死人的姓名更有一种神秘的威力,可以镇压邪魔,惩罚不孝。魁元说,胡家的底子还算不薄,有一栋屋,可惜老的就是寿长,八十七岁了还下得田,去年三月间发病卧床,又咳痰又咳血,看样子硬是差不多了。没想到他死着死着又活过来了……你说这是怎么回事?他惊讶地瞪大眼睛。他的意思是,他至今还没有熬出头,还没有压字也就还没有取得那一栋房子的所有权。

  因此他不能老等,得进城来另找出路。

  

  韩少功:飘魂

  兆青的死始终是一个谜。

  他失踪的前一天,我还和他一起去张家坊帮着挖茶园。听说中午有肉吃,他把满崽魁元也带去了,早早塞给他一双小筷子,一到吃饭的时候,父子俩几步就抢在众人前面,抖擞精神地往伙房里走,直奔向锅里滋滋滋的声音。娃崽不算人头,但也是毫不含糊地可着一张嘴,这一点大家都看见了。人们邀伙结伴,齐了六个人就可以领到一钵肉。谁部不愿意接受兆青身后不上算的一张嘴,推来推去,推得兆矮子生了气。“一细娃崽吃得了好多呢?你们做事不凭天良,你们都没有娃崽的?不生娃崽的?以后都要当五保户是不?”

  这一说,有些人不好不接受他们了,只得不太情愿地容忍他们两父子挤进来,发出呱叽呱叽的咀嚼声。还得接受兆青关键时刻给娃崽抢先一步倒肉汤的动作,一个大瓦钵底朝天,盖得小脸盘子完全消失。

  兆矮子自己钵里没有菜了,就去儿子那里讨一点辣椒。

  他对魁元看得最重,无论哪里有吃肉的机会,都不会忘记把这张呱叽呱叽的小嘴巴带上。前不久,听说他夜里梦见魁元在岭上耍,被一个白衣人抢去了一块把粑,梦醒以后还是难平心头之谈,居然操起一把单刀就到岭上去,要找白衣人报仇。这件事真是不可思议。津巴佬居然神到了这一步。梦里丢掉的一个粑粑也要找回来?

  我不大相信有这种事。到了地上,忍不住向他打听。一他不说话。一到了地上,他总是全神贯注,决不愿意参与无关工效的费话。

  我说:“你背后丢了钱。”

  他回头看了看。

  “真的有钱,你仔细看看。”

  “你妹子给老子的体己钱是不?”他胸有成竹地继续挖土。

  直到他口渴了,瞥见了我的水壶,才把我当水壶亲切了起来,模仿着知青的夷边人口音套近乎。“鳖,来,我看看你那个壶。”

  “吃水就是要吃水,看什么壶!”

  “嘿嘿,不晓得今天这样燥热!”

  “有事情,这就认得人了?”

  “什么话?喝你一口水,还要叩头?”

  他一边喝水一边不由自主地念出数目:一双,两双,……每“双”就是指两口水。

  我没好气地说:“你喝就喝,数什么双?”

  “搞惯了,不数就是罗。”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喝完水,他对我客气了几分,只是对操草刀上岭一事有些含糊,没说有这回事,也没有说没有这回事。他愤愤地强调,他好几次梦见那个白衣人,一次是白衣人偷了他家的瓜,一次是白衣人偷了他家的鸡,还有一次是白衣人毫无理由地打了他家魁元一个耳巴子。你看这家伙无不无聊?他咬着牙关问我。我没法回答。我只是从他的言语里听出,关于他操着草刀矢志报仇一事的传说,大概所言不虚。

  事情也是有点怪。白衣人为何总是撞进他的梦里呢?他如何会有这么多奇怪的梦?我接过水壶时不免有点糊糊涂涂。

  这是他最后一次借用我的水壶。第二天下午,他婆娘来找干部,说兆矮子昨夜一直没有回家,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众人四周看看,想起一上午也没看见他出工,也一个个面生疑色。

  “他到猫形塘去了吧?”黑相公笑着说。

  “去得了这么久?”婆娘不明白。

  “我也只是……随便猜……”黑相公刹住了话头。猫形塘里是邻村的一个地名,只有两户人家的一个僻静处。兆矮子在那里有一个老相好,具体是谁,我们并不知道。只是每次做夫做到那一边,他总是要抢点地上的树枝一根当柴禾,扎成一束,抽个空子往猫塘里送去,算是一番情意。他很快就会赶回地上继续做夫,快得让人不可思议:又不是一只鸡,做那种事再快也不能快到这种程度吧?

