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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静农:红灯

ID:61484

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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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台静农:红灯

  王五躬着腰站在水井沿上,吃力地在那里拔水,头上汗珠几乎落到水井里,披

  在光脊上的蓝布手巾,已经一块一块地湿了。

  吴二姑娘拎着菜筐同小水桶,远远地赶到,站在王五的一边,等着王五拔水的

  竹竿。

  “你站在水涡里,不怕湿了凤头鞋么?”王五一面在拔第二桶水,一面故意地

  向吴二姑娘调笑。

  “砍头的——”

  “怎么?大清早晨,出口就伤人!”王五虽然是这样地说,却是笑眯眯地看着

  吴二姑娘。“好罢,我来帮你拔一桶,莫等累了绣花手。”

  “我自己能以,不要你献好!”虽是这样拒绝,却不由地将小水桶递给王五了。

  “嗳哟嗳哟干妹子”李发担了一副空水桶,远远一看见了这里的一男一女,先

  是咳嗽了一声,然后便叫起巧来。

  这时候吴二姑娘正蹲在清石板上洗菜;王五拿了扁担,预备担了就走,虽然两

  只黑眼珠依旧是向着吴二姑娘迷惑地看着。

  “我以为是谁,原来是老五!”李发先招呼了王五。

  “今天来得早,太阳晒着屁股了!”

  不是的,今天大清早晨汪家大表婶子找我借钱,她说她昨夜梦见了她的儿子得

  银,血着身子,也没有穿衣裳,忽然来到她的床面前,老是站着不动。她哭着说,

  他是冤枉,想黏几件衣服烧给他,要问我借几百钱。我真对不起她,我现在手里一

  个钱也没有,下月的水钱还没有到月。……“

  “得银不是在栅门外卖饺子么?怎么死了,又有什么冤枉呢?”吴二姑娘惊异

  地问。她菜已洗完,袖子高高地卷着,露出红嫩的手膊,站在小水桶一旁,听得出

  神。凤头鞋是同小划船一般地向上翘着。

  “怎么?你还不知道他是已经死了么?亏了二姑娘你!”

  李发故意惊讶地答应她,两眼钉在她红嫩的手膊上。

  “你晓得,他是干了这个买卖,将头混掉了!”王五连连地接着说,伸出一个

  拳头,几乎碰了二姑娘的鼻梁;这拳头,是表示得银曾经捶了人家的大门。

  “哦,没想到得银不好好的,作了这事!”她说了,同时收拾了菜筐,拎了小

  水桶,大摆大摇地走了,王五贪馋的一对目光送着她。

  “唉,真没想到得银这样的老实人,居然改了行。要不是碰见了那一位,我想

  他年纪青青的决不会!”

  “那一位是谁!”王五茫然地问。

  “怎么,那一位你也不知道了,不是他么?——三千七!”

  “哦,他我是知道的。”王五恍然地说。“他能打少林拳,他能够在黑夜里跑

  到三十里外的人家去捶门,或是跳进八九尺高的圩墙,奸了人家的女人。

  “你看,得银这孩子有这大本领么?这年头真不容易混!”

  “他妈的,反正巧粮食吃不得。要想使巧钱,吃巧粮食,就要紧防着颈脖子分

  家!”

  “可怜他娘守一辈子穷寡,为了他一个,那知道只开花不结果!”李发叹息地

  说。

  “世上有这些惨事的。不过我问你,他在那里碰见了三千七?”

  “我也不大清楚,听说是一天早晨,得银到河沙滩去买劈柴,顶头就碰见了那

  一位,他两个便亲热地打了招呼,因为他两个从前住在一块认识的。好像,当时三

  千七约他到了沙滩西岸的柳林里去,在那里说了几个时辰的话。说些什么,谁也不

  知道;还有好话吗?自然是劝他下水!……”

  “什么劝他下水,不过叫他的二斤半,好像三个钱分两下,一是一,二是二罢

  了。”王五有些慨然了。

  “唉,老五,到哪里讲天理?我越想大表婶越替她可怜,她没有做过亏心事,

  又守了一辈子穷寡!”

