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月光二题
空院残月
有一个邻家的汉子很会种瓜,扛着锄头这里看一看,那里挖一挖,似乎没有做什么,但他所到之处不久就会冒出肥大的瓜叶,逢沟过沟,逢坡上坡,甚至翻越墙垣,尽情地蔓延和覆盖。不知什么时候,瓜藤已潜游我家门前的路上,过不了多久,两三个南瓜居然憨憨呆呆地拦路把守,要收缴买路钱的样子,使我出入的时候得东躲西闪三步两跳。
“把瓜摘去吃吧。”他撑着锄头,乐呵呵地冲着我笑。
“我家也有瓜。你种的,你留着。”
“我一个人吃饱,全家就不饿,哪吃得完?”既然他是一个人居家,那他到处种瓜做什么?是有种瓜癖?是生性闲不住?还是对世界上一切荒土闲地有开发兴趣?
他家离我家不远。我走出院门,同张家的人点点头,同李家的人搭搭腔,然后就能看见他家斜斜的院门了。我去过他家,看见他家里的算盘和几个账本,知道他是村里的会计,有时还到小学代点课,无论数学还是音乐,都能教。我正巧看见五六个女孩子在他家排演歌舞,大概是准备学校里节日汇演的节目。他一双赤脚,腿上带着泥点,头发眉毛皮肤都被阳光烧灼成了浑然统一的土色,却是一个努力投人艺术想象的导演。“我们的祖国,花朵开放真鲜艳……”他边唱边舞,两手像扭着一条无形的毛巾,左耳边扭一下,右耳边扭一下,是一种挖土和挑粪般的舞蹈手势。“下腰,下腰,你们看看我……”他还来了个上身后仰的示范,直到自己仰得两眼翻白,耳根都涨红了。
这位赤脚导演没顾得上陪客人。我与妻子在一旁观摩和喝茶,其实是喝着热水瓶里的凉水,已经化不开茶叶。两只杯子也破旧零乱,一只搪瓷大杯,一只粗瓷酒盅。是他刚才找了半天才凑齐的。这确实是一个主妇缺席的家。
听邻居说,刘长子的老婆到南边打工去了。听邻居喝了酒以后说,他老婆实际上也是人家的老婆,帮一个老板管家,还生了个娃,只是把赚来的钱一个不少地寄回来,供这边的儿子读书。我不太理解这种事,尤其不太理解人们说起这事时的随意和淡漠,忍不住想多问几句。“有什么奇怪?闲着也是闲着,就等于出去寻副业么。”
一个妇人这样回答我。另一个老人笑了笑:“刘长子能怎么样?丈夫丈夫。只管得一丈远的。”他们转而说起了眼下学校收费的昂贵。他们的计算,供一个孩子读高中,非得有两个人打工进钱不可。因此刘长子福气好,不仅自己可以代课,还有一个既挣钱又顾家的老婆,要不他儿子恐怕早就搓泥巴了——这是务农的意思。
我见过一次他那个似有似无的妻子。大概是知道村里有些说法,她从来没让我看到过正面,即便是在水边的菜园里相遇,她也是去看天上的鸟,或者弯腰去扯除什么杂草,是一个躲避目光的影子。从背影和侧面来看,她身姿绰约,而且有了都市生活的风韵,比方衣摆剪裁得很合身,比方衣履有细心的颜色搭配,比方腰身和脚步有一种用心的收敛,没有乡间重担压出的那种粗放散乱,不会脚步乱刮或者胯骨乱甩什么的。但她没有市井虚荣,回家来探亲,不打牌,不人酒席,日子都浸泡在汗水中,挑着粪桶一闪就隐没人瓜棚豆架。那一片繁茂绿叶的深处偶尔飘出嘤嘤低语,大概是她与什么邻居说话,但听不清楚。
她们隔着绿叶的帷帐家常,互相也不见人影。
她丈夫没有来帮忙。其实,她丈夫无法下地了,因为一场大病,撑着拐杖也蹒跚欲倒,赶回乡下来料理。我不知道刘长子患了什么病,问起来,他只是笑笑,说得含糊。直到我看到他转眼间面容枯槁,头发眉毛渐次脱落,有明显的放疗和化疗迹象,才猜出他的病凶多吉少。
他扶着拐杖,再一次冲着我笑笑:“把瓜摘去吃吧。”
“你自己留着吃。”
“我怕是吃不上了。”
“你不要灰心。听我说,得这种病的成千上万,其中不少活过了十年,甚至二十年,天天扭秧歌或者踢足球的也大有人在。你一定要心情开朗,积极地与医院配合。”
“什么医院?明明是拦路抢劫的土匪。”他目光发直,两个眼珠挤成了一个斗鸡眼,“一个疗程就要我八千,要在我身上开金矿么?”
“有什么办法呢?病在你身上,还是要治的。”
“我绝不给他们吃冤枉钱。”
他看了看天边的风景,回家做饭去了,转过身,喘了几下,拾起了身边的几根豆角,又喘了几下,缓缓挪动了步子。我忙上前去扶住他,问他妻子为何这么快就走了,为何不留下来照料他。“家里也没有多少事,不用她天天守着。”“多个人手总是好一些。”“守着我,能守得出钱来?”
他说明它*就要考大学了,然后缓缓地朝夕阳走去。鸟雀正在归巢,水边的老牛正在回家,家家户户的炊烟都升起来的时候,他孤独的剪影定格在一片火烧云中。(*它:音砣。湘北方言,对小辈的昵称。)明它是他的儿子,一直在县城寄宿读书。我只见过他的考号和上了线的考分,受他父亲之托,与某大学的一位朋友通过电话,确保这所大学录下了他。直到我就要离开这个村子了,有一天从外面回来,才发现他们父子俩坐在我家。他儿子长得像个女孩,眉清目秀,有些腼腆,埋头翻着一本杂志。父亲满心欢喜地看着这个有出息的儿子,有一种怎么也看不够的劲头,目光软软地糍糍地抚摸着儿子侧面的每一个部位,摸得大学生更腼腆了,扭过头去看着墙角,躲开父亲的目光——他是知道这种目光为时不多从而不忍相接?还是年幼无知从而不觉得这种目光点滴都不可遗漏?
