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韩老二的死
"你们都活得好好的,让我一个人死。我害怕。"屋子里站着许多人,大多是韩老二的儿女和亲戚。我揉了揉眼睛,才看清躺在炕上的韩老二,只看见半边脸和头顶。他们围着他,脖子长长的伸到脸上望着他。
"好多人都死了,他二叔,他们在等你呢。死亡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我们迟早也会死。"说话的人是冯三。谁家死人前都叫他去。他能说通那些不愿死的人痛痛快快去死。
"……韩富贵、马大、张铁匠都死掉了,他二叔,你想通点,先走一步,给晚辈们领个路。我们跟着你,少则一二十年,多则四五十年,现在活着的一村庄人,都会跟着你去。"天暗得很快。我来的时候还亮亮的,虽然没看见太阳,但我知道它在哪个墙后面悬着,只要跳个蹦子我就能看见。
母亲塞给我一包衣服让我赶快送到韩老二家去。早晨他老婆拿来一卷黑布,说韩老二不行了,让母亲帮忙赶缝一套老衣。那布比我们家黑鸡还黑,人要穿上这么黑一套衣服,就是彻头彻尾的黑夜了。
进门时我看见漆成大红的棺材摆在院子,用两个条凳撑着,像一辆等待客人的车。他们接过我拿来的老衣,进到另一个房子,像是怕让老人看见。人都轻手轻脚地走动着,像飘浮在空气里。
"都躺倒五天了,就是不肯闭眼。"一个女人小声地说了一句,我转过头,屋里暗得看不清人脸,却没人点灯。
"冯三,你打发走了那么多人,你说实话,都把他们打发到哪去了。"我正要出去,又听见韩老二有气无力的说话声。
"他们都在天上等你呢,他二叔。""天那么大,我到哪去找他们。他们到哪去找我。""到了天上你便全知道了。你要放下心,先去的人,早在天上盖好了房子,你没见过的房子,能盛下所有人的房子。""我咋不相信呢,冯三。要有,按说我应该能看见了。我都迈进去一只脚了,昨天下午,也是这个光景,我觉得就要走进去了,我探进头里面黑黑的,咋没有你们说的那些东西,我又赶紧缩头回来了。""那是一个过道,他二叔,你并没有真正进去。你闭眼那一瞬看见的,是一片阳间的黑,他会妨碍你一会儿,你要挺住。""我一直在挺住,不让自己进去。我知道挺不了多大一会儿。忙乎了一辈子,现在要死了,才知道没有准备好。""这不用准备,他二叔,走的时候,路就出现了。宽宽展展的路,等着你走呢。"我看见韩老二的头动了一下,朝一边偏过去,像要摇头,却没摇过来。
"都先忍着点,已经闭眼了。"冯三压低嗓子说。等眼睛闭瓷实了再哭,别把上路的人再哭喊回来。
外面全黑了。屋子里突然响起一片哭喊声。我出来的那一刻,感觉听到了人断气的声音,像一个叹息,一直地坠了下去,再没回来。
人全拥进屋子,院子里剩下我和那口棺材。路上也看不见人影。我想等一个向南走的人,跟在他后面回去。我不敢一个人上路,害怕碰见韩二叔。听说刚死掉的人,魂都在村子里到处乱转,一时半刻找不到上天的路。
我站了好一阵,看见一个黑影过来。听见四只脚走动,以为是两个人,近了发现是一头驴,韩三家的。我随在它后面往回走,走了一会儿,觉得后面有人跟着我,又不敢回头看,我紧走几步,想超到驴前面,驴却一阵小跑,离开了路,钻进那片满是骆驼刺的荒地。
我突然觉得路上空了。后面的脚步声也消失了,路宽宽展展的,我的脚在慌忙的奔跑中渐渐地离开了地。
你闭着眼走吧,他二叔。该走的时候,老的也走呢,小的也走呢。
黄泉路上无老少啊,他二叔。我们跟着你。
冯三举一根裹着白纸的高杆子,站在棺材前,他的任务是将死人的鬼魂引到墓地。天还灰蒙蒙的,太阳出来前必须走出村子。不然鬼魂会留在村里,闹得人畜不宁。鬼魂不会闲呆在空气中,他要找一个身体作寄主,或者是人,或者是牲畜。鬼魂缠住谁,谁就会发疯、犯病。这时候,冯三就会拿一根发红的桃木棍去震邪捉鬼。鬼魂都是晚上踩着夜色升天下地,天一亮,天和地就分开了。
双扇的院门打开了,他二叔。
儿孙亲戚全齐了,村里邻里都来了。
我们抬起你,这就上路。
冯三抑扬顿挫的吟诵像一首诗,我仿佛看见鬼魂顺着他的吟诵声一直上到天上去。我前走了几步,后面全是哭声。冯三要一直诵下去,我都会跟着那个声音飘去,不管天上地下。
把路让开啊,拉麦子的车。