  拔水的人渐渐地多了,他俩于是匆忙地担了水走了。

  得银的娘梦见了她的儿子以后,夜间就打算给他黏几件衣裳,但是想来想去,

  在那里弄钱买纸呢?最后,便想到李家二表嫂的儿子李发,他人还实在,总可借一

  点,等到秋来新棉花下世,可以纺线卖钱还他。

  鸡叫一遍的时候,老人便起床了,这时东方是鱼白色。

  她是静等着天亮,好到李发那里去。老人凄惨地坐在小房里想着。钱借到手时,

  除了买二斤钱纸外,要买半刀金银箔,给他叠些金锭银锭;再给他黏一套蓝衣,一

  套白衣。但他生前也活了二十三岁,从没有穿过大褂,当他十二三岁在过新年的时

  候,总是羡慕人家穿长衣,那时总是敷衍着说,大了再穿罢,现在他是终于没有穿

  过长衫死了。在他死后,应该给他黏一件大褂,一件马褂。

  天是亮了,太阳在东方放了红彩,老人于是带了希望的心往李发那里去了。但

  是不久,老人便颓唐地从那里回来了,她的一切的希望现在都破碎了!不经不由地,

  老人又默想到了她的一生。

  当得银的父亲断气的时候,双眼是可怕地睁着,她跪在他的面前说,“放心啊,

  孩子有我!”于是不多时双眼便闭了,这时得银才三岁。二十年来,为了这孤苦零

  丁的孩子,人们所不能受的欺负,她竟忍受了;人们所不堪的,她竟挣扎的度过了;

  终没想到,竟得了这样的报应!一切都不说,将来有什么话可以对他的父亲呢?老

  人的心愈纷乱,于是又想着他的得银。

  那一天到河沙滩去买劈柴,回来很迟,劈柴并没买着。

  问他为什么,他说遇见了三千七,此时她还骂他:生就不是好东西,同这一流

  人交接。但他只是匆匆地将饺担子挑走了,她并未注意他的神情。当晚得银没有将

  饺担子挑回,他说是放在张三的更蓬里,平常有时也是这样,所以她也没有理会。

  但是在吃饭时,他已不似平日般的活泼了,只吃了一碗饭,轻微地叹了两口气走了。

  她这时才觉着他的神情奇怪,但也没想到有什么意外。当晚打二更后,他才回来,

  开口便说,“娘还没睡呢?”她说,“等着你呢,今天为什么回来这样迟?”他当

  时勉强地说:“乘凉去了。”油灯昏昏地照着,好像房中隐伏着阴魂般的惨淡。她

  是怀了疑虑,究竟不知儿子为了什么,因而一夜也未睡觉。更使她不安的,是半夜

  里听到得银在梦中叹气。有时还在梦中说:“主意定了,去罢!”她几次想叫醒他,

  终于不敢,怕的是加重了他的烦恼。

  第二天清晨,他的颜色惨白,比他平常赌了牌熬了夜还难看。她故意从容地问

  他:“昨夜梦里说的是什么呢?”他不自然的微笑着:“娘还不知我是爱说梦话么?”

  于是他要了白小褂换了,慢慢地扣了,又慢慢地卷了袖子。他的目光从全屋轻轻地

  移到她的身上,于是出门走了,走到柳树下又回过头来,似乎要说什么而不及说了。

  她想到这里,更是茫然了,万没料到他从此一去不回了。

  她悔恨,她是这样的蠢笨。那时候,她应该追随去,用她全的力量;要是

  果然这样做了,那这一只鸟——她的一生中惟一的一只鸟,决不会飞去的。

  “老东西,他用我的钱都不是钱?哼,还要挑子!”

