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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文月:一位医生的死亡
父亲原来是一位勤奋且力极强的人,但晚年因为糖尿病引起的血管阻塞致腿部下半段坏死。两个月之内锯除膝盖下方的左右双腿,保住了性命。九十高龄而施行如此大的手术,居然得以继续生存五年,不得不归功于现代医术的高明,但父亲强烈的求生意志必也是一大原因。只是继续存活的那五年,失去双腿下半截的父亲,无法行走,无法自己坐起,一切仰赖于他人,而在最后一年里,他甚至多时是紧闭眼睛沉睡不醒的。
C大夫是父亲的主治医师,我时常在病房中不期然遇见每日晨昏必来巡视父亲病情的他。他的家在医院附近,只需步行五分钟,即使周末假日,他也会抽空穿着便服来探望他的病人。
初时,他对我谈说的内容,总不免围绕着父亲的病况,诸如体温、血压、血糖,以及如何治疗等等问题。我唯唯恭听,常常感觉有一种无奈在心头。在父亲的病情稳定但无甚进展的时候,他偶尔也会谈起一些其他的问题。
“我年轻的时候,常常很骄傲,觉得作为一个医生救治了许多病人,让他们恢复健康,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说此话时的C大夫,虽年近古稀,双鬓花白,但面色红润,身材高挺,谈吐温文尔雅。
“可是,近年来,我往往感到自己的能力有限,许多事情似乎不是那么有把握。”
他把视线收回到病床的中央。那个部位的白色被子底下忽然下陷呈平坦,父亲的身体只余原来的三分之二。
高明的医术保住了父亲的性命,但是父亲还是失去了许多许多,包括外形和精神,父亲变成了我所不认识的人了。
有一次,于例行检查后,C大夫突然神情悲伤地问我:“人,为什么要生呢?既然终究是会死去。”这样的话语忽然出自一位资深医生之口,不禁令我错愕,猝不及防。我一时觉得自己仿佛是面对课堂上一位困惑不解的学生,需要回答一个非常难解的疑问,遂不自觉地道出:
“其实,不仅是人会生会死,狗、猫也一样的。”
“那狗、猫为什么要生?既然会死。”
“不但狗、猫,花草也一样会生死。”
“花和草为什么要生?”
这样的推演似乎有些游戏性质,但我记得那个夕阳照射病房一隅的下午,C大夫和我说话的语气及态度无疑是严肃且认真的。我也没有忘记当时我忽然怀疑陶潜的诗:“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草木得常理,霜露荣悴之。谓人最灵智,独复不如兹。”露使荣之草,并非霜使枯之草,所以春风吹又生的草,也必然不是野火烧尽的草,所以岁岁年年花虽相似,但毕竟今年之花非去岁之花。生命的终极,不可避免的是死亡。
那个黄昏,在父亲的病榻两侧进行的短暂会话,令我得以窥见更为完整的、作为一个普通人的C大夫。
C大夫依然忙碌着,关怀着他的众多病人。他的腹部原本微微突出,竟因稍稍消瘦而使身材显得更为挺拔,整个人看起来也显得年轻、有精神。
然而,不出两三个月,我从照料父亲的护工处获悉,C大夫忽然告知,他不能再为父亲看病了,原因是他自己也得了病。
C大夫有病?真令人意外。他究竟得了什么病?只是匆匆告知护工,而不及向我们家属解释就请假了吗?医院各楼里谣言纷纷,C大夫似乎得了什么重症。
在我诚恳而热烈的要求下,一楼的护士长红着眼眶告诉我:“他发现自己是胃癌末期。”她也是C大夫关心提携的晚辈之一。
父亲在住院前后都蒙C大夫仔细照料,此时我们家属于情于理都应当表示慰问,遂由我代表兄弟姐妹去探望。初时,C大夫婉言拒绝,在电话里故示轻松道:“我还好啊,还能随便走动,跟前阵子你见到的没什么不一样。”然而,对我个人而言,C大夫不仅是父亲的主治医生,通过几次谈话,他似乎已经是我年长的朋友了。也许,C大夫也认为我不仅是他照料的病患的家属,也像是一个朋友吧。他终于答应:“但是,不要来我家,到我家隔壁的咖啡馆见面吧。我还没有那么严重!”说完,他甚至还轻笑。
从外表看来,C大夫确实与两个月以前在医院见到的样子没什么大异。穿着休闲便装的他,依然精力充沛。
“我看起来像个病人吗?你说,我像癌症末期的病人吗?”