拉粪的车,拉柴禾和盐的车。
一个人要过去。
送丧的队伍经过谁家,谁家会出来一个人,随进人群里。队伍越走越长。
……和你打过架的王七在目送你呢,他二叔。
跟你好过的兰花婶背着墙根哭呢,他二叔。
拴在桩上的牛在望你呢,他二叔。
鸡站在墙根看你呢,他二叔。
你走到了阴凉处了,一棵树、两棵树、三棵树……排着长队送你呢。
你不会在棺材里偷着笑吧。
我们没死过,不知道死是咋回事。
你是长辈啊,我们跟着你。
走一趟我们就学会了,不管生还是死。
你的头已经出村了,他二叔。
你的脚正经过最后一户人家的房子。
我们喘口气换个肩膀再抬你,他二叔。
炊烟升起来了,那是天上的梯子。
你要趁着最早最有劲的那股子烟上去啊,他二叔。
这里已经没你的()事了。
冬衣夏衣都给你穿上了。
他们在尽头等你呢,赶紧上去,赶紧上去啊,他二叔。
已经没有路了,人群往坡上移动,灰蒿子正开着花,铃铛刺到了秋天才会丁玲玲摇响种子,几朵小兰花贴着地开着,我们就要走过,已经看见坡顶上的人,他们挖好坑在一边的土堆上坐着。
他们说你升天了,韩老二,他们骗你呢。你被放进一个坑里埋掉了。几年后我经过韩老二的坟墓,坐在上面休息,我自言自语说了一句。
刘亮程:挡住了什么
又刮起了风,天空什么都没有。这片大地早已经被风搜刮干净。只剩下土。那些残墙上的土,一点一点地被风抠下来,刮走,让我看着心疼。我知道我无法阻止--许多年前我把房后面的一棵榆树移到屋前面,把纷涌向西的一群羊迎头拦住,赶向东边河湾的草滩时,我以为我能改变许多东西,能阻挡住那些事物的流散与消逝。
我确实曾经阻挡住了什么。至少,我止住了我的心,让它永留在这个村庄里。我止住了我日渐淡忘的记忆--我自己不能留住的,我扔在风里。这个世界无法留存的,我存放在心中。我不管别的。我的心中只存放一个村庄,完完整整,那些牲畜、人、草木、阳光雨水和脚印,连夕阳下弥漫的尘土都一粒不少。
我走过院子,站在以前院门的豁口处时,吹到身上的风突然猛烈了,风扯我的衣服,往后扭我的头,发着狂要把我推开--许多年前的那些深夜里,风就是这样在推刮那两扇院门。它们支撑不住了,便猛地敞开,风呼啸着灌进院子,踢翻地上的筐,扯走绳子上的衣服,一把一把撕垛上的干草往天上扔……院门拼命扇动、啪啪直响,像个吓傻的人乱挥着双手大声喊叫:风进院子啦!风进院子啦!我们在梦中迷迷糊糊听到喊声。"院子里有响动。"三弟拿脚蹬醒我。我推醒大哥。大哥压低嗓子喊父亲。
母亲醒来了,正摸火柴点灯。
多少年后我知道那扇风中的院门承受了什么。现在,几乎所有的院子不复存在,院门消失。村庄大敞在旷野。只有不多的一些旧土墙仍在阻挡和挽留着什么。
我想再看一眼这个村子。我真的该离开了。村里已经没有我的事情。他们一车一车往家里收东西,拉过去一车苞谷棒子,拉过去一车草,再拉过去一车苞谷杆。我站在路边上,闲甩着手。
他们见了我总要拉一把牛缰绳,车停下来跟我说几句闲话。有时牛不愿意停,一甩头,走过去几丈远才慢腾腾停下。
"到房子里去嘛。"他们对我喊。
"不了。我没事。快忙你的吧。"我说。
"也没啥忙的。()就一点点粮食。"他们说着车又开始走动了。
我让他们的收获迟缓了一会儿。我轻脚慢踏地走过村庄走向那片田地时,还是惊动了他们。他们停住摘棉花的手、掰苞谷的手、割草平埂子的手,目光迟疑地望着我--秋天在这一刻慢了下来,像一辆车缓缓停住,其它地方的秋天如期运行,为同样一点点粮食那里的人们忙个不停。只有在黄沙梁,这车装得满满的玉米棒子会晚几步走进院子。那几朵雪白的棉花在人手边多开放了一会儿。剩在地里的半车棒子会多等一阵子,或许会留在地里过夜。
我一个人站在路边,就让一个村庄的秋收稍稍推迟。
那时候,许许多多的树木站在村里村外,许许多多的墙和门,许许多多的人和牲畜们,它们延迟了什么,让早该发生的哪些事情,迟迟没有发生。
每一场风后,看那些偎在墙根院角没有刮跑的土、草叶、布条、虫子和鸡,我就知道村庄留住的比这更多。
而我,只留住了一个村子。
刘亮程:韩老二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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