邻家汉子戴着帽子,盖住了头发脱落的头,是带着儿子来面谢的,顺便也讨教些大学读书的方法,问一点都市生活须知。墙边的几只大南瓜,当然是他的谢礼。在整个说话的过程中,他的兴致一直很高,听到儿子说起大学里一些趣事,甚至满面红光地哈哈大笑,只是通常比别人笑得慢半拍,目光有些发直,似乎卡在略有所思的那一刻。我突然想到,我将离开这里,春暖花开时节才会再来一这就是说,如果事情不出现奇迹,他此次戴着帽子的来访,对于我来说也许是最后一次。我知道拒绝就医意味着什么。我看见他最后一次摸着我家的桌沿,最后一次放下我家的茶杯,最后一次艰难地站起来,最后一次扶着拐杖走向大门,最后一次给我视野里留下笑脸和弯曲的背影……事实上,我没有看到这个背影,而是让妻子去送客。我没有勇气在一片谈笑声中,在一个秋高气爽风和日曛蝉鸣雀噪的好日子,与一个活生生的人永别。这分明是一个欢欣的场景,容不下永别的情节。
我乘车离开此地的时候,甚至不敢朝他家的院门望一眼。此时,他也许站在那里,也许没有。这种种也许一晃就甩到了车后,离我越来越远。
现在,我又来到了这里。没有人向我提起他,我也没有问起他,一个人的名字就这样在大家心照不宣的约定之下被删除了。院墙外的瓜藤又开始蔓延,向路上延伸着妖娆的触须,大概是想拦住路人的脚步,想说点什么。花朵也开始绽放了,像举起一支支金色的喇叭,正在向这个世界大声地传诵和宣告什么。我不知道是谁又在这里种下了瓜,或者它们不过是野物,来自去年无人采摘的瓜,来自瓜腐成泥后重新人土的种子。如果没有人来采摘,它们也许会年复一年地这样繁殖下去。
,远近的鞭炮声不时传来,当然是各家各户在上坟。我不知道是否有人给刘长子上坟。也不知道他的坟在哪里。我只接到了他儿子的一个电话。他吞吞吐吐,想向我借一点钱。他说网上有人推销一种彩票透视眼镜,据说是发财致富的高新技术产品,他很想得到一副。
我不记得是如何回答他的,也不愿意把这个电话告诉村里的人,当然更不会告诉他父亲。晚上路过他家院门时,我让村长等我一下,然后推开半掩的竹门,习惯性地跨过院门的石槛。已近深夜了,西沉的残月隐在林子里,给曾经排演过歌舞的清冷地坪,筛下一片模模糊糊的光斑。正房门挂着一把锁。墙根已布满青苔。靠近厨房的一根竹管还流着水,但支架已经垮塌,泉水流到了地上。接水用的瓦缸还有半缸积水,有孑孓蚊蝇浮在水面,大概是房主去年所留。这个院子里也有很多瓜藤,从院墙那边蔓延过来,已经把一条通向屋后的小路封掩,然后爬上了石阶,攀上了檐柱,甚至缠住了檐下一张废弃的犁,在木柄上开出了小小花朵。我知道,待到秋天来临,这里将会有遍地金灿灿的南瓜,在绿叶下得意洋洋地纷纷探出头来,一心要给主人冷不防的惊喜。我踏着月光,完成了一次为时已晚的告别。
月下桨声
雨后初晴,水面长出了长毛,有千丝方缕的白雾牵绕飞扬。我一头扎入浩荡碧水,感觉到肚皮和大腿内侧突然碾压着冰凉。我远远看见几只野鸭,在雾气中不时出没,还有水面上浮着的一些草渣,是山上雨水成流以后带来的,一般需要三四天才能融化和消失。哗的一声,身旁冒出几圈水纹,肯定是刚才有一条鱼跃出了水面。
一条小船近了,船上一点红也近了,原来是一件红色上衣,穿在一个女孩身上。女孩在船边小心.翼翼地放网,对面的船头上,一个更小的男孩撅着屁股在划桨。他们各忙各的,一言不发。我已经多次在黄昏时分看见这条小船,还有小小年纪的两个渔夫。他们在远处忙碌,总是不说话,也不看我一眼。我想起静夜里经常听到的一线桨声,带着萤火虫的闪烁光点飘人睡梦,莫非就是这一条船?
我在这里已经居住两年多,已经熟悉了张家和李家的孩子,熟悉了他们的笑脸、袋装零食以及沉重的书包,还有放学以后在公路上满身灰尘的追逐打闹。但我不认识船上的两张面孔。他们的家也许不在这附近。
妻子说过,有城里的客人要来了,得买点鱼才好。于是我朝着小船吆喝了一声:有鱼吗?他们望了我一眼。我是说,你们有鱼卖吗?大鱼小鱼都行。
他们仍未回话,隔了好半天,女孩朝这边摇摇手。我指了一下自己院子的方向:我就住在那里,有鱼就卖给我好吗?
他们没有反应,不知是没有听清楚,还是有什么为难之处。
也许他们年纪太小,还不会打鱼,没有什么可卖。要不,就是前一段人们已经把鱼打光了——他们是政府水管所雇来的民工,人多势众,拉开了大网,七八条船上都有木棒敲击着船舷,梆梆梆,嘣嘣嘣,把鱼往设下拦网的水域赶。在水面上接连闹腾了好几个日夜。这叫做“赶湖”。有时半夜里我还能听到他们击鼓般的赶湖,敲出了三拍的欢乐,两拍的焦急,慢板的以及若有思索,还有切分音符的挑逗甚至浪荡……偶尔我还能听到水面上模模糊糊的吆喝和山歌。“第一先把父母孝,有老有少第二条,第三为人要周到……”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这些久违的山歌,只有在夜里才偶尔鬼鬼祟祟地冒出来。
我后来去水管所买鱼。他们打来的鱼已用大卡车送到城里去了。但他们还有一点没收来的鱼,连同没收来的渔网。据说附近有的农民偷偷违禁打鱼,有时还用密网,把小鱼也打了,严重破坏资源。
我的城里的客人来了,是大学里的一位系主任,带着妻小,驾着刚买的日本轿车,对这里的青山绿水大加赞美,一来就要划船和下水游泳,甚至还兴冲冲想光屁股裸泳。他说这里的水比黑龙江的镜泊湖要好,比广西北海的银滩要好,比泰国的帕堤亚也要好.说出了一串旅游地的名字,显得见多识广。我知道,这些年很多学校属紧俏资源,高价招生,收入颇丰,连他这样的小头头儿也富得买车买房,还公费旅游了好多地方。