“那天休假,去打了一场球。平时轻松完成的运动,不知怎的,到了最后一个洞,怎么也没有力气挥杆。勉强打完,回家累得不得了。我这人,从不知累的。儿子是肠胃科专家,他劝我应该去检查,照个透视片子。”
“哪知道,随便照照的片子,我一看,就愣住了。我自己是医生,清清楚楚的,是胃癌,而且是末期了!”
“可真是奇怪,怎么一点迹象也没有呢?”
我坐在C大夫对面,听他近乎自言自语的许多话,不知说什么好。
“我并不怕死。自己是个医生,我医好病人,也送走过不知多少病人。反正,人生就是这样,有生,就有死。”C大夫反倒像是在安慰我,而我面对着一位自知生命有限的人,竟无法像先前谈论死生问题时那样雄辩。
“只是,我近两天看着我的内人,想了很多事情。我走了,她怎么办?”他说到这里,声音变得低沉。“昨天,孙子从海外打电话回来,我实在忍不住了。”C大夫终于哽咽起来。
咖啡馆里有流动的轻音乐,邻座的年轻人正愉快地谈笑着。我觉得不宜久留,便提议离开。临走时,我送了一支外观精美的原子笔和一本笔记簿给C大夫。C大夫大声笑着说:“哈哈,我可以像你那样子写文章了。”他伸手向我道谢,那手掌有力而温暖。
我第二次去探望C大夫,约莫是一个月以后。我与护士长同行,直趋医院附近他的住处。C大夫和他的太太在客厅里和我们谈话。客厅里温暖的色调及两位主人穿的明亮色彩的衣服,反而显出病人的憔悴。C大夫比我先前在咖啡馆内所见时消瘦了许多,头发稀()少,可能是接受药物治疗的缘故,连镜片后的眼神都暗淡无光。
两位主人轮流叙说着病情和近况。在他太太故作镇定的言辞中,隐藏着深深的忧虑。C大夫倒是不减往日的精力,只是他谈话的内容竟全不似一位资深医生的口吻,令人感到眼前坐着叙述病情的只是一个普通的病人。
“你送我的笔和本子,原封不动地放在那儿。我什么也没有记,一个字都写不出来。”送我们到电梯口时,C大夫对我说,而当时我几乎可以预料到会是如此。
其后一段日子,缠绵病榻长达五载,病情时而平稳、时而危急的父亲陷入昏迷之中。兄弟姐妹都赶回病榻旁。深秋的一个夜晚,我们轮流握着父亲的手,看他平静地离去。九十六岁高龄的父亲,太过衰弱,以至于走得极为安详。
一月后,收到C大夫的讣闻。护士长告诉我,C大夫维持了最后的尊严。他在父亲病房那层楼偏远的一间病房中度过了最后的一段时光。除家属外,他不许任何访客进入,即使医院的同僚。而唯一照料他的人,便是护士长。她说:“C大夫自知没有痊愈的可能,除止痛药剂外,几乎拒绝一切治疗和营养的药物。”
“人为什么要生呢?既然终究是会死去。”有时,忽而想起C大夫说过的那句话,真是十分无奈。而今,我比较清楚的是,死亡,其实未必浪漫,也并不哲学。
林文月:京都的庭园
日本人常常自诩:上帝创造了自然的美,日本人却创造了庭园的美。庭园之美虽不能与自然之美相抗衡,然而却有其独特的境界,是属于艺术创作的另一个空间。日本的庭园在艺术创作美的方面,的确有极高的表现;而京都庭园之丰多与美妙,则为日本之冠。在京都住了数月之后,我已深深喜爱上这儿的庭园了,它们不但成为我探寻美的对象,更成为我排遣寂寞、忘怀乡愁的去处。多少个周末假期的下午,我徘徊在苔痕斑斓的小桥流水边,多少个郁悒无聊的日子,我独坐回廊,凝视着一片枯山枯水,那时,眼前的美景曾吸引我全部的注意,使寂寞远却,乡愁淡去,心中只是荡漾着美的旋律。而一个游子有太多的闲暇,太多的闷烦;于是,我开始了庭园的巡礼,逐一叩访京都市区和近郊的名庭名园。观览之不餍,则到书坊去查阅有关寺院林泉的书册,以为进一步的认识。
