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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亮程:住多久才算是家
我喜欢在一个地方长久地生活下去--具体点说,是在一个村庄的一间房子里。如果这间房子结实,我就不挪窝地住一辈子。一辈子进一扇门,睡一张床,在一个屋顶下御寒和纳凉。如果房子坏了,在我四十岁或五十岁的时候,房梁朽了,墙壁出现了裂缝,我会很高兴地把房子拆掉,在老地方盖一幢新房子。
我庆幸自己竟然活得比一幢房子更长久。只要在一个地方久住下去,你迟早会有这种感觉。你会发现周围的许多东西没有你耐活。树上的麻雀有一天突然掉下一只来,你不知道它是老死的还是病死的;树有一天被砍掉一棵,做了家具或当了烧柴;陪伴你多年的一头牛,在一个秋天终于老得走不动。算一算,它远没有你的年龄大,只跟你的小儿子岁数差不多,你只好动手宰掉或卖掉它。
一般情况,我都会选择前者。我舍不得也不忍心把一头使唤老的牲口再卖给别人使唤。我把牛皮钉在墙上,晾干后做成皮鞭和皮具;把骨头和肉炖在锅里,一顿一顿吃掉。这样我才会觉得舒服些,我没有完全失去一头牛,牛的某些部分还在我的生活中起着作用,我还继续使唤着它们。尽管皮具有一天也会磨断,拧得很紧的皮鞭也会被抽散,扔到一边。这都是很正常的。
甚至有些我认为是永世不变的东西,在我活过几十年后,发现它们已几经变故,面目全非。而我,仍旧活生生的,虽有一点衰老迹象,却远不会老死。
早年我修房后面那条路的时候,曾想这是件千秋功业,我的子子孙孙都会走在这条路上。路比什么都永恒,它平躺在大地上,折不断、刮不走,再重的东西它都能经住。
有一年一辆大卡车开到村里,拉着一满车铁,可能是走错路了,想掉头回去。村中间的马路太窄,转不过弯。开车的师傅找到我,很客气地说要借我们家房后的路倒一倒车,问我行不行。我说没事,你放心倒吧。其实我是想考验一下我修的这段路到底有多结实。卡车开走后我发现,路上只留下浅浅的两道车轱辘印。这下我更放心了,暗想,以后即使有一卡车黄金,我也能通过这条路运到家里。
可是,在一年后的一场雨中,路却被冲断了一大截,其余的路面也泡得软软的,几乎连人都走不过去。雨停后我再修补这段路面时,已经不觉得道路永恒了,只感到自己会生存得更长久些。以前我总以为一生短暂无比,赶紧干几件长久的事业留传于世。现在倒觉得自己可以久留世间,其他一切皆如过眼烟云。
我在调教一头小牲口时,偶尔会脱口骂一句:畜牲,你爷爷在我手里时多乖多卖力。骂完之后忽然意识到,又是多年过去。陪伴过我的牲口、农具已经消失了好几茬,而我还这样年轻有力、信心十足地干着多少年前的一件旧事。多少年前的村庄又浮现在脑海里。
如今谁还能像我一样幸福地回忆多少年前的事呢。那匹三岁的儿马,一岁半的母猪,以及路旁林带里只长了三个夏天的白杨树,它们怎么会知道几十年前发生在村里的那些事情呢。它们来得太晚了,只好遗憾地生活在村里,用那双没见过世面的稚嫩眼睛,看看眼前能够看到的,听听耳边能够听到的。对村庄的历史却一无所知,永远也不知道这堵墙是谁垒的,那条渠是谁挖的。谁最早趟过河开了那一大片荒地,谁曾经乘着夜色把一大群马赶出村子,谁总是在天亮前提着裤子翻院墙溜回自己家里……这一切,连同完整的一大段岁月,被我珍藏了。成了我一个人的。除非我说出来,谁也别想再走进去。
当然,一个人活得久了,麻烦事也会多一些。就像人们喜欢在千年老墙万年石壁上刻字留名以求共享永生,村里的许多东西也都喜欢在我身上留印迹。它们认定我是不朽之物,咋整也整不死。我的腰上至今还留着一头母牛的半只蹄印。它把我从牛背上掀下来,朝着我的光腰干就是一蹄子。踩上了还不赶忙挪开,直到它认为这只蹄印已经深刻在我身上了,才慢腾腾移动蹄子。我的腿上深印着好几条狗的紫黑牙印,有的是公狗咬的,有的是母狗咬的。它们和那些好在文物古迹上留名的人一样,出手隐蔽敏捷,防不胜防。我的脸上身上几乎处处有蚊虫叮咬的痕迹,有的深,有的浅。有的过不了几天便消失了,更多的伤痕永远留在身上。一些隐秘处还留有女人的牙印和指甲印儿。而留在我心中的东西就更多了。