我们吃着鱼,说到有些农民用蓄电池打鱼,用密网打鱼。他痛心地说,农民就是觉悟低,一点环境保护意识也没有。
他还说来时汽车陷在一个坑里,请路边的农民帮着推一把,但农民抄着手,不给一百块钱就不动,如今的民风实在刁悍。这种情况我以前也碰到过。
客人们走后的第二天,院子里一早就有持久的狗吠,大概是来了什么人。我来到院门口,发现正是那个红衣女孩站在门外,提着一只泥水乎乎的塑料袋,被狗吓得进退两难,赤裸着双脚在石板上留下水淋淋的脚印,脚踝还沾着一片草叶。
她是走错了地方还是有事相求?我愣了一下,好容易才记起了几天前我在水上的问购——我早把这件事忘记了。我接过她的塑料袋,发现里面有一二十条鱼,大的约摸半斤,小的只有指头那么粗,鲫鱼草鱼游鱼杂得有点不成样子。从她疲惫的神色来看,大概这就是他们忙了半个夜晚的收获。
我想起水管所干部说过的话,估计这女孩用的也是密网,没有放过小鱼,下手是有些嫌狠。但我没有说什么。我已经从邻居那里知道了他们的来历。他们是姐弟俩,住在十几里路以外的大山里面,只因为弟弟还欠了学校的学费,两人最近便借了条小船,每天晚上在这里打鱼。他们的父亲帮不上忙,因为穷得没有医药费,已经中年病逝。母亲也帮不上忙,据说不久前已经走失了——人们只知道她有点神志不清,曾经到过镇上一个亲戚家,然后就不知去了哪里,再也没有回家。
我收下了鱼。在完成这一交易的过程中,她始终拒绝坐下,也没有喝我妻子端来的茶。她似乎还怕狗咬,说话时总是看着狗,听我说狗并不咬人,还是怯怯地不时朝桌下看一眼,一见狗有动静,赤裸的两脚就尽可能往椅子后面挪。
“你很怕狗么?”我妻子问。她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家没有养狗么?”她摇摇头。“你喝茶。”她点点头,仍然没有喝。
她提着塑料袋走了以后不久,不知什么时候,狗又叫了,窗外橘红色一晃,是她急急地返回来,跑得有点气喘吁吁。
“对不起,刚才错了……”她大声说。“错了什么?”“你们把钱算错了。”“不会错吧?不是两斤四两么?”“真是算错了的。”“刚才是你看的秤,是你报的价,你说多少就是多少,我并没有……”我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不是,是你们多给了。”我有点不明白。
她红着脸,说刚才回到船上,弟弟一听钱的数字,就一口咬定她算错了,肯定没有这么多钱。他们又算了一次,发现果然是多收了我们一块钱。为此弟弟很生气,要她赶快来退还。
我看着她沾着泥点的手,撩起橘红色衣襟,取出紧紧埋在腰间的一个布包,十分复杂地打开它,十分复杂地分拣布包中的大小纸票.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一块钱怎值得她这样急匆匆地赶来并且做出这么多复杂的动作?“也就是一块钱,你送鱼来,就算是你的脚力钱吧。”我说。“不行不行……”她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再说,我们以后还要找你买鱼的,一块钱就先存在你那里。”
“不行不行……”拨浪鼓还在摇。“你们还会打鱼吧?”“不一定。水管所不准我们下网了……”“你弟弟的学费赚够了吗?”“他不打算读了。”“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只是固执地要寻找一块钱。她的运气不好。小钞票凑不起一块钱。递来一张大钞票,我们又没有合适的散钱找补。就这样你三我四你七我八地凑了好一阵,还是无法做到两清。我们最后满足她的要求,好歹收下了七角,但压着她不要再说了,就这样算了,你再说我们就不高兴了。
她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浑身不自在。犹犹豫豫地低头而去。傍晚,我们从外面回家,发现院门前有一把葱。一位正在路边锄草的妇人说,一个穿红衣的姑娘来过了,见我们不在,就把葱留在门前。不用说,这一大把葱就是她对鱼款的补偿。
妻子叹了口气,说如今什么世道,难得还有这样的诚实。她清出一个旧挎包,一支水笔,说可以拿去给红衣女孩的弟弟上学,说不定能替他们省下两个钱。但我再没有遇上红衣女孩,还有那个站在船头为她摇桨的弟弟。有一条小船近了,上面是一个家住附近的汉子,看()上去比较眼熟。从他的口里,我得知最近水管所加强禁渔.姐弟俩的网已经被巡逻队收缴,他们就回到山里种田去了。他们是否凑足了弟弟的学费,弟弟是否还能继续读书,汉子对这一切并不知道。
人世间有很多事情我们并不知道,何况萍水相逢之际,我们有时候连对方的名字也不知道。
我说不出话来。每天早上,我推开窗子,发现远处的水面上总有一叶或者两叶小船,像什么人无意中遗落了一两个发夹,轻轻地别在青山绿水之中。但那些船上没有一点红。每天晚上,我走在月光下的时候,偶尔听到竹林那边还有桨声,是一条小船均匀的足迹,在水面上播出了月光的碎片,还有一个个梦境。但我依稀听得出桨声过于粗重,不是来自一个孩子的腕力。
我走出院门,来到水边,发现近处根本没有船。原来是月夜太静了,就删除了声音传递的距离,远和近的动静根本无法区别,比如刚才不过是晚风一吹,远在天边的桨声就翻过院墙,滚落在我家的檐下阶前,七零八落的,引来小狗一次次寻找。它当然不会找到什么,鼻子抽缩着,叫了两声,回头看着我,眼里全是困惑。
我也不明白,是何处的桨声悠悠飘落到我家墙根?