  她偶然想到得银的饺挑子存在张三更蓬里,打算将它要回,变卖出去,黏纸衣

  的钱是有了,还可以请道士给他超渡。他找了张三,张三居然说得银欠他的钱,他

  已经将挑子变卖了。她是知道她的儿子平常不大向别人借钱的,即或为着天阴没有

  生意借了钱,必定告诉她的,并且张三这人弄点钱就喝了酒,哪有闲钱放账呢?她

  同他理论,反遭了他在十字街跳着辱骂。

  “不讲理的老畜生,好,同你见营长去,你儿子的赃还要拿出来……”

  她哭着走着回去,这辱骂时时在她的耳里。

  她虽是绝望了,犹幸这是七月半的鬼节的前几日,市上有的为了慈善,有的为

  了在神前早已许下的心愿,在夜间,请道士为鬼灵超渡。于是有了这种机缘,她在

  这几天的夜间。总是扶了竹杖,偷偷地踱到那道士们所设的亡魂的寒林之下,恐怕

  被人发觉,轻轻地呼唤着:银儿到这里领钱罢。

  南山阴雨,河水暴涨,沙滩已深深湮没。市上有人提议,趁这鬼节的七月十五,

  应该备些河灯,免得今年被营长示众的雄鬼们,老是在这旷野中旁徨着。

  她得了这种消息,也想糊一个小小的灯,虽然她的儿子并非死在此处,但她总

  是相信得银的魂是能够回到本乡本土的。但是钱是一文没有,已经一天多没吃东西

  了,眼前就要讨饭去,用什么买纸呢?偶然她抬头看见荻柴的破墙上,夹有小小的

  红块,她将它拿下来,正是一张红纸。她忽然心头一热,眼泪落下,因为这纸是得

  银去年过新年时买了未用完的。她又很快地将眼泪拭干,恐怕滴湿了这红纸。

  为了要竹篾作灯骨,于是她往杨太太的园里去求一棵竹子。她刚到杨家的篱笆

  前,猛然扑来了一条黄狗,此时她便昏跌在地下,同是屋里出来了人,斥走了狗,

  将她扶起。犹幸狗还未咬着,可是她那衰老的容颜,已惨白得没有人色。

  她将一枝新竹拿到家,辛勤地将竹破成四片,再破时,竹片一软,刀竟落在她

  左手的食指上。鲜血迅急地流出;她不觉着痛,用了她颤栗的右手抓了一些香灰敷

  在创口上,用布裹好。她又继续地破下去,只是两手仍旧颤栗不止。

  黄昏时,她将这灯糊好了。她看来这是美丽的小小的红灯。她欢欣的痛楚的心

  好像惊异她竟完成了这种至大的工作。

  当天晚上,便是阴灵的盛节。市上为了将放河灯,都是异常哄动,与市邻近的

  乡人都赶到了,恰似春灯时节的光景。大家都聚集在河的两岸,人声嘈杂,一些流

  氓和长工们都是兴高采烈,他们已经将这鬼灵的享受当作人间游戏的事了。

  “瞎了你的眼,踩了你姑奶奶的脚!”吴二姑娘站在一棵椿树下口里放沫地骂。

  “踩一下又怎的,摸一摸呢?”

  这调笑声传遍了,于是都汹汹地狂笑起来。

  “砍头的!”

  “哦!哦!看那灯!”乱杂的人声,顿时停止了,都转移到河灯上面去了。

  “前面是一个小小的红灯引导呢。”

  大灯沉重走得迟慢。这小红灯早顺着水势,漂到大众的前面了,它好像负了崇

  高的神秘的力量笼罩了大众,他们顿时都静默,庄严,对着这小红灯。直待大灯来

  到的时候,小红灯()已孤独地渐渐地远了。

  这时候,得银的娘在她昏花的眼中,看见了得银是得了超渡,穿了大褂,很美

  丽的,被红灯引着,慢慢地随着红灯远了!

  台静农:拜堂

  黄昏的时候,汪二将蓝布夹小袄托蒋大的屋里人当了四百大钱。拿了这些钱一气跑到吴三元的杂货店,一屁股坐在柜台前破旧的大椅上,椅子被坐得格格地响。

  “哪里来,老二?”吴家二掌柜问。

  “从家里来。你给我请三股香,数二十张黄表。”

  “弄什么呢?”

  “人家下书子,托我买的。”

  “那么不要蜡烛吗?”