我背负着曾经与我一同生活过的众多事物的珍贵印迹,感到自己活得深远而厚实,却一点不觉得累。有时在半夜腰疼时,想起踩过我的已离世多年的那头母牛,它的毛色和花纹,硕大无比的乳房和发情季节亮汪汪的水门;有时走路腿困时,记起咬伤我的一条黑狗的皮,还展展地铺在我的炕上,当了多年的褥子。我成了记载村庄历史的活载体,随便触到哪儿,都有一段活生生的故事。
在一个村庄活得久了,就会感到时间在你身上慢了下来。而在其他事物身上飞快地流逝着。这说明,你已经跟一个地方的时光混熟了。水土、阳光和空气都熟悉了你,知道你是个老实安分的人,多活几十年也没多大害处。不像有些人,有些东西,满世界乱跑,让光阴满世界追他们。可能有时他们也偶尔躲过时间,活得年轻而滋润。光阴一旦追上他们就会狠狠报复一顿,一下从他们身上减去几十岁。事实证明,许多离开村庄去跑世界的人,最终都没有跑回来,死在外面了。他们没有赶回来的时间。
平常我也会自问:我是不是在一个地方生活得太久,土地是不是已经烦我了?道路是否早就厌倦了我的脚印,虽然它还不至于拒绝我走路。事实上我有很多年不在路上走了,我去一个地方,照直就去了,水里草里。一个人走过一些年月后就会发现,所谓的道路不过是一种摆设,供那些在大地上瞎兜圈子的人们玩耍的游戏。它从来都偏离真正的目的。不信去问问那些永远匆匆忙忙走在路上的人,他们走到自己的归宿了吗,没有。否则他们不会没完没了地在路上转悠。
而我呢,是不是过早地找到了归宿,多少年住在一间房子里,开一个门,关一扇窗,跟一个女人睡觉。是不是还有另一种活法,另一番滋味。我是否该挪挪身,面朝一生的另一些事情活一活。就像这幢房子,面南背北多少年,前墙都让太阳晒得发白脱皮了。我是不是把它掉个个,让一向阴潮的后墙根也晒几年太阳。
这样想着就会情不自禁在村里转一圈,果真看上一块地方,地势也高,地盘也宽敞。于是动起手来,花几个月时间盖起一院新房子。至于旧房子嘛,最好拆掉,尽管拆不到一根好檩子,一块整土块。毕竟是住了多年的旧窝,有感情,再贵卖给别人也会有种被人占有的不快感。墙最好也推倒,留下一个破墙圈,别人会把它当成天然的茅厕,或者用来喂羊圈猪,甚至会有人躲在里面干坏事。这样会损害我的名誉。
当然,旧家具会一件不剩地搬进新房子,柴禾和草也一根不剩拉到新院子。大树砍掉,小树连根移过去。路无法搬走,但不能白留给别人走。在路上挖两个大坑。有些人在别人修好的路上走顺了,老想占别人的便宜,自己不愿出一点力。我不能让那些自私的人变得更加自私。
我只是把房子从村西头搬到了村南头。我想稍稍试验一下我能不能挪动。人们都说:树挪死,人挪活。树也是老树一挪就死,小树要挪到好地方会长得更旺呢。我在这块地方住了那么多年,已经是一棵老树,根根脉脉都扎在了这里,我担心挪不好把自己挪死。先试着在本村里动一下,要能行,我再往更远处挪动。
可这一挪麻烦事跟着就来了。在搬进新房子的好几年间,我收工回来经常不由自主地回到旧房子,看到一地的烂土块才恍然回过神;牲口几乎每天下午都回到已经拆掉的旧圈棚,在那里挤成一堆;我的所有的梦也都是在旧房子。有时半夜醒来,还当是门在南墙上;出去解手,还以为茅厕在西边的墙角。不知道住多少年才能把一个新地方认成家。认定一个地方时或许人已经老了,或许到老也无法把一个新地方真正认成家。一个人心中的家,并不仅仅是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而是你长年累月在这间房子里度过的生活。尽管这房子低矮陈旧,清贫如洗,但堆满房子角角落落的那些黄金般珍贵的生活情节,只有你和你的家人共拥共享,别人是无法看到的。走进这间房子,你就会马上意识到:到家了。即使离乡多年,再次转世回来,你也不会忘记回这个家的路。