(选自《2004中国年度短篇小说》)
韩少功:飞过蓝天
它是一只鸽子,但有人的名字,叫晶晶。
它饿了,落在屋檐咕咕叫,左顾右盼,总希望看到那个人的身影。晚霞已越来越暗,炊烟已快飘尽。要是平常,那个人早就回来了,担着柴,或扛着锄头,或提着柴刀,老远打响一个长长的呼哨。于是,晶晶飞过去,落在那个带有汗渍气味的肩上,挺胸四顾,得意洋洋,尾巴在主人脸上挤挤蹭蹭。那个人会轻轻抚摸它,从口袋摸出一把稻谷或绿豆,有时还有它吃上了瘾的野葡萄。
那个人把晶晶的名字叫得多了,它知道那就是自己的名字。它迎上去,任主人给它梳毛,任主人给它装哨子,在自己难受的时候,任主人填喂一种气味奇怪的白色粉末。有时候,他会带着它出门旅行,一次比一次走得更远,于是它兴奋无比,翅膀越飞越健壮,升腾和俯冲的动作越来越熟练,掠过附近一个大湖的时间也一次次缩短。如果带上足够的食物,它相信自己几乎可以啄来天上那些熠熠闪光的银色颗粒。
它当然不能全部听懂主人的话,但也能慢慢琢磨出对方的很多意思。比方说一声呼哨,那是他召唤它。比方说几声巴掌,那是他放飞它。如果几声巴掌之后还加一声“着——”,那它就得飞向北山,飞越大岭,飞到山谷里一间木屋前。它在那里会见到一个女人,就是一个长头发的人。对方解下它腿上的一个小竹筒,取出里面的纸条。
当它从长发人那里带回了纸条,主人常常会笑容满面。“这样快?老子要给你提高工分!”他可能这样说。“亲爱的,你是我的幸运之神。求求你,行行好,不会带来什么坏消息吧?”有一次他还这样说。
一般来说,他看完纸条后会特别高兴,挠挠脑袋,伸伸手臂,在地上翻一个斤斗,摸出一个闪亮的铁匣子塞进口里左右拉动。奇妙的声音就在这时发出来了,像清晨雀噪,像流水回环,像阳光流经密林,雨点敲打绿叶……它常常在这种声音中发呆。
可现在,它很久没有去过那个木屋,没听到铁匣子里的奇妙声音,甚至好几次在例行进食的时候没有见到主人。牛犊饱了,正舔着母亲的肚皮。乳燕困了,正躲进妈妈的羽翼。人们呢,在一片片屋顶下与亲人们团聚。而它正面临着孤独与饥寒。
它要找他,要找到他。它飞到桌上,桌上只有几个臭烘烘的烟头,还有半钵剩菜。它飞到床下,床下只有破鞋烂袜。它飞到门外的大树上,四周仍然不见那个人的身影。如果说鸽子的锐目可以帮助它发现云外的来客,那么眼下不论如何睁大眼睛,它也没法发现天边那张圆乎乎的黑脸……他是一个人,但有鸟的名字,外号叫麻雀。
在公社里整整一天的外交活动,累得他筋骨酸痛和喉干舌燥,脸部肌肉也紧张到了极点——那都是赔笑脸的结果。唉,招工,招工,招工!这件要命的事闹腾得自己脸面扫地,人不人,鬼不鬼。给公社秘书递烟,请招工师傅喝酒,装出谦恭和诚实,又迫不及待地吹牛自夸。要招有专长的人吗?你看看吧,我马上给你来一个底线切入反手上篮——嚓!这可是市甲级队主力的水平呵。不行吗?那我再给你来一段草原红卫兵之舞吧。你们要吹口琴的吗?要装收音机的吗?我还会杀猪和爬树和修锁配钥匙。可这样说出来的结果,是对方的哈哈大笑,然后还是摇头。
当然,有的知青竞争优势明显,不必这样劳神费力。他们到邮电所给局长老爹挂长途电话去了,或者到公社干部耳边打小报告去了,或者拿着钱打酒砍肉大摆宴席去了……谁都不是省油的灯,都有秘密武器,关键时刻一个个都彻底暴露,他妈的乱纷纷英豪四起一决雌雄。
他必须投入最后的一搏。现在,他坐在床上,靠着墙卷完第四根旱烟,长嘘了一口气,无耻的目光落在鸽子身上。
晶晶从未发现过这种目光,感到有点紧张。
“好鸽子呀,一看就是名门出身,军鸽世家,祖上在比利时或者意大利立过战功的。行家哪看不出来?”
咕咕一声,晶晶感觉到什么,更增添了慌乱。
“不要怕,不要怕,你这样子人见人爱,人家不会把你怎么样。说不定让你更加吃香喝辣呢。”
晶晶可以听懂鸽子的语言,基本上可以听懂鸡鸣狗吠,但人的语言对于它来说还是过于复杂。它小心地继续观察着。
主人摸摸它的头,理了理它的羽毛,还从木箱里摸出半捧绿豆送到它嘴前……看来情况正常,没有什么事要发生。晶晶放心了,伸展一下翅膀,咕咕嘟嘟地表示兴奋和感激,啄掉第一颗绿豆。
主人的声音又透出了沉重:“兄弟,这事只能你来帮我一把了。实在对不起,我舍不得你走,可有什么办法呢?人家还看得上你。我也只有你这件宝贝。那个老王八蛋,那个臭杂种,居然也是个玩信鸽的家伙,居然看上你了。你说这事……”
晶晶对这种语气和脸色再一次感到奇怪。他在跟谁说话?是跟门边那条狗吗?或者是对门外那棵树吗?不然神情为什么这样陌生?
“朋友总要分手,你不要怪我,好好地跟着那个王八蛋去吧。你帮了我这一次,我一辈子记得。你要是这一次帮成了,你就是我的大恩人,大救星,我会天天为你祷告……”他已经盘腿而坐,两手合十,闭上双眼,“天灵灵,地灵灵,保佑我的兄弟一路平安,无病无灾,长生不老,阿弥陀佛……”
晶晶不懂这些声音,但懂得脸色和语气。它不再啄食,飞到屋梁上,占据了一个随时可以逃飞的安全地带。
“吃吧,吃吧,你不要怕,下来吧。这就算咱兄弟一场,也有个告别宴会……”主人看着它,不再说话,眼里突然有了亮晶晶的东西。
也许是想让它安静,让它放松,让它最后一次听到主人的吹奏,他把铁匣子再次塞到嘴里,吹响了俄国的《三套车》,知青中的一支流行歌曲。他吹出了呼啸的雪花,颤抖的冰凌,一望无际的茫茫大雪原,还有从冷冷历史中飘来的马嘶。那是在一个异邦的河岸上,一个车夫在孤独而哀伤地歌唱——你看吧这匹可怜的老马,它跟着我走遍天涯,可恨那财主就要把它买了去,今后在等着它……晶晶觉得主人的泪花不怎么危险,咕咕一声,再次飞落桌面。
第二天一早,主人把晶晶塞进一个硬纸盒。里面多暗呵,多闷呵,多狭窄呵。鸽子开始不安地大叫,扑扑地挣扎。
主人找来剪刀,给它挖了两个方方正正的透气窗。
鸽子把头探出窗口,还在叫。
它是有点不习惯吧?主人嘀嘀咕咕,把它的食盆、衔来的树枝以及经常戏耍的乒乓球,都塞进了纸盒。
咕嘟嘟,咕嘟嘟——窗口里透出的声音仍然凄婉而惊慌。
主人提着纸盒出门了。一开始,晶晶虽有所不安,但以为现在不过是再一次出门旅行,倒也不像是什么灾难。但它渐渐有了疑心,因为过了好一阵后,它不再听到主人的说话声,更没听到口琴声。窗外有时明亮,有时昏暗,有时人多,有时人少,但都是陌生面孔和陌生话语。它还先后嗅到了汽油味、沥青味、皮革味等等它不知道的气味,先后听到了汽车喇叭声、火车轮子声、列车广播声等它不知道的声音,看来一切都非同寻常和凶多吉少。它在剧烈晃荡的黑暗中一直紧张万分,咽喉里抽出嗖嗖嗖的弱音。它只有在遇到猛兽时才有这种喉音。
窗口里塞进米粒和绿豆,还有盛着水的瓶盖,但它不吃也不喝,直到自己昏昏沉沉有点站立不稳。
不知什么时候,眼前突然变得明亮,一股新鲜空气扑面而来。是天亮了吗?是放飞了吗?是……它本能地缩紧全身,往后一坐,再猛地一弹,就箭一般射了出去。
“哎呀!你怎么搞的?随便打开盒子!我的鸽子,鸽子,鸽子哟……”一个中年人的粗嗓门留在了它身后。
一个小孩的哭泣声也留在了它身后。
晶晶不知道那些声音是什么意思,也不想知道,只是一头扑进了无边无际的开阔与自由。它又能飞了,又开始飞了,再一次让地面在翅下刷刷刷地微缩和模糊。当然,它很快就觉出些异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是什么地方?空气太冷了,太干了,也似乎太粗硬了。它记得家乡充满着绿色,而这里黄蒙蒙的灰乎乎的。它记得家乡流动着白雾,而这里奔跑着一浪浪迷乱的飞沙。它记得家乡的群山中,有个美丽的湖,里面总是蓝天、白云以及一只与自己相像的鸽子。湖边还有一片林子,其中靠水的那棵老树旁,有几块构成三角形的大石头。它只要找到那些石头,就可以找到穿过竹林的小路,找到熟悉的屋顶,还有主人圆乎乎的黑脸。而那一切眼下都无影无踪。
这里离家乡大概太远。
它越飞越高,想望到更远的天边,哪怕看到一丝家乡的痕迹也好。但它绕飞了一圈又一圈,仍然一无所获。它呼叫了一遍又一遍,仍然没有听到任何回应。
高空中风小了,很宁静,但寒气更重。它已经有点昏眩和疲惫,但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抬头一看,眼睛睁得大大的。不好,那是什么?穿透云层而来的一个黑点,不正是一只兀鹰么?黑云般的翅翼,阴森的眼光,尖嘴利爪,甚至根根须毛,都已经越来越清晰,如一股无声的阴风迅速逼近……它只剩下一个意识——逃!