庭园之始,虽已不可考,观《古事记》及《日本书纪》上所记载的“坚庭”一词,可以想见,起初“敷土使坚”之庭,在功用上具有两种意义:即供曝晒农作物的实用场所,及供祭祀的仪式场所,而作为祭祀之场地时,则又称为“斋庭”或“忌庭”。换言之,庭设于屋室之前,兼具有生活的实用,与祭祀的神圣意义,所以有时在坚土之外,更旁植花木,以求美观。现今所谓“庭”,古代日本人似乎称之为“岛”,《日本书纪》推古纪(西元五九二~六二八年)中有一段记载苏我氏庭园者:
(苏我马子)家于飞鸟河之傍,乃庭中开小池,仍兴小岛于池中,故时人曰“岛大臣”。
苏我氏在当时日本贵族社会中,代表着开明先进的一派,他们仰慕中国文化,率先迎进佛教,并极力模仿中国式的生活;“庭”在当时本仅意谓着一块平实的坚土,苏我氏却在坚土之上凿池筑岛,而赢得“岛大臣”之绰号。想来这种破格的作风,也受了大陆文化的影响。推古纪二十年又有另外一段记载:
是时百济国有化来者,其面身皆斑白,若有白癞者乎。恶其异于人,欲弃海中岛。然其人曰:“若恶臣之斑皮者,白斑牛马不可畜于国中,亦臣有小才,能构山岳之形,其留臣而用,则为国有利,何弃之海岛邪?”于是听其辞以不弃,仍令构须弥山形及吴桥于南庭,时人号其人曰“路子工”。
这样看来,百济国人所构山岳之形,乃是来自中国的庭园形式了。所谓须弥山,本是梵语Sumeru的音译,又译为“妙高山”,相传有八万四千四旬,为日月所栖隐之处,即佛说世界中心最高之山。而所谓吴桥,便是中国风的桥。由须弥山和吴桥所构成的庭园形式,正意谓着当时的日本在圣德太子订定的“十七条宪法”之下,蓄意文化改革和佛教迎入的现象。事实上,苏我氏所采池岛的庭园形式本源于中国,《汉书?郊祀志》下载:
其北治大池,渐台高二十余丈,名曰太液,池中有蓬莱、方丈、瀛洲壶梁,象海中神龟鱼之属。
又《洛阳伽蓝记》亦载:
华林园中有大海,即汉天渊池。池中犹有文帝九重台。高祖于台上造清凉殿。世宗在海内作蓬莱山,山上有仙人馆。
则我国古代庭园中池与岛,原为仙界的象征;而百济路子工所构于日本之须弥山,乃代表佛教的理想世界,庭园在当初被视做神圣之域,盖无二致。不过,后世作庭逐渐脱离宗教观念,而转为纯粹美的追求,于是,池岛之外,又增添花木,泉石,以求丰富的变化。天平胜宝年间的汉诗集《怀风藻》中颇多描写庭园的,如:“松岩鸣泉落,竹浦笑花新”(大神高市麻吕《从驾应诏》)、“水底游鳞戏,岩前菊气芳”(田中净足《晚秋于长王宅宴》)、“水清瑶池深,花开禁苑新”(石川石足《春苑应诏》)皆可以看出,这时期的庭园,其内容之丰多,与构成之讲究,已远超苏我氏飞鸟河傍之池岛了。
日本庭园,自古以来,历奈良、平安,至镰仓朝代,皆以池泉庭园为主流,但是在室町末期,却出现划时代的改革——枯山水庭园。事实上,枯山水的发源,早在平安朝时代,然而其臻于圆熟之境,则在室町末期的东山时代。枯山水所以在东山时代达于颠峰状态,是有原因的:当时的政权操于足利氏,而足利一族雅爱中国文物,常藉中日贸易,大量购入中国书画器物;另一方面,平安朝以来传入的禅宗佛教也历镰仓、室町二期而更形昌盛,足利氏即深受禅宗文化的影响,故每好搜集趣味枯淡的北宗画。据《君台观左右帐记》,当时入足利氏仓库的,计有李成、赵大年、王涧、李安忠、梁楷、牧溪、李唐、李迪、马远、夏珪、王辉、孙君泽、马逵、王子瑞、王若水、高然晖诸家之作品。以足利氏在政坛的地位及影响力之大,上行下效,故当时日本的画家如周文、云舟、如拙之辈,莫不以北宗水墨为主,而风会所趋,这种枯淡雄劲的艺术嗜好,遂成为社会一般的风尚。以池泉构成为原则的庭园设计,自然也受到时代潮流的影响,乃有枯山水庭园之产生。