我时常看到一些老人,在一些晴朗的天气里,背着手,在村外的田野里转悠。他们不仅仅是看庄稼的长势,也在瞅一块墓地。他们都是些幸福的人,在一个村庄的一间房子里,生活到老,知道自己快死了,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择一块墓地。虽说是离世,也离得不远。坟头和房顶日夜相望,儿女们的脚步声在周围的田地间走动,说话声、鸡鸣狗吠时时传来。这样的死没有一丝悲哀,只像是搬一次家。离开喧闹的村子,找个清静处呆呆。地方是自己选好的,棺木是早几年便吩咐儿女们做好的。从木料、样式到颜色,都是照自己的意愿去做的,没有一丝让你不顺心不满意。
唯一舍不得的便是这间()老房子,你觉得还没住够,亲人们也这么说:你不该早早离去。其实你已经住得太久太久,连脚下的地都住老了,连头顶的天都活旧了。但你一点没觉得自己有多么"不自觉"。要不是命三番五次地催你,你还会装糊涂生活下去,还会住在这间房子里,还进这个门,睡这个炕。
我一直庆幸自己没有离开这个村庄,没有把时间和精力白白耗费在另一片土地上。在我年轻的时候、年壮的时候,曾有许多诱惑让我险些远走他乡,但我留住了自己。没让自己从这片天空下消失。我还住在老地方,所谓盖新房搬家,不过是一个没有付诸行动的。我怎么会轻易搬家呢?我们家屋顶上面的天空,经过多少年的炊烟熏染,已经跟别处的天空大不一样。当我在远处,还看不到村庄,望不见家园的时候,便能一眼认出我们家屋顶上面的那片天空,它像一块补丁,一幅图画,不管别处的天空怎样风云变幻,它总是晴朗祥和地贴在高处,家安安稳稳坐落在下面;家园周围的这一窝子空气,多少年被我吸进呼出,也已经完全成了我自己的气息,带着我的气味和温度;我在院子里挖井时,曾潜到三米多深的地下,看见厚厚的土层下面褐黄色的沙子,水就从细沙中缓缓渗出;而在西边的一个墙角上,我的尿水年复一年已经渗透到地壳深处,那里的一块岩石已被我含碱的尿水腐蚀得变了颜色。看看,我的上抵高天,下达深地。这都是我在一个地方地久天长生活的结果。我怎么会离开它呢。
刘亮程:正午田野
1 逃跑的粮食
小红,那片正午田野的明亮安静,一直延伸到我日渐开阔的中年人生。
成长着的庄稼,走上一段窄窄田梗。你的长裙不适合在渠沟交错的田地间步行,却适合与草和庄稼粘惹亲近。
一村庄人在睡午觉。大片大片的庄稼们,扔给正午灼热的太阳。
我们说笑着走去时,是否惊扰了那一大片玉米的静静生长。你快乐的欢笑会不会,使早过花期的草木,丢下正结着的种子,返身重蹈含苞吐蕊的花开之路。
我听人说玉米是怕受惊吓的作物。苞谷结籽时,听到狗叫声就会吓得停住,往长长一寸叶子,狗叫声停了再一点一点结籽。所以,到秋天掰苞谷时,我们发现有些棒子缺一排谷粒,有些缺两排。还有的捧子半截子没籽,空秃秃的,像谁遗忘的一件事。
到了七月,磨镰刀的声音会让麦子再度返青。这些种地人都知道。每年这个月份农人闭户关门,晚上不点灯,黑黑地把刀磨亮。二天一家人齐齐地来到地里,镰刀高举。麦子看见农人来了,知道再也跑不掉,就低头受割。
小红,返青是麦子逃跑的方式之一。它往回跑。其余的不会再告诉你。我要给粮食留一条后路。
庄稼地和村子其实是两块不一样的作物,它们相互收割又相互种植。长成一代人要耗费多少个季节的粮食。多少个季节的粮食在这块地里长熟时,一代人也跟着老掉了。
更多的时光里这两块作物在相互倾听。苞谷日日听着村子里的事情抽穗、扬花、长黄叶子。人夜夜耳闻庄稼的声音入梦。村里人睡觉,不管头南头北,耳朵总对着自己的庄稼地。地里有一些响动人立马侍惊醒。爬上房间顶望一阵。大喝一声。全村的狗立马齐吠。狗一吠,村子周围的庄稼都静悄悄了。
小红,我说了这么多你会不会听懂。你快乐的笑声肯定会主这块庄稼地有个好收成。它们能听懂你的声音。我也会。走完这段梗子,我希望能听懂你不说话的心。就像农人听懂一棵苞米。一地苞米的生长声,尽管我们听不见,但一定大得吓人。