  “他妈的,将蜡烛忘了,那么就给我拿一对蜡烛罢。”

  吴家二掌柜将香表蜡烛裹在一起,算了账,付了钱。汪二在回家的路上走着,心里默默地想:同嫂子拜堂成亲,世上虽然有,总不算好事。哥哥死了才一年,就这样了,真有些对不住。转而想,要不是嫂子天天催,也就可以不用磕头,糊里糊涂地算了。不过她说得也有理:肚子眼看一天大似一天,要是生了一男半女,到底算谁的呢?不如率性磕了头,遮遮羞,反正人家是笑话了。

  走到家,将香纸放在泥砌的供桌上。嫂子坐在门口迎着亮绱鞋。

  “都齐备了么?”她停了针向着汪二问。

  “都齐备了,香,烛,黄表。”汪二蹲在地上,一面答,一面擦了火柴吸起旱烟来。

  “为什么不买炮呢?”

  “你怕人家不晓得么,还要放炮?”

  “那么你不放炮,就能将人家瞒住了!”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既然丢了丑,总得图个吉利,将来日子长,要过活的。我想哈要买两张灯红纸,将窗户糊糊。”

  “俺爹可用告诉他呢?”

  “告诉他作什么?死多活少的,他也管不了这些,他天天只晓得问人要钱灌酒。”她愤愤地说。“夜里哈少不掉牵亲的,我想找赵二的家里同田大娘,你去同她两个说一声。”

  “我不去,不好意思的。”

  “哼,”她向他重重地看了一眼。“要讲意思,就不该作这样丢脸的事!”她冷悄地说。

  这时候,汪二的父亲缓缓地回来了。右手提了小酒壶,左手端着一个白碗,碗里放着小块豆腐。他将酒壶放在供桌上,看见了那包香纸,于是不高兴地说:

  “妈的,买这些东西作什么?”

  汪二不理他,仍旧吸烟。

  “又是许你妈的什么愿,一点本事都没有,许愿就能保佑你发财了?”

  汪二还是不理他。他找了一双筷子,慢慢地在拌豆腐,预备下酒。全室都沉默了,除了筷子捣碗声,汪二的吸旱烟声,和汪大嫂的绱鞋声。

  镇上已经打了二更,人们大半都睡了,全镇归于静默。

  她趁着夜静,提了蔑编的小灯笼,悄悄地往田大娘那里去。才走到田家获柴门的时候,已听着屋里纺线的声音,她知道田大娘还没有睡。

  “大娘,你开开门。哈在纺线呢。”她站在门外说。

  “是汪大嫂么?在哪里来呢,二更都打了?”田大娘早已停止了纺线,开开门,一面向她招呼。

  她坐在田大娘纺线的小椅上,半晌没有说话,田大娘很奇怪,也不好问。终于她说了:

  “大娘,我有点事……就是……”她未说出又停住了。“真是丑事,现在同汪二这样了。大娘,真是丑事,如今有了四个月的胎了。”她头是深深地低着,声音也随之低微。“我不恨我的命该受苦,只恨汪大丢了我,使我孤零零地,又没有婆婆,只这一个死多活少的公公。……我好几回就想上吊死去,……”

  “嗳,汪大嫂你怎么这样说!小家小户守什么?况且又没有个牵头;就是大家的少奶奶,又有几个能守得住的?”

  “现在真没有脸见人……”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了。

  “是不是想打算出门呢?本来应该出门,找个不缺吃不缺喝的人家。”

  “不呀,汪二说不如磕个头,我想也只有这一条路。我来就是想找大娘你去。”

  “要我牵亲么?”

  “说到牵亲,真丢脸,不过要拜天地,总得要旁人的;要是不恭不敬地也不好,将来日子长,哈要过活的。”

  “那么,总得哈要找一个人,我一个也不大好。”

  “是的,我想找赵二嫂。”

  “对啦,她很相宜,我们一阵去。”田大娘说着,在房里摸了一件半旧的老蓝布褂穿了。

  这深夜的静寂的帷幕,将大地紧紧地包围着,人们都酣卧在梦乡里,谁也不知道大地上有这么两个女人,依着这小小的灯笼的微光,在这漆黑的帷幕中走动。

  渐渐地走到了,不见赵二嫂屋里的灯光,也听不见房内有什么声音,知道她们是早已睡了。

  “赵二嫂,你睡了么?”田大娘悄悄地走到窗户外说。

  “是谁呀?”赵二嫂丈夫的口音。

  “是田大娘么?”赵二嫂接着问。

  “是的,二嫂你开开门,有话跟你说。”