枯山水庭园既以北宗山水墨画之山水图为基本精神,故其表现力求雄浑苍劲,如大仙院方丈东庭的枯山水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此庭所用庭石素材为青石,作者意图表现北宗山水幽玄枯淡之趣味,于此可见。以大小形状各异之青石,或直立,或倒置,纵横罗列,构成蓬莱山水之画面,间植树木,更以白砂设泉流,而构架石桥,于是方丈之庭中,俨然一幅高山流水之图呈现眼前,其创作之魄力,有更甚于水墨画者。所谓枯山水庭园,又称石庭,取材以石为主。凡山岩水流,皆以石砂表现,故设山则重选石与布置,设水则用白砂,而绘以水纹。京都白川附近盛产白砂,其质坚实而洁白,得天独厚,此盖亦京都多名枯山水庭园之原因。
北宗水墨山水特重画面中之余白,而余白之空间构成,正符合禅宗“以心传心”的教义,故寺院枯山水庭园之作,亦必然以余白为第一要义。在枯山水中,能表现此余白部分中者,即敷白砂之空间。发明此道理者,若非禅僧,即杰出之水墨画家,可惜其功臣已不可考知。既然余白在枯山水庭园中如此受重视,故禅寺之庭园多杰出之白砂庭,而其选材与宗旨虽同,由于庭园之形状大小及作庭者之嗜好差别,其效果各异,趣味亦不同。最可能表现在白砂之余白意义者为大德寺本坊的方丈庭园,此庭面积约数百坪,分为南庭与东庭两部分。南庭部分呈矩形,全庭约百分之六十皆密敷白砂,仅于东南隅设枯泉石一组,于庭中偏右处布置一扁平青石,故整个庭园予人的印象为洁净晶莹之白。白砂之上,以东南之石组与右侧之青石为中心,用平行之线条划出清晰纹路;近石之处,随石形转折,其余部分则舍变化而求简单,仅自左至右,扫出平行线条。由于砂石之白色与帚痕之直线效果,使此南庭更形空旷苍劲,而睇(原文为目+帝)视愈久,愈觉此庭无物之胜有物。与此异曲同工者,京都禅院庭园数不胜数,如南禅寺、龙安寺等,皆以素白的砂石为主,于看似单调之白砂上,扫出涟漪式、波浪式、漩涡式、回纹式等不同的平行线条,而造成不同之效果。同属石庭而趣味迥异者为瑞峰院“独坐庭”与龙源院内庭:前者为宽广之庭园,除庭中一角设山石一组外,其余一大片皆为白砂。扫出粗壮有力之波浪式平行线条,由于线条与线条之间隔较宽,故整体上造成波浪壮阔的景观,使人面对这一大片枯海,胸中不能不有所感动;后者系寺院内庭,只有数席大小的空间,中置三石,皆小巧玲珑,布置均衡,而中间之石,状如指手形,若有所指示然,颇发人深省。周围白砂,则扫出细密之平行直线条。我最爱此石庭,简单而精致。
银阁寺庭园亦属枯山水,此园为足利义政晚年之别墅,作庭者系当时名家相阿弥。庭中以银阁前堆砂成丘的“向月台”,及曲折绵延的“银沙滩”为主题,虽然洁白一色,却富于高低的变化。“向月台”呈圆锥形而削平其顶,底层最大部分,约需十人合抱。“银沙滩”略呈不规则形,亦较地平面隆起,在广大的一片白砂面上,隔间扫出平行直线条。此一高一平之白砂庭虽作于十五世纪末叶,却意外地具备着现代抽象画派的趣味,予人的感觉十分新颖醒目。据云足利义政当年令相阿弥作此庭,目的在藉白砂反映月光,以为月夜赏园之用,则石庭除其本身艺术美之外,又兼备实用的价值了。当皎洁的月光与白砂互映,其效果恐怕更胜于科学的灯光,古代贵族的风雅,实在令人羡慕!