  傍晚,复查从猫形塘里回来,说那里也没有兆矮子,根本没有人看见过他的影子。我们这才觉得问题有点严重。村里人三三两两,交头接耳,有一个消息最为大家重视;下村一个人刚从平江县回来,带回了志煌前锅婆娘的一个口信,那个梦婆嘱咐兆青这一段要穿好鞋子。

  这是一种常用的警告方法,是马桥人对“飘魂”者的暗示。

  在马桥语言中,飘魂是指人死到临头时的一种预兆。我多方打听之后,知道所谓现魂大体上分两种情况:

  (1)有时候,看见前面一个人走着走着突然不见了,过一阵又出现了,据此可以知道,这个人魂魄出窍,散发了。后面的人如果好心,当去警告以魂者,只是不可直说,不可说破,比如问一问:你刚才跑得好快可?你失了一双鞋子没有?诸如此类。对方一听这话就心中有数,流逝回家去烧香,去牺牲,或者请道师来驱邪,尽力免除灾祸。

  (2)有时候,某人睡去片刻或昏去片刻,梦见自己被阎王差遣,去取别人的魂魄——可能就是自己的熟人。醒来之后,也必须遵照不可说破的原则,对那人给予巧妙的警告。不得不说破的话,也必须双双离开地面,比如爬到树上低声耳语,以免土地公公听去,告到阎王那里,惹得阎王动怒。对方听到这种告,只会感激,决不会生气。但也不可有任何礼物答谢,不可有任何被阎王察觉的蛛丝马迹。

  现在,水水那个梦婆既然说到了鞋,情况当然十分紧急。只是水水的娘家离马桥太远,捎口信的人赶回马桥时已经晚了一步,口信还没有捎到,兆青就失踪了。村里还在派人四处寻找,想到前一段关于白衣人的事,又打发几个人到岭上去。最后,兆青婆娘那破嗓门沙亚的哭声,顺着风从岭上碎碎地以下来。

  兆青的魂魄果然已经飘出。他死得很惨,仆倒在溪水边,整个一个脑袋砍下来,泡在丈多远开外的水流里,叮满了密密麻麻的蚂蝗。这件凶杀案惊动了公社,惊动了县里的公安,来了一些干部查了又查。干部们火焰高,不相信什么飘魂不飘魂,不相信什么个命,他们最初的估计,是山上来了国民党空降的特务,或者是被平江那边来的偷牛贼下的毒手。为了安定民心,揭破一些奇奇怪怪的谣言,上面花了很大的气力破案,到处神神秘秘地搞调查,录指纹,还把可疑的地主、复农分子斗了一轮,闹得鸡飞狗跳,最后还是没说出个所以然。公社还安排民兵晚上轮流站岗,严防再次出现类似的惨案。

  站岗是一件艰苦的差事。晚上太冷,瞌睡又重,我腋下夹着一支梭标,两脚冰凉,不时蹦跳一阵让脚尖恢复感觉。我听到通向天子岭的路上有嚓嚓的脚步声,汗毛倒坚地再听一阵,又没有了。我躲到避风的墙角,仍然一阵阵不由自主地哆嗦。犹豫一阵,再退几步,回到了房里,隔着窗子监视外面的蓝色,权且作为一种变通,还算是在执行任务吧。最后,腿还是冷得不行了,我把被窝瞥了好几次,终于忍不住地钻进去,半躺在床上,打算不时朝外瞟一眼,不忘记继续保持革命的警惕。

  我担心窗外突然出现一个白衣人的飘忽。

  我一个迷糊醒了过来,发现天已大亮,慌慌忙忙跑出去,没有看见一个人。牛栏房那边有例行的脸喝声,是有人准备放牛了。一切平平静静。也没看见有人来查过哨的迹象,这才放下心来。

  直到我后来调到县里工()作,有一次碰到盐午进城来买油漆,谈起兆矮子奇怪的死,才得到另一种猜测。盐午说,他当时向公安局反映过,兆青肯定不是他杀,而是自杀。准确地说,是谋杀性的自杀。他的看法是,他为什么死在溪边呢?为什么现场没有任何搏斗的痕迹?肯定他发现了溪里有鱼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藏在石头缝里,用草刀的木柄去础。他肯定是用力过猛了,也没注意锋利的刀刃正对着自己的后颈,一下戳空,一个拖刀从后面把自己的脑袋斩了下来。

  这种想象很大胆。我用过草刀,又叫龙马刀,是木柄很长可以让人直着腰子杀蒲草的刀,刀刃和刀木柄形成直角。我按照盐午的逻辑去想象,确实感到后颈一凉。

  可惜当时盐午的阶级成分不好,公安局不可能把他的话当一回事。

  再说,他也拿不出任何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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