他一早醒来,觉得这个早晨少了点什么,想了好一会儿,才知道是少了鸽子的叫声。他看了看窗外屋梁上那个空空的鸽笼,心里很不好受。
他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有什么办法呢?这次鸽子外交同样失败,虽然过五关斩六将,好容易讨得了招工师傅的欢心,但在“公社推荐”这一关仍踩了地雷。他妈的,公社书记明明是想安排老上级的儿子,明明是要做一把人情,却满嘴的漂亮话。先算了他偷狗和偷菜的老账,说他思想改造还不达标,狠狠打下了他的气焰。然后又笑嘻嘻地来拍肩膀,说革命工作行行都重要,山区尤其需要知识青年,需要像你这样有文化的一代新人……呸,真是笑里藏刀的老行家呵。
一个老人喊着他的名字,咳了一声,把光光的脑袋探进房门:“还没吃早饭啦?要吹哨子了。上午在丝瓜冲散凼粪。”
“队长,我……手痛。”
“你昨天背痛,怎么今天又手痛?”
他挪下床,右手腕一弯,好像再不能伸直了,“哎哟哟,哎哟哟,怕是骨折了,怕是生了骨瘤……”
“那,那你就去看牛吧。”
“看牛……”
老队长没注意他的暗笑,吧了口烟,走了。临出门补了一句:“快些搞饭吃吧。我摘了点辣椒和黄瓜,就在门口。你那个菜园子,也要趁天晴上点粪水了。莫懒呵。”
一把菜蔬又放在门槛边——不知这是队长第几次送菜了。当然,老人的关心还包括讲授各种的道理,包括给他找一把治感冒的草药,包括给他削一根扁担或补一顶草帽。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养鸽子有什么用,总说应该养几只下蛋的鸡。他也不知道铁哑铃有什么用,总是劝主人把它拿到铁铺去打两把好耪锄……他不知道这个城里伢身上的哪个地方接错了筋。
麻雀有点感动,但并不后悔刚才的手腕弯曲表演术。他实在不愿在这个山冲与泥粪打交道了。记得六年前刚下乡时的情景,那时他有多么火热的幻想呵。他是瞒着母亲转户口的,是揣着诗集偷偷溜进下乡行列的。他渴望在瀑布下洗澡,在山顶上放歌,在丛林中燃起篝火,与朋友们豪迈就像要建起一座康帕内拉幻想中的“太阳城”。他还想靠自学当一个气象专家或林业专家,登上现代化科学的殿堂。当然,他也要让手上生出那值得自豪的硬茧,让腿上留有那英雄勋章似的伤疤。第一次上山砍竹子,他凭着年少气壮,不顾劝阻砍了百多斤。不料下山时,他逐渐跟不上队伍了,一步一跪,忍受着肩上火辣辣的痛,竟远远落到了最后。在一个急弯处,竹子太长,两端都抵住了岩石,卡得他既不能动,又放不下,加上草丛里沙沙地响,一条蛇倏然逝去,他急得哇哇哭起来……后来,是老队长举着松明子来找到了他。
但这些并不使他泄气。那么是什么使他学会了手腕表演术呢?他想不太清楚。他只知道,第一次招工给人们的震动太大了。地位分化的可能和现实,使朋友们的热情消失得太快,算计增加得太多。关于托洛茨基和德热拉斯的讨论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社会调查记录什么的被人们撕了卷烟,连菜园子也变得荒草丛生。对干部的顶撞,与农民的纠纷,知青户内部为大事小事发生的争吵,使大家在入睡前更多地想起了今后的出路。“光阴飞快地流逝,一去不再来……”一位知青经常唱起这支印度歌。
一个个都走了。有的是靠爸爸一张字条当兵走了,有的是招工或升学了,有的则公开宣布姑娘和金钱是目标,户口也不要,藏着匕首下山。连山那边那位热情为自己掌管衣服钱粮的姑娘,也不再让鸽子带来纸条,一走就没有音讯……于是,这个一度热闹的知青户,只剩下一只鸽子——就像他的影子。
现在,他连影子都没有了。
没有影子的人,还是一个人吗?还是个东西吗?
好久没打柴了。稻草也潮湿,根本不接火。小收音机里正在播气象预报,说是今后几天内还要下雨。他啪的一声把收音机关掉。
收音机旁有一封信,是一位老同学写来的:“……老弟,你白长了一个脑袋,要干部推在(荐) 你,实在容易。让他们喜欢你,有这号本事没有?如果没有,就得让他们怕你。专给他们找麻烦,让他们脑壳痛,逼他们甩包付(袱)!我陆大爷的成工(功)(经验)就是这样的……”
他用信纸点火的时候,把信再看了一遍,脸上冒出恶毒的冷笑。对呀,如今软的怕硬的,硬的怕狠的,狠的怕亡命的。老子破罐破摔,要让他们六神不宁!