你看农人在地里,很少说话。怕说漏了嘴,让作物听见。一片麦地如果听见主人说,明年这块地不种麦子了,麦地就会记在心里,刮风时使劲摇晃,摇落许多麦粒。下年不管农人种啥,它都会长出一地麦苗子。
麦子会自己种自己。
还会逃跑。种地人一辈子都扛着锨追赶粮食。打好多的埂子拦截住粮食。
挖好多渠沟陷害粮食。
捆绑粮食。碾碎粮食。
离心最近的地方盛装粮食。
粮食跑到哪就追赶到哪里。
背井离乡。携老带幼。
千里万里就为追一口粮食。
小红,有一种粮食在人生的远路上,默默黄熟,摇落在地。我们很少能被它滋养。我们徒劳的脚,往往朝着心灵的反方向,奔波不已。
说出这些并不是,我已经超越俗世的粮食。正相反,多少年来我一直,被俗世的食粮亏饿着,没有力气走向更远处。
我只是独自地怀想那片远路上的麦子,一年年地熟透黄落,再熟透黄落。我背对着它们,走进这片村庄田野里。
对我来说,能赶上这一季的苞谷长熟,已经是不错的幸福(尽管不是我的)。还有比我更幸福的那一村庄人,他们被眼看成熟的庄稼围住,稻子、苞米、葵花在他们仰面朝天的午睡里,又抽穗又长籽。
只有他们知道,念年的丰收是跑不掉了。
2、驴脑子里的事情
磨在渠沿上的一头驴,一直盯着我们走到眼前,又走过去,还盯着我们看。它吃饱了草,没有事情,看看天,眯一阵眼睛,再看几眼苞谷地,看看地边上的村子,想着大中午的,主人也不拉它回去歇凉。终于看见两个不认识的人,走出村子钻进庄稼地。驴以为是两个人偷驴来了,乘着大中午地里没人。驴的眼神中有一丝疑惑与警觉,却丝毫没有慌乱。驴眼睛跟人眼情差不多一般高,不会小看人。驴首先看见的是人的上半截身子,不像狗,一眼看见的是人的两条腿和小肚子,抬走脖子第二眼才能把人看全。鸡看人更是不像样子,至少分七八截子,一眼一眼地看上去,在脑子里才有个全人的影像,那过程就像我们读一篇小说一样。而且鸡没有记性,看一眼忘一眼,鸡主要看人手里有没有要撒给它的苞谷,它才不管你脖子上面长得啥样呢。
你知不知道那头驴脑子里在想啥事情。你说。
走出好远了那头驴还扭头看着我们。我们回头看它时,它把头转了过去。但我知道它仍能看见我们。它的眼睛长在头两边,只要它转一下眼珠子,就能看见我们正一前一后地走进苞谷地。
一道窄窄地田埂被人走成了路,从苞谷地中穿过去。刮风时两块苞米的叶子会碰到一起。这可能是两家人的苞谷。长成两种样子。这我能看出来。左边这块肯定早播种两三天,叶子比右边这片要老一些。右边这片上的肥料充足,苞谷秆壮,棒子也粗实。一家人勤快些,一家人懒,地里的草在告诉我。
我对你说,即使我离开200年再回来,我仍会知道这田野上的事情。在这世界上我最相信,最让我感到踏实的就是田野。它不会长出让我不认识的东西。麦子收割了,苞谷还叶子青青长在地里。红花红到头,该一心一意结它有棱角的籽了,它的刺从今天开始越长越尖硬,让贪嘴的鸟儿嘴角流血,歪着身子咽下一粒,还不过瘾。快走出苞谷地了,我一回头望着你:你知道我脑子里在想啥好事情。你一微笑,头低下去。你的眼神中有我走不出去的一片郁郁青草,漫过身体,高过头顶。一个人走遍万水千山,最后在一棵青草下安身立命。一个念头里过了半辈子的人,也许更容易被另一个念头打动。小红,我是想说,你明白了我就无法行动下去。爱欲是件太古老的东西。连一只母鸡都明白公鸡拍一下翅膀的意思。在人的眼睛里人早已裸体。我们的衣服是穿给鼻子看的。鼻子的气是出给嘴听的。心灵躲得远远的,像荒野上一目了然的一间房子。
只有那头驴脑子里的事情,是这片大地一最后的秘密。人的话太多了,人几乎把所有能说的说了出来,真的假的,虚的实的,正的反的。人脑子里已经没有多少好听的东西。这个时候我跑到乡间是完全正确的,听听驴叫狗吠、鸡鸣牛哞,尽管我听不太懂,但我知道它们说的,全是人脑子里没有的事情。
还有你,你的欢快笑声。尽管我听懂了。