  赵二嫂将门开开,汪大嫂就便上前招呼:

  “二嫂已经睡了,又麻烦你开门。”

  “怎么,你两个吗,这夜黑头从哪里来呢?”赵二嫂很惊奇地问。“你俩请到屋里坐,我来点灯。”

  “不用,不用,你来我跟你说!”田大娘一把拉了她到门口一棵柳树的底下。低声地说了她们的来意。结果赵二嫂说:

  “我去,我去,等我换件褂子。”

  少顷,她们三个一起在这黑的路上缓缓走着了,灯笼残烛的微光,更加黯弱。柳条迎着夜风摇摆,荻柴沙沙地响,好像幽灵出现在黑夜中的一种阴森的可怕,顿时使这三个女人不禁地感觉着恐怖的侵袭。汪大嫂更是胆小,几乎全身战栗得要叫起来了。

  到了汪大嫂家以后,烛已熄灭,只剩了烛烬上一点火星了。汪二将茶已煮好,正在等着;汪大嫂端了茶敬奉这两位来客。赵二嫂于是问:

  “什么时候拜堂呢?”

  “就是半夜子时罢,我想。”田大娘说。

  “你两位看着罢,要是子时,就到了,马上要打三更的。”汪二说。

  “那么,你就净净手,烧香罢。”赵二嫂说着,忽然看见汪大嫂还穿着孝。“你这白鞋怎么成,有黑鞋么?”

  “有的,今天下晚才赶着绱起来的。”她说了,便到房里换鞋去了。

  “扎头绳也要换大红的,要是有花,哈要戴几朵。”田大娘一面说着,一面到了房里帮着她去打扮。

  汪二将香烛都已烧着,黄表预备好了。供桌捡得干干净净的。于是轻轻地跑到东边墙外半间破屋里,看看他的爹爹是不是睡熟了,听在打鼾,倒放下心。

  赵二嫂因为没有红毡子,不得已将汪大嫂床上破席子拿出铺在地上。汪二也穿了一件蓝布大褂,将过年的洋缎小帽戴上,帽上小红结,系了几条水红线;因为没有红丝线,就用几条绵线替代了。汪大嫂也穿戴周周正正地同了田大娘走出来。

  烛光映着陈旧褪色的天地牌,两人恭敬地站在席上,顿时显出庄严和寂静。

  “站好了,男左女右,我来烧黄表。”田大娘说着,向前将表对着烛焰燃起,又回到汪大嫂身边。“磕罢,天地三个头。”赵二嫂说。

  汪大嫂本来是经过一次的,也倒不用人扶持;听赵二嫂说了以后,就静静地和汪二磕了三个头。

  “祖宗三个头。”

  汪大嫂和汪二,仍旧静静地磕了三个头。

  “爹爹呢,请来,磕一个头。”

  “爹爹睡了,不要惊动罢,他的脾气又不好。”汪二低声说。

  “好罢,那就给他老人家磕一个堆着罢。”

  “再给阴间的妈妈磕一个。”

  “哈有……给阴间的哥哥也磕一个。”

  然而汪大嫂的眼泪扑的落下地了,全身是颤动和抽搐;汪二也木然地站着,颜色变得可怕。全室中情调,顿成了阴森惨淡。双烛的光辉,竟黯了下去,大家都张皇失措了。终于田大娘说:

  “总得图个吉利,将来哈要过活的!”

  汪大嫂不得已,忍住了眼泪,同了汪二,又呆呆地磕了一个头。

  第二天清晨,汪二的()爹爹,提了小酒壶,买了一个油条,坐在茶馆里。

  “给你老头道喜呀,老二安了家。”推车的吴三说。

  “道他妈的喜,俺不问他妈的这些屌事!”汪二的爹爹愤然地说。“以前我叫汪二将这小寡妇卖了,凑个生意本。他妈的,他不听,居然他俩个弄起来了!”

  “也好。不然,老二到哪里安家去,这个年头?”拎画眉笼的齐二爷庄重地说。

  “好在肥水不落外人田。”好像摆花生摊的小金从后面这样说。汪二的爹爹没有听见,低着头还是默默地喝他的酒。

  一九二七年,六月,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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