晶晶感谢那只灰鸽。要不是它,自己早被老鹰撕成碎片了。当时自己一个劲奔逃,忽而俯冲,忽而腾空,但那个巨大的敌人紧紧咬住它,始终像一片乌云笼罩头顶。不知什么时候,自己被刺树挂住,掉了两片羽毛,未感觉到痛,但身体不平衡了,速度开始放慢。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晶晶看到了它。咕嘟嘟——那是召唤还是在声援?晶晶飞过去,跟着它飞越一片枣林,滑过一个麦场,然后钻进一个大石磨下的窄缝里。这里老鹰无法挤进来,而且附近有人影,有狗吠,老鹰果然只敢在高空盘旋,绝望地叫喊一阵,最后丧气地走了。
晶晶向灰鸽子拍拍翅膀,发出亲切轻柔的咕咕声。
灰鸽子走了,不一会儿,又带来一大群鸽子。这是个多么热闹的群体呵。雄的,雌的,大的,小的,白的,灰的,此起彼落地飞翔和跳跃,鸽哨声响成一片。大家都打量着这个浑身雪白的新朋友。几只雄鸽还大声叫唤,蓬松羽毛,显示声音的圆润洪亮,展示宽阔的肩幅和挺健的龙骨。
咕咕咕——晶晶听出了它们的欢迎和安慰,也尽可能作出了回答,只是它关于湖水和水田的描述,似乎使对方觉得不可思议。它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但新朋友们还是一个个目光茫然。但不管怎么样,它眼下结束了孤单,重新进入火热的集体。是的是的,它记起了母亲的话,没有集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尽管在集体里也会有不愉快,也会出现争食或争偶的打斗,但群居才会有安全,有交流,有游戏,有欢乐的歌唱。它们扑扑地从一块麦田飞向另一块麦田,从一个屋顶飞向另一个屋顶……在这个过程中,晶晶已经学会了吃麦粒和高粱米。
它吃饱了,喝足了,但还在东张四望,瞪大眼睛寻找什么。这里的一切使它没法忘记“那个地方”、“那个人”。那里有青山中的湖面,有山沟里的小木屋。它不是应该飞到那个小木屋去,取来小竹筒里的纸条吗?它不是应该在那棵熟悉的老树枝上,等待主人在晚霞中归来吗?它怎么能停留在这里?
当然啦,这里有食物,有朋友,也有草窝,但好像还少了点什么。是的,这里似乎什么也不缺,唯独没有它日日相守的图景和动静。
它扶摇直上,又徘徊飘落,引得鸽群追随它求索上下,投来种种惊疑和询问的目光。天色暗了。首先是两只胖鸽发出了疲倦的呻吟,接着是一只麻色雄鸽发出了回家的号召。什么新鲜东西也没发现的鸽子们,渐渐不满意外来者的引导了。咕嘟——咕嘟嘟——它们用嘴梳理羽毛,清洗泥灰,摇着尾巴,恢复了如常的自在和安闲。当它们动身回巢时,发现晶晶还孤零零地立在一个废碉堡上。
如果附近有人,如果人可以听懂鸽语,那么就可以听到这样一场对话:
“你还要干什么呢?”有一只鸽子问。
“我要寻找。”晶晶回过头来。
“你找什么呢?”
“我……要寻找。”
鸽子们耸耸肩,发出杂乱的咕咕声:奇怪,奇怪,它们劝晶晶不要胡思乱想——是的,它们什么也不缺少,什么也不必去寻找。咕咕,它们吃了就玩,累了就睡。咕咕,在满足之后,它们是慷慨大方的。在饥寒面前,它们并不缺乏勤劳。但它们这些菜鸽从不幻想,只有刚出壳的乳鸽才幻想啦。咕咕,它们有祖先,也有后代,有自己的窝巢。它们虽然一旦长得肥满就会死于人类的刀下,但谁又能免一死呢?它们虽然飞不了多远,但谁又能逃出天地的大限?既然如此,那么大家就安于现状,至少赚一份舒适,不必自寻烦恼和自找苦头吧?
不,我要寻找。晶晶低下头去。
菜鸽们终于扫兴地飞走了。大地寂静下来,冷冷的夜雾漫淹过来。地头冒出一个金闪闪的圆,记得它有时像一个钩,有时像一个桃,今天怎么变得这样又大又亮?记得有一次晶晶向它飞去,想啄一啄它,但飞了好久好久,它还是远远的。现在,晶晶要去寻找心中的一切,会不会也像那次一样无功而返?
它完全没有把握。
它突然听到身边有扑扑的声音,回头看,是一只灰鸽——哦,它没有回去。
他开始了新战略。那天,燕子低飞,水缸出汗,蚂蚁筑坝,明明是要落雨的征兆,而且收音机里明明有大雨的预报,但他作为气象员偏偏不去通报消息。眼看一场暴雨喊下就下,晒的一坪油菜籽全被打湿了。刚下田的千多斤碳氨,被山水一盖,只怕肥水跑走了一半,急得老队长跺脚喊皇天。
公社秘书下来检查工作,他正好利用这个机会耍赖,口口声声说没衣服换了,要借秘书身上那件中山装。衣服虽没借到,但衣袋里一包烟却被强行“借”走了。秘书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不好发作,只得拔腿就走,怕他又来搜钱和粮票,说不定还要抢手表。不几天,秘书的话就风传下来了:“那个叫麻雀的,什么知识青年?简直是城里的街痞子。第三次世界大战一打,先把他捆起来!”
看牛当然也不能太老实。一上山,他就一个大字躺在地上呼呼睡觉,要放牛伢给他打扇,摘杨梅来供奉他。结果牛吃禾,牛打架,闹得队上鸡飞狗跳。那天收工点数,发现少了一头黑牛。
“我的娘,何得了!”队长在禾坪里急得团团转,“那只牛婆刚抱福,万一跌到山下,出手就是千多块呢。”社员们也惊动了,围拢来叽叽喳喳,对他投射埋怨的目光。
“我一双眼睛,哪里管得那样多?鬼知道它到哪里去了。”他坐在地上满不在乎。
“你是一个人,你要拿工分的呀!”