却还想再听。它是我生活中不能没有的声音。
3、一片叶子下生活
小红,这是别人的田野,有一条埂子让我们走路,一渠沟清水让你洗手濯足,没有一小块地,让我们播自己的种子,收自己的苞谷麦子。
可是,我们的要求不高,一片叶子下可以安置一生的日子,花粉佐餐、露水茶饮,左邻一只叫花姑娘的申壳虫,右邻两只忙忙碌碌的褐黄蚂蚁。在这样的秋天,各种粮食的香味弥漫在空气里,粥一样稠浓的西北风,喝一口便饱了肚子。
我会让你喜欢上这样的日子,生生世世跟我一走过下去。叶子下怀孕,叶子上面产子。我让你一次生七八个孩子。他们三两天便长大成人,到另一片叶子下过自己的日子。
我们不计划生育,只计划好用多久时间,让田野上到处是我们的孩子。
他们天生可爱懂事,我们的孩子,只接受阳光和风的教育。在露水和花粉里领受我们的全部旨意。他们向南飞、向北飞、向东飞,都回到家里。
小红,如果我们要求不高,一小洼水边,一块土下,一个浅浅的牛蹄窝里,都能安置好一生的日子,针尖小的一丝阳光便暧热身子,头发细的一丝清风,便让我们凉爽半个下午。
我们不要家具,不要床。困了你睡在我身上,我睡在一粒发芽的草籽上,梦中我们被两只手一样的蓓蕾捧起来,越举越高,醒来时就到夏天了。
扇扇双翅,我要到花花绿绿的田野中转一趟。一朵叫紫娴的花上你睡午觉,另一朵叫红媚的花儿在头顶撑着凉棚。谁也不惊动你。紫色的花粉粘满身子。红色的花粉落进睡梦里。等我转一圈回来,拍拍屁股,宝贝,快起来,该怀孕生子了,东边那片麦茬地里空空荡荡,看不见一个我们的孩子。
如果不嫌轻,小红,我们还可以像两股风一样过日子。春天的早晨你从东边那条山谷吹过来,我从南边那片田野刮过去。
我们遇到一起变成一股风。是两股紧紧抱在一起的风。
我们吹开花朵不吹起一粒尘土。
吹开尘土,让人们看见埋没多年的事物,像新的一样。
当更大更猛的风刮过田野,我们在哗哗地叶子声里藏起自己,不跟它们往远处吹去。
围着村子,一根树枝上的红布条够你吹一个下午。一把旧镰刀上的斑驳尘锈够我们拂拭一辈子。生活在哪停住,哪就有犭迹与累累尘土。我们吹不动更沉重的东西。
石磨盘下的天空草地。
压在深厚墙基下的金子银子。
还有更沉重的这片村庄田野的百年心事。
也许,吹响一片叶子,摇落一粒草籽,吹醒一只眼睛里的天空大地——这些永恒的卑小事情,才让我们想变成一股风。
可是,我还是喜欢一片叶子下的安闲日子,叶子下面怀孕,叶子上生产。我们的孩子在同一片田野上过着一样安闲的日子。
如果我们死了,就收回我们快乐忙碌的四肢,一动不动躺在那。说好了,谁也不蹬腿,躺多长时光也不翻身。
不要把我们的死亡告诉孩子们。他们面对的,只是一代一代地生活下去。死亡仅仅是我们的事情。
如果我们不死。只有头顶的叶子黄落下去,身下的叶子也黄落下去。落叶铺满秋天的道路。下雪前我们搭拉禾秆的牛车回到村子。天渐渐冷了。我们不穿冬衣。长一身毛。你长一身红毛,我长一身黑毛。一红一黑站在雪地里。太冷了就到老鼠洞穴蚂蚁洞()穴避寒几日。
不想过冬天也可以,选一个隐蔽处昏然睡去,一直睡到春暧草绿,睁开眼,我会不会已经不认识你。你会不会被西风刮到河那边的田野里。冬眠前我们最好手握着手面对面,最好紧抱在一起,春天最早的阳光从东边照过来,会先照暧你的后身子。如果你先醒了,坐起来等我一会儿。太阳照到我的脸上我就醒来,动动身子,睁天眼睛,看见你正一口一口吹我身上的尘土。
又一年春天了。你说。
又一年春天了。我说。
我们在城里的房子是否已被拆除。
我们在城里的车是否已经丢了轱辘。
我们在城里的朋友,是否全变成老鼠,顺着墙根溜出街市,跑到村庄田野里。
你说,等他们全变成老鼠了,我们再回去。
刘亮程:住多久才算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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