枯山水庭园以石与砂为主,而白砂之上不可缺少变化之线条帚痕。画此线条者或为寺僧,或为作庭专家,皆需要受高度技艺之训练。而白砂之上一经画线,往往保持多时,因此枯山水之庭园是属于视觉的欣赏,心灵的享受,却不准人徘徊践踏的。在功用性质上,枯山水庭园不同于回游式的池泉庭园,它与人之间有距离存在,故为“拒人”之庭园。
虽然枯山水庭园以砂石为主,但是几乎每一方石庭都缺少不了绿色的点缀,而谈及日本庭园之绿意,除了草木之外,青苔也是构成的一大要素,尤其是京都的庭园,如果没有青苔,势将减色不少。苔本是繁殖于地面的一种微类植物,只要气候低湿,可以不种自衍,但是日本的庭园崇尚苍老之美,而青苔非历时长久,不能蔓衍,因此它也就变成了代表庭园历史的一种标志了。京都三面环山,处于盆地中心,故终年多雨潮湿,适于苔的生长繁殖,尤其山麓之区,青苔密生,最为可观。由于苔本身具有一种厚重的质感,其色虽浓翠,却不绮艳,加以苔本身所给予人的时间之联想,所以在文学上,任何一个名词,只要冠以“苔”字,立刻能造成苍凉悲寂的效果,如“苔阶”、“苔砌”、“苔径”、“苔井”、“苔泉”、“苔池”等。而当你面对京都的苔庭时,这苍凉悲寂的情调就更具体的呈现在眼前了。
谈到苔庭,任何到过京都的人都会联想到西芳寺,就因为这里的苔最出色,故又名“苔寺”。其实,许多人仅知苔寺之名,反不知西芳寺为其原名。西芳寺本为佛教净土宗寺院,其庭于十四世纪中叶,由当时名作庭家梦窗国师创作。当时的庭园大概是枯山水形式的,后因一次大水,冲毁原庭,而今只有山腰一区高地上的枯山水部分,保留着梦窗国师的手笔,其余较低区域,则为后人继作者。这个庭园立于西芳寺川畔,岚山与松尾山之麓,地形富于高低自然之变化。园中除上部梦窗国师的一区枯山水外,其余皆为池泉式庭园,以心形的“黄金池”为中心,有石径,小桥及花木竹林。而无论枯山水与池泉,皆没于厚厚的青苔里。据云,此寺之苔种类多达四十余种。六世纪来,这些形状各异,色泽不同的青苔,一任其自然衍生,故无论池沼之边,台级之上,桥畔,径间,甚至石块上,树枝上,都蔓衍着青苔,绒绒密密,如毡似锦,在那浓浓的青苔间,不知隐藏着多少兴亡盛衰的故事!西芳寺即以此遍地的苔闻名遐迩。又由于作庭历史悠久,园中古木参天,花卉丰富,故四季皆可观。尤其当枫叶转红之秋,与白雪覆地之冬,景致最堪欣赏,是游客最多的时节。
比西芳寺规模较小,而同样以苔庭着名者有只王寺。这是一所尼庵,为平清盛失宠的侍女只王度其余生之处。寺内除只王、其母、其妹等三人之墓外,另有近代京都名妓照叶(后落发为智照尼)之坟。仅此四处红颜遗冢,已足令人感慨悲悼,更何况寺前一片苔庭,与庭上密植的枫树!当其秋去叶落之时,此庭特别珍爱红叶,不予扫除,任其覆盖苔上,翠红参差,斑斑斓斓,夕阳残晖之下,特别有一种凄艳的情调,给我的印象最深刻难忘。
其实,苔庭并不限于西芳寺及只王寺,京都大小名庭,就记忆所及,随便举例就有天龙寺、桂离宫、孤篷庵、聚光院、大仙院、金阁寺、银阁寺等,莫不以青苔之美增加庭园幽玄凝重的气氛。甚至于一般茶道庭园,以及民间里院,也都随处可见苔痕斑驳,京都人雅爱青苔之情形,由此可以想见了。青苔虽能自然衍生,但是践踏则枯死,所以美丽的苔庭,与枯山水庭园同样,都是属于视觉的庭园,却不便身临其境的。
写日本之庭园,如果不提及山的借景,可能是一大疏忽。因为无论是枯山水,或池泉式庭园,日本人作庭的态度是艺术创作,所以最高的境界在求其完美。但是庭园再大,总有囿限。若欲突破此限制,则需假借于大自然之背景,才能使有限之庭园画面,呈现无限之伟大景象。京都东北有比睿山、如意岳,及包括南禅、华顶的东山三十六峰;北有衣笠、御室;西有嵯峨、岚山、松尾、山崎等山,三面受群山包围。锦绣山河,该是作庭家梦寐以求的环境,此间名庭名园如此之多,诚良有以也。