“我根本不稀罕工分。”
“那你吃什么?要你喂头猪,你懒。要你出粪平田,你又说做不了。看牛也当好耍?你你……”
“我怎么样?我早就不想在这里干了。你们讨厌我,谢天谢地。我就是希望你们讨厌我。快去给公社进一言,把我送走吧。”
队长的胡子都翘起来了,一跺脚:“你枉吃了二十多年的谷米哟!”转身就急匆匆找牛去了……老饲养员甚至急得呜呜地哭了起来。
深夜,队长带着几个人找牛还没有回来。山上有松林的呼啸和竹林的喧哗,间或有野猪叫或野鸟叫,还有一些不可名状的声音。唉,他们找到牛没有?他们会碰上野猪或者毒蛇吗?他们肚子饿了吗?会摔跤吗?他们的老婆孩子还在门边等待吧?……麻雀有点六神无主,终于提着马灯出门。高一脚,低一脚,四野黑森森,只有点点萤火飘忽不定。他后悔自己不该故意怠工,惹下这一场大祸。
但他捶捶脑袋,又停止了脚步。不行,他不能中止自己的战略战术,做事得做到底。他要咬牙关挺住,要继续表演下去。这个世界上强者生存,是蜂得有刺,是狗得有牙,是牛得有角,自己怎么能这样心肠软?对,应该回去,喝酒,睡大觉……他挠挠脑袋,把一包香烟塞进队长家的门缝,然后跑回家了。
它们飞向南方。
脚下有波浪撞击的声音,大概是一个大湖,或是一条大江吧?到处弥漫着浓雾,浓得简直是一团团水。晶晶和灰鸽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既看不到阳光,也看不到星光,更听不到人或者禽兽的声音。它们只感到翅膀已经潮湿,沉重如铅,麻木如无,一股无形的力量拖着自己下坠。但一听到波浪声逼上来,它们意识到灭顶的危险,于是尽最大的力量升飞……它们不记得这些天来飞过了多少高山和大江。记得那天的暴风雨,真是惊心动魄。天地似乎卷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树干嚓嚓地被风刮倒,巨风抓住杂乱的沙石抛向高空,又重重地摔下去。它们无法控制自己,被风一次次掀倒,撞在树干或岩石上,撞得自己昏天黑地。踉踉跄跄飞了整整一天后,它们发现自己竟飞回原地,一眼就看见那根曾经告别过的歪脖子树,还有自己停栖过的小桥……它们没有灰心,继续挣扎着向前,向前,向前。好,现在终于有希望了。空中渐渐变得暖和,地上的绿色也多了起来。还有那镜子般的湖泊,玉带般的渠道,多么眼熟呀。晶晶甚至隐约嗅到了故乡炊烟特有的气味。感谢灰鸽一路相伴,增添了旅途中的热情和勇敢。遇到老鹰,它掩护晶晶先行逃走。夜里栖息,它警觉地发现黄鼠狼的脚步声。晶晶打冷噤时,它亲切地靠过来献出温暖。它还那样善于歌唱:咕——嘟——咕——嘟——它们飞呵飞,寻找呵寻找。对于晶晶来说,寻找成了性格和习惯,成了的寄托和生活的目的。为了不能忘怀的一切,它穿过了白天和黑夜,从远方飞向远方。
雾渐渐消散了。绿树上布满了金色的斑点,随着太阳冉冉升起,这些斑点在纷纷燃烧又纷纷熄灭。大雨把大地上杂乱的气味全部洗掉了,只剩下一片清新。鲜花摇动湿润的花瓣,与晨风低声交谈,与蝴蝶互送眼波。
应该休息一下了。晶晶回过头去,突然发现灰鸽子不在身边,却停落在远处一个树墩上,眼光直愣愣的。它怎么啦?
是发现什么动静了?还是累得不想动了?如果晶晶现在能看见自己,就会理解灰鸽的眼光了——阳光下,晶晶显得多么瘦,多么脏,哪是什么鸽子,完全是一只老乌鸦。如果晶晶是一只从未远行过的鸽子,也能理解灰鸽的眼光了——这是一次多么茫然的寻求,多么疯狂的胡闹,多么可笑的一厢情愿!他们还要向前飞吗?还要投向没完没了的苦难么?
爱唱的灰鸽今天有一种反常的沉默。相反,沉静的晶晶今天反而成了个饶舌妇,咕嘟咕嘟唤个不停,一古脑地吐出焦急、惊疑、央求和……可惜它的声音既细弱又嘶哑。它不知道,这种破沙罐的凶音不能再使雄鸽们摆尾挺胸,也很难再换来灰鸽的歌唱。
灰鸽犹疑着,焦急着,躲躲闪闪地支吾,终于长啸一声飞向天空,不过嘴指的方向不是南方而是北方。晶晶明白了什么,大声惊呼紧紧追上,在对方的前面绕飞一圈,想拦住对方,又在对方的侧面伴飞了一阵,想纠正对方的方向。但灰鸽看来去意已决,在空中来了几次躲闪,再次脱离晶晶的指引。
抛开情侣对于哺乳类和爬行类来说也许不算什么,但对于鸽子来说很不容易。浸透在晶晶的目光中。它追呵追,声嘶力竭,筋疲力尽,眼前只有那个飘飘忽忽的灰点。它根本不在乎灰鸽也瘦了,也掉毛了,但它不能没有对方的温暖,不能没有对方的保护,不能在劳累之后没有对方来清扫自己的羽衣。咕嘟嘟,咕嘟嘟,它叫得还不凄厉吗?它要怎样才能打动对方的铁石心肠?它边飞边哭,眼前不再有霞光和湖泊,不再有鲜花和露珠了,甚至也没有那个该死的故乡。它们一前一后又穿过了白天和黑夜。在向北的路程中,它们又看见了曾经飞过的高山和平地,一步步得到的,正在一步步丧失。
这一天早晨,灰鸽醒来时,突然发现身边并没有晶晶,只有一堆小松籽,大概是晶晶留下的。当它真的发现身边空空荡荡,也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和孤独。它大叫一声,闪电般升入高空,纵目四望,仍不见晶晶的踪迹。它已经不辨方向了,向东,向西,向南,向北,有点手忙脚乱和四处乱窜。终于,当太阳高升时,它发现脚下一片白光中有一只鸽子。白光在雾中闪着鳞波,而鸽子时隐时现,似真似幻。那就是晶晶吧?它为什么不回答?
它猛扑下去,失神中竟没注意到水的声音。扑通——它惊恐地挣扎出水面,但水淋淋的羽翼很难伸展,刚拍打出水面,又落了下来,再拍打起来,再落了下来……直到最后一只大鱼咬住了它的爪子,直到更多的鱼扑了上来。
水纹一圈圈渐渐平息了。
晨光从大树的枝缝里筛落。蘑菇笑眯眯抬起头的地方,蜜蜂和蝴蝶又开始了工作……这里没有工作。这些与城市和农村同时疏远了的生物,只有笑骂,扑克牌,空酒瓶,来自父母的汇款单,《三套车》和《献你一束玫瑰花》。今天在这里吃完了,明天游击队向哪里出动呢?吃光用光,身体健康!来,干杯!为了友谊,为了户口,为了我们的好运气!
不好,酒没有了,现在到处缺烟缺酒,物质供应太紧张。听说河南水灾,辽宁地震。地震怕什么呢?在这里震震也好。第一把公安局的户口管理处震掉,第二把县政府知青安置办公室震掉,这样我们就可以返城了,就可以再次享受可爱的电影、足球、冰激凌、霓虹灯以及跨着脚踏车的街头聚谈了。
麻雀狠狠地抽着烟,一直没吭声。如果说,他第一次到这里来还有些不安,那么现在他已经对这里的空气渐渐习惯。自己似乎正在做一场梦。他学会了打扑克输了以后钻桌子和夹耳朵,学会了骂人、打架以及讲下流笑话,学会了大段背诵老电影里的台词,学会了用酒米引来社员的鸡,然后抓住塞进书包……可不这样又能怎么样?有时候,他也犹豫过,觉得日子不能这样瞎混,他也许应该去找另一些伙伴,比如那些爱因斯坦的崇拜者,或者那些能一气拉完整本练习曲的小提琴手,让自己多少活出点知识来,活出点豪气来。但他有点怯,觉得自己是一只疲乏不堪的麻雀,翅膀已经折断。
“你太懒了!”外号叫“瓦西里”的黑大个敲敲锅瓢,发布命令:“今天罚你和猪头去捕凤,有摆尾子也要得。”他是指打鸟或者抓鱼。
“凭什么要我去?”有人站起来,“我搞来了葱!”
麻雀倒没有争辩。
“那……”大个子为难了,只好求助于这个集体的最高裁决方式,“划拳吧!”
麻雀和瓦西里一出手都输了,好汉不食言,只好提起气枪出发。两人转了两个山冲,并未见到凤。好容易见到一条狗,瓦西里舔舔嘴唇,打了个响指,刚要举枪瞄准。麻雀猛然发现那是队长家的,一挥手,让黑大个的枪打偏了。
枪托一拐,还磕痛了射手的下巴。
“你疯了?”瓦西里怒吼起来。
“那条狗……算了吧。”
“它是你祖宗?”
“是你老祖宗哩!”麻雀也是喝了酒的,也是练过拳的,两人眼一瞪,像公鸡斗架,差点用拳头交锋起来。
“你他妈的一见母狗就起骚吧?要是在战场上碰到国民党的女兵那还得了?你还不哇啦啦就举白旗当叛徒?”
“你他妈的才起骚呢。见条狗就分得出公母,你看见苍蝇也分雌雄是不?”
有鸟叫的声音传来,就在不远。
这种可爱的声音使他们暂时休战。黑大个拍拍灰,赶快上子弹,弓着腰潜身树下,悄悄向前方运动。枪举起来了,呼吸停止了,嘣——树叶抖了一下,并没有打中。奇怪的是,那只鸟没有飞走,反而向前面飞过来,落在一个枝头上。可以看清,它个头较大,全身灰黑,像一只小野鸡。
咕咕咕——声音急切,好像有点耳熟,但又陌生。加上近旁有蝉灵子叫,他们听不太清楚。
“真没用!”麻雀低声骂了一句,弯腰上前,猛地夺过枪,毫不犹豫地举起来瞄准了。这一枪可要打中呵。射手暗暗假定:如果打中了,那一定是爸爸快平反了。如果还要第二枪,那一定就是只平反不复职也不补工资。如果还要第三枪,那一定是连平反都没戏……他觉得全家的命运此刻都掌握在他手中。
嘣——糟糕,爸爸不会被平反。慢点,它还没走,再来一下。嘣——它闪了一下,扑腾着飞离,但有点摇摇晃晃,没出三步就栽了下去。打中啦!两人一跃而起,跑过一个草坡,看到了包谷地里的尸体。
这原来是一只鸽子。它软软地躺在草丛中,半闭着眼皮,胸脯流着血。不过它太瘦了,简直像一包壳,也太脏了,全身都是泥灰。实在是让人败兴。它是谁家的鸽子?大概飞了很远很远的路吧?大概是失群和迷路了吧?射手想起了什么,上前捡起鸽子,摸摸鸟嘴边黑色的血污,身上的泥垢,大腿上化脓的伤口,还有胸前稀疏欲脱的羽毛。突然,他眨眨眼,惊得脸色突变:
这是怎么回事?它腿上有一条破烂褪色的红绸带,还系着一个眼熟的鸽哨……他慌慌地梳理羽毛,发现一旦泥灰剥落,羽毛就展现出洁白。
晶晶!
他大叫了一声。
确实是晶晶,确实是。但它目光已经呆滞,凝望着射手,嘴喙轻轻颤动,像要说出什么,不过已经说不出来了。即算说出来,人类也永远无法听懂。
你要说什么?你说吧,说吧。真是你从远方回来了吗?你是怎样从千山万水之外回来?你变成这个样,我认不出了,辨不出你的呼叫了。你刚才扑着双翅飞过来,声声喊着什么?你是想像人一样笑,像人一样哭,像人一样诉说,像人一样大喊“不要杀我”,是吗?呵,我还是抠动了扳机。
捧着逐渐冷却的鸽子,带血的手指在哆嗦。
入夜了,小屋里飘出吉他声和鸽汤的香味。晶晶的故事使大家感叹惊讶,议论了很久,但鸽汤还是要喝的。只有那个射手还在沉默,脸被炉火映得一闪一闪。他的思绪总离不开晶晶。不可想象,蓝天这么大,路途这么远,遥遥千里云和月,它从未经历过这么远的放飞训练,居然成功地飞回来了。当他酒酣昏睡时,它却在风雨中搏击前进,喷吐着满嘴的血腥气味向他一步步接近……他捂住了眼睛。
“同胞们,战友们,为诸位不会死于地震,干杯!”瓦西里举起了酒碗,使屋里又哄闹起来。没有酒,以汤代。没有汤,以水代。酒碗不够的时候,有人把茶缸、瓦钵、锅盖都凑上来了。有人发出傻笑,有人突然想起父母或者城市,眼里不觉流出了泪水。吵闹声和腾腾热气,冲得油灯的火苗直晃……麻雀没有伸手。像突然悟到了一种什么,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把一件上衣往肩头一搭,走向门口。临别时他回头扫了大家一眼,神情严肃,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再也不到这里来了。”
“麻雀,麻雀,你怎么啦?”
“你们……王八蛋。”
“麻雀,你不要太娘娘心肠吧?不就是一只鸟么?”
“我也是十足的王八蛋。”
他播下一片惊疑,然后默默地走了,沿着山路走向自己的家。那里有他的柴刀、锄头、扁担,还有口琴和鸽巢,以及散发出桐油香味的斗笠。
晚风吹来,山峡里一片蛙鸣。一条没牵进栏的牛在村头树下甩着尾巴,喷着粗气。小路上有游动的黄点,那是什么人举着松明子来寻找孩子吧?
天地间有()这么多的生物,生来,又死去,死后化作泥和水,变成煤和石头,草木和鲜花。有一个人在这个夜晚相信:晶晶死后一定变成了那种淡蓝色的小花,有金色的花心。它在黎明时开放,像蓝宝石一样闪烁光芒。它在说:“我回来了。”
这个人望着蓝天。
1981年4月
◇ 此篇最初发表于1981年《中国青年》杂志,后收入小说集《飞过蓝天》等,获1981年中国“五四”青年文学奖和同年度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已译成法文、英文。
韩少功:月光二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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