京都的庭园,利用三面高山者虽多,然而最能发挥借景效果的,该首推圆通寺庭园吧。圆通寺为十七世纪后水尾天皇之离宫,位于大悲山,占地不大,房屋建筑亦十分简单,然而却因其庭园风景而着称。坐在该寺院的长廊上,眼前是一片横长方形苔庭,院中除三数组白石和枫树若干株外,更无他物。绒绒厚厚的青苔生满全庭,随地面自然的起伏而凹凸,产生柔和的光影明暗,似有旋律隐藏在那翠一色之中。当其月色朦胧之下,则看似荡漾的绿波,园隅静伏的白石,又如神话里的龙女出浴,庭中散发出妖异的气氛,诱人遐思。此庭坐落于大悲山之顶,庭之周围不设石垣,却以密植各色茶花而修剪整齐之树丛为墙,故春天花开际,朵朵茶花点缀其间,有如巨大的花环拥抱翠庭,平添无限明媚。树丛之外,是大悲山的斜坡,可以看见老松七八棵,直立庭外。由于树丛设在山崖,居高望远,除高大的松树外,其余较矮的树木都变成林海一片,消失在视界之外,极目处是对面远方的比睿山。比睿山是日本关西名山之一,以其为佛教天台宗之发源地,成为观光之胜地。然而当你远眺的()时候,山本身的美姿,却将更深地吸引人。无论春夏秋冬,无论阴晴朝夕,它永远有可观的面目,人间果真有“山气日夕佳”的景致,比睿山亦可当之无愧了。圆通寺的风景因其特殊的环境,可分为三部分:近景为由青苔、枯石与枫树组成的庭园,界限设在茶花树垣;中景为树垣以外至比睿山麓的一片林海;远景则是雄伟的比睿山,而最妙处在那树垣外几棵矗立的老松枝干,分布均衡,将中景与远景分割成七八面,形成一幅自然的大屏风,使原本秀美的风景,因此嵌入此屏风之中,而更增加几许东方的艺术美。据云后水尾天皇深爱此庭风景,后虽因山高取水不便。而另营修学院离宫,然而晚年仍眷恋此间,频频驾幸观赏,日本人遂以“王者之庭”称谓,赠此庭园。
圆通寺的庭园本身并不大,却因借景而造成伟大的景象,然而其庭本身是拒人的,纯属供观览者。同为借山景之庭园,而可以回游逍遥者有修学院离宫之庭园。此园设在高野川之东,比睿山云母坂之西麓,总面积约二十七万平方公尺,地势高低,富于自然的变化。分为下茶屋,中茶屋及上茶屋三部分庭园,下与中在平地,而上茶屋庭园在海拔约二百公尺之阜上,背控比睿山,面临松崎诸山峰,登高眺望,近景之池泽,林木,与中景之田园风光,尽在脚下,独有绵延的山脉横卧远处。日本的庭园绝大多数带有精巧的艺术气息,修学院离宫的庭园却能融合艺术美与自然美,故意保留未经凿造之朴野趣味。这个特色最显见于连结三茶屋庭园的畦道,及道旁的田园风光。秋天走在那条最平凡的泥路上,呼吸田野间带着浓郁稻香的空气,或薄暮时分,伫立道旁,眺望暧暧人村,依依里烟,和远方起伏的山脉,你会真正身心舒畅,体会和平悠闲的情调。如果庭有庭谱,这一片美景,该是谱外最珍贵的一页了。该园的天然风格,亦见于那一大片蓊蓊郁郁的原始林木。一入园中,你就会有被树林包围的感觉,近方远方,高地低地,无处不是树,无树不高大。林荫深邃,增添了庭园的幽静,枝叶茂密,壮大了庭园的气派,冯延巳词“庭院深深深几许”正是此园最恰切生动的写照。
事实上,此间许多着名的庭园都各有其借景,例如银阁寺庭园之借北山,桂离宫庭园之借岚山,知恩院庭园之借华顶山,大德寺本坊方丈庭之借比睿山及其附近诸山峰等,不胜枚举。只因京都处于群山包围之盆地,故仅需举首之劳,山姿永远呈现眼前,任你饱览。每一座山从不同的角度看,又有不同的风貌,而当它们和庭园景致配合时,上帝的杰作遂与人间的杰作契合,奇景便展现与人间了。
林文月:一